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十七字 标榜贫穷,陶然自得地将马粪马尿吟咏入诗。芭蕉 让青蛙跳进古池,芜村 则荷伞观赏红叶。到了明治之年,有个名叫子规 的人为肺结核所折磨,居然用丝瓜泡水来祛痰。以贫穷为荣的风雅至今踵续不绝,但小野鄙视这种风雅。

仙人餐流霞,吸朝沆。 诗人的食物就是幻想,而没了从容就不可能耽于美丽的幻想,没了财产保障就无法实现美丽的幻想。二十世纪的诗趣与元禄时代的风雅截然不同。

文明人的诗是由钻石生成的,由紫色生成,由蔷薇香、葡萄美酒和琥珀杯生成。冬天,坐在地面用斑纹大理石铺就的四四方方的起居间,烤着漆一样乌黑的上等木炭,脚穿丝绸袜子烘火取暖——怡然之中自有诗趣;夏天,用冰镇果盘盛着草莓,让血红色的甜果慢慢溶入雪白的奶油中——奢尚之中自有诗趣;有时候,种植在温室里的热带奇兰夸炫似地飘散出一阵异香也有着不一样的诗趣;有时候,一条织满旷野雁空、月下秋草的锦缎宽幅腰带又别是一种诗趣;还有的时候,仅仅是丝绸的衬衣与和服轻轻摩挲,照样能令人品出诗趣——文明人的诗离不开金钱。小野为了践履诗人本分不得不追求金钱。

常言道,作诗不如种田。诗人坐拥巨亿的倾古今也寥寥无几。尤其文明人喜爱诗人的奇行胜过喜爱诗人的诗,他们日夜践行着文明之诗,在风花雪月之中诗化着富庶的现实生活。小野的诗一文不值。

诗人是世上最发不了财的营生,同时又是世上最需要金钱的营生。文明诗人必须靠他人的金钱才能吟咏出诗来,靠他人的金钱才能过上理想的生活。小野期冀借助藤尾践履其诗人本分是必然的结果,因为她能理解自己的价值。他知道藤尾家拥有中产以上的家产,她母亲不可能让钦吾随便用几样衣橱衣箱就将同父异母的妹妹打发出去嫁人的,加上钦吾体弱多病,或许藤尾母亲打算让亲生女儿招赘找个上门女婿也难说。街头常有些煞有介事的卖卜人,劝诱路人占上一卜,小野曾试着问卜过,结果每次都是吉。操之过急反招损。小野打定主意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静待优昙华 开花现瑞那天到来。小野是个不擅主动出击的人,况且他也无法主动出击。

时光对这个前程似锦的青年来说特别悠长。和煦的春风似乎毫无保留地在他洋洋得意的额头吹拂了九十天。小野是个性情温厚、极有耐心、凡事顺其自然的人。——孰料,过去却又向他迫近过来。之前,小野一直不愿回顾过去那段二十七年的长梦,本以为它早该干净彻底地付诸西国流水了,却不想从里面冒出一个墨水般的黑点,转滚着追到光明的大都市。人有时原本不想跨向前,但是被人一推搡也会情不自禁地往前扑去,本来拿定主意静待时机的诗人不得不赶紧去迎接未来。黑点不偏不倚正停在头顶上方,仰头看去,黑点似乎马上就要旋转起来,一旦转着转着散逸开来,一场骤雨便将从天泻下。小野恨不能立即缩起脖颈,甩开双脚避之夭夭。

因忙于照顾孤堂老人和应付其他事情,小野有四五天没去甲野家了。为聊表对恩人的情分,昨晚勉强挤出时间陪老人和小夜子参观了博览会。不管是昔日蒙恩还是现在蒙恩,终究都是恩情,小野不是忘恩负义的薄情诗人,孤堂老人不是给自己讲过漂母进饭 的故事么,小野决心往后尽一切所能帮助孤堂老人。救人所难是诗人的高尚义务,履行这种义务,正好可以在眼下一帆风顺的人生中留下一段浓情厚谊的历史,作为值得回味的诗词素材,这种温情行为跟性情温厚的小野最相适了。只是任何事情缺了钱都做不成。不同藤尾结婚便没钱。早日同藤尾结婚,便能早日遂心如愿地帮助孤堂老人——小野站在书桌前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

必须及早同藤尾结婚,这样做不是为了抛弃小夜子,而是为了帮助孤堂老人——小野认为自己的考虑没有错,说给别人听也会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小野是个头脑清晰的人。

想到这里,小野翻开书桌上那本褐色封面、烫着粗体金字的厚厚的书,书里夹着一张新艺术风格的书签,绘着红瓦屋顶掩映在绿柳丛中。小野左手拿开书签,透过金丝边眼镜阅读起细小的铅印字来。起先五分钟还好,但过了一会儿,小野的黑眼珠子便不知不由自主从页面上滑开,凝视着斜前方纸窗的方格子出神,日影正映在纸窗上——四五天没去见藤尾,她一定在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要是在以前,不要说四五天,就是十天不见面他也不怎么当回事,可眼下过去已经追上自己了,现在可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每见一次面就能朝目标接近一步;若不见面,本该将两人越拉越近的那根爱情细绳恐怕分毫也不会缩短。不光如此,邪魔是无孔不入的,说不定半天不见面太阳便已落山,窝在屋子里踌躇一夜月亮也西沉了。小野做梦都想象不出,在自己没当回事的这四五天中,藤尾的眉间是如何电闪雷鸣的。为了写论文,读书用功固然重要,但藤尾比论文更重要。想到此,小野啪嗒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

拉开贴着芭蕉布 的壁橱门,上段放着寝具,下段有只柳条行李箱。小野拿起叠放在箱子上的西服匆忙换上,挂在壁上的帽子被主人急吼吼地摘下。小野哗啦拉开纸门,惶惶急急正将穿着羊绒袜子的双脚套进室内拖鞋时,女佣出现了。

“哎哟,您要出门?您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怎么了?”小野的视线离开拖鞋,抬起头来,却看见女佣在笑。

“有事么?”小野问。

“是呀。”女佣仍在笑。

“什么事?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小野还是决定出门,但簇新的拖鞋蹬脱一只,顺着擦得光溜溜的地板一直滑向走廊尽头收纳油灯的壁橱。

“呵呵呵呵,您也太紧张了吧?客人来了。”

“是谁?”

“哎唷,您明明一直在等还假装不知道……”

“我在等?我等谁啊?”

