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叙之笔暂且离开甲野的书房,插入宗近家。这是同一天,且是同一时刻。

宗近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檀木书桌前的粗棉印花洋布坐垫上。他不喜欢穿西式衬衫,黑八丈 和式单衣的领子敞开着,露出胸前的蓬乱胸毛,伊部烧 的布袋和尚摆饰中常可以看到类似形象。布袋和尚面前搁着一只稀奇古怪的烟具盆,刻有“吴祥瑞造 ”底款的蓝釉陶盆上,有山,有柳,有人物,人物画得与山差不多大小;中央有一道金粉蜿蜒爬至盆沿;盆的形状似瓮,顶上开着圆口,收口骤急;两边盆耳上缠绕着苍虬古拙的藤蔓,延伸至顶上交合而成提手。

宗近父亲昨天不知从哪家旧货店淘得这只打有补丁的烟具盆,早上起来便“祥瑞”“祥瑞”咭咭呱呱地兴奋不已,末了又是往盆里敲烟灰又是往盆里扔火柴头,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这时纸门被轻轻拉开,宗近像往常一样活泼泼地走进来。父亲的视线从烟具盆移开去,只见儿子身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西服,这还是父亲转给他的,唯独脚上的山羊绒袜子倒显得很入时。

“你要出门么?”

“不是要出门,是刚回来……哎呀,真热,今天好像特别热。”

“在家倒没什么感觉。你急三急四的所以才会感觉那么热,就不能从容一点走路么?

“我已经很从容了,难道您没觉得?唉,真是的……哎哟,烟具盆终于用来弹烟灰了。”

“这个祥瑞怎么样?”

“怎么感觉像个酒瓮呢。”

“是烟具盆!你们笑话了我半天。你看,烟灰弹进去之后再看不就像个烟具盆了么?”

老人握住藤蔓提手,将祥瑞提起拎在半空。

“怎么样?”

“嗯,不错。”

“不错吧?祥瑞的赝品不少,能淘到一件真货不容易啊。”

“花了多少钱?”

“你猜猜看多少钱。”

“我猜不出来。说不中的话,又会像上次那棵松树一样没头没脑挨您骂了。”

“一圆八十钱。便宜吧?”

“这还便宜?”

“绝对是捡到了一件好东西。”

“是吗?咦,廊檐上又放了新的盆栽?”

“刚刚把朱砂根移走,换上了这棵蔷薇。那个盆是萨摩烧的,也是老货。”

“样子好像十六世纪葡萄牙人戴的帽子……这棵蔷薇怎么这么红?”

“这个叫佛见笑,是蔷薇的一种。”

“佛见笑?这名字真奇怪。”

“《华严经》里有一句: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你知道吧?”

“我只是听到过这句话。”

“据说这蔷薇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花很漂亮,但是有很多刺,不信你触触看。”

“那还是不要触的好。”

“啊哈哈哈!外面如菩萨,内心如夜叉。女人真可怕呀。”老人边说边将烟管头伸至祥瑞内来回拨弄。

“世上竟然还有这么难侍弄的蔷薇。”宗近望着佛见笑似有所感。

“是啊。”老人拍一下膝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你见过那种花么?就是插在壁龛前面那个。”

老人边说边回头。脖颈一转动,赘肉便无处可躲,于是堆叠成三段被挤向肩头。

略带茶褐色的壁龛墙上闲静地挂着一幅用疏淡线条勾画出肩扛钓竿的蚬子和尚的画轴,画轴前立着一只青铜古瓶,从仙鹤般细长的瓶颈中伸出两株连茎,叶子向四方散成十字形,茎上各有两穗串成念珠般的露珠小花,相对绽放。

“这花怎么这么小……我没见过。这是什么花?”

“这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二人静。”

“二人静?经常提到也好什么的也好,反正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你就记住了。这花很有意思,必定是两株两株白色的花穗开在一起,所以叫二人静。谣曲中描写静御前 的灵魂化为两个人一起舞蹈,你知道么?”

“不知道。”

“二人静……啊哈哈哈,很有意思的花呐。”

“好像都是很有说道的花嘛。”

“只要仔细考查,可以找到许多说道哩。你知道梅花有多少种类么?”老人又端起烟具盆,用烟管头在灰中拨弄着。宗近趁此隙机岔开话题:

“老爸,我今天去理发铺子理了发……很久没理发了。”说着,举起手在乌黑的头顶上不停抚摩。

“理了发?”老人将烟管中间部位搁在祥瑞边缘笃笃敲着,倒出烟灰,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宗近道:“好像理得不太干净利落嘛。”

“不太干净利落?老爸,我理的这不是平头呀!”

