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朝南。法兰西式窗子距地板仅五寸便是大块的玻璃。打开窗子,阳光便任情射入,温煦的风也任情吹入,阳光驻留在椅脚,风却不肯停住,毫不客气地吹向天花板,再绕至窗帘背后。这是间明亮舒爽的书房。

窗子右边搁着一张书桌,如果阖上圆弧形拉门,可以上锁;打开时,中央铺着绿色绒布的桌面自远向近逐渐倾斜,便于摊开书放平了书脊阅读。桌面下左右两侧是配有银制拉手的抽屉,至地板共有四层抽屉。樟木的拼条地板涂着透明的清漆,又亮又滑,外人穿着鞋直接进来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滑倒。

屋内还有一张大木桌。木桌占据了书房中央的位置,齐本德尔 风格与新艺术风格结合,于时髦中大胆融入了奢华的古雅之趣。周围四把椅子自然也是同样风格,缎子纹样想必也与之相匹配,只是为防日晒罩上了白套子,结果安心倒是可以安心,省事亦省事了,椅面和椅背却无由一饱眼福。

书橱靠墙而立,高约一米八,宽近三米,一直森然列至门口。这是甲野死去的父亲以前从西洋订购的,他喜欢这种既能组合一体也能分开单独摆放的样式。书橱内插得满满的蓝、黄和其他各种颜色争奇斗妍的书籍,上印镶金书名,无论是横排的花体罗马字或竖排的方形汉字看上去都很漂亮。

小野每次看到钦吾的书房总是难抑羡慕之情。钦吾自然也不厌嫌。这房间原本是父亲的起居室,打开一扇门可直通客厅,从另一扇门则可以经内走廊进入铺着榻榻米的和式起居室。这两间西式房间是父亲因住房狭仄于二十世纪加盖出来的。并非为了追逐时髦,实在是迫于实际情况而请人盖的,结果盖出来的样式参照当时风潮而牺牲了自己的喜好。换言之,并不是家人特别满意的房间,然而小野却对其羡慕不已。

小野觉得倘能在这种书房逍遥自在地阅读自己喜欢的书籍,读累了与喜欢的人聊些喜欢的话题,称得上是极乐世界。博士论文能立马写出来,博士论文完成后再写一两部轰动后世的大作,那必是极为惬快的日子。而像现在这样租住人家的屋子,脑子被左邻右舍乱糟糟的生活搅扰得一塌糊涂,如何能实现?眼下还被过去穷追不舍,日思夜虑,陷入事理人情的纷惑,又如何能实现?不是骄狂自大,小野自认为自己拥有一颗聪明头脑,拥有聪明头脑者发挥才智为世间做贡献是其天职,为了尽天职,须具备得尽天职的条件,这样的书房正是条件之一。——小野非常期望拥有一间这样的书房。

甲野和小野高中不同校,大学时代是同校同级。一个读哲学,一个读文学,因为学科不同,所以小野不清楚甲野的能力如何,他只听说甲野以一篇题为《哲世与现世》的论文毕业。没有拜读过的他当然无法判断哲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价值,但不管怎样,甲野没有得到银表,小野却得到了银表。恩赐银表不止可以计时,也能测量头脑的好坏,以及估量出未来的成长和在学界的成功前景。没有得到特殊嘉赐的甲野注定不是一个杰出人物,何况毕业后似乎也未像模像样地钻研学问,或许甲野是深思熟虑厚积于胸,但如果真有东西的话也该有所阐发显扬,一味引而不发便可以认定其实胸中并无所藏。不管怎样,小野认为自己跟甲野相比更称得上有用之才。然而有用之才却不得不为了每月六十圆的盘费、为了衣食住行而奔走,甲野却可以无所事事天天过着无聊的日子。让甲野占据这间书房实在不值。如果自己能代替甲野成为这间书房的主人,这两年中就可以做许多事情。但事实却是,他不得不因为贫寒的出身而忍气吞声过着蠖屈不伸般上天给予的不公平日子。常言道,不幸之人终究也有一阳来复 之时。小野日日夜夜都在祈盼这一天到来。——毫不知情的甲野此刻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