“呵呵呵呵,您装得像真的一样!”女佣不等小野答话,就边笑边转身往门口退去。小野穿好另一只拖鞋,一脸忧虑地站在纸拉门旁望着走廊尽头,猜想到底会是以什么情况出现。他挺直修长的身子,头上深褐色呢帽高过门楣,板正端重的西服本就颜色暗淡,他又是站在昏暗的走廊上,使得从西服背心窄尖领口露出来的白衬衣和白领子看上去特别上档次。小野身着得体西服,强抑忐忑不定的心绪,站在已显陈旧破败的走廊边,透过歪斜的亮闪闪的眼镜注视着走廊尽头,与此同时在心里猜测:到底来的会是谁呢?小野双手插在西服裤子口袋里——这是一种心神不宁但故作镇静的姿势。

“从那儿拐过去,然后直走就是了。”女佣的声音刚传进耳朵,走廊尽头便出现了小夜子的苗条身姿,半边绛紫色缎子腰带上的龙纹反射着异样的光亮。小夜子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平纹粗绸夹衣,一双白布袜露在外面,她屏气静息地从走廊拐角转过来时,和服内的贴身长衬裙隐隐约约露了出来。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东西遮蔽彼此,一男一女相隔约七步站在走廊两端彼此对视着。

男人大吃一惊,但仍保持镇静的姿势;女子显得很紧张,迟疑不动。隔了片刻,女子双肩无力地垂下,双颊的飞红总算随之褪去,同时脸上略显慌乱的笑容也消失了。小夜子的黑发没有抹油,微微蓬松的半边玄鬓贴着一只用塔夫绸 裁制成的颜色艳丽的大蝴蝶。

“进来吧!”小野招呼站在远处的人往跟前来。

“您是不是要出门……”迟疑不动的女子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抬了抬刚才垂下的肩膀,仍可怜兮兮地不敢移步。

“没关系的……进来吧。来啊!”小野一只脚退进屋内。

“打扰您了。”女子说着,依旧双手交叠,踅手踅脚地顺着走廊向前滑动。

小野已回到屋内,女子也跟在后面进了屋。明媚的阳光钻入窗户,似乎在催促这对年轻男女赶快开始年轻人间的对话。

“昨晚劳烦您百忙之中……”女子在靠门口处双手撑地俯首道谢。

“哪里。你一定很累吧?身体怎么样,完全恢复了么?”

“哎,托您的福。”女子答道,可脸色看上去仍带几分疲悴。男人稍显不放心,女子随即解释道:“我很少去那么拥挤的地方。”

文明人是为了共享惊喜而举办博览会,但活在过去的人在观赏霓虹灯后却只有惊骇。

“你父亲还好吧?”

小夜子凄寂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父亲好像也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

“他年纪大了嘛。”女子似乎觉得有些歉疚,将视线避开对方,盯着搁在榻榻米上的木化石茶托看起来,京都蓝釉花的茶碗仍旧搁在膝上。

“让你们受累了吧?”小野从衣袋掏出香烟盒。香烟盒上精致地镌刻着一幅画,是月色下的富士山和三保松原 ,松林直接用大片绿色来表现显得稍稍俗气。这不像是诗人自己的东西,大概是对富丽情有独钟的藤尾赠送的礼物。

“您说什么呀,怎么是我们受累?本来就是我们拜托您带我们去的呀。”小夜子断然否认。小野打开烟盒,烟盒盖的内侧整面镀金,登时一扫银盒盖上的莹洁明澈,透出一股富丽气质。浑身上下一副寒酸相的女子觉得非常美。

“如果是你父亲一个人,或许带他去那种清静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小夜子暗想,父亲特地让忙碌得不行的小野挤出时间带他去不喜欢的嘈杂地方,完全是因为疼爱自己,但遗憾的是自己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父亲一片苦心,为的是让自己可以跟小野并肩把袂在春宵悠然散步,无奈自己依旧没办法接近小野。听到小野这样说,小夜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茬——她倒不是基于世故人情顾虑到对方的心情,不想让对方扫兴所以才这样——她踌躇不语是因为实在苦不堪言。

“也许还是京都更加适合你父亲吧?”不知小野是怎么理解小夜子的踌躇,他接着道。

“来东京之前,他总说要早点搬过来,但来了才觉得好像还是以前住惯的地方更加惬意。”

“是么?”小野平静地回应着,内心却觉得既然不适合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呢?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小野真替自己觉得不值。

“那你呢?”小野试探着问。

小夜子又不作声了。东京是好是坏,全在于眼前这个抽着洋味儿香烟的青年一念之间。好比船客坐在船上,船夫问“你喜欢坐船么”,船客也只能回答说,喜不喜欢全看你怎么把舵了。船客最讨厌船夫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同样道理,当这个人支配着自己好恶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问“喜欢还是不喜欢”,也实在令人懊恨。因此小夜子仍旧不作声,她心想,有些话小野为什么支支吾吾地不肯爽快说出来呢。

小野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您是要出门吧?”小夜子立即明白了。

“嗯,出去办点事。”小野赶紧顺水推舟。

小夜子说不出话来,小野则开始心焦起来——藤尾说不定正在等自己呢。两人相对无语沉默了小半会儿。

“爸爸他……”小夜子横了横心,终于张口说道。

“哦,他有什么事么?”

“他想置办些东西……”

“噢。”

“他说,假如小野先生有空,想请小野先生陪着一起去劝业场 买点东西,所以……”

“呃……是吗?真抱歉,我现在有事情,必须马上出门一趟……要不这样吧,你告诉我要买的东西,我回来时顺便买了,晚上再送去你家好么?”

“那太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的。”

父亲的好意再次化为泡影。小夜子沮丧地告辞离去。小野将脱下的帽子戴到头上,匆匆走出家门。——与此同时,逝春的舞台也转到另一场景。

廊前的望春花几经雨打,花瓣终于由嫣红色变成紫褐色,开始腐朽。藤尾安静地坐在廊檐上,解去束发带好让头发披散开来吹干。她轻轻甩了下头,登时肩背上袅袅蒸腾起一团氤氲。黑发对着廊外,任风拂弄,由阳光狎玩,方才还有一只黄蝴蝶翩翩飞来撩拨几下。藤尾漠然处之,脸孔朝着屋子内。轮廓分明的瘦俏侧脸,在背后的日影下,在遮住耳朵、流泻至肩的鬓影下,显得既恬静又迷蒙。千缕发丝闪着光泽披散在肩,惹得人情不自禁想越过洒满紫色斜晖的双肩往这边窥视,随即闭上眩晕的眼睛——日斜水白思蓼花,道是佳人潜丽影。阳光穿过浓密长发在廊上投下一个模模糊糊的瘦俏侧影,只能看清描得很浓的眉尾,而眉毛下凤眼黑眸在诉说些什么却无人能知晓。藤尾支着肘垂着头,坐在拼花小木桌前。

黄金锤敲打着心扉,青春杯盛满恋恋激情,掉转身去碰也不碰酒杯的人准是肢残手缺者。月慕山而西斜,人老岁而妄说道。年轻人的天空星乱眼,年轻人的大地花吹雪,年年月月时光如梭,岁至二十爱神步入盛期。浓绿的黑发婆娑舞动,将春风织成轻罗、编成蛛网,张悬在五彩轩窗,只等男人自投罗网。被网勾挂住的男人在迷宫中探寻夜光璧,在闪射着紫光的蛛丝缠结而成的十字、卍字 面前神魂颠倒,直到下辈子都无法逃出令他心乱如麻的迷宫,女子只是欣悦地看着。耶稣教牧师说能够拯救男人,临济、黄檗 说可以劝导男人开悟,女子却只需转动黑眸就能令其迷乱。坐怀不乱的男人都是女子的敌人;男人迷乱、痛苦、发狂、拼命挣扎,女子这才感觉称心如意。女子从栏杆伸出纤纤玉指,命男人学狗叫,男人便汪地叫了一声;男人叫一声,女子就要男人再学一遍,狗只好汪地又叫一声。女子半边脸漾开笑靥,狗则汪汪吠叫着,不停地左右窜突;女子一语不发,狗就竖起尾巴直发狂,女子则越发得意扬扬起来——这才是藤尾所理解的爱情。