“那你理的什么头?”

“分头。”

“可是根本没有分嘛!”

“过些时候就分开了。您看中间不是留得稍长一些么?”

“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感觉稍稍长那么一点点——你干吗理这么个头?真难看。”

“难看么?”

“再说马上就到夏天了,这种发型会感觉很热……”

“再热也没办法,我必须理这种发型呵。”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都必须这样。”

“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老爸,老实告诉您吧……”

“嗯?”

“我考上外交官了!”

“考上了?哎呀!哎呀呀!是吗?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呀?”

“我本来打算等头发长起来再告诉您的。”

“头发根本不是问题。”

“可我听说理平头的人到了国外会被当成囚犯的。”

“国外……你要出国?什么时候?”

“大概等头发留长到像小野清三那样的时候吧。”

“那么,大概还要一个月。”

“是,差不多一个月。”

“既然还有一个月,我就安心了,在你出发前可以和你慢慢商量。”

“是啊,还有的是时间。虽然还有很多时间,不过我想今天得把这套西服还给您。”

“啊哈哈哈,不好么?很配你嘛。”

“就因为您说很配,我才一直穿到今天……整个松松垮垮的。”

“是吗?那你就别穿,还是我自己穿。”

“哈哈哈哈,这可太让人吃惊了,您不要穿才好呐。”

“那我也不穿了。要不送给黑田吧?”

“这不是叫黑田为难么?”

“有那么可笑么?”

“不是可笑,是太不合身了。”

“是嘛,那不还是可笑么?”

“那倒是,说到底确实可笑。”

“啊哈哈哈。对了,你告诉糸子了?”

“考试的事?”

“是啊。”

“还没对她说哩。”

“还没说?为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

“通知是两三天前刚接到的,因为太忙,所以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你也太笃定泰山了,这样可不行呵。”

“我会记住的,您放心。”

“啊哈哈哈,忘记了可就不得了喽,还是留神点好。”

“明白了,我正打算现在去跟糸子说……她很在乎哩……我得告诉她考上的事,再跟她解释一下这个发型。”

“发型说不说倒无所谓……你到底要去哪儿?英国?还是法国?”

“这个嘛目前还不清楚,反正终归是西洋吧。”

“啊哈哈哈,你想得真美。其实不管去哪儿都不错啊。”

“虽然我不想去西洋……不过这是顺序,没办法。”

“嗯,能去想去的地方当然最好。”

“如果去中国或朝鲜,我就还是理原来的平头,穿这套松松垮垮的西服去。”

“西洋人很严谨,像你这种不守礼法的人去正好可以学习学习,这倒是好事。”

“哈哈哈哈,我觉得我到了西洋可能会堕落。”

“为什么?”

“因为去西洋的话,必须具备两种人格,要不然会很不适应。”

“怎么叫两种人格?”

“一种是不守礼法的内面,还有一种是文明的外表,烦死人了。”

“日本不是一样么?因为文明社会压力大嘛,外表不假装成很有教养的话就没法在这个社会生存。”

“可这样子导致生存竞争更加激烈,所以内心就更加不循规蹈矩。”

“说的没错,表里都在朝着反方向发展,往后的人活在世上却好比受刑被碎尸万段一样,肯定越活越辛苦。”

“人类越是进化,越是造就一大堆把猪睾丸安在上帝脸上似的家伙,大概只有那样才能活得心安理得吧。唉,想到要去外国学习那种本事,实在讨厌!”

“那干脆放弃吧?在家里穿着老爸的旧西服,哼唱哼唱太平乐多自在呀。啊哈哈哈!”

“尤其是英国人让我最讨厌了,他们老是一副英国在方方面面都是最佳楷模的嘴脸,任何事情都固执得非要按照他们的那一套做不可。”

“不过现在好像是言必称英国绅士,都异口同声赞赏哩。”

“其实根本不值得那样赞赏。英日同盟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些跟着起哄的人明明没有去过英国,就知道摇旗呐喊,这不是等于自己把日本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么?”