推开正面窗门,只要跨下一级石阶,不仅可以一览无遗地将旷阔的草坪尽收眼底,还能让清朗的空气顺着地面趋入屋内,但甲野却紧闭窗门,将自己静静地关在屋子里。

右首小窗不但拉下玻璃,悬垂左右的窗帘还遮住了半扇窗户,只剩屑细的光线幽幽落在地板上。酱紫色毛织窗帘的纹样上积满尘埃,看来大概有二十天没有动过,颜色也几乎褪尽。与屋子颇不协调的装饰,在过渡时期的日本无疑是被广泛使用的。将脸贴住窗帘缝隙间的玻璃朝窗外望去,透过石楠树丛可以看到院里的池子,纵直的枝条缝隙间池面的横波纹时断时续映入视界。池子斜对面是藤尾的房间。甲野不看树,也不看池子,更不看草坪,只是一动不动凭桌而坐。暖炉中有一块去年没烧尽的炭,在冷眼观望春天。

隔了小半晌,响起啪嗒一记搁下书本的声音。甲野取出那本沾满手垢的日记本开始写起来:

他们欲对吾施恶。同时不许吾视他们为凶徒,亦不许吾与他们的凶暴对抗。他们曰:不屈服,即嫉汝。

甲野用纤细的笔触写完这段文字,又在最后用片假名加上莱奥帕尔迪 ·的名字,随后将日记本搁在右手边。他拿过刚才看的书,重新安静地读起来。不留神,细长螺钿杆钢笔从桌面滚落地板,脚下溅出一摊黑汁。甲野双手撑住书桌角,身体微微后仰,低头俯视地上洇开的黑汁。圆形墨迹向外四溅。螺钿笔杆滚动着,在昏暗中闪着一道细长幽冷的光。甲野移开椅子,伸手摸索着从地上拾起钢笔。钢笔是数年前父亲从国外买回的纪念品。

甲野用指尖夹住钢笔,将手反转,夹起的钢笔自手指间滑入掌心。翻转掌心朝上后,细长钢笔杆在掌心上前后滚动,闪闪发光。这是父亲留下的小小遗物。

甲野一面让钢笔杆在掌心滚动,一面继续阅读。掀过一页,只见如此写道:

剑客舞剑时,倘双方伎力相若,则剑术等同于无术。倘不能一筹制胜于彼,等于和不学无术者对阵为敌。人与人之间的欺罔行为亦与此相类。被欺者与欺人者同样聪睿诡谲时,二者所处境地相当于开诚布公,互相洞察其奸,故此倘非内心之伪与恶竞短争长占据优势以为奥援,或倘非遇上一个不够诈伪、不够奸恶之人,又倘非与至善之人为敌——倘非如此则绝难决出什么结果。第三种例子本来就罕有,第二种例子亦不多见,由是便只有凶徒与败德者匹敌成为常态。试想,人们本来只需互相行善施德便能达成之事,却逼迫人们必须费尽千辛万苦方始达成,或者彼此钩心斗角互相伤害才能达成,岂不悲哉?

甲野又拿起日记本。他将钢笔插入墨水瓶,看着墨水迟迟吸不上来,干脆松开手。莱奥帕尔迪的诗集摊开着,甲野将黄封面的日记本搁在诗集上面,两脚撑着地板,双手交叉抱住后脖颈,靠在椅背。一仰头便恰好与父亲的半身肖像画相对而视。

画不大。说是半身,其实只到背心第二粒扣子。身上穿的似是大礼服,不过湮沉于昏暗的背景辨识不清,清晰可见的唯有稍稍露出的白衬衫和那张额头宽宽的脸庞。

据说这是一位名家所画。三年前归国时,父亲带着这幅画渡过千里大洋从横滨港登陆,之后便一直挂在钦吾每次仰头都能望见的墙壁上。即使钦吾不仰头,肖像也在墙壁上俯视钦吾——执笔时,或托腮时,或头趴在桌上小憩时,一刻不间断地俯视着钦吾。钦吾离开时,画中人仍时时刻刻在俯视书房。

因为在俯视,所以画中人仍活在这块天地,双目炯炯有神。不是花费时日与耐性精描细绘画就的眼眸,而是一笔画出轮廓,眉毛与睫毛间形成自然痕影。眼下挂着眼袋,堆叠的岁月聚成条条细纹牵扯着眼角往下低垂,一双眼眸便灵动其间,并不转动却栩栩如生。能够瞬间捕捉住一刹那的表情将其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人,不能不说具有非凡的才技。甲野每次看到这双眼眸,总觉得画中人仍活着。

在理念世界点漾一波漪澜,便有千波漪澜追慕而至。每当甲野缱绻于澜澜相拥的思索中,陷于忘我之境时,偶然抬起烦恼的头颅与这双眼眸相对,便会蓦然想起,原来这幅画还在,甚至有时暗暗吃惊,觉得他怎么还在。——此刻,甲野的视线离开莱奥帕尔迪的诗集,带着千思万绪靠在椅背时,比平常更加地惊讶。