石佛无爱,因为石佛从一开始便悟到自己没有色缘。爱是建立在相信自己拥有被爱资格的自信基础之上的,但有的人自以为拥有被爱的资格,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爱别人的资格。这两者通常是成反比的。大胆标榜自己拥有被爱资格的人,往往会逼迫对方为自己牺牲一切,因为他们没有资格主动去爱对方。被“美目盼兮”的女子勾走魂魄的男人早晚会被吃掉,所以小野处境危险;将自己命运伪托于“巧笑倩兮”的女子注定会杀人,因为藤尾是丙午女 。藤尾只知道为了自己而爱,压根就没想过世上还存在为了他人的爱。藤尾懂诗趣,却少道义。

爱情的对象不过是玩具而已,当然是一件神圣的玩具。普通玩具的效用仅仅是被人赏玩,爱情玩具则以是互相赏玩为原则的;但藤尾赏玩男人却丝毫不容被男人赏玩。藤尾是爱情的女王,因而她所成就的爱情必定是逸脱于一般原则的爱情,唯有以被爱为己任的男人和一意追求爱情的女子,在春风劲吹和内心恋潮涨落的双重作用下,恰巧邂逅于天地之间的时候,这种异常的爱情方能得以成就。

陷入我执 的爱情,犹如戴着消防头盔喝甜酒,令人觉得滑稽。爱情能熔化一切。就算是犟头倔脑总想挣脱绳索而去的风筝,那也是饴糖捏成的,早晚会被熔化掉。但假如将我执浸泡在爱情的蜜水中,即使三天三夜也不见软涨,依旧是坚凝一块。带着我执去追求爱情的女子就像一块不会轻易熔化的冰糖。

莎翁评女人道:“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脆弱女人如果执意不肯甩掉我执去爱,犹如在松软的米饭上撒一层花岗岩沙,硌得毫无防备的牙齿咯吱作响,同时寒彻入心——如果不具橡胶一样的弹力就无法太平地享用。我执强烈的藤尾为了爱情才选择了自我乏竭的小野。油蝉即便落入蛛网也不敢反抗,但是会伺机咬破蛛网逃走。网住宗近很容易,但想驯服他,就算是藤尾也觉得非常棘手。我执强烈的女子喜欢下颌轻轻一点呼之即来的男人。小野非但会即刻直趋而来,而且来的时候必定还怀拥着诗歌之璧。小野做梦也不敢想赏玩藤尾,他只会献出满腔真诚,以成为藤尾的爱情玩具为荣,他丝毫也不怀疑藤尾是否具有爱别人的资格,却从藤尾的黑眸、黛眉、绯唇以及才华中看到了被爱的资格,从而专心一意地仰慕她。藤尾的爱情对象非小野不可。

可是,本该唯唯诺诺来拜谒女王的小野,居然一连四五天不露面。藤尾每天淡施粉黛,将我执的棱角隐藏在镜中。谁想第五天的昨晚……!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很幸福!嘲讽之铃又在藤尾耳边振响。藤尾将双肘支在木桌上,一动不动让阳光照射着已经滚烫的黑发。背对廊外,将脸庞掩在阴影中,表明人在凝思某件不想让人知晓的事——这是古来的惯习。

藤尾满脸得意地看着不用绳索却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爱情俘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正当她专心致志赏玩这件大玩具时,不曾想将美丽的叶子翻转来一看,发现背面竟有毛毛虫。男人与心上人比肩对着镜子的时候,指天发誓说镜中只有你和我,谁料往镜里一觑却不是这回事:男人还是那个男人,但偎依在旁的却是个陌生女子。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真的很幸福!

隔着三五张桌子看到电灯下那张苍白得发青的忧郁的脸时——假使在自己身边,绝对不敢挨近其他美丽年轻女子的男人,竟然心事重重同时亲密无间地与那个女子相对而坐于一张桌子前——藤尾感觉似乎有根木槌猛地击在自己的心上,霎时间一腔热血冲上了双颊。灼热的双颊在对她说,这种时候应该一跃而起啊!

潜意识中的我执猛然站出来阻止了藤尾:“既然事已如此,你现在千万不能回头去看,也不能流露出一丝诧异,哪怕对此说一个字都会显得很没气度。你必须当他不存在,昂然自若,彻底鄙视——男人看到你这种态度,就会感到自己颜面尽失,这才叫复仇呢。”

我执强烈的女子即使身处危急关头也不会面露愁容,但当自己亲赖的人见异思迁的时候,仍不免恨由心生。面对侮慢最切当的词便是愤怒,懊伤和嫉妒交织在一起的愤怒。文明时代的淑女以侮慢别人为第一义,而被别人侮慢对她来说则是件比死更丢人的事——小野确实让淑女蒙羞了。

爱情是筑在信仰之上的,信仰容不得一心膜拜二神。既然已经向具有被爱资格的人垂首表示皈依,岂能再怀有二心转向无耻街头去摇响别家神社前的铃铛?祭牛头、奉马骨,别人想膜拜谁就膜拜谁,那是他们的自由,只是小野已经向任性的神祇奉上香钱,就不可以随心所欲再去祈求其他卜卦了。藤尾从黑眸射出看不见的光缕在半空织成一张网,小野就是网上的饴饵——虽然没有缝上家徽,但是绝不会让给别人来享用。藤尾要把他当作神圣的玩具惜护一辈子。

所谓“神圣”即只有自己一个人才可以将之当作玩具,绝不容别人染指。但从昨晚起小野已经变得不那么神圣了,非但如此,或许对方把自己当成了玩具——藤尾支着肘垂着头,突然,她的双眉狠狠搐动了一记。

如果自己被对方当成了玩具,肯定不能就此罢休。我执会将爱情撕成碎片。她有的是办法回敬小野。富贵可以滋润爱情,贫穷也可以让爱情变成饿鬼;功名可以牺牲掉爱情,我执也会将绻恋不舍的爱情踩在脚下蹂碎。我执可以使人用一把尖锥扎穿自己的大腿,然后若无其事地叫别人欣赏;我执可以使人笑吟吟地扔掉自己最贵重的宝物;我执使起性子来,甚至可以让人在虚荣闹市屠刎自己的性命。撒旦被驱离天界,头脚倒悬着堕入黑暗地狱时,地狱之风在撒旦耳畔高喊的话是:“自尊!自尊!”——藤尾低头使劲咬着下嘴唇。

没见面的这四五天,藤尾本想写信给小野的。昨晚回家后立即动笔写了起来,但只写了五六行便又将信纸撕得粉碎。绝不能给他写信!必须等对方主动来低头认错。只要自己不动声色等着,小野肯定会现身。如果小野来了,必须要他向自己赔罪;假如他不来……?这倒叫人不知所措,我执不可能去威势触不及的地方发威。——他不来?不可能,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藤尾默默念叨着。果然,毫不知情的小野被一个无形的我执牵纵着,正在赶来路上。

