他疲倦、苍老的双眼看到了那山上的落日余晖。在一生中,这熟悉的景象是个信号,告诉他是时候从田里回家了。

当老罗沿着小路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此时回响在他脑子里的不再是那喋喋不休的人声,而是一大群归巢鸟儿愉快的喧嚣声。这声音刺痛了他的心,他想起很多个晚上都没回自己家了。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动物能继续太平地住在自己家里,这世道也并非那么令人绝望啊,他自我安慰地想着。

老罗时不时地咳嗽。他习惯性地去抽长竹烟筒,里面放了止咳的东西,但其实抽烟反倒加重了咳嗽。现在他像往常一样拿出烟筒,边放慢步子,边敲空烟灰,重新填满烟筒。随后,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的动作,因为打火石找不着了。他翻找了口袋,但没找到。也许是他急匆匆地从家出来时忘记带身上了。

然后,他疲倦、苍老的双眼看到了那山上的落日余晖。在一生中,这熟悉的景象是个信号,告诉他是时候从田里回家了。他一般不会太注意这景象,就像一个人不会太注意钟表一样。但现在这景象对他来说却似乎别具深意。落日上头,云黑沉灰暗地低垂着,老罗知道这意味着今晚或明早会下雨。山的轮廓在落日的映照下很清晰,但山谷却被罩在黑暗中。现在离老罗的田地很近。他没回家,而是本能地转向田边走去。附近没其他人。老罗走到田边他习惯坐的篱笆那儿,停下来看着水稻收割后剩下的残株。一时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他果断地站起,绕着田地走了一圈,就像在做彻头彻尾的视察一样。偶尔还会停下捧起一抔土,仔细地看着。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匆匆离开了,心里暗暗决定不再来看他的田了。

老罗急匆匆地回家。他媳妇、老李和铁民正耐心地等他吃晚饭。要怎么夸大形容老罗媳妇的担心程度都不为过,因为记者和摄影师在会上没有成功采访到老罗,就跑到老罗家,他甩不掉他们。最后只有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才能催促他们离开。现在天色晚了,她不知道丈夫身上会发生啥事儿。回想起上一次会议,她还记得丈夫回来时是多么暴躁。她又想起她闺女和小孙子,想得最多的是她大儿子钢民。一阵深深的冰冷的痛感慢慢地蔓延到她心中。她想当场就耷拉下脑袋,但因为有亲戚在做客,她不能让悲伤控制自己。另外,老李好像好一些了,她不想再惹他伤心。

老李还在回味一天前他有过的幸福家庭生活带给他的快乐,他接过小儿子时的喜悦,还有他那多产的土地。这让他又想起他的闺女,如果闺女能许配给铁民,这也许对他家和罗家都好,他可以来这儿,住这儿,在地里帮老罗,直到两个年轻人到结婚的年纪。当然,老李知道这要和老罗、闺女仔细商量,闺女受的是新式教育,可能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等待的时间很长,期间铁民什么都没说。他饿得都动不了,蹲在一张凳子上,背抵着桌子,困得都快跌落下凳子睡着了。他父亲进来吵醒了他。大家都很惊讶,老罗看起来不像出去时那样忧心忡忡。老罗媳妇心里一阵紧,像有个秤砣悬在心里。他们马上坐下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老罗叙说了会上发生的事,他强调,他觉得保护家里田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交给政府,因为为早亡家人复仇的唯一方法就是帮助政府打败日本人。他的话说得慢,每个字都很有力,但却大大激发出了听众的情绪。当他提到他闺女和儿子的死时,老罗媳妇张大了她那小小的眼睛,愤怒地叫了起来。她大声喊道她会做出任何牺牲来帮助政府。

情绪激动的老李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说道,他不会落在大家后面。“但是,”他犹豫着补充说道,“我觉得你儿子和我闺女的将来也该定了。他们也许可以马上就定亲,这样我们对他们也放心了。”老罗媳妇完全同意。这个提议似乎正中她下怀,还提得正是时候。

老罗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不一会儿,他坚定地说道,“我们首先得赶紧帮政府。事实上,我已经把铁民交给国家了,由政府决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太好了,我也要把小梅交给国家。”老李打趣地说道。

没人能笑得出来。房里满是悲伤的氛围,老罗的话在这充满悲伤氛围的黑暗中犹如第一道闪电。

第二天早上,小梅来看她父亲。因为她母亲和小弟的死,小梅穿得很素净。她说道,她现在已经决定了,要参加护士培训,然后去前线。她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为国服务。老李立刻大声喊道这正是他想要她去做的事。他的热情又再次让老罗和老罗媳妇笑了。