遗物实在是一种残忍之物。它能勾起人的缅怀和痛苦,却无法使亡者复生,譬如贴身藏着数根亡者的头发,任如何思念,任如何哭泣,尘世的日月只会往前转动。遗物只应烧毁。父亲去世后,甲野不知不觉地讨厌再看到这幅画。让他安守方寸相信父亲虽离他远去但平安无事,依稀想起仿佛近在咫尺的慈颜,是仅仅为了在记忆之纸上化出父亲容貌,还是为了晓示他静待重逢之春的到来?可是,甲野想重逢的人已经死了,只有眼眸活着,并且只是活着却纹丝不动。——甲野茫然地望着壁上的眼眸胡思乱想起来。

老爸也真可怜。他还未到寿终正寝的年龄,胡子还未白,气色仍丰润。他肯定也不想死。真可怜。既然非死不可,干吗不回日本后再死。他肯定还有许多事情未及交代。想听想说的话也肯定还有一大堆。太遗憾了。一把年纪还数次三番被派往国外,并在国外任所罹患急疾骤然去世……

活着的双眸在壁上凝望着甲野。甲野靠着椅背凝望壁上的眼眸。每次抬头望向墙壁,两人的眼眸都会对视。两人纹丝不动地对视,当时间一秒一秒重叠为分时,便觉得对方的眼眸开始转动,这不是甲野视线移动所产生的错觉,而是对方凝视的目光越来越锋锐,灵魂脱出眼眸直直地逼向甲野而来。甲野不觉惊疑,抬起头来,当头发离开椅背往前凑去两寸时,灵魂却已消失,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眼眸中,眼前的画框依旧只是画框。甲野重新将头靠在椅背。

真荒唐。但最近时常发生这种事,大概是身体太虚弱的缘故,又或者神经出了点问题。不管怎样,甲野讨厌这幅画,尤其是与死去的父亲太神肖了,这更令他心神难安。他知道一味将心思留在死者身上于事无济,但死者偏偏悬在你鼻尖不时提醒你要忆想死者,就如同被人用木剑逼迫着切腹一样,不只让人心烦,还会让人极不痛快。

如果只是一般的忆想倒也了罢。每次想起父亲,甲野总觉得父亲可怜。甚至以目前的健康和精神状态而言,他觉得自己也可怜。虽说活在现实世界,但是徒有其名,自己只贪享物质上的衣、食、住,而大脑却生活在其他国度,将母亲和妹妹的事彻底抛在脑后,所以才能活到今天。在计较利害得失的人看来,这种脚踵离开现实地面的活法实在难以理解,肯定会认为甲野愚蠢透顶。虽然甲野已决定放弃一切,但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父亲只是个凡人,倘使父亲在九泉下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一定会认为他是个不孝子。不孝子不想忆起父亲,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父亲可怜——甲野总觉得这幅画不好。等有空时将它收起来放进堆房吧……

十人有十人的因果。惩羹吹齑也好守株待兔也罢,无一例外都要受大自然根本规律的支配。有人白日中天听着午炮 煮饭,跖下之徒却躲在夜半褥子下筹谋太平之计。甲野独自一人在书房胡思乱想时,母亲和藤尾也在和式屋子内说着悄悄话。

“这么说,还没有提起?”藤尾问。浅褐色的夹衫满是丝节,看上去非常俭朴,但敞开的长袖口露出一条鲜艳的红绸里子尽显婀娜。腰带上有赭石色古色古香纹样,不知是什么料子。

“你是说跟钦吾?”母亲反问道。母亲穿的是与其年龄极为相称的素色条纹和服,只有腰上缠的黑色腰带格外显眼。

“是,”藤尾一本正经叮问:“哥哥还不知道吧?”

“我还没对他说呢。”母亲慢条斯理地答道,随后掀开坐垫一角问:“咦,我的烟管呢?”

旱烟管在火盆对面。藤尾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细长的烟管,隔着铁壶递过去:“给,在这儿。”

“跟他提了,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如果他说什么,你打算作罢么?”母亲揶揄一句,随即低下头往旱烟袋里装云井烟丝。女儿没有答话。如果答话,反显得怯弱无力,想要予对方以最强硬的回答,莫过于沉默不语。沉默是金。

母亲凑近火盆架,满满吸入一大口,随即从鼻中喷出两股烟云,同时开口说道:“要对他说随时都可以,假如觉得还是说的好,我会对他说。跟他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只要告诉他准备这样做就行了。”

“我也这么想,只要我拿定主意,不管哥哥说什么,我都不会理会的……”

“他能有什么好说的!假如他是个商量得通的人,我们一开始根本不用这么做,其他办法多得是呢。”

“不过万一哥哥有其他想法,我们也很难办啊。”

“可不是,要不是顾虑这点,我们根本没必要对他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名义上他是这个家的法定继承人,所以他要不答应,我们就会变得一贫如洗,走投无路。”

“可每次想跟他说什么,他总是说所有家产全都给你,你就安心好了什么的。”

“光嘴上说有什么用!”