如果小野来了,绝对不能提昨晚那个女子的事。假如开口问,就表示自己很在乎那个女子。昨晚在喝茶的桌上,哥哥与宗近一唱一和打起哑谜来,大概是暗示那个女子同小野的关系,想故意惹自己急恼。假如低声下气地去理会他们,就等于让自己低下高贵的头颅。如果他们打算仗着人众戏弄自己也无妨,只要举出一个反证,就能彻底推翻他们暗示的所谓事实。

至于小野,无论如何必须让他认错,朝他狠狠撒一通气,然后命令他向自己赔罪。同时还要让哥哥和宗近向自己赔不是,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同小野亲密无间的场面,让他们明白小野是自己的猎物,明白昨晚他们俩的恶作剧完全不起作用,让他们灰溜溜地向自己赔不是。——藤尾将脸掩在刚洗过的长发里,思索着如何凭我执之力来解决掉两桩互相矛盾的事情。

安静的廊檐响起脚步声,一个高瘦的影子慢吞吞地踱了过来。印有白碎花的外褂敞着前襟,露出灰色的贴身毛料衬衣,倒三角形的胸部上面是长长的脖子,再往上是一张长长的脸,脸色苍白,头发蜷曲着,看上去两三个月没修剪了,而且可能有四五天都没梳理过。只有那双浓眉还有胡须称得上俊美,胡须又黑又密。未经任何打理的胡须倒是别有一种自然逸趣,不经意间显现主人的人品。腰上系着条脏兮兮的白绉绸腰带,缠了两圈,再将多余的端头在右侧袖笼下方打成一个狗尾草似的结,松松垮垮地垂着。衣服下摆左右高低不齐。整件衣裳浑似一件宽大法衣披在身上。法衣下面露出一双黑色布袜,全身上下只有这双布袜是新的,似乎还能闻到一股靛花染料的味道。旧首新足的钦吾,倒立江湖似地行走在世间,此刻信步晃到了廊檐上。

细直纹的地板擦拭得干干净净,几欲映出云斋织 袜底的花纹来。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藤尾披散在后肩的黑发柔滑地晃动了一记,眼角刚好瞄到落在廊檐上的黑布袜。藤尾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布袜主人是谁。

黑布袜静静地靠近过来。

“藤尾。”

身后响起一声招呼。钦吾好像倚在防雨套窗的铁杉木直柱子上停住了脚步。藤尾没有搭腔。

“又做梦了?”钦吾俯视着女子刚刚洗过的一丝不乱的长发。

“什么事?”女子说着猛地转过头,就像锦蟒迅疾地昂起头来一样。黑发上的氤氲碎了。

男人眼睛一眨都不眨,苍白的脸依旧居高临下定睛俯视着朝向自己的女子的额头。

“昨晚玩得开心么?”

女子回答前先用力咽下一颗热汤团。

“开心。”声音极其冷淡。

“那就好。”男人镇定地说。

女子焦躁起来。争强好胜的女子察觉到自己处于被动招架之势时,会不由自主变得焦躁起来。对手越是从容镇定她就越是焦躁,假使对手满头大汗地砍将过来还好受些,若是边出手还边偷闲悠然地倚住柱子朝这边俯视,无异于边盘腿喝酒边向人打劫,未免欺人太甚了。

“你不是说惊奇之中有乐趣么?”女子反击道。

男人一动不动,依旧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女子甚至察觉不出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钦吾曾在日记中写道:有人视十钱 为一圆的十分之一,有人视十钱为一钱的十倍,对同一个词的理解因人而异,可高可低,取决于使用这个词的人的器识。钦吾与藤尾之间相去悬殊,不同器识的人斗起嘴来会很有趣。

“是啊。”懒得换个姿势的男人只以两个字回答。

“像哥哥那样有学问的人就算想惊奇也惊奇不起来,所以一点乐趣都没有吧?”

“乐趣?”男人反问道。藤尾觉得钦吾似乎在诘问她到底懂不懂得乐趣的真正含义。哥哥接着说:

“乐趣确实没有,不过这样反而让人安心。”

“为什么?”

“没有乐趣的人就不用担心他会自杀了呀。”

藤尾完全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那张苍白的脸依旧在俯视自己。本想再追问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样会显得自己缺心眼,于是干脆不响。

“像你这样乐趣太多的人很危险哦。”

藤尾忍不住让黑发甩出一个大洄旋。她仰头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哥哥依旧俯视着自己,脸上那副神情似乎在问:你明白么?不知道为什么,藤尾忽然莫名地想起了“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这句话。

“小野还每天来么?”

藤尾的双眸立刻溅射出两串钉锤敲击燧石似的火花。

“不来了?”哥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接着问道。

藤尾恨得咬牙切齿。哥哥总算打住不说了,但仍倚靠在柱子上,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哥哥。”

“什么事?”视线又向下俯来。

“那块金表,我不会给你!”

“不给我?那你给谁啊?”

“暂时由我保管着。”

“暂时由你保管?这样也好。不过,那块金表说好了要给宗近……”

“想给宗近先生的时候也由我去送给他。”

“由你送给他?”哥哥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妹妹。

“是的……由我……由我亲手送给某个人。”藤尾撑在小木桌上的手肘一用劲,猛地站起身。藏青、深黄、墨绿、绛紫色的竖条纹顺合成一圈竖条子,唯有下摆旋出四色波浪,遮住了白布袜上的别扣。

“是么?”

哥哥露着云斋织布袜底的脚后跟飘然离去。

当甲野像幽灵般出现又像幽灵般消失的时候,小野正在朝这儿赶过来。数场雨后,泥土中的绿意重新醒绽,小野踩着湿暖的大地朝这儿赶来。他脚蹬一双擦得看不到一缕尘埃、干干净净的山羊皮鞋,踩着急促的碎步走近甲野家大门。

甲野一副懒懒散散、玩世不恭的装束,因为顾虑别人的感受,才勉强在衣服外面又披了件外褂,将系绳打个圆结,两手空空实在感觉闲得难受,于是拿根细拐杖在手里以解无聊。在围墙外,甲野与急急赶来的小野碰个了正着。大自然喜欢对比。

“你要去哪儿?”小野抬起手摘下帽子,笑吟吟地凑近甲野。

“呃……”甲野应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停住不动了——本来拐杖就是手闲着无聊才拿的。

“我正想去你家……”

“去吧,藤尾在家呢。”甲野爽快地准备给对方让道,可是小野却踌躇着没动。

“你这是去哪儿?”小野重复着。他不想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我是来找你妹妹的,你怎么样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的态度。

“我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我拽着这根拐杖到处乱走一样,也不知道是谁硬拽着我到处乱走哩。”

“哈哈哈哈,你的话听起来很富有哲理……是去随便散步吧?”小野抬高视线盯着对方。

“嗯,是呵……今天天气真不错。”

“天气是不错……随便散步倒不如去看博览会了,你说是不是?”

