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山门 ,仿佛来自远古世界的绿荫霍地从左右两边遮住了肩膀。未经雕琢的石块错落有致地平铺成一道约六尺宽的小径,小径上只留下甲野和宗近两人的脚步声。

视线顺着笔直细长的小径这头投向远处,在石径的尽头上方,便是庄严的伽蓝。覆满木贼草的厚重木板自左右两边向顶端逶迤,将两面宏大的飞檐会聚成一道陡峭的屋脊,屋脊上方还坐落着另一座窄翼小屋,或许是用来通风或采光的。甲野和宗近同时从感觉最佳的侧面角度仰头望着那座佛堂。

“啊,真是令人豁然开朗。”甲野拄着拐杖停住了脚步。

“那座佛堂虽是木制的,但看上去好像没怎么损坏嘛。”

“那是因为它的形状本来就不容易损坏,大概正好符合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最合理的‘形式 ’吧。”

“你说的这个太深奥了……不管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说的,反正这一带的寺院都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这和那些喜欢船板围墙或供神灯 的当然不一样啦——这是梦窗国师 建造的嘛。”

“难怪仰望那座佛堂会觉得不一样呢,原来是因为有了梦窗国师的感觉啊,哈哈哈哈!说到梦窗国师,我也能应付上几句啦。”

“可以找到梦窗国师或大灯国师 一样的感觉,就是在这里逍遥散步的价值所在,否则单单游览一通有什么意义?”

“梦窗国师要是能像屋顶一直活到明治时代就好了,比那些廉价的铜像有意义多了。”

“是啊,一目了然。”

“什么一目了然?”

“这寺院内的景色啊。完全没有拐弯抹角的地方,全都豁然开朗。”

“这正像我这个人啊,怪不得我走进寺院会感觉特别舒畅呐。”

“嗬嗬嗬嗬,或许是吧。”

“这么说,是梦窗国师像我,不是我像梦窗国师。”

“谁像谁无所谓……我们休息一下吧!”甲野在横跨莲池的石桥栏杆上坐下。池边有棵高大的三盖松 ,枝叶舒展着伸向池中,距离栏杆腰部约三寸。桥墩上泛出青苔斑纹,并向夹杂灰色的紫色石柱内部进侵,桥下的枯莲黄茎轻快地拱脱去年的霜露,挺立在三月春色中。

宗近取出火柴,再取出香烟,嗤一声点燃后,即把燃剩的火柴抛进池内。

“梦窗国师可没做过这种坏事。”甲野说道。他两只手斯文地撑在下巴前头的拐杖头上。

“就凭这一点,他不如我,他应该学学宗近国师的样子。”

“你当国师还不如当马贼更适合。”

“能够当外交官的马贼听上去有点滑稽呐,我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去北京赴任的。”

“专门研究东亚的外交官?”

“是东亚的治国方策。哈哈哈哈,像我这样的人一点也不适合西洋。怎么样,我学成之后能不能成为伯父那样的人?”

“像我老爹那样死在国外可就麻烦了。”

“嘿嘿,反正后事就交由你操办,没关系。”

“那不是给我添麻烦嘛。”

“我又不白死,我是为国家为天下而死啊,你只不过为我做这么一点小事总可以的吧?”

“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啊。”

“说到底,你这个人就是太顾自己了,你脑子里有没有日本这种意识?”

之前两人的正经话题上笼罩着一层戏言的薄云,此时戏言薄云终于散去,正经话题从下面浮露出来。

“你思考过日本的命运么?”甲野用拐杖用力拄着地面,稍微挺了挺身子说道。

“命运是神思考的事,人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你就看看日俄战争吧。”

“那是感冒偶然好了,就以为自己会长命百岁。”

“你是说日本会好景不长么?”宗近逼近一步。

“那不是日本和俄国的战争,是种族与种族的战争。”

“那还用说。”

“你看看美国,看看印度,看看非洲……”

“照你的逻辑,因为伯父死在国外,所以我也会死在国外啰?”

“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是谁,不都难逃一死么?”

“难道死和被杀是一回事?”