铁民也笑了。他没完全听懂长辈们所说的他和小梅的事,他很坦率地跟她打了招呼。

小梅已经听说了老罗帮助国家、把铁民交给国家的事。她说了很多,用上了一些新学到的词,像“民主国家”“侵略者”“极权主义者”“轴心国”“社会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纳粹”等。老罗很快就不耐烦了。他站起来说道:“天啊,别再用这些怪词了。我只想打败那些杀了我亲人和其他中国人的日本人。”

小梅走后,别的人又来到老罗家。是那个来开会的政府代表。他解释说,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将军已经听说老罗为国家做出的爱国贡献,他希望能见见老罗,以个人的名义向老罗传达政府的感激之情。这让老罗很为难。他不想被龙云将军亲自感谢,但同时他又觉得,如果不接受这样一个高官的邀请,会显得不礼貌,不懂规矩。所以他同意和这个代表一起去,但有个条件,在官邸里不想见到任何记者或摄影师。代表接受了这个条件,老罗就去了城里。

和主席说了几句话以后,老罗从大布袋里拿出三千美元,这是为了表彰他大儿子钢民在战争中的英勇行为而给他的。“现在,主席大人,”他说道,“我已经把我的土地和房子交给了国家,我媳妇和小儿子要去滇缅公路上干活,所以我们真不需要这钱,但要修这条路还要买很多材料,政府也许能好好用这钱。”主席大为惊讶,深受感动。他说如果全国每个老百姓都能以老罗为榜样,日本人就会很快被打败。

正当老罗要离开政府官邸时,两个外国人进来了。他们是记者:弗兰克·伍德先生,伦敦一家大日报的远东记者;唐纳德·科沃德,纽约最有影响力之一的报纸的远东记者。两人在日本入侵之前就已经在中国很多年了,已经走遍了中国。在昆明时,他们听说要修建滇缅公路,现在希望弄到关于这事儿的第一手可信的原始报道。他们知道老罗固执地拒绝放弃土地,那天早上又在本地报纸上读到他的一些爱国行为,他们很困惑,也很好奇他们是否曲解了中国人的性格。今天恰好听说老罗现在正在政府官邸里,他们想对这个老农民进行个人采访却遭到拒绝,他们很失望,拍照也不被允许。工作人员解释道,事先已经说好不让任何人打扰老罗。两位记者却对此完全不能理解。还有人不想宣传自己!即使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他们还是很难理解中国。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得到“报道”的绝好机会。所以,当再次想要采访这位老农民的企图失败了之后,记者们各自回酒店,虚构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内容是关于老罗的生活,还有他最近对政府征地作何反应。其中一人把老罗写成一个坚定、阴险又固执的人,蓄着长长的胡须,就像《朱清周》1里的人物那样,接着还写了老罗是如何把一柄小刀随身藏在衬衫里带到会议上的,这就是为何政府代表无法强迫他放弃土地的原因。之后老罗似乎去了当地的庙里拜木制神像,庙里的人告诉老罗,如果他坚持不交地的话,就会受到神权的重罚,因为这个原因,他最终同意让步。另一个记者把老罗写成一个忠实的儒家弟子,有时比孔子还聪明。他不愿舍弃土地是因为他信奉祖先,但之后他迫于政府专制的压力而让步。对于外国人而言,两个故事写得不错,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两个故事在伦敦和纽约发表,都或多或少附有相同的评论,说中国人是个人主义者和宿命论者。当然,伍德先生和科沃德先生知道他们自己是怎么写出这些故事来的,但他们得维护好他们远东事务专家的名头。但这些故事对老罗没啥危害,他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看,也从没想过会有什么关于他的事情用别的语言写出来。

第二天,伍德先生和科沃德先生又来到政府官邸。这次他们想知道政府提议修建滇缅公路的计划。他们猜想中国政府一定已经成立了委员会,从全国召集了专家来讨论桥梁的建造、劳动力的分布和材料的花销。这条公路,从昆明到缅甸,粗略估计有1100公里长,毫无疑问会是个艰巨任务。但让他们惊讶和失望的是,除了政府下令修这条路,还有这路将会在一两天内开工修建之外,他们收集不到任何其他的消息。既拿不到这条路的草图,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工程师来说说这条路的修建情况。他们得出结论,政府一定是急于想隐瞒修路的秘密,原来中国政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高深莫测。

事实上,当地政府不比记者知道得多。他们接到命令要尽快修路,就马上去修。他们没有详细的计划,因为没时间来仔细考虑。他们在招募劳工和提供食物、住处上已经够困难的了,不想再拿“计划”来给自己找麻烦。他们不知道如何在短时间内在地面崎岖、山多、岩石多的乡村里修一条1100公里长的公路,他们决定先修着,有技术问题时再来解决。对于靠委员会和机器来做决定的西方人而言,这听起来很疯狂,他们预测修路工程一定会混乱。但战事节节败退的消息不停地传来,这条路必须得修。

凿岩石

1 即Chu-Chin-Chow,英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