“嗯,任何国家都存在这个问题。表面发达了之后,内面也要跟着发达起来……其实不光是国家,个人也一样。”

“有朝一日日本强大了,一定要让英国人反过来好好学一学日本。”

“你会让日本强大起来的,啊哈哈哈!”

宗近没有回答会不会让日本强大起来。他无意中伸手往胸前,这才发现印花领带从白衬衣的衣领中央钻了出来,领带结歪在一旁。

“这个领带老是滑来滑去,真难伺候。”宗近摸索着将领带重新正了正,站起身说:“我去告诉糸子。”

“你先等一下,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宗近刚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坐下时趁势打个近似盘腿的坐姿。

“说实话,之前因为你的事情一直没定下来,所以我才不怎么提……”

“媳妇的事?”

“没错。反正你也定下来要出国了,到底是出国前把事情定了,还是干脆把婚结掉,还有要不要一起带出国……”

“我不可能带媳妇一起出国的,哪儿有那么多钱啊。”

“不带出国也可以,但你先得把事情定下来然后再走,你出国期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其实我也打算这么做。”

“那好。怎么样,你有没有中意的人?”

“我打算娶甲野的妹妹,您觉得怎么样?”

“藤尾?唔……”

“不行么?”

“不是不行……”

“外交官夫人就应该找像她那样的人。”

“可问题就在这儿。甲野他父亲还在世时,我和他父亲曾经提过这事,你大概不知道吧?”

“伯父说过要把那块金表送给我。”

“那块金表么?就是藤尾当作玩具的那块名牌表?”

“是啊,就是那块老古董表。”

“啊哈哈哈,那块表针还能走么?先不说表,其实我想要说的是事情的关键——人。前几天甲野的母亲来我们家时,我顺便试着跟她提了这件事。”

“哦,她怎么说?”

“她说这桩亲事门当户对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所以很遗憾……”

“我自己的事情还没定下来,是指我外交官考试还没考上?”

“大概是吧。”

“‘大概是吧’?大概可不好办啊。”

“呃……我的意思是那个女人嘴皮子特别厉害,但说出来的话又让人听不懂。真头痛,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可到最后还是弄不清楚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反正不是个省事的女人。”

父亲神色稍显不痛快,他将烟管在膝头敲了一记,视线也移向了廊檐。刚刚换种上的佛见笑在春夏之交的时节炫耀地绽着鲜艳的红花。

“只是,她到底是想退亲还是不想退亲,这点不弄清楚实在很麻烦。”

“当然麻烦。迄今为止,只要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麻烦事呐。老是嗲声嗲气的废话一大堆……我讨厌她。”

“哈哈哈哈,先不管这个……你们没有谈出结果么?”

“对方的意思是等你考上了外交官,才能把藤尾嫁给你。”

“那就好办,我现在已经考上了呀。”

“还有问题哩!这可是件麻烦的事情,真的非常麻烦。”父亲边说边用两只手掌使劲地擦拭眼睛,擦得眼睛都泛红了。

“考上了还不行么?”

“不是这个意思……听说钦吾要离开那个家。”

“荒唐!”

“她说,假如钦吾离家的话,就没人照顾她这个老人啦,所以她必须让藤尾招赘。这样一来,不管是宗近家也好或其他任何人家也好,她都不可能让藤尾嫁出去的。”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首先,甲野是不可能离开那个家的!”

“就算要离开那个家,他也不可能去当和尚。大概是不愿意娶媳妇,留在家里照顾他那个母亲吧?”

“甲野是因为神经衰弱,才会说出那种荒唐话的。这里边肯定有名堂……不会是伯母希望他离开,然后好招赘吧?”

“可她说是她很担心,生怕事情会变成这样。”

“既然这么说,那让藤尾嫁出去不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么?”

“当然是个好办法。好是好,可她说一想到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

“她到底想说什么?一点也搞不明白,简直就跟走进迷宫一样!”

“是啊……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打算,真是让人头痛。”

父亲额上挤出几道皱纹抬眼看着儿子,同时搔了搔头皮。

“对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大概有一星期了吧。”

“哈哈哈哈,我只不过晚两三天向您报告我合格的事,您却晚了一星期,真不愧是老爸,比我还笃定泰山一倍呐!”

“啊哈哈哈,这是因为她说的话让我毫无头绪嘛。”

“确实毫无头绪,那我就去理出个头绪来。”

“怎么个理法?”