“人通常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杀死的。”

甲野好像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咚的一声用杖尖敲了下石桥,仿佛打冷战似地缩了缩肩膀。

宗近蓦地站起身:

“你看那边,看那座佛堂,听说那是一个叫峨山 的和尚,只靠一只碗四处托钵,用化缘的钱重建的。他死的时候好像才五十来岁。人如果不想干,连一根横倒的筷子也竖不起来。”

“先别看佛堂,你看那边。”甲野坐在栏杆上没动,伸手指了指反方向。

紧闭的山门——犹如将地球隔成两半——唰地左右洞开,红红绿绿的人群在山门中间穿行,有女人,有小孩。京都人倾心于嵯峨春色,络绎不绝地前往岚山。

“我们也去那儿。”甲野说。两人再度跨进色相世界。

从天龙寺门前向左转是释迦堂,往右转则是渡月桥。京都连地名都很美。两人浏览着两侧商家店头摆满的各式各样标榜的名特产品,从商店街穿行而过,拖着奔波了七天却兴致犹佳的双脚前往车站。一路遇见的都是京都人。二条 车站每隔半个时辰发出一班火车,将刚刚抵达这儿的红男绿女一个不落吐送给岚山的樱花,以免他们错过花期。

“太美了!”宗近早已将天下大事抛诸脑后。京都最能令女人的罗衣愈加增色,天下大事也敌不过京都女人之美。

“京都人朝夕都像在跳舞似的,真是优哉游哉呐。”

“所以说京都最适合小野嘛。”

“不过京都的艺妓舞蹈真的很好看。”

“是不错,很有活力。”

“你错了!它看上去一点也没有魅力,女人打扮成那个样子,就会适得其反,变得完全没有女人味了。”

“是啊。这种审美意识的极致表现就是京都人偶,因为它是完全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不会令人生厌。”

“那些脸上化着淡妆四处出没的活跃女人最有女人味,所以也最危险。”

“哈哈哈哈!那种女人对任何哲学家来说都很危险吧。不过京都艺妓舞蹈不要紧,对外交官来说也很安全。很有同感。幸好我们是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来玩。”

“假如人性表现出来的是第一义 就好了,可惜一般人都是第十义在肆无忌惮,令人讨厌。”

“我和你是第几义?”

“我们两个嘛,我们品性优良,所以不会低于第二义、第三义。”

“就我这德行?”

“你虽然老是东拉西扯的,不过说出来的话还蛮有意思的。”

“谢天谢地。——可是,第一义是怎么表现的?”

“第一义么?不见血的话,第一义是表现不出来的。”

“那样子太危险了。”

“当你用鲜血洗净了庸俗愚蠢的意识时,第一义才会跃然显出……因为人就是那样轻薄的东西呀。”

“用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甲野没有回答,却观赏起店头陈列的抹茶茶碗来。或许因为是手工揉制陶土做成的,三层架子上摆的茶碗样子都显得很陋俗。

“像这种陋俗的玩意儿,用血再洗涤也没用吧?”宗近又纠缠起来。

“这个……”甲野拿起一个茶碗仔细察看,宗近却不由分说用力猛地拽了一把他的袖子,茶碗掉落在地摔成碎片。

“结果就是如此。”甲野望着地面的碎片。

“哟,摔碎了?这种玩意儿碎了也没啥关系。你来看这边呀,快!”

“看什么?”甲野跨出那间泥地屋子,回头望向天龙寺方向,成群结队的京都人偶的背影正在对面络绎不绝地前行。

“看什么呀?”甲野又问一遍。

“走掉了!真可惜!”

“什么走掉了?”

“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

“就是邻家那个姑娘。”

“邻家的?”

“就是那个琴声的主人,那个你很想看到的姑娘啊。我诚心想让你看,你却在那边摆弄那些破茶碗。”

“那真是太可惜了。是哪个啊?”

“哪个?哪儿还看得见呀!”

“没看到那姑娘是很可惜,但这个茶碗也够倒霉的,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处也太多啦。这种茶碗洗也没用,它就是个累赘,就得打碎它!这世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就是茶人的茶具了,看上去全那么别扭,我真恨不能将全世界所有茶具都收拢来再全部砸碎——要不我们顺便再摔几个茶碗?”

“唔……一个茶碗多少钱啊?”

两人赔了茶碗钱,来到嵯峨车站。

京都的火车将兴致勃勃的人们吐送至花的怀抱,再从嵯峨折回二条,不回二条的火车则穿过山间驶往丹波。两人买了开往丹波的车票,在龟冈下车。保津川漂流一向都是以此站为起点的。马上就将看到的奔泻直下的湍流眼前仍在缓缓轻淌,很有点碧油荡漾的意韵。岸边已开始营业。儿童爱摘食的笔头草郁郁葱葱。船夫将船靠在岸边等待游客。

