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同浅井来到桥上。身后的来时路从青色麦田中钻出,复又在身前没入青色麦田中。一条铁轨从深邃谷底穿过,高耸的防护堤上被春天笼绊的绿意迫不及待地恣意吐绽着生机,贴着壮观的峭壁形成一道弧形屏风,向视界尽头延伸。断桥南北横跨于铁轨上方,距离谷底约十丈。凭栏俯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旷阔两岸满满的绿色,其后才是石墙,朝石墙底部望去,可以看到一条细长的褐色道路,铁轨在细长路上闪着细长的亮光。二人来到断桥上停下了脚步。

“景色真美。”

“嗯,好风景。”

两人倚在栏杆上。就在他们纵目眺览的当口,麦田里的青麦似乎仍在一点一点生长。今天天气暖和得近乎炎热。

无边无涯的麦田仿佛一张巨大的青色草席,在它尽头是景色迥然不同、黑黢黢的森林。暗黑的大片常青树林中,有一簇簇明艳艳的、绿中含黄、袅袅升腾弥散至天空的粉末状物,大概是樟树的嫩芽。

“好久没来郊外了,感觉真舒服。”

“偶尔来这种地方真是不错。不过我刚从乡下回来,这种景色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你肯定不稀奇了,带你来这种地方真有点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反正我每天都晃来晃去没事做。不过,人每天闲着没事做也不行。哎,你有没有挣钱的路子?”

“我可没什么路子挣钱,倒是你应该有很多吧?”

“没有。如今法律系也不吃香,跟文学系一样,没有银表根本不行。”

小野倚着栏杆,从西服口袋取出那只银制烟盒,啪嗒一记打开,盒子里整整齐齐并排着带金色滤嘴的埃及香烟。

“要不要来一根?”

“哦,谢谢。你这烟盒真漂亮。”

“别人送的。”小野也取出一根香烟,随后将烟盒塞进内侧暗袋里。

二人吐出的烟圈断断续续朝上盘绕,飘入闲静的天空。

“你平常都抽这种高级香烟么?看来你手头很宽裕啊。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哈哈哈哈,我还想问你借哩。”

“怎么可能?借我一点吧,我这次回老家花掉不少钱,现在手头紧得很呐。”

看来对方不像在装腔作态。小野微微侧一侧头,一口烟飘向旁边。

“你需要多少?”

“三十圆或二十圆都可以。”

“我哪有那么多钱!”

“那十圆也行……五圆也行啊!”

浅井不断降价。小野将双肘搁在身后铁栏杆上,小羊皮鞋尖稍稍向前伸出些许,嘴上叼着香烟,透过眼镜片望着鞋尖上的装饰。迟日影长不解惜寸阴。阳光照洒着擦拭得铮亮的细密羊皮,鞋面蒙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尘埃。小野举起手中的细长拐杖在鞋帮上砰砰敲击几下,尘埃离开鞋面翻舞起一寸高,拐杖击中之处出现几道黑斑。站在他身旁的浅井的鞋子则笨重得像军靴似的。

“十圆的话应该可以想办法凑凑……你打算借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一定还你,行吧?”浅井将脸凑近。小野取下口中的香烟,用手指根夹着香烟轻掸一下,约半寸长的烟灰掉落鞋面。

小野身姿不动,脖颈从白领子上划过斜向一旁望去。浅井托着腮胳膊架在栏杆上,脸孔就凑在小野眼睛五寸许的下方。

“这个月底还也行,再晚些时候还也行……不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能答应么?”

“没问题呵,你说吧。”

浅井不假思索地答应,同时松开托腮的手,挺直了背脊。两张脸孔几乎贴到一块儿。

“其实,是有关井上先生的事。”

“哦,井上先生怎么样?我回来后一直还没抽出时间去看望他哩,真是罪过。你见到先生时,代我向他问个好,顺便也向小姐问候一声。”

浅井扬声哈哈大笑,顺势从栏杆上探出胸膛,往桥下吐了一口口水。

“就是关于那个小姐的事……”

“你要和她结婚了?”