“可我们也不能催他呀。”

“他如果真打算把家产让给我们,催促他快点让出来也无所谓……只是这样做面子上会很不好看,就算他是个书呆子,我们也不方便主动开口。”

“可是,就直接跟他说有什么不好的?”

“说什么?”

“说什么?说那件事啊!”

“小野的事?”

“是啊。”藤尾这回回答得很明确。

“跟他说也行,反正总有一天要跟他说清楚的。”

“这样的话,他应该会有所行动吧?假如他真打算把全部家产让给我们,应该就会让出;假如他只打算分一点家产给我们,也应该会分;不想待在这个家的话,也会主动离开这个家的,对吧?”

“话是没有错,但我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我不想靠你过晚年,你赶快给藤尾想个办法呀。”

“可他不是说过不想照顾您么?既然不想照顾,又不给我们家产,那他到底想让您怎么办呀?”

“他根本就不想怎么办,他只会那样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真让人头痛。”

“他大概多少知道我们的想法了吧?”

母亲不吭声。

“前些日子他叫我把金表送给宗近时……”

“你告诉他说你打算给小野么?”

“我没说打算给小野,但也没答应给宗近。”

“他真是莫名其妙。他让我给你招赘,要你照顾我的晚年,那意思还不是打算把金表送给一先生?可一先生不是家里的独子么?怎么可能入赘我们家呢?”

“是啊。”藤尾应了一声,转过细长的脖颈向院子望去。院子里的浅葱樱看上去仿佛一个劲儿在催促傍晚到来,梢头的花瓣已经一瓣不剩,重又长出泛着淡褐色的嫩叶;透过左边三四棵修剪成圆形的石楠树的树丛间隙隐约看得见书房的窗口;樱花树的枝干执拗地偏向一边伸展着,在它右手是池子,池子尽头突出于水边的便是藤尾自己的房间。

藤尾环视了静谧的院子一圈,侧转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母亲。母亲方才便一直盯视着藤尾,此时面面相对,藤尾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漂亮的脸颊一边瞤动数记,不过不等浮出笑容便已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宗近家那边没问题吧?”

“有问题也没办法呀。”

“可是您回绝了吧?”

“当然回绝了!前几天我去宗近家时,跟他父亲详细解释了理由……就像我回来后跟你说的那样。”

“嗯,我还记得您说的。不过,我总觉得好像还是不够透快。”

“不透快那就是对方的事了,你也知道宗近的父亲是个慢性子。”

“可我们也没有非常明确地回绝是吧?”

“毕竟有这段情分在,我总不能做得让人一看就是专门替孩子跑腿的,直截了当地跟对方说我们家藤尾不乐意,所以这门亲事作罢呀。”

“那有什么?讨厌就是讨厌,无论怎么也不可能喜欢的,您不如就直截了当说就好了嘛。”

“可世间不是这样的。你还年轻,或许你觉得这么露骨地说出来也无所谓,但关系到世人会怎么看所以不能这样做呀。同样是退亲,但假使不想法子把话说得婉转含蓄一点,就只会惹对方生气,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啊。”

“反正您是回绝了对吧?”

“我说钦吾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娶媳妇,我年纪也大了,总觉得没着没落。”母亲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年纪大了觉得没着没落……怎么样呢?”

“因为觉得没着落,所以假如钦吾还那样坚持己见,我只能让藤尾招赘,但一先生是宗近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们不可能让一先生入赘我们家,而藤尾也不可能嫁到宗近家……”

“您这样说,万一哥哥答应娶媳妇,那我们岂不是很被动?”

“没事的。”母亲浅黑额头蹙起一个八字。八字形随即散开,母亲接着说道:“他想娶就让他娶,糸子也好别人也好他想娶谁就娶谁,我们这边尽快让小野先生入赘就行了。”

“可宗近家那边呢?”

“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母亲稍显不耐烦,接着又补充一句:“反正在一先生考上外交官之前,他们家不会娶媳妇的。”

“万一考上了,马上就会来提亲吧?”

“那个人能考上?你自己想想……就算我们跟他家约定如果一先生考上了,我就让藤尾嫁过去,真这样说了也不用往心里去。”

“您真这样说了?”