“我想先说服甲野娶媳妇,让他不要去当和尚,再跟他问问清楚,到底愿不愿意让藤尾嫁给我。”

“你一个人去办这件事?”

“是啊,我一个人就够了。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如果连这种事情都不做,那真是无聊透顶了。”

“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很好,你去试试看吧!”

“不过,假如甲野同意娶媳妇,我想让糸子嫁给他,您看可以么?”

“可以啊,我没意见。”

“我先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思……”

“不用问了吧?”

“不问怎么行啊,这种事情可不像其他事。”

“那你就问问看。要不要叫她到这儿来?”

“哈哈哈哈,怎么能在父亲和哥哥面前直接说这种事呢?我过去问她。要是她愿意,我就照此去跟甲野说。”

“嗯,好吧。”

宗近起身,折断的圆筒裤腿恢复成两条直线。他撇下佛见笑、二人静、蚬子和尚、活的布袋和尚等摆设,穿过连廊跨上中楼楼梯。

嗵嗵跨上两级,宗近便望见妹妹漂亮的鼓形和服腰结,跨上第三级时看到了斜向一边的浅蓝色蝴蝶结。妹妹半边丰润的脸颊正对着楼梯口。

“你今天在读书呵?真难得。那是什么?”宗近一屁股坐到书桌旁。糸子啪嗒一声阖上书,并且将肉肉乎乎的手压在阖起来的封面上。

“什么也不是。”

“你在读什么也不是的书?真是天下第一的高人逸士呐。”

“反正你说是就是吧。”

“你把手拿开好不好?简直跟抢到一手好牌似的。”

“你别管我,是牌还是别的什么,拜托你到那边去。”

“嗬嗬,嫌我碍事了?我告诉你糸子,爸爸说了……”

“说什么?”

“说你规规矩矩读点女大学 多好,可你老是读一些最近流行的恋爱小说,真伤脑筋。”

“胡说!我什么时候读那种小说了?”

“哥哥不知道啊,是爸爸说的。”

“乱讲,爸爸怎么会说这种话?”

“是么?可是你看到人来就阖上读到一半的书,还像看见老鼠笼子一样趴着压住。这样看起来,爸爸说的似乎也不全是胡说啊。”

“胡说!我说过了是乱讲,你真是个卑鄙的人。”

“卑鄙也骂得太狠了点吧,那我不成了危险的卖国贼了?哈哈哈哈!”

“谁叫你不相信人家说的话。既然你这样说,我拿证据给你看吧?喏,你等一下。”

糸子用袖子遮住压在手下的书,将书拿在手里,一转手藏到哥哥看不到的腰带后面。

“你可不能把书调包呀。”

“别说话,等一下。”

糸子背着哥哥的视线在袖子下面鼓捣了小半会儿,然后拿出书说道:“你看!”

她两手紧紧压在页面上,只露出一寸见大的空处,中间赫然盖着一方朱印。

“这不是手戳么?咦……是甲野!”

“明白了吧?”

“你问甲野借来的?”

“是的,这不是恋爱小说吧?”

“不看内容谁知道是不是?算了算了,就放过你吧。对了,糸子,你今年多大了?”

“你猜猜看。”

“我只要去一趟区公所立刻就真相大白了,我不过问你一下做个参考,你用不着瞒我吧?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省事呢。”

“瞒你……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我最讨厌别人这样强迫我。”

“哈哈哈哈,不愧是哲学家的弟子,不肯轻易向权威低头,佩服佩服!那我换一种方式问:请教芳龄?”

“你这样油腔滑调的,谁愿意告诉你?”

“哎呀这就难办了,正儿八经问你你又生气了……到底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反正差不多吧。”

“你也不清楚?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年龄,那哥哥更搞不清楚了。反正,你已经超过二十了吧?”

“你这样问人家年龄算不算多管闲事啊?你问我几岁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打算让你嫁人。”

本来还任哥哥半开玩笑半戏弄的妹妹倏地脸色一变,好像一颗烫手的石子放到冰块上,登时冷了下来。糸子霎时间变得垂头丧气,活泼的眼睛也同时阴郁起来。她垂下头开始默数起榻榻米上的条纹来。

“你怎么想啊,嫁人的事?你不会说不想嫁人吧?”

“不知道。”糸子低声答,依旧低垂着头。

“不知道怎么行?这可不是哥哥嫁人,是你要嫁人呐!”