“你怎么这样性急呵,先别急着下结论……”小野停住,望着麦田凝视了一会儿,突然向前抛出手中的烟头,白色袖口和七宝烧袖扣轻擦在一起发出琤琤的声响,一段寸余的金色掠过半空落至桥下,落下的烟头在地面反弹了一下。

“你真浪费。”浅井说。

“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去办这件事?”

“当然愿意啊……然后呢?”

“什么然后?我还什么都没跟你说哩……钱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但我真的想请你帮我办这件事。”

“那你就赶快说吧。我们在京都那时起就是知心朋友了,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愿意帮你的。”

浅井的口吻非常热情。小野放下一只胳膊,转身直直地盯着浅井。

“我猜想你肯定会帮我的,所以就等着你回来哩。”

“那我回来得正是时候……是不是要跟谁交涉?谈结婚条件?这年头如果娶个身无分文的媳妇日子很难过的。”

“不是那回事。”

“不管怎么样,先把条件讲清楚了,对你的将来有好处啊。你听我的,就这样吧,我帮你去谈条件。”

“假如我真要娶对方的话,你去帮我谈条件倒也罢了……”

“但终归要娶的吧?大家都这么想喔。”

“谁这么想?”

“还会有谁?我们大家啊。”

“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怎么可能娶井上先生家小姐……我和他们根本没正式约定什么呀。”

“是么?不对哦,你们是不是……”浅井说。

小野心中暗忖,浅井果然是个卑劣男人。正因为他是这种男人,小野觉得他肯定能够毫不在乎地向对方提出退亲的事。

“你这样耍笑我,我不跟你说了啊。”小野用他惯常的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道。

“哈哈哈哈!你不要当真嘛,像你这样太规矩了会吃亏的,做人脸皮要厚点才行呵。”

“也许要过一阵子才做得到,我现在仍在学呐。”

“要不我带你出去练习练习?”

“到时就请你多关照啦……”

“你嘴上这样说,搞不好早就悄悄在拼命练习了。”

“哪儿有的事。”

“你最近打扮得这么时髦,就冲这一点我看完全有可能!特别是你那个烟盒来路实在太可疑了……对了,说起来这香烟好像也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哩。”

浅井举起快烧到手指的烟头,拿在鼻尖下嘶嘶嗅了两三记。小野越发觉得浅井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们边走边说吧!”

为了不让浅井继续嘲谑,小野跨前一步走到桥中央。浅井的手肘也离开了栏杆。阳光自上空朗照着左右两边的麦田,温暖的绿意掠过麦穗在田埂升腾,整片原野笼罩着一股氤氲的暑气,两人被裹在里面快要头昏脑涨了。

“热不热?”浅井跟在小野后面。

“很热。”小野等着浅井跟上来,待两人并肩时,再度迈出脚步。小野边走边进入正题。

“刚才说的那件事……实话跟你讲,两三天前我去井上先生家时,先生突然提起结婚的事……”

“你难道不正等着……”见浅井还想往下发挥,小野赶紧提高声调加快速度,一口气说下去。

“当时先生情绪很激动,加上我以前受过先生多年照顾,不好意思伤他的感情,所以请他给我三两天时间好好考虑,然后告辞……”

“你这样做很慎重……”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等下我再仔仔细细听你评论好了……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因为曾经受过井上先生的恩惠,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觉得假使不遵照他说的去做于情于理都好像有愧……”

“那是。”

“话是这么讲,可结婚毕竟不同于其他的事情,是关系到一个人终身幸福的大事啊,哪怕是恩人命令,我也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应啊。”

“嗯,是不行。”

小野目光锐利地看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一本正经。于是话题接着往下进行——

“假如我跟先生有过什么正式承诺,或者做过对不起小姐的事情,那我肯定会负责任的。根本不用先生催促,我会主动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但事实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是清白无辜的!”