“我当然没这样说。不过,就是说了也无所谓,反正那个人绝对考不上。”

藤尾歪着头笑出来。隔了一会儿,她坐直身子,打算结束这个话题:“那么,宗近伯父真的认为我们已经退亲了吧?”

“应该是……怎么样,那以后一先生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还不是老样子。前几天去看博览会的时候,他的态度跟之前毫无两样。”

“你们什么时候去博览会的?”

“今天是……”藤尾想了想回答:“前天……是大前天晚上去的。”

“照这样说来,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不过宗近父亲那样性格的人,说不定没明白我们的暗示呢。”母亲有点心急气躁起来。

“也可能是一先生的问题,也许他听伯父说了,只是不在乎而已。”

“是啊,两边都有可能。反正,我们就这么办,总之先对钦吾说清楚……我们这边不说的话,这事情一直拖下去都不会解决。”

“他现在应该在书房吧。”

母亲起身,刚踏上廊檐一步又退了回来,弯下腰悄声问:“你还会和一先生碰面吧?”

“也许会的。”

“下次见面时,你最好暗示他一下。你不是说和小野约好要去大森么?是明天吧?”

“是的,约好了明天去。”

“干脆让一先生看看你们约会时的光景好了。”

“呵呵呵呵!”

母亲走向书房。

穿过亮堂的廊檐,将整面磨出清晰木纹的西式房间房门推开一半,只见关闭得死死的屋内暗黝黝的。母亲松开门把手,将身子靠在推开的门上,双脚无声地落在拼花地板上,身后的门锁舌回弹发出啪嗒一声响。被窗帘遮住春光的书房,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间将二人从人世间隔离。

“真暗啊。”母亲说着来到屋子中央的木桌前停住。从背面只能看到钦吾倚靠在椅背上的头。钦吾朝声音响起方向缓缓转过头,现出约三分之一斜垂的眉毛。黑髭顺着上唇自然坠降,将近尽头时突然又向上翘起。双唇紧闭,同时乌黑的眼眸转至眼角。母子二人用这种姿势互相对望着。

“屋里太阴暗了。”母亲站着重复道。

甲野无声地站起身,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两三下声响,走到木桌角时,才慢吞吞地开口说道:“要不要打开窗子?”

“随你便……我是无所谓,只不过觉得你大概会闷得难受吧。”

甲野隔着桌子摊开右掌向前伸出。母亲接受示意坐到椅子上,钦吾随后也坐下。

“你身体怎么样?”

“谢谢您关心。”

“是不是稍稍好一点?”

“嗯……是……”甲野含糊地答着,缩回上半身叉手抱住双肘,同时在桌下翘起左脚的外踝叠在右脚背上。从母亲这边只能看到他正面袖口缩掉一截的淡黄衬衣袖子。

“如果你不养好身子,我会很担心……”

不等母亲说完,甲野将下巴顶住喉咙,眼睛朝桌底扫去。两只黑布袜叠在一起。看不到母亲的脚。

母亲继续说道:“身体不好,心情也会变闷的,你自己也会觉得很不好受……”

甲野若无其事地抬起眼。

母亲突然掉转话题:“不过你去京都之后,看起来像要好一些了。”

“是么?”

“呵呵呵呵,什么‘是么’,说得好像跟自己无关似的……你气色看上去健康多了,大概是晒了太阳的关系吧?”

“也许吧。”甲野抬头望向窗子。左右窗帘打着深深的褶子朝两边垂落,从中间看得见石楠树的嫩叶映在玻璃上,红得像要燃起来似的。

“你可以到我的和式屋子里来坐坐、聊聊天,那边很亮堂,比起书房感觉舒服多了。偶尔像一先生那样陪我们这些无聊女人聊聊家常,换换心情也不错嘛。”

“谢谢。”

“当然,你可能会觉得跟我们聊天实在没劲……不过就算没劲说说话也好的呵……”

甲野的视线从石楠树移开,他感觉眼睛眩晃得厉害。

“石楠树长出嫩叶了,真漂亮呵。”

“是很漂亮,倒是比一些白惨惨的花要好看。你这边只能看到一棵,转去那边的话可以看到整排的修剪成圆形的,才漂亮呢。”

“从您的房间看得最清楚了。”

“是啊,你也从那边看过?”

甲野没有回答看过或没看过。

母亲接着说道:“还有啊,最近大概因为太阳晒得池水暖和的关系,池子里的鲤鱼常常蹦出水面哩……你这儿听得到么?”