“我又没说想嫁人。”

“那你是不想嫁人?”

糸子上下点了点头。

“不嫁人?真的么?”

糸子没有回答。这回连头也不动了。

“你要真不嫁人的话,哥哥就只好剖腹自杀了,这下可怎么办?”

宗近看不见低垂的眼神,但妹妹丰润的脸颊分明掠过一丝笑影。

“你不要笑,我真的剖哦。你愿意我剖腹自杀?”

“你想剖就剖嘛。”糸子突然抬起头,脸上露着微笑。

“我当然可以剖,不过这样也太残忍了吧?假如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照现在这样活下去,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好事,对吧?再说你就我这么一个哥哥,真让我剖腹,你也会觉得很舍不得对吧?”

“我又没说舍得呀。”

“所以嘛,你就当是救哥哥一命,答应了吧!”

“你又不说明缘由,没头没脑的叫人家答应什么啊?”

“只要你发问,随便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说得真好听。我也用不着问,因为我根本没想嫁人。”

“糸子,你说话简直跟地老鼠花炮 一样,兜过来又兜回去的,毫无头绪啊。”

“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是法律术语……糸子,我们这样一直闹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我还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吧,其实是这样……”

“就算你告诉我缘由,我也不嫁人。”

“你打算跟我提条件?太狡猾了……实话跟你讲,哥哥打算娶藤尾小姐。”

“还是没告诉我缘由啊。”

“还是没告诉你缘由?我现在不是正在告诉你嘛。”

“可是,藤尾小姐的话还是算了吧,藤尾小姐不想嫁到我们家来。”

“上次你好像也这样说过。”

“是啊,既然她不想嫁到我们家来,又何必非她不娶呢?外面女孩有的是呵。”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哥哥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人,对方明明不愿意还硬逼人家嫁来我们家,再说这事也关系到糸子的威信呀。只要明确知道对方真的不愿意,哥哥就另找别人。”

“最好另外找别人。”

“可是现在还不明确啊。”

“所以你想去问问清楚?”内向的妹妹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视线垂落在桌子上。

“前些天甲野家的伯母不是来我们家,在楼下和爸爸密谈么?当时就谈到了这件事。听老爸讲,甲野家伯母当时表示,眼下暂时还不能让藤尾嫁过去,只要一先生考上外交官,身份定下来了,随时可以再商量。”

“那又怎么样呢?”

“这不就行了?因为哥哥考上外交官了嘛。”

“哎哟,什么时候会考上?”

“什么什么时候?哥哥已经考上了!”

“啊,是真的?简直不敢相信!”

“你居然不相信哥哥考上了外交官?太打击我的自尊心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替你担心了好久。”

“都是仰仗着你给我鼓劲,所以我感激涕零呐,但光顾着感激涕零了,就忘记向你报告了,这可不能怪我呀!”

兄妹二人对视着,随后同时笑起来,眼眸与眼眸之间毫无隔阂。

收起笑容后,哥哥说道:“所以哥哥才理了这个头,因为过段时间我就要出国去了。老爸教训我说,得先娶个媳妇成为法律意义上具有权利义务主体资格的人之后再出国,于是哥哥就告诉他,如果要娶媳妇那就娶藤尾小姐,因为外交官夫人假如不是那种时髦女人的话以后很难出头的。”

“既然你那么喜欢藤尾小姐,那就娶她吧……不过,还是女人看女人会看得比较准。”

“才女糸子说的话当然不会错,哥哥绝对会把你的话当作参考意见的,不过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应该跟对方谈谈清楚。假如对方不愿意,应该会直说不愿意,总不至于听说我考上了外交官就突然改变主意答应嫁给我了,我想应该不会那么没有诚意吧。”

糸子的鼻孔哼哼发出两三声轻笑。

“会么?”

“谁知道呢,不去问的话怎么知道呢?不过……如果要问,最好去问钦吾先生,不然会很丢人的。”

“哈哈哈哈,不愿意的话肯定会拒绝,这是人之常情,被拒绝也算不上什么耻辱……”

“可是……”

“……不过我还是去问甲野——要问当然得去问甲野,可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了。”

“什么问题?”

“有个先决问题……是先决问题,糸子。”

“所以我在问你嘛,到底是什么问题?”

“你知道么,听说甲野现在吵着闹着要去当和尚呐。”

“瞎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荒唐事!”