“嗯,清白。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高尚、更清白,这点我可以保证。”

小野又锐利地打量了浅井一眼。浅井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话题继续向前——

“可是先生却好像认定了我必须负这个责任,然后再从这一点演绎出种种事情来。”

“唔。”

“我总不能再把先生拉回原点,指出他的谬误,告诉他说您这种想法出发点就错了……”

“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你应该学会世故一点,要不然真的会吃亏的。”

“我也知道我会吃亏,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呀。我实在做不到锣对锣鼓对鼓地当面去反驳别人,何况对方是于我有恩的井上先生啊。”

“是啊,对方是有恩于你的人。”

“再者,从我的角度来说,我现在正忙着写博士论文,这种时候跟我提亲事什么的就更加让我为难。”

“你还在写博士论文?太厉害了!”

“没什么厉害的。”

“当然厉害!要不是拿到银表嘉奖的聪明头脑,根本做不到啊!”

“先不说那个……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很感谢井上先生的一片好意,但这件事情我打算先回绝掉再说。可是以我的性格,每次一见到先生就忍不住心生同情,实在说不出这种狠心的话,所以我才想到拜托你替我办这件事。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帮我?”

“原来是这样,没问题!我去见井上先生,好好跟他说。”

浅井如同扒拉一碗汤泡饭般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如愿以偿的小野稍稍停顿片刻,往前走了两步继续说道:

“不过,我愿意终生照顾井上先生,在这一点上我决不会像平时一样含含糊糊不爽气……说句老实话,先生的经济状况已大不如前,所以我很同情他。这次他跟我提起亲事,我感觉也并非只是单纯结婚的问题,好像是拿这个当借口,好从我这儿得到些资助。既然这样,我肯定会帮助他,为了先生我愿意尽力。不过结了婚才帮,不结婚就不帮,我可绝对没有这种轻薄的念头……既然受了恩惠,再怎么说也是一份恩情,永远不会消失的,我只有尽力报恩。”

“你真让我钦佩啊。井上先生要是听到这番话也会很高兴的。”

“你要把我的心意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先生,万一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事情就麻烦了!”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转达的,而且绝对不伤害他的感情……不过你别忘了借我十圆钱哦。”

“会借给你的。”小野笑着答。

锥子是用来凿洞的工具,绳子是用来捆扎东西的手段,浅井则是跟对方提出退亲的道具。若非锥子就无法在松木上凿洞,若非绳子就无法拴住蝾螺,而这世上唯有浅井才能以去澡堂洗澡般的心情轻松答应代办这件差使。小野真是多才多艺,他深知如何正确使用道具。

然而,单单提出退亲和提出退亲后完满地处理好一切后事,则是两种不同的才能。抖落树叶的人不一定会打扫院子。浅井是个毫无顾忌的家伙,哪怕进到皇宫里参观也敢抖落树叶,同时他又是个毫无责任心的家伙,即使进皇宫参观也不愿抬手拂拭任何纤尘。浅井是个不懂潜水却敢于潜入深海的七头八胆之徒——不,应该说是个潜下去的时候根本不考虑还得掌握上浮技术的愣头小子。他只知道应承,无论什么事情都敢应承下来,至于成不成则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就是这样的人。假如不考虑善恶、是非、轻重以及结果,单纯看问题的话,浅井其实是个毫无恶意的好人。

小野当然知道这些。明明知道仍拜托浅井帮他做这件事情,是因为小野觉得只需浅井代他提出退亲的要求便可以了,之后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如果对方挟怨责问,小野打算装聋作哑当个避乖龙,实在躲避不掉,他也做好了令对方不得不忍气吞声接受现实的安排:小野已同藤尾约好明天去大森游玩,只要去一趟大森事情肯定会大白于世,那样一来,他也不可能与藤尾断绝关系了,到时候只要按照答应过的给予井上家经济资助就行了。

打定如此算盘的小野,听浅井爽快地答应下来,感觉心头一块大石终于卸下。

“阳光这么照着,感觉麦子的香味都飘到鼻尖了。”小野的话题终于转到了郊外景致上。

“你闻到香味了?我完全闻不到嘛。”浅井翕动着肉滚滚的鼻子嗅了几下,随即问道:“你现在还去那个哈姆雷特家么?”