“博览会?博览会……昨晚看过了。”

“昨晚去看过了?!”小野顿时两眼发直。

“是啊。”

小野心想“是啊”后面应该还有什么话要说,所以没有接茬,等甲野继续往说下。可是杜鹃似乎只啼叫了一声便没入了云端。

“一个人去的?”小野只好想办法套对方的话。

“不不,有人邀我去所以一块儿去的。”

果然有伴。看来小野非得再进一步试探下去不可了。

“是么?很漂亮吧?”小野想暂且先把接住话头再说,同时思忖接下去该怎么问,不料甲野只简洁地挤出一个字:“嗯。”

小野这边还未思忖停当,又不得不接上去才能让对话继续下去。先是想问“跟谁去的”,继而觉得问“几点去的”比较讨巧,又或者干脆坦白说“我也去了”,然后看对方如何回答便万事都一清二楚了。不过,这似乎也已经没必要了——就在小野在胸中和喉咙深处试着一来一去自问自答的时候,甲野已经将细长的杖尖向前移动了约一尺,跟着移动的是甲野的一只脚。看见这个动作,小野暗叫一声“完了”,不得不打消在喉咙深处制订的计划。小野是个宿命论者,一旦被对方掌握了主动权,即使只有一丁点儿,他便会放弃所有努力,压根不敢奢望反败为胜——这是长年教育所造就的,根本无力改变。

“对了,你快去吧。”甲野又开口道。小野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自己。当意识到命运之神已经为自己指明了向左的方向,这时只要有人在背后轻推一记,人会立即迈开脚朝那个方向去的。

“那我就……”小野摘下帽子。

“哦?失陪了。”细长的拐杖距小野差不多已有二尺空间。小野的皮鞋往大门走了一步,又像是被拐杖牵引着似地后退一步回到了原地。命运之神将甲野的拐杖与小野的双脚置于无限的空间内,让它们为一尺间距而争来争去。这拐杖和这皮鞋便是人格。人的灵魂有时栖于鞋后跟,有时潜居在杖尖,小说家没有法子描叙人的灵魂,所以只能描叙拐杖和皮鞋。

皮鞋拉长了一步的间距之后,亮锃锃的鞋尖终于掉头,将这一步间距又缩回去,然后对着将瘦长身体的全部分量转压给大地的拐杖发问:

“藤尾小姐昨晚也一起去了么?”

像棍子似地笔直立在那儿的拐杖答道:

“嗯,藤尾也去了……说不定她今天功课都没有预习哩。”

说罢,细长的拐杖笃笃响起,悠然飘入无尽的空间,那杖尖看似戳在地面,却又好像飘离了大地,忽而笔直搘拄在地,忽而又向前倾去。亮锃锃的皮鞋往前踢得太猛,鞋头沾上了点污泥,弄得心情很是不爽,但顾不上擦拭,便小心翼翼踏着院内石子路朝屋子的玄关走去。

小野走向玄关的时候,藤尾倚着廊檐柱子,两手搭在身后防雨套窗的沟槽上,眺望四面有围墙的宽绰院子。藤尾倚上柱子前的早些时候,谜女却正在紧闭的屋内,对着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的铁壶,在阑珊的残春中绞尽脑汁思索。

钦吾不是自己的出腹子——谜女的所有思量皆以这句话为出发点。假如将这句话再详加敷陈,谜女的整个人生观便呼之欲出,人生观之上再稍加增饰,就形成了其宇宙观。谜女整日听着铁壶里水沸声,在六蓆屋之内构筑她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世上唯有闲人才会绞尽脑汁去构筑自己的人生观和宇宙观,谜女就是这样一个每天坐在丝绸坐垫上安闲度日的有福之人。

坐姿能正其心。端然而坐渴盼爱情降临的人偶,即使被虫子蛀得掉了鼻子,也依旧雍容娴雅。谜女坐姿端庄,她的六蓆屋人生观自然也必须是高雅的。

年老守寡本就无依无靠,如果膝下无子更让人觉得心底不安;唯一可仰赖的孩子若是外人,就不只是不安的问题了,还会油然地觉得忿懑不平;假如膝下明明有亲生骨血,老来却必须仰赖外人伺候赡养——这种法令既可恨亦不仁。谜女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不幸女人。

外人未必合不来。酱油同甜料酒从来就是可以交融交亲的,但是让香烟和酒搀在一起就可能引起咳嗽。钦吾可不是那种随方就圆根据父母器形而改变自己形状的人。日复一日,经年累月,母子间生出不少隔阂来,眼下彼此已经很难相容,感觉就好像在长崎撞见了江户夙敌一样……唉,学问本应该是出人头地的道具,而不是用来拂逆父母、脱离正常生活轨道的。花了钱却使他变成个怪人,学业完成也无法致用于世间,真是丢人现眼。现在他的名声糟透了,作为继承家业的嗣子显然不合适。谜女不愿让这种人为自己养老送终,况且钦吾也绝对没这份能耐。

幸好还有藤尾。藤尾肯定能像一株经得住严寒的矢竹,将夙夜递袭并积压在身上的细雪轻松抖落,身穿印有鲜花绣有蝴蝶的华丽衣裳,走上万众瞩目的春天街头。世界广阔得很,自己的女儿必须在这个世界中拥有一席之地。藤尾可以快活地行进在灿烂的天空下,谁迷上她悉由尊便。能让国中首屈一指的未来女婿为她着迷,为她坐立不安,作为抚育她的母亲方才觉得风光无比。与其让冰冻海参一般冷漠如霜的外人来照料自己的晚年,不如让万人仰羡且过着华丽生活的亲生女儿朝夕陪在自己身边,直到步入坟墓——这才是理想的人生呀。

兰生幽谷,剑归烈士。貌美如花的女儿必须配一个有声望的女婿。虽然跃跃欲试的人不少,但若女儿看不中或自己看不中也都徒然。不合指头的戒指,拿在手上最终也只能丢弃,太大或太小都没资格当女婿。由于这个原因,佳婿直到今天仍没有选定。在众多优秀的人选中,唯有小野一人还没被淘汰。听说小野学识出众,还获得恩赐的银表,再过不多时还能成为博士,不仅如此,小野待人亲切又殷勤,意趣高雅,且处事机灵。藤尾有这样的夫婿绝不会蒙羞,有他照顾自己也才会舒心。

小野是个无可挑剔的佳婿,唯一缺点是没有家产。不过若是靠女婿的财产过日子,就算女婿再怎么中意,自己也不会过得悠然自得。招个身无分文的人进门,使他老老实实地尊养媳妇和岳母,不只能让藤尾幸福,对自己也有好处。只是眼下最棘手的正是财产问题。丈夫不幸殒命国外已有四个月,所有家产自然归钦吾继承。一切阴谋正是发端于此。

钦吾说一分家产都不要,又说房子也让给藤尾。假如能够脱掉情理的外套,无所顾忌地不用任何掩饰的衣着,真恨不能立刻跳入这自天而降且正中下怀的温泉。无奈情理的外套本来就是为了体面而穿,不能说脱就脱,坏了体面呀。看看天将下雨,恰好有人递过来一把伞,如果对方手里有两把伞,不客气地借来用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假如对方只有一把伞,仍只顾自己遮雨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挨雨淋,便会招致世人说长道短,于是才会有拐弯抹角、欲迎还拒之举。钦吾说要让出家产,其实是假装正经的谎话,所以谜女也做出一副不肯接受的样子,那是做给街坊四邻看的,她必须这样做,她要用一个文明的假象让街坊四邻知道是钦吾硬要将家产让给藤尾,而藤尾是老大不情愿才接受下来的。如此一来,所有的谜便冰解冻释了。将对方说的拱手让出理解为不想让出,而明明想要却必须表现出不要,这就叫谜一样的女人。六蓆屋子里的人生观真是复杂透了。