“什么呀,眼下这种社会假如能够下得了决心去当和尚,先不管荒唐不荒唐,是件很值得庆贺的事情呐。”

“太过分了……他不会是心血来潮才说去当和尚的吧?”

“这很难说,最近烦闷都成了一种流行病了。”

“那哥哥先当当看吧。”

“心血来潮一把?”

“心血来潮也好,其他什么的也好。”

“理个平头就会被误以为是囚犯,万一我理个光头跑进外国的公使馆,人家肯定认为我是个疯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让我做其他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答应,唯独叫我当和尚这事就免了吧。我从小就讨厌和尚和油炸豆腐。”

“那钦吾先生干吗非要去当和尚呢?”

“就是啊,从逻辑上讲是有点滑稽,不过,应该用不着去当和尚。”

“哥哥说的话,我实在弄不明白哪些是正经话哪些是在开玩笑。你这样子能当外交官么?”

“不这样说话才不适合当外交官哩。”

“你……钦吾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正经的。”

“好,我说正经的。甲野他说要把房子和家产全部让给藤尾,自己离开那个家。”

“为什么?”

“听说因为身体不好,他无法照顾伯母。”

“是么?太可怜了,像他那种人应该不在乎房子和钱财,或许这样做对他倒是件好事。”

“连你都赞成他这样做,先决问题就更难解决啦。”

“即使钱多得像山一样,对钦吾先生来说也根本没有用啊,倒不如让给藤尾小姐的好。”

“你真慷慨大方,一点儿也不像女人……反正不是自己的钱。”

“我也不需要什么钱,有钱反倒是累赘。”

“事实上是我们家钱还没多到成为累赘的地步。哈哈哈哈!不过我很佩服你这种想法,你有资格当尼姑。”

“讨厌!和尚尼姑什么的,讨厌!”

“关于这点,哥哥也赞同你的意见。但是甲野偏偏糊涂到打算放弃所有财产离家出走,先不说财产……要是甲野离开那个家,伯母就无依无靠了,所以伯母说‘到时候就得让藤尾招赘,藤尾也没办法嫁给一先生了’。伯母说的有道理。换句话说,因为甲野的任性,你哥哥的亲事要泡汤了!”

“这么说,哥哥是为了娶藤尾小姐才打算劝钦吾先生留下?”

“从另一方面来说是这样。”

“这样说的话,哥哥岂不是比钦吾先生还要任性么?”

“这回你倒说得很合逻辑。难道你不觉得很愚蠢么?竟然要放弃理所当然继承来的全部家产。”

“他不想要那也没办法呀。”

“那是因为他神经衰弱才会说不想要的。”

“他不是神经衰弱。”

“反正是有病吧?”

“他没有病。”

“糸子,你今天跟往常完全不一样呐,说话这么决断。”

“钦吾先生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大家都说他有病,那是大家错了。”

“可是他也不算健康啊,竟然想得出这种念头。”

“他是想舍弃自己的东西吧?”

“那当然……”

“因为没用,所以打算舍弃对吧?”

“怎么能说没用……”

“对钦吾先生来说真的是没用啊。他这样做既不是逞强,也不是故意为难别人。”

“糸子,你真是甲野的知己,你比哥哥更理解甲野。我没想到你这么尊敬他。”

“是不是知己倒罢了,我只是说出心里想的,而且我说的也是事实。如果伯母和藤尾小姐认为不是这样的,那是伯母和藤尾小姐弄错了。我最讨厌说谎!”

“佩服!佩服!想不到读的书不多,却也能拥有这样一份充满真诚的自信,真令人佩服。哥哥非赞同你的意见。所以糸子,哥哥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先不要管甲野会不会离开那个家,也不要管他会不会把财产让给藤尾。你说,你愿意嫁给甲野么?”

“这根本是两回事嘛!我刚刚说的只不过是事实而已,我觉得钦吾先生很可怜才忍不住说的。”

“好!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虽然你是我妹妹,但我还是钦佩你。我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呀,怎么样?你不愿意?”