“甲野家么?去啊,我等一下正要过去呢。”小野若无其事地答。

“听说甲野前些天去了一趟京都,不知他回来了没有?大概也闻了一鼻子麦子味回来吧……那种人真没劲,好像是成天挂着一张阴沉沉的脸是吧?”

“是啊。”

“那种人还是早点死的好。他家有很多财产是么?”

“好像很多。”

“他那个亲戚怎么样?我在学校有时候碰到他过哩。”

“你说宗近?”

“对对,我正打算着这两三天里去找他一趟。”

小野突然停住了。

“找他什么事?”

“托他帮我找条挣钱的路子呀,不拼命奔走不行啊。”

“可是宗近现在自己还因为考不上外交官而烦着哩,你去拜托他也没用。”

“没关系,我就是去说说看嘛。”

小野的视线垂落地面,默默地走了四五米。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今晚或明天早上就去。”

“噢。”

在麦田折了个弯,前面是一个杉树树荫夹道的长缓坡。两人一前一后往坡下走,彼此都没有工夫张口。下坡后,两人并肩走过稀疏的杉树篱笆时,小野开口道:

“如果你到宗近那儿,不要跟他提起有关井上先生的事。”

“不会说的。”

“我是认真的。”

“哈哈哈哈,你难为情啦。跟他说了又有什么关系?”

“有点小麻烦,所以你千万……”

“好,我不说。”

小野很不放心,他甚至有点想取消刚才拜托浅井的事。

小野在十字路口与浅井分手,惴惴不安地来到甲野府邸。

在他进入藤尾房间约十五分钟后,宗近出现在甲野的书房门口。

“喂!”

甲野仍旧坐在刚才坐的椅子上,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仍旧画着刚才的几何图案,圆周内的三角鳞纹已经完成。

听到有人唤一声“喂”,甲野抬起头。说吃惊,说兴奋,说惊慌,说装模作样——都不是,甲野只是极其平常地抬起头来。换言之,是一种极富哲理的抬头方式。

“是你呀?”甲野道。

宗近大模大样走到屋子中央的木桌旁,浓眉突然拧成了八字。

“哎呀,空气真差,这样对身体不好!把窗子打开一点吧!”宗近松开上下栓子,握住中央的圆把手,将正面法式窗子像扫地一般地直直推开,春风随宽阔院子里刚刚绽芽的草坪绿色一起涌进屋内。

“这样多明亮啊,嗬,真舒服!院子的草坪差不多都发绿了。”

宗近回到桌前,这才一屁股落座,坐在刚才谜女坐过的椅子上。

“你在做什么?”

“嗯?”甲野停下手中的铅笔,将涂满图案的纸片顺着桌面推到宗近面前说道,“怎么样?画得不错吧?”

“这是什么玩意儿?居然画了这么多?”

“我已经画了一个多钟头。”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恐怕会一直画到晚上吧?真无聊!”

甲野不吱声。

“这跟哲学有什么关系么?”

“也可以说有关系。”

“你大概会说这是万有世界的哲学象征吧?一个人的脑子里竟能装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莫非你打算写一篇《染坊画师与哲学家》的论文?”

甲野仍没有吱声。

“我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闷恹恹的,每次见到你都这么没精打采。”

“今天特别没精打采。”

“是天气的关系吧?哈哈哈哈!”