谜女思索着该如何解决难题,直想到愁苦不堪,终于步出六蓆屋子。心底很想要的东西却必须假意表示不要,然而即使用上微分积分也难以算到一个可以将其早日要到手里的妙计。谜女满面愁容地走出六蓆屋子,正是因为绞尽脑汁依旧想不出妙计,不由急痛攻心,再也无法端坐在垫上的缘故。怎奈出得门来,春日却出人意料地悠然闲适,温煦的细风肆无忌惮吹拂着她的鬓发,似乎都在嘲讽她。谜女的心情越发糟糕。

廊檐左边尽头是西式房间,与客厅相连的一间屋子钦吾用作了书房;右边是处像钥匙尖似突出的拐角,转过拐角走到尽头,面南向外突出的那间六蓆屋子是藤尾的房间。

谜女朝对面的匙尖屋角望去,只见藤尾正站在廊檐上。她斜倚着柱子,将仍带湿气的浓密头发散开贴在木柱子上,身姿妖艳,双手插入腰带,露出于外的手臂显得格外白皙。伏地胡枝子,吹靡芒草无心风,惹起故乡情 ——离乡背井的人有时会情不自禁凝眸长眺,不知从未离过故土的藤尾如此凝眸长眺又是为何。母亲转过拐角沿廊檐走到藤尾身旁。

“在想什么呢?”

“哦,妈妈。”藤尾将斜倚的身子从柱子上移开,转过头来,眼神中丝毫没有忧愁的影子。

我执烈盛的女子与谜一样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她们俩是亲生母女。

“怎么了?”谜女问。

“为什么这么问?”盛气女反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看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呢。”

“什么心事都没想,我就是在观赏院子里的景色。”

“是吗?”谜女的神情好像话外有音。

“池子里的鲤鱼在跳呢。”我执当然不会承认有心事的。果然,混浊的池水中此时恰好传出扑通一记声响。

“哎呀呀……在我房间一点也听不到嘛。”

不是听不到,是因为太专注于思考谜题了。

“是吗?”这回轮到盛气女面露话外有音的神情。这世界真是诡谲万端。

“哎哟,荷叶也长出来了!”

“是呀,您没注意到?”

“没有,这会儿才看到。”谜女说。人如果专注于思考谜题就会变得粗心大意。除了钦吾和藤尾的事情,谜女脑子里就像一片真空,哪儿会注意到荷叶。

荷叶长出,接着便是荷花绽放,再接着就可以叠起蚊帐收进堆房,之后切切蛩吟、秋风秋雨、朔风怒号……在谜女绞尽脑汁试图解开谜底之际,世间却已经日没川逝,而谜女却仍打算继续端坐六蓆屋子里解她的谜。谜女自认为世上最聪明,却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个粗心大意之人。

扑通!鱼儿又跳跃了一记。稍嫌污浊的池中,只有靠近水面的地方微微有点暖意,一个模糊不清的红影子搅起沉淀在池底的泥土,悄悄浮上水面。本以为只是轻摇尾巴,不会打碎灿艳艳照洒在柔波上的阳光,不想它却冷不丁啪地用力拍打着池水一跃而起,水面泛起一团浓黑的污泥之后,朦胧幽慵的红影子随即又潜入池底,背鳍拨开微暖的池水,在水面留下一道蜿蜒波纹,使得去岁的枯寂芦苇无风而摇曳。甲野曾在日记中用楷书写下一联非律非绝的对子:“鸟入云无迹,鱼行水有纹。”春光不蔽天,任意悦人心,不过对谜女来说却一点也不令她愉悦。

“鲤鱼为什么要那样跃起来呢?”谜女问。鱼儿之所以跳跃不停,大概正如谜女一刻不停地思考谜题一样。要说怪奇二者都怪奇。藤尾不知如何回答。

中国诗人将轻浮于水面的荷叶比作堆叠的青钱。荷叶当然没有青钱那种滞重的感觉,不过看着这些昨今从池边开始萌发的稚嫩生命仰着圆圆的脸,在风中婆娑的身影,与零星散落的青钱倒真有几份相似。新荷的颜色并不完全称得上是青铜色,厚度也仅仅略厚于美浓纸 ,也许是觉得碧透的绿色太过凝重,它们先是披一层柔莹的浅褐色,然后每天冒出一抹青绿,参差杂错,一点点换成绿装。鲤鱼跃起时溅起数颗水滴在荷叶上,宛似晶亮的珠子,暮春的微风拂过,即刻就令它们晶碎珠飞。——藤尾没有答话,依旧眺望着眼前的景色。鲤鱼又一次跃出水面。

母亲漠然望着池面,隔了一会儿换个话题问道:

“这几天没看见小野先生来,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藤尾转过脸来,眼神突然变得凶狠。

“怎么?”藤尾盯视着母亲,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望向院子。母亲心里咯噔一记。先前的鲤鱼透出淡红身子从荷叶下游过,荷叶惬意地摇曳着。

“不来的话,照理会递个话告诉一声的呀,会不会病了?”

“病了?!”藤尾陡地提高了声音,尖厉得有些刺耳。

“不不……我只是随便问问,万一他病了呢?”

“他怎么可能生病?!”

犹如从清水高台纵身一跃,藤尾自高而下的语气到鼻端戛然停住,转成两声冷哼。母亲心里又是咯噔一记。

“他什么时候能成为博士呢?”

“迟早的吧。”藤尾好像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似地答道。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我怎么会和小野先生吵架?”

“那倒是,我们只不过请他来当家庭教师,再说还付了他不少钱。”

除此以外,谜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藤尾也不想接着这个话头再多说。

其实,只需将昨晚的事情照实告知母亲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至于搞得如此麻烦。母亲一定会同情女儿,拼命替女儿出主意的。虽然讲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主动去求得别人同情,与迫于饥寒跑到别人家门口乞讨一钱两钱施舍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同情乃我执之大敌。直到昨天为止,小野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上表演的人偶,乖慵的藤尾无须张口,只要伸出一根小指头,就能让他或站或躺或大笑或焦躁或惊慌失措,一切随我所欲。望着洋洋自得的女儿,母亲在一旁也满脸得意,翕动着鼻翼啧啧称好。谁料这一切都是假象,看看昨晚的真实情景——披靡伏地的芒草居然还会倒向别处!和陌生美女亲热地在一起喝茶!假如揭开这意想不到的盖子,让母亲知道了实情,自己在母亲面前将颜面尽失。盛气女决不容许这样。如果猎鹰吃里爬外令主人失望至极,就可以干脆将它抛弃;如果狗只知跟在脚后却不懂得讨好、取悦主人,就可以一脚踢开,告诉它不必再回来了;但小野虽然怀有二心却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睁只眼闭只眼或许还会回心转意——不,一定会回头的!盛气女将小夜子与自己比较一番后演证道。一旦小野回心转意,必须让他尝尝苦头。让他尝过苦头后,再命令他或站或躺或大笑或焦躁或惊慌失措。让母亲看到自己洋洋得意的神情,只有这样才能在母亲面前保住面子。让哥哥和宗近见识一下,也可以报回一箭之仇——在这之前她不想做任何解释。所以藤尾不答话。母亲也因此失去了恍悟自己误解女儿的机会。