“什么愿意不愿意……”糸子说到半途突然垂下头,似乎在凝视衣裳前襟的图案。隔了一会儿,糸子眨了眨眼,挂在睫毛上的一颗泪珠滴落到膝上。

“怎么了糸子?你今天好像天气骤变啊,让哥哥不知如何是好了。”

糸子紧闭嘴唇抽噎了一下,瞬间又滴下两颗眼泪。宗近从父亲给他的西服口袋里抽出皱巴巴的手帕。

“来,擦擦吧。”宗近将手帕递到糸子跟前。妹妹却像具人偶似的一动不动。宗近向前伸着右手,稍稍蹲下身,从下往上觑视妹妹的脸。

“糸子,你不愿意?”

糸子默然不语,摇了摇头。

“那么,你愿意嫁给他?”

这回头没有动。

宗近将手帕搁在妹妹膝上,直起身子。

“你不要哭嘛。”宗近望着糸子说道。好一会儿,两人都默不作声。

总算,糸子拿起手帕。平纹粗绸的膝上沾了些许泪痕。糸子在膝上仔细抻平手帕的皱褶,再对折两次折成小方块摊在膝上,手紧紧压住手帕四角,随后抬起眼睛。两眼如海一般汪漾。

“我不嫁人!”糸子道。

“你不嫁人?”宗近下意识地重复着妹妹的话,随即提高声音道:“别开玩笑了!你刚刚不是说好愿意的么?”

“可是,钦吾先生不打算娶媳妇。”

“这个不问他怎么知道……所以哥哥打算去问问他。”

“你不要问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不要问他。”

“那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办,反正你不要问他。我现在这样子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就这样子下去,嫁了人反倒不好。”

“真叫人头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固执?糸子……哥哥不是出于自私,为了想娶藤尾才叫你嫁给甲野,哥哥现在和你商量真的全是在为你着想啊。”

“我知道。”

“知道就好,接下来就好说了。我问你,你不讨厌甲野吧?……行,反正哥哥心里有数,这个应该完全不是问题。没问题吧?接下来是你不想让哥哥问甲野愿不愿意娶你,是吧?就是这点让哥哥想不通,不过这个也可以不去管它……你不想问,但是假如甲野说想娶你,你愿意嫁给他是吧?……你不是说没钱没房子都无所谓嘛,假如你愿意嫁给身无分文的甲野,反倒是你的荣耀,这样做才是真正的糸子!老爸和哥哥保证都不会唱反调……”

“嫁了人,人会变坏么?”

“哈哈哈哈,怎么会突然问这种严肃的问题?怎么了?”

“没怎么……如果变坏了,只会让人讨厌,遭人唾弃,所以还不如终生都像现在这样陪在爸爸和哥哥身边的好。”

“爸爸和哥哥身边……爸爸和哥哥当然也希望终生和你在一起,可是糸子,这样不行啊。你嫁人后,只会变得比现在更完美,让丈夫终生都疼爱你,这样不更好么?哎,最重要是眼下的事情……总之,这件事情就交给哥哥来办好不好?”

“什么事情?”

“你不想问甲野,可是要等甲野主动来向你求婚的话,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

“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来求婚,我理解钦吾先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所以说交给哥哥来办嘛,哥哥一定让甲野答应娶你。”

“可是……”

“你不要说了,哥哥一定承担起这个责任,帮你把事情办妥,你放心吧。等哥哥头发长长了,就得去外国了,到时候哥哥会好长时间见不到糸子。为了报答你平日对哥哥的照顾,哥哥去帮你办——就当作狐皮背心的谢礼,好不好?”

糸子没有出声。

楼下传来父亲哼唱谣曲的声音。

“又唱起来了……那我走了。”宗近走下楼梯。

1 .黑八丈:一种平纹厚地黑绢织物,以日本东京都武藏五日市出产的最为著名,因原产自八丈岛故得名。

2 .伊部烧:日本冈山县出产的不上釉的古朴陶器,属于备前烧的一种。

3 .吴祥瑞造:正式铭款是“五良大甫吴祥瑞造”,一般说法是日本陶艺家五良大甫于十六世纪初从中国景德镇(饶州烧)带回烧制方法,后在日本得以流传。

4 .静御前:日本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的女性,镰仓幕府开创者源赖朝的同父异母弟弟源义经之妾。谣曲作品《二人静》描述静御前的灵魂附体到摘菜女身上的传奇故事。

5 .女大学:日本江户时代女性修身齐家的书籍。

6 . 地 老鼠花炮:焰火的一种,在纸捻里塞入火药,做成环形,在端部点火后即像老鼠一样在地上转圈,最后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