“不是天气的关系,是因为我还活着。”

“是啊,这世上活得心悦神怡、生龙活虎的人本来就少得可怜,我们两个不也这样子活了将近三十年么,憋憋屈屈地……”

“永远没精打采地活在浮世这口大锅里。”

说到这里,甲野终于笑出来。

“对了甲野,我今天来向你报告一件事,顺便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看来你今天这趟来不轻松呵。”

“我过些日子要出国了。”

“出国?”

“嗯,去欧洲。”

“出国去好是好,不过别像我老爸那样干干脆脆地走掉喔。”

“那很难说,不过只要渡过印度洋应该就没事。”

甲野哈哈大笑。

“其实是我最近交上好运考上了外交官,所以赶快去理了这个头,打算趁着眼下这股好运赶快出国。尘事匆匆得闲少啊,我根本没工夫画这种圆呀三角之类的东西。”

“那要恭喜你了。”甲野隔着木桌细细打量对方的脑袋,但未加任何评价,也没有提任何问题。宗近也没有主动地进一步详细说明。关于脑袋的话题便到此结束。

“甲野,以上算是报告。”宗近说。

“你见到我母亲了么?”甲野问。

“还没有,我今天从这边的玄关直接进来,没有从那边的和式屋子那儿走。”

没错,宗近脚上仍穿着鞋子。甲野倚住椅背,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乐天派,从脑袋、印花领带——领带照例歪向一边——到身上那套他父亲的旧西服。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甲野答,眼睛却仍然盯着。

“我去向伯母问候一声吧?”

甲野没说不,也没说其他,依旧盯着宗近看。宗近从椅子上半抬起腰。

“最好不要去。”

桌子对面清晰地传来这样一句。

长发人缓缓从椅子起身,抬起右手拢一拢额头的前发,左手撑住椅背,转头望向亡父的肖像画。

“你要和我母亲说话,还不如和这幅肖像说话。”

穿着父亲的旧西服的人瞪圆了眼睛,望着有一头如漆黑发、伫立在屋内的主人,随后圆瞪着眼,朝壁上的故人肖像望去,最后交互望着漆黑头发的主人和故人的画像,反复比较。正在反复比较时,伫立的人转动瘦削的肩膀,在宗近脑袋上方说道:

“父亲已经死了,可是他比活着的母亲更实在,更实在。”

倚在椅子上的人随着这句话脸庞再度转向画像。他望了画像好一会儿。一双活着的眼眸从壁上俯视着他。

隔了一会儿,背靠椅子的人才开口道:“伯父也太可怜了。”

伫立的人答:“那双眼睛还活着,还活着。”说罢,在屋内走来走去。

“我们到院子里去。这房间太阴森,不好!”

宗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甲野旁边拉起甲野的手,迅速穿过敞开的法式落地窗子,走下两级台阶来到草坪上。脚底踏到柔软地面时,宗近问:“到底怎么回事?”

往南约二十米,草坪尽头是高大的栎树绿篱。绿篱宽度不足树高一半,但繁密的绿篱遮住了视线,绿篱后面隔着五坪大的池子,突出在池子对面的新和式房间内,摆放着藤尾的书桌。

二人缓步走到草坪尽头。返回时多绕了四五米从树荫下往书房走。彼此默默不语,两人的步伐却极偶然地一致。树丛中央断开一个口子,铺着两三枚踏脚石,将人引往池子。二人走到拐角时,新和式房间那边突然传来雏雉啼鸣般的尖厉笑声。二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视线霎时望向同一个方向。

四尺余的细长空地延伸至池边,池子对面从斜旁伸展而来的浅葱樱长枝刚好遮着廊檐,小野和藤尾站在廊檐边上正望向这边开怀笑着。

左右两侧是高低错落的春天杂树,上方是樱树丫枝,下方是根茎在温暖水中抽芽然后攀出水面的荷叶——围成中央一幅活的静物画。画框集大自然景物之精华,形状既端正得不损佳趣,又错落有致不至搅乱视线,踏脚石、水池、廊檐的间隔皆恰到好处;两个画中人的位置也不高不低;最妙的是,这一切宛似天外神来之笔于瞬息间一吐而成,才造就这幻影般的画面。二人的视线一齐聚集在池子对面两个人身上,与此同时,池子对面两人的视线也落在池子这边二人身上。互相对视的四人彼此像被钉子钉住一般呆立不动了。这是几欲令人窒息的霎那,谁先从失惊震愕中回过神来,谁才称得上是胜者。