“刚才钦吾是不是来过了?”母亲换了一个话题。

鲤鱼在跳跃,荷花在萌芽,草坪渐渐发绿,望春花已经腐朽。这些事谜女全不在意,她只是没日没夜地被钦吾的幽灵折磨得苦痛不堪——钦吾若在书房,谜女便琢磨他关在房里做什么;钦吾若是思考,谜女便琢磨他在思考什么事情;钦吾若来找藤尾,谜女便琢磨他同藤尾说了些什么……钦吾不是谜女的出腹子,对非亲生儿子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这是谜女与生禀受的大真理。而自领悟此真理的同时,谜女便患上了神经衰弱。神经衰弱是文明社会的传染病,因为对自己的神经衰弱听之任之,结果使得自己的孩子也饱受神经衰弱的折磨。可即使这样,谜女仍口口声声说钦吾的病让她很是头痛。被传染的人应该感到头痛才是,不知到底是谁令谁头痛。然而对谜女来说,却无疑是钦吾令她头痛。

“刚才钦吾是不是来过了?”谜女发问。

“嗯,来过了。”

“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他真是……”谜女微微皱起眉头,“叫人头痛啊。”说着,谜女的眉头愈锁愈紧。

“他老是挖苦人,又含含混混地不肯说透。”

“挖苦也就算了,有时候还说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这才叫人头痛呐。我看他最近好像有点不正常啊。”

“那大概就是哲学家吧。”

“天知道哲学家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他刚才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他又提起了金表的事……”

“叫你拿出来?那金表送给谁用得着他瞎操心嘛!”

“他刚才好像出门了。”

“他会去哪儿呢?”

“肯定是去宗近家。”

二人正说到这当口儿,女佣过来,双手支地通报说,小野先生来了。谜女于是往自己屋子走去。

母亲的身影折过拐角闪入廊檐尽头的格子门内时,小野正自玄关经过客厅径直朝隔壁的六蓆屋子而去——他没有绕到廊檐来。

有个和尚曾说过,弟子击磬入室相见时,禅师只需听其脚步声便能知悉弟子是否做好公案 准备,如果心中踌躇必会在脚步上有所暴露。俗谚道,猛兽入屠场,一步一逡巡。这种现象并非只参禅衲僧独有,应用到才子小野的身上也合适。小野平素为人就左顾右虑,今天举止尤其古怪。落败之士草木皆兵。小野蹑手蹑脚踏着青绿色的榻榻米进屋来,黑布袜脚尖已然透出几分惧惮。

暗处何须点睛。藤尾没有抬眼,她只瞄一下落在榻榻米上的黑布袜脚尖便了悟一切。小野还未落座就已经落入下风。

“你好……”小野堆起笑脸打着招呼坐下来。

“你来了?”藤尾这时方才一本正经地抬脸看了对方一眼。小野的眼神游移不宁。

“好些天没见……”小野随即接上一句权充道歉。

“不客气。”女子打断了小野的话,随即闭口不语。

男人如遭当头一棒,登时自信全失,思忖着如何重启话头。屋子里像平常一样静寂。

“天气变暖和了。”

“是。”

屋内滴沥掉下两句话,又恢复原来的静谧。恰好此时,扑通!池中的鲤鱼又跃上水面。池子位于东面,正好在小野背后。小野稍稍侧了侧头,偷偷觑了一眼女子刚想说“鲤鱼……”,却见对方正凝神望着南面的望春花——深浓的紫色自长瓶般的花瓣上褪下,追随着暮春逝去,留下皱巴巴的残骸上还沾着些褐色污斑,有几枝更加彻底,剥脱得只剩光秃秃的花萼。

小野本想开口说“鲤鱼……”见此只好作罢。女子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峭冷,让人望而却步。——女子打算让好几天都不露面的男人主动交代不露面的理由,才勉强应一声“是”,男人则情知事情不妙便故意用“天气变暖和了”来试图转换气氛,无奈没有见效,于是才将话题转移到鲤鱼身上。男人虽心里七上八下,但是打定主意硬撑到底,女子却端坐着毫无动静。猜不透女子真意的小野只好再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假如女子只是因为小野四五天没露面而生气,则一切好办;如果她昨晚在博览会会场看到小野,事情就有点棘手了。不过不管怎样,总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的。在黑影憧憧人潮络绎不绝的会场,藤尾真的看到自己跟小夜子在一起了么?万一真看到,当然无话可说;可如果没看到自己却主动提起,就等于脱下衣裳硬凑到路人鼻下显摆自己身上的肮脏疮疖。

带年轻女伴一起逛街是现今的时尚。光是走在大街上,既说不上光荣,也绝不是什么秽亵不端的事情。今宵朦胧今宵梦,于是原为他生之缘的男女在今宵袖联袂合,之后再各分东西消失在嘈杂的黑色人潮中,彼此变成陌路人。假如事情果是如此,也完全没问题,甚至自己可以主动说明事由;遗憾的是,小夜子同自己的关系犹如棋盘上的两颗棋子,绝不是毫无理由被随意摆到那儿的。在自己远走高飞的漫长的五年岁月中,对方每日每夜从不间断地一直扯着情真意浓的细长红线,紧紧维系住两个人的关系,不肯让它断掉。

一口咬定小夜子与自己只不过是普通关系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的谎言不只对方痛恶,连自己也讨厌。谎言就像河豚羹,喝下去即便当时不发作,让人觉得似乎天下没有比河豚羹更鲜美的东西了,然而一旦中毒就会口吐污血痛苦而死。何况谎言早晚会牵扯出真相。明明只需保持沉默就不会被察觉,自己终将撑过去,却非要刻意拉一件装束、捏一个名目甚至编造一则与自己平素作为格格不入的故事来加以隐瞒,这反而容易成为众人置疑的活靶。缮饰的东西注定会有破绽,当丑陋的真相从破绽后露出时,势必招致世间耻笑,自寻的业果一辈子也无法洗尽。——小野是个具有判别能力、懂得利害关系的聪明人,他不想向坐在眼前正耍脾气的盛气女透露这有一条情丝系着相隔遥远的东西两京,紧紧缚住自己长达五年的事实,至少在另一条贯通着温暖血液的爱情之脉同时脉动于两人手腕,可以光明正大向世人宣告两人是夫妻之前,他不想说出实情。既然决定不说出实情,他便不能为了一时的权宜而谎称小夜子只是普通关系的女人,而一旦决定不撒谎,他甚至连小夜子的名字都不想说出。小野不停地打量、观察藤尾的脸色。

“昨晚的博览会……”小野鼓起勇气说到这里又踌躇停顿下来,他拿不准接下来该说“你去看了么”还是说“听说你去了”。

“哦,我去看了。”

一道黑影唰地掠过踌躇吞吐的男人鼻尖。就在男人暗暗吃惊的一刹那,已经被对方抢得了先机。男人只得接上一句:“很漂亮吧?”