“鲤鱼跳起的声音?”

“是啊。”

“听不到。”

“听不到?也是呵,像你这样门窗全关得死死的。我房间也听不到,前几天藤尾还拿我取笑了一通,说我耳朵不中用了……不过我也到了耳朵不中用的年纪了,没办法。”

“藤尾在么?”

“在啊。小野先生应该已经来给她辅导……你有事找她?”

“哦不,也没什么事。”

“那孩子也是,她脾气太好强,想必得罪你了吧?你就忍让她一点,当她是亲妹妹,好好照顾她。”

甲野依旧抱着手肘,深邃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母亲,母亲的视线却不知为何始终落在桌上。

“我打算照顾她的。”甲野缓缓道。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我不只是打算照顾她,我是真心想照顾她。”

“你这样想,她要听到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可是……”甲野欲言又止。母亲期待着下文。钦吾松开交叉在胸前的胳膊,挺起背脊,将倚靠在椅背的身体向前倾,胸紧抵桌角,尽量挨近母亲。

“可是……妈,藤尾她不打算让我照顾她。”

“怎么可能?”这回轮到母亲将身子向后仰去,倚住椅背。

甲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用跟母亲同样低的声音继续说:

“如果要照顾,受照顾的人必须信仰对方——说信仰好像在说神……”

甲野说到这里停住了。母亲似乎明白还不到自己说话,于是镇静地保持沉默。

“总之受照顾的人必须信赖对方,觉得受对方照顾是件愉快的事情,否则怎么照顾?”

“假如你真这样失望而放任不管她,我也没话可说……”母亲不动声色说到这里,突然口气一转急促地道:“藤尾真的很可怜。你不要这样说,无论如何再想想什么办法吧!”

甲野抬起胳膊,手掌贴在额头上。

“可是她根本看不起我。要是照顾她,她只会跟我吵个没完。”

“藤尾怎么可能看不起你呢……”温静娴雅的母亲用比平常高许多的声音竭力否定。“如果她这样,那首先我会感到于心不安的。”母亲接下来说这句话时,声音已经恢复原样。

甲野没有接茬,手肘支在桌面上。

“藤尾对你做什么没规矩的事了?”

甲野依旧将手掌贴在额头上,从手掌下看着母亲。

“如果她对你没规没矩,我会好好教训她的。你不要有什么顾忌,统统告诉我好了。兄妹之间如果关系不融洽,会很伤感情的呀。”

贴在额头的五根手指既细又长,指甲形状甚至秀气得像女子一般。

“藤尾应该有二十四了吧?”

“转年就二十四了。”

“得抓紧时间赶快定下来了吧?”

“你是说嫁人么?”母亲单刀直入地叮问道。甲野没有明说到底是嫁人还是招赘,于是母亲接着道:

“关于藤尾的事,其实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不过先得商量下另一件事……”

“什么事?”

甲野的右眉依旧掩在手掌下。他目光很深邃,但眼神中一点也没有锋锐之势。

“怎么样?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考虑你自己的事呀。虽然藤尾那边也得尽快拿定主意,可是如果你不先定下来,我很为难啊。”

甲野在手掌影下的半边脸颊露着笑容。笑容很凄寂。

“你也许会说身体不好啦什么的,但像你这样身体情况娶媳妇的人多得很。”

“嗯,应该有吧。”

“所以你也再考虑考虑吧,有的人娶了媳妇后身体反而很健康呢。”

甲野此时终于松开贴在额头的手。桌上有一张印有横线的格纸,旁边还有支铅笔。他漫无目的地夹起格纸翻过来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三四行英文,读了几个词才想起这是昨天从翻读的书中抄录下来的,抄下后便随手搁在桌上了。甲野将纸片反过来字面朝下放在桌上。

母亲额头中央蹙着八字,静静地等待甲野应答。甲野拿起铅笔在纸上涂了个“乌”字。

“你到底怎么想啊?”

“乌”字变成了“鸟”字。

“假如你同意娶媳妇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鸟”字变成了“鴃”字,后面再添一个“舌”字。 写完后,甲野抬起头来,说道:“还是先考虑藤尾的事吧!”

“既然怎么说你都不打算娶媳妇,那就只能这么办了。”

母亲说完沮丧地低下头。与此同时儿子又在纸上画起三角形来,画了三个三角形,重叠成鱼鳞似的图案。

“妈,我会把这房子让给藤尾。”

“那你……”母亲意欲阻止。

“家产也全部让给藤尾,我什么都不要。”

“你这样做只会让我们很为难的。”

“有什么为难的?”甲野平静地问。母子俩双目对视了一眼。

“什么叫有什么为难的……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啊?”