“这船真古怪呵。”宗近说。船底是一整块平板,船舷距水面不到一尺,舱底铺着块红毯,上面有只烟具盘翻倒着。两人隔开适当距离坐下。

“你们可以再往左边靠一点,别担心,浪不会溅上来。”船夫说。船上共四名船夫,最前面的手持一杆一丈二尺长的竹篙,后面两人在右侧操桨,站在左侧的船夫手里拿的也是竹篙。

船桨发出咯吱声。粗糙的樫木桨柄缠着粗藤蔓,露出一尺余削成略圆的棒状,那是双手紧握的地方。船夫握桨的手关节凸起,黢黑的手上暴出松枝般的青筋,全力划桨的气力看起来便是经那经脉传递至手上的。船桨被藤蔓缠住了颈项,但似乎摆出一副焉能挠曲从人的架势,船夫每用力一次,船桨便顽强地挺一挺脖子,因而不时与藤蔓和船舷擦摩,每划一记都会响起咯吱咯吱的低啸。

岸边两三度拍击起波澜,一刻不停地将无声的河水向前推进。脚下层层叠叠的河水蹇足前行,头顶春山耸立,像屏风似地环围山城。受凌压的河水只得捱捱挤挤流进山间,逼照在帽子上的阳光忽然不知去向,转瞬间船已驶入峡谷之中,从这儿便进入保津川的湍流了。

“终于到这儿了。”宗近透过船夫的身体缝隙望向夹于岩石与岩石间的窄窄远处。水声轰然作响。

“可不是么。”待甲野从船舷探出头来,船早已驶入急湍。右侧两名船夫手上松开劲,船桨顺着水流紧贴船舷。屹立船首的船夫将竹篙横握在手不动,船如飞矢般倾斜着往下冲去。只觉得急促的隆隆水声透过船板传至坐在舱底的臀部,正担心船板会不会迸裂开时,船已经驶出了湍流。

“看那个!”甲野顺着宗近所指向后望去,只见一道长长的白色泡沫激腾扑落,相互撕咬,争先恐后地抢夺透过峡谷射入的那缕阳光下的万颗碎珠。

“太壮观了!”宗近看得心满意足。

“与梦窗国师比起来,你喜欢哪个?”

“比起梦窗国师,这个更加了不起。”

船夫们颇为冷漠地撑篙划桨而去,毫不理会峭壁上抱着松树的危岩会否崩落。湍流百折千回,每过一个弯,眼前就会陡然跃起一座山。激流未留给游客片刻以屈指细数穿越的石山、松山、杂树林山,便又驱赶着船跃入另一个奔湍。

来到一块圆形巨石前。那岩石似乎不耐烦青苔堆叠其上,裸露着紫色胴体,任由满带春寒的飞沫拍击着腰部,在碧涛中迎候来船。船不顾一切地奔着岩石直冲而去。漩洑洄流、穿云裂石的急湍后面什么也看不见,被削成斜坡的河底到底有多深?前方的湍流较之此时此处更加不可测度,船会不会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会不会卷进急湍,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彼方?……船只是径直向前猛冲。

“要撞上了!”宗近抬起腰时,紫色巨石已经压至船夫头顶。船夫“嗨”的一声在船首奋然用力,船顿时潜入吞波吐浪的岩石腹下,几乎要碎裂一般。船夫双手高举过肩调转横握手中的竹篙,船也猛地随之转了方向,从推开猛兽般岩石的篙头前向着另一方斜滑而下,船身距岩石的边缘不足一尺。

“不管怎么说,这可比梦窗国师厉害多了!”宗近说着重又坐下来。

越过所有急湍,只见对面有条空船逆流而上,船夫既没有撑船篙也没有划船桨,只凭斜勒在藏青平布棉衣肩头上的一根纤绳,顺着长长峡谷拼命拖着空船上来,不时握紧拳头用力推开岩石棱角。船夫在几无立锥之地的水边朝前深弓着身子,脚上的草鞋几乎陷了下去,忽而跳上石头,忽而爬上岩礁,双手指尖始终无力地垂在河水被岩石阻挡而形成的漩涡中。有些岩石历经数代船夫金刚力士般的奋力踩踏,自然而然地被磨平,成了能稳踩其上拉纤前行的级级石阶。岩石缝隙中到处插着长竹竿,船夫解释说,那是纤夫为了不使纤绳松脱,同时也可以让纤绳借竹竿的滑劲轻松向前的妙策。

“水流平稳点儿了。”甲野向左右两岸望去。看不见立足之地的远处峭崖上传来叮叮砍柴声。有黑影在高空晃动。

“简直像猴子。”宗近抬头朝山峰远眺,喉结都凸了出来。

“不管什么活,习惯了,都干得了。”甲野以手遮额也仰起头张望。

“他们那样干一天能挣多少钱?”

“应该还可以吧。”

“要不现在问问他们?”