女子倏地抽回一只白布袜。她从染着赭石色古色古香纹样、颜色鲜艳得令春色也凋摧的腰带中,哧溜一声用力地抽出一样蜿蜒的东西,将细蛇的膨大头部握在手心。一道细长金光在半空划了一圈,从蛇尾射出一道暗红的光,接下来的瞬间,一条如静止闪电般的灿烂金链子已经挂在小野的胸前。

“呵呵呵,你戴这个最合适了!”

藤尾的尖笑声击打着静缓的水面,再尖厉地折返到池子对面二人的耳朵里。

“藤……”宗近刚打算跨出脚步,甲野却朝宗近侧腹撞了一记将他往前推去,活人画面自宗近的视野中消失。随即甲野的脸从后面凑过来,像要遮住活人画似地,在好友耳畔低声说道:“别出声……”继而将莫名其妙的好友拖到了树荫下。

甲野的手搭在好友肩上,将好友拥上石阶回到书房,随后默不作声阖上门扉似的法式落地窗子左右窗门,再习惯性地锁紧上下栓子,之后走向门口,咔嗒转动本来就插在门把上的钥匙,门重重地落了锁。

“你做什么呀?”

“锁上门,不让别人进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很糟糕啊。”

“我没事。你坐吧。”甲野将刚才坐过的椅子拉到桌旁,宗近像个小孩似的乖乖服从甲野的命令。等对方坐下,甲野才悄然坐到平日坐惯了的安乐椅上,面孔朝着书桌。

“宗近,”甲野对着墙壁唤了一声,随后转动脖颈,正面对着宗近说道:“藤尾不行啊。”

平静的语气中充满了温暖。春脉为了让所有枝柯都染上绿意,悄然不为人知地穿行在萧寂中,一如甲野的同情之心。

“原来如此。”宗近抱着手肘简短地应着,随即无精打采加上一句,“糸子也这么说。”

“你妹妹比你有眼光。藤尾真的不行,她是个轻脱的女人。”

有人在门外转动门把。门打不开,门外人于是用力地嗵嗵拍门。宗近回头望向门口,甲野却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不要理她!”甲野冷冷地说。

门外人将嘴贴在门上呵呵呵尖笑了一阵,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奔向和式房间的。屋里二人对视着。

“是藤尾。”甲野说。

“是吗?”宗近说。

之后一片静寂。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作响。

“那块金表就不要惦念了。”

“嗯,不惦念了。”

甲野面对着墙壁,宗近抱着手肘。座钟在滴答滴答作响。和式房间那边传来一阵哄笑声。

“宗近,”甲野又转过头来面对宗近,“藤尾不喜欢你,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嗯,我什么都不说。”

“藤尾是无法理解你这种人的。她是个浅薄的疯丫头,把她让给小野好了。”

“反正我已经理了头。”宗近从胸前抽出骨节粗大的手,咚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心。

甲野眼尾聚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重重点了点头,接着说:“有了这个头,藤尾什么的就不需要了吧?”

宗近轻轻应了声:“嗯哼。”

“这样我总算可以放心了。”甲野轻松地翘起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头。宗近抽着纸烟,他吐出一口烟,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

“从头开始。”

“你从头开始,我也要从头开始。”甲野也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也要从头开始?怎么开始?”宗近挥开眼前的烟雾,重新打起精神,凑过脸来问道。

“我要像原先身无分文那样重新起步,所以也是从头开始。”

宗近手指夹着敷岛牌纸烟愣怔在那里,以至忘记将香烟送到嘴边。“像原先身无分文那样重新起步是什么意思?”宗近反问道,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脑筋出了毛病。

甲野用跟平常毫无两样的口气平静地回答:“我把这栋房子和所有家产统统让给藤尾了。”

“让给藤尾了?!什么时候?”