“喔?那我应该怎么办?”甲野将暗黄色的铅笔啪地搁在桌上。

“你应该怎么办?像我这种没学问的人,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好。不过我虽然没学问,但也清楚如果这样做会对不起你父亲。”

“您不想要么?”

“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到今天为止,我向你提出过这种过分的要求么?”

“没有。”

“我想也没有过。每次你这样说,我不是都谢谢你的好意么?”

“是,您确实每次都向我表示感谢。”

母亲拿起滚在桌上的铅笔,端详着铅笔尖,端详着笔头的圆橡皮,心里暗忖道,他可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呵。稍稍隔了片刻,母亲用力将橡皮头在桌上划着,同时问道:

“这么说,无论如何你都不想继承这个家?”

“我已经继承了这个家呀,在法律上我是继承人嘛。”

“甲野家,你是继承的。但是你不愿意照顾我,是不是?”

甲野开口回答之前,将眼眸转到狭长眼睛的中央凝视着母亲,停顿一会儿才恳切地说道:“所以我才想把房子和家产都让给藤尾啊。”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拿你没办法。”

母亲叹了一口气,朝桌上掷出这么一句。甲野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没办法,你自己的事情就随你便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藤尾那边……”

“嗯?”

“我觉得那个小野先生不错,你觉得怎样?”

“小野么?”甲野只说了半句便默不作声。

“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甲野慢吞吞地道。

“如果你觉得可以,我打算这么决定……”

“可以。”

“你觉得可以?”

“是的。”

“这样我总算安心了。”

甲野定睛望着前方,似乎在凝视某样东西,好像眼前母亲并不存在一样。

“这样我总算……你打算怎么办?”

“妈,藤尾知道这件事么?”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甲野仍然望着远处。隔了一会儿,他眨了下眼睛,视线收回到眼前。

“宗近不行么?”甲野问。

“一先生?本来一先生是最好不过了……你父亲和宗近家那样一层交情……”

“两家不是也有过约定么?”

“没有约定过啊。”

“可我明明记得爸爸说过要把那块表送给宗近的。”

“表?”母亲歪着头。

“就是爸爸的金表,上面镶着石榴石的那块表。”

“啊,对对,好像是说过这话。”母亲恍然想起似地说。

“宗近好像还满怀期待哩。”

“是么?”母亲若无其事地道。

“既然说好的,怎么能不给人家呢?否则于情于理都亏欠人家啊。”

“表现在在藤尾那里,我会好好劝说她。”

“表当然是一回事,不过我主要是在说藤尾。”

“可我们根本没有说定让藤尾嫁给对方啊!”

“是么……那就算了。”

“我这样说,可能你听着会觉得不舒服,那也没办法……但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样的约定!”

“哦,那就是没有过喽?”

“当然没有。其实不管有没有过约定,我是觉得藤尾嫁给一先生也没什么,可他还没有考上外交官,还要接着学习,怎么能娶媳妇呢?”

“那倒无所谓。”

“再说一先生是长子,不管怎样他都得继承宗近家的家业。”

“您打算让藤尾招赘?”

“我并不想这样,可是我说的话你又听不进……”

“就算藤尾嫁出去,我也会将家产让给藤尾的。”

“家产……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想过家产的事。我心里绝对没搀夹着一点点杂念,唉,我真想把它剖开来让你看一看。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我明白。”甲野应道,口气极认真,连母亲都不认为是在嘲弄。

“我只是年纪大了,心里感觉有点没着没落……就藤尾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如果让她嫁出去,就怕老了没人照顾。”

“原来如此。”

“否则的话嫁给一先生我觉得也不错,他和你关系这么密切……”

“妈,您了解小野这个人么?”

“我想我还是很了解的。他这个人有礼貌,待人亲切,学问也出众,不是很好么……你为什么这么问?”

“既然那样,就没问题了。”

“你不要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我就是特意来跟你商量的嘛。”

甲野望着格纸上乱涂的画,隔了一会儿抬起眼睛平静地说道:“宗近会比小野更孝敬您。”

“这个……”母亲脱口而出,随即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也许是这样……你应该不会看错的。不过这事和其他事情不一样,这件事不能任由母亲或哥哥来决定。”

“藤尾说了她非小野不嫁么?”

“嗯,是的……当然她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这个我知道,知道是知道……藤尾在么?”

“要叫她过来么?”