“这儿水流太急了,船一直在往前驶,哪有工夫问?假如不是这儿那儿隔一段就有这种惊险刺激的地方,那才没意思呐。”

“我还想再漂流一遍。刚才船冲到岩石跟前拐弯的时候,真的太刺激了,真想借来船夫的船篙,自己拐拐看。”

“要是刚才让你拐的话,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成佛了。”

“瞧你说的,那才叫刺激哩,比欣赏京都人偶有意思多了。”

“因为大自然的表现都是第一义的。”

“这么说,大自然是人类的榜样喽。”

“不对,人类才是大自然的榜样。”

“这么看来,你还真是偏爱京都人偶啊。”

“京都人偶不错呀,很接近大自然,在某种意义上,京都人偶也是第一义的。可难办的是……”

“难办什么?”

“世上的事情都挺难办啊。”甲野答非所问。

“难办就没办法喽,等于失去了榜样。”

“觉得急湍漂流很刺激,是因为有榜样。”

“你是说我?”

“是啊。”

“这么说,我算是第一义的人喽。”

“在漂流的时候,你是第一义的。”

“漂流完之后就又是凡人?瞧你说的。”

“在大自然翻译人类之前,人类先翻译了大自然,所以榜样非人类莫属。觉得漂流刺激痛快,是因为你心里的这种感觉是第一义表现,然后才延伸至大自然,这就是关于第一义的翻译和解读。”

“那所谓肝胆相照,是因为彼此都是第一义在表现吧?”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你有没有肝胆相照的时候?”

甲野默然不语,只是盯着船底看。从前老子说过,言者不知 。

“哈哈哈哈,那我和保津川便是肝胆相照了,痛快痛快!”宗近连拍了几次手。

河水在杂错突起的岩石间左右萦回,犹如敞开怀抱环拥一般,左右两分,半透明的绿色光琳波 画出幼蕨般的曲线,缓缓绕过岩石棱角。将近京都了。

“转过那个矶嘴就是岚山了。”船夫将长竹篙收进船舷说道。在咯吱作响的船桨声中平滑地驶出深渊,眼见左右两旁的岩石自然分开,船抵达了大悲阁 下方。

两人在松树、樱树以及成群的京都人偶之间向上爬。钻过如帷幕般毗连不断的女人长袖,穿过松树林来到渡月桥后,宗近又用力拉了下甲野的袖子。

大堰川的水波上花影憧憧,一间苇帘低垂的桥头茶铺坐落在二人才能环抱的赤松前,里面歇着个梳高岛田式发髻 的女子。樱花前的那张白皙瓜子脸顶着当世罕见的旧式发髻,看上去弱不禁风,正低头避开旁人眼目,关顾着当地的特产团子。她披着一件浅花绫子外褂,双膝优雅地并拢在一起,因而看不清里面的衣裳颜色,但甲野一眼就看见了她领子边露出的印有花纹的衬领。

“就是她!”

“谁呀?”

“就是那个弹琴的姑娘呀。穿黑外褂的一定是她老爸。”

“是么?”

“她可不是京都人偶,她是东京人。”

“你怎么知道?”

“听旅馆女佣说的。”

三五个提着酒葫芦的醉鬼大声哄笑着,挥动手臂从身后挤了上来。甲野和宗近侧过身子,让这几个满嘴狂言的人通过。眼下色相世界正值极盛时期。

1 .由后文可知,此处是指名列日本特别名胜古迹的京都天龙寺。

2 .此处指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一个概念,他认为实体是形式和质料的结合,形式规定了事物的本质,然而在感性世界中,形式不能独立存在。

3 .此处指日本东京的人家喜欢用旧船板装饰围墙,手艺人和艺人则喜欢在门口挂灯笼以避祸。

4 .梦窗国师(1275-1351年):日本临济宗高僧,法名疏石,创建京都天龙寺。除了建筑,在造园方面也有很高造诣。

5 .大灯国师(1282-1337年):日本临济宗高僧,法名妙超,创建京都大德寺。

6 .三盖松:将枝叶修剪成三层的松树。

7 .峨山(1853-1900年):日本临济宗僧侣,俗名桥本昌祯。天龙寺于幕末被毁,峨山于1899年成为天龙寺住持后重建天龙寺。

8 .二条:日本京都地区的地名。

9 .第一义:佛教语,指真谛,绝对真理,最高价值。

10 .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11 .光琳波:日本江户中期画家尾形光琳(1658-1716年)创造的一种波浪形装饰图案。

12 .大悲阁:即大悲阁千光寺,位于日本京都岚山山腰。

13 .高岛田式发髻:日本江户时代中期以后未婚女子的一种发式。在故事发生的当时,已经是很老式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