以诗人来说,“漂亮”二字实在太平凡了,连说出这两字的当事人也自觉俗不可耐。

“很漂亮。”女人干脆地答,接着又像当头泼盆冷水似地加上一句:“人也相当漂亮。”

小野情不自禁觑视藤尾的脸孔。他一点儿也估不出藤尾此话另有什么含义,只能含含糊糊地应对着:“是么?”

模棱两可的回答通常情形下都是愚蠢的回答,但当处于劣势时,即使是诗人也只能自甘愚蠢。

“我还看到很漂亮的人了呢。”藤尾间不容息地重复了一句。此话听起来总感觉暗藏危机,看来不可能涉险过关了。男人只得缄口不语。对方也引而不发,只是盯着小野,眼神似乎在喝令:还不从实招来!据说平宗盛即使被人横刀迫胁也不肯切腹,讲究利害关系的文明人更不会轻易招供,做出让自己吃亏的事。小野必须进一步摸清敌方的动静。

“有人陪你去的么?”小野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道。

女子这回不应声。她始终力守关隘。

“我刚才在大门口碰到甲野先生,听甲野先生说他也一起去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问?”女子气哼哼地耍起性子来。

“不不,我是想也许还有别人一起去呢。”小野巧妙地避开锋芒。

“我哥哥以外?”

“是啊。”

“那你可以去问我哥哥啊。”

虽然仍未转嗔为霁,但若把握得好小野似乎还是有可能脱出漩涡,只要顺着对方的话头一来一往,慢慢就会划抵平地。迄今为止,小野每次都是用这个办法成功躲过危局的。

“我是想问甲野先生的,只是急着进门就没顾上。”

“嗬嗬嗬嗬!”藤尾突然朗声笑起来。男人吓了一跳。就在这瞬间,对方突然扔过来一句:“既然你这么急着上我家来,为什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连着四五天都不过来?”

“不是,这四五天我真的非常忙,实在抽不出时间过来。”

“白天也忙?”女子向后挺了挺身子,随之晃动的长发每一缕仿佛都在诘问一般。

“啊?”男人脸色骤变。

“我问你白天是不是也很忙?”

“白天……”

“嗬嗬嗬嗬,你还听不懂么?”女子又笑起来,笑声几乎响彻整个院子。女人晏然自在地发笑,男人却茫然若失。

“小野先生,白天也有霓虹灯么?”藤尾说着,双手娴雅地叠在膝上。耀灿灿的钻石戒指跃入小野眼帘,刺得他眼睛发痛。小野犹如被竹片狠狠抽打在脸颊上,与此同时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被她看到了!”

“用功过了头,反而会得不到金表哦!”女人若无其事地穷追猛打,男人彻底乱了阵脚。

“其实,我以前的老师一星期前从京都来了……”

“哦,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呀。难怪你这么忙。原来是这样。请原谅我不了解情况,莫名其妙地说了些失礼的话。”女子装模作样地说着,还低下了头。浓黑的长发又晃动了几下。

“我在京都时,全都仰赖他照顾……”

“所以你也得好好待你的老师,这样很好啊……告诉你吧,我昨天晚上和我哥哥还有一先生和糸子小姐一起去看霓虹灯了。”

“喔,是吗?”

“是啊。那个池子旁不是有间龟屋在那里临时搭的茶室么……小野先生,你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

“你知道……你是知道的对吧?我们在那间茶室喝了茶。”

男人恨不能马上起身离去。女子却始终做出很平静的样子。

“那儿的茶很好喝,你没进去过么?”

小野默不作声。

“如果你还没去过,下次一定要带你从京都来的老师去坐坐,我也打算让一先生再带我去呢。”

藤尾说到“一先生”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什么声音格外响。

春影西斜。漫长的一天再漫长也不可能只为二人专享。藤尾说出这句话后,装饰在壁龛的意大利马略卡锡釉彩瓷座钟当地一声打断了两人绵长的对话。半小时后,小野跨出甲野家大门。当天夜里,藤尾在梦中没有听到“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的嘲讽铃声。

1 .十七字:指俳句,俳句由五、七、五三句共十七音构成,故以此代称。

2 .芭蕉松尾(1644-1694年):日本江户时代俳人,对俳谐进行革新,集其大成,使其提升为一种正式形式的诗体,并在诗作中融入禅的意境。

3 .与谢 芜村(1716-1783年):日本江户中期俳人、画家,中兴期俳坛的核心作家,诗风唯美,清新浪漫。

4 .正冈 子规(1867-1902年),日本俳人、歌人,积极倡导俳句和短歌革新,“俳句”一词正是他确定下来的。

5 .典出汉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叽琼华”。

6 .优昙华:梵语udumbara的音译,又译优昙、优昙钵罗、优钵昙华等,即俗称之昙花,佛教认为优昙开花是佛的瑞应,称其为祥瑞花。

7 .漂母进饭:漂母,漂洗衣物的老妇。韩信少时家贫,遇漂母见信饥而饭之,后韩信封楚王,以千金酬答漂母当年恩惠。

8 .芭蕉布:用芭蕉叶纤维织成的布,质硬,透气性好,可用作夏装衣料,是日本冲绳、奄美大岛一带的特产。

9 .塔夫绸:用优质桑蚕丝经过脱胶的熟丝 以平纹组织织成的绢类丝织物,名称来源于英文taffeta一词,是一种传统的高级织物。

10 .三保松原:日本自然景观名胜,位于静冈县三保半岛,黑砂古松绵延达七公里,可清楚地远眺富士山,被评为“新日本三景”之一。

11 .劝业场:日本明治、大正年代出现的陈列和出售日用百货的场所,由商店公会经营,为今百货商店和超级市场的前身。

12 .十字、卍字:分别指后面的基督教和佛教。

13 .临济、黄檗:皆为佛教禅宗派别名。唐义玄禅师于河北临济院创立临济宗,十二至十三世纪间传入日本;黄檗宗在唐贞元年间创于福建黄檗山,至元衰微,明时中兴,后隐元应日本僧人之邀赴日在京都建黄檗山万佛寺,遂为日本黄檗宗之祖。

14 .丙午女:日本传统观念认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凶暴,会克夫。小说背景为1907年,1906年正巧为丙午年,故藤尾不可能为丙午女,此处只是用来比喻其是个凶暴的女人。

15 .我执:本为佛教用语,指执着于自我,以身为实体的观点,现用以形容人陷于一种刚愎主己的迷执状态。

16 .云斋织:一种斜纹棉布,织法粗糙,一般用于日式布袜底或工作服。

17 .钱和圆都是日本货币单位,一百钱为一日圆。

18 .此为夏目漱石1897年所作赠予正冈子规的俳句。

19 .美浓纸:一种以楮树为原料手工制成的纸张,厚而结实,被认为是日本最古老的纸,因原产美浓国(今日本岐阜县中南部)得名。

20 .公案 :佛教禅宗指前辈祖师的言行范例,用来判断是非迷悟。公案一般都含意隐晦,如果弟子思索出答案,说给师听,得师同意(称为印可)即表示得道了。以这种方法发展的禅学称为公案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