“就刚才,在我画这些线条的时候。”

“那……”

“就在这个圆圈内画三角形鳞纹的时候……这是我画得最好的。”

“你就这样轻易让给她……”

“我统统不需要,有了它们反倒是一种负累。”

“伯母同意了?”

“她不同意。”

“既然她不同意……那伯母不是很为难么?”

“不让给藤尾,她才会为难。”

“可伯母不是经常担心你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么?”

“我母亲是个伪善者,你们都被她欺骗了。她不是母亲,她是个谜,是这种浇薄之世 特有的文明怪物。”

“你这样说是不是太……”

“你大概认为她不是我生身母亲,所以我对她怀有偏见对吧?你如果那样想那我也没办法。”

“可是……”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

“我比我母亲崇高,比我母亲聪明。我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况且我比我母亲更善良。”

宗近默然不语。

甲野继续道:“我母亲叫我不要离开这个家,意思是要我主动离开这个家;她叫我继承家产,意思是要我放弃家产;她说希望我照顾她,意思是不愿意让我照顾……所以表面看,好像我违背了她的意愿,其实所有事情我都是按照她的意愿做的……你看着吧,我离开这个家之后,我母亲一定会到处张扬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自己要离开的,世人也会相信她说的话……我不惜做出这样的牺牲,完全是为我母亲和妹妹着想啊。”

宗近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书桌角上,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向下觑视着,几乎要将甲野的脸庞遮掉。他盯着甲野的眼睛问了句:“你是不是疯了?”

“我知道别人会以为我疯了……反正之前大家都在背后说我是个疯子。”

宗近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滚出两行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书桌上的《罗塞蒂诗集》上。

“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可以让她们出去啊……”

“赶她们出去,只会让她们人格更加堕落。”

“即使不赶她们出去,也轮不到你自己离开呀。”

“如果我不离开,也只会让我的人格更加堕落。”

“可为什么要让出全部家产?”

“我不需要。”

“你应该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呀!”

“把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让给别人,完全没必要跟你商量。”

宗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为了自己不需要的家产,让同是一家人的母亲和妹妹堕落,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啊。”

“这么说你真打算离开这个家?”

“是的。我继续待下去,只会让双方都堕落。”

“你离开后想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宗近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罗塞蒂诗集》,将书脊在倾斜的榉木桌角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考虑什么,隔了一会儿道:

“你愿不愿意来我家?”

“去你家也没用。”

“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是去了也没用啊。”

宗近凝神盯着甲野:“甲野,我拜托你,来我家吧。不光是为了我和老爸,更是为了糸子,你来我家吧!”

“为了糸子?”

“糸子是你的知己。哪怕伯母和藤尾小姐都无法理解你,我也错看了你,全日本的人都想迫害你,糸子也绝对是你最可靠的人!糸子虽然没什么学问也没有才气,但她理解你的价值。你心里想什么她都非常清楚。糸子虽然是我妹妹,可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是值得人尊敬的姑娘。就算你身无分文,也不用担心她会堕落……甲野我求求你,娶了她吧!你离开这个家也好,遁入深山也好,你想去哪里流浪都无所谓,总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拜托你带着糸子一起走……我现在身负重任来帮糸子谈这件事情。假如你不答应,我没脸回去见我妹妹,我不得不杀死我唯一的亲妹妹了。糸子是个值得尊敬的姑娘,她是个真诚的姑娘,真的,为了你不管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做的,杀死她太可惜了!”

宗近使劲摇着倚在椅背上的甲野瘦削的肩膀。

1 .浇薄之世:指道德败坏、社会风气浮薄的时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