母亲起身。她走到绘着蔓藤纹样的浅红色壁纸旁,伸手按下白色按铃,还未回到座位,屋外便有反应,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约五寸。母亲回头朝门缝吩咐道:

“叫藤尾过来一下,有事跟她说。”轻轻推开的房门又轻轻阖上。

母子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都默不作声。钦吾重又拿起铅笔,沿着三角鳞纹外围画了个大圆圈,然后在圆圈和鳞纹间涂满黑线。他仔细地并排画着一根根黑线条。母亲闲坐无事,也起劲地看着儿子涂画。

这两人内心想什么自然无由知晓,但仅从表面看,似乎非常平静。假如一举手一投足便可以如实地将人的内心活动转为有形符号,世上大概很难找出如此安闲静笃的母子。在鳞纹外工整地涂满数十根线条打发无聊的儿子,一如平常双手交叠在膝上安详地看着儿子用一根根线条涂满圆圈的母亲,绝对是一对雍睦和合、和怡安乐的母子。窗帘遮住了春光,窗帘内隔着木桌正面相对的二人,仿佛忘却了世间,忘却了他人,忘却了所有纷争。亡人的肖像画一如既往从墙上照临着这对安闲的母子。

工整的线条越来越密,涂黑的部分越来越增大,画到只剩右边一块弓形空白时的时候,传来转动门把的声音。两人等待的藤尾出现在门口,白色的身姿融进春天,昏暗背景中浮出肩膀以上部分的轮廓。甲野铅笔下的线条画到途中突然顿住,藤尾的脸也同时自背景颖脱现出。

“烤墨纸 怎么样了?”藤尾边问边走到母亲身边,在侧旁坐下,刚坐下又迫不及待地向母亲追问道:“有答案了?”

母亲只是看着藤尾,眼神中似有暗示。而这瞬间甲野又在纸上添了四根黑线。

“你哥哥说有事跟你谈。”

“是么?”藤尾说着扭头看着甲野。黑线条仍在不停增加。

“哥哥,什么事啊?”

“嗯……”甲野终于抬起头——抬起头来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藤尾于是又转脸看着母亲,漂亮的脸颊上同时浮出淡淡的笑容。

哥哥这时总算开口说道:“藤尾,这栋房子,还有我从父亲那儿继承的所有家产,全部让给你。”

“什么时候?”

“就今天起……但是,你必须照顾妈妈。”

“谢谢。”藤尾说着又看了一眼母亲,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你不想嫁给宗近么?”

“不想。”

“不想?不管说什么你都不愿意?”

“不愿意!”

“是吗……小野真的就那么好?”

藤尾的脸色遽然变得峻厉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从椅子上挺直背脊。

“不做什么。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益处,我只是为你好才问。”

“为我好?”藤尾高高扬起语尾,接着又轻蔑地降低声调说道:“是么?”

这时母亲插进来说道:“你哥哥觉得,比起小野先生来,一先生更加合适。”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

“你哥哥的意思是说,一先生会比小野先生更加孝敬我。”

“哥哥,”藤尾向钦吾尖声问道,“你了解小野先生的品性么?”

“了解。”甲野平静地答。

“你怎么可能了解?”藤尾站起身,“小野先生是诗人,他是高尚的诗人。”

“是么?”

“他有品位,懂得爱情,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他的品性不是哲学家能理解的。你也许了解一先生,但你不明白小野先生的价值,绝对不会明白的!欣赏一先生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小野先生的价值……”

“那你就选择小野吧。”

“我当然会这么做!”

丢下这句话,紫色蝴蝶结朝门口飘然而往,细长的手指转动门把,眨眼间藤尾的身影便消失在昏暗背景后。

1 .托马斯 ·齐本德尔(Thomas Chippendale,1717-1779年):著名的英国家具大师。

2 .一阳来复:中国古人认为天地间有阴阳二气,每年至夏至日,阳气尽而阴气始生,至冬至日,则阴气尽而阳气开始复生,谓之“一阳来復”(见《易·复》孔颖达疏)。宋王安石《回贺冬启》之二“四序密移,一阳来复。”此处比喻时来运转。

3 .贾科莫· 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1798-1837年):意大利浪漫主义诗人。

4 . 日本明治时代的东京于每天正午鸣炮报时,1929年起改用汽笛。

5 . 鴃舌:鴃,伯劳鸟。伯劳弄舌啼聒,形容语言难懂,此处隐喻母子间无法沟通。

6 .烤墨纸:日本大众游戏的一种,将蜜柑汁、蔬菜汁、砂糖水等在纸或明信片上书写文字或绘出图案,干后在火上烤,字或画即显现出来,江户时代流行于正月玩这种游戏。此处比喻揭开某个原本掩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