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冬天被春风吹走后,我宛如从冰冷的地窖里出来的人一样,眺望着光明的世界。我心中有一种感觉,这个光明的世界也同刚刚过去的冬天一样平凡。不过,我并没有衰老到会忘却每次呼吸时春天的气息流进血管的快感。

天气晴朗时,我打开拉窗眺望马路,还透过房檐眺望头上的蓝天。这当儿,我不禁想到远方玩一玩去。如果在学校,此刻已利用春假准备外出旅行了。如今我在办公处上班,再也没有这样的自由了。偶尔在星期天由于睡醒后情绪不佳,我一整天待在小旅店,连散步的心思都没有。

我心中一方面欢迎春天,另一方面诅咒春天。回到小旅店吃完晚饭后,坐在火盆前面,边吸烟边直愣愣地想象自己的未来。在描绘我的未来的图画当中,我经常看到火盆里向我献媚的斑斓色彩同崭新的佐仓[1]炭火一起燃烧,火光闪闪;但是,有时眼前却是清一色,不管哪里都像死灰一样黯然无光。我从这样的幻梦里,蓦地又回到了现实中。于是,我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我现在的命运同未来的命运联系起来。

一天傍晚,我正在这种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凝神对着火盆烤手的时候,忽然被小旅店的女佣给吓怔了。大概因为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了,所以没有觉察到女佣从走廊过来的脚步声。她出乎意料地唰的一声打开拉门时,我才冷不防抬起眼睛同她打了个照面。

“是洗澡吗?”

我马上问道。因为我想除了这件事外,女佣不会在这种时候打开房间的拉门。女佣站在那里只说“不是”,就再也不做声了。我看到女佣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笑意。在这种笑意中奇怪地闪现出女性所追求的能够玩弄对方的瞬息间的快感。我对女佣严厉地说:“怎么,你就呆呆站在那里?”女佣这才跪坐在门口,稍微严肃地回答说:“是位客人。”

“是三泽吧?”我问。因为我有件事等着三泽来。

“不,是位女人。”

“女人?”

我怀疑地对女佣皱皱眉头。女佣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我把她领进来吧?”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怎能不问一下名字就胡乱地把客人领到别人的房间呢?”

“可是我问她,她也不说呀。”

女佣说着,眼神里又流露出刚才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我突然从火盆抽回手站起身来,像是把跪坐在门口的女佣轰出去似的,来到楼梯口。我看见嫂子穿着大衣冷飕飕地站在“土间”的一角。

* * *

[1]千叶县地名,盛产优质木炭。

那天从早晨就阴沉沉的。寒风吹来,仿佛把一连几天的好天气一下子赶走了。我刚走出办公处便竖起大衣领子,一路上边走边担心下雨。我刚在晚饭桌前坐下时,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你在这么冷的夜晚还出门呀。”我说。

嫂子只是轻轻地“嗳”了一声。我把自己一直坐着的坐垫翻了过来,放到三尺壁龛[1]前,劝嫂子道:“好了,到这边来吧。”她一边用力地脱大衣的一只袖子,一边说:“我可不喜欢这样被当成客人招待呀。”我松开为了通知女佣洗涮茶具而按着电铃的手,瞅着她的面孔。她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孔由于接触了室外的冷空气,比平时更显得苍白,甚至平时就使人感到凄凉的笑窝,在消失的那一瞬间也隐约闪现出不同以往的凄寂。

“好啦,请到这边坐吧!”

她顺从地在坐垫上就座后,把白皙的手伸到火盆前面烤。从她的风度上可以想到,她是位手指纤细、脚尖美丽的女人。她天生的器官当中,从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的,便是窈窕的手脚。

“二郎,您也伸出手烤烤吧!”

我不知为什么踌躇起来,没有伸手。这时,窗外响起了哗哗的雨声。白天越刮越大的西北风和雨一起来了,使世上显得格外静谧。只有时断时续地打在导水管上的雨点声吧嗒吧嗒地响着。嫂子以平时的那种安详的态度,把房间环视了一遍说:“果然是个好房间,也很安静。”

“因为是晚上,看起来不错。请你白天来看看,真是个邋遢房间呀。”

我同嫂子交谈了一会儿。现在,坦白地说,我内心里绝不像我讲话时语调那样平静。因为直到那时我还没料到嫂子会到这个小旅店来看我,连做梦都没想到啊。看到她出现在楼梯口的“土间”时,我大吃一惊。这一惊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恐。

“她为什么来呢?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特意而来呢?为什么特意在晚上点灯以后来呢?”

这是我见到她瞬息间产生的疑问。我从一开始心里就有这些疑问,同她隔着火盆相对而坐时的若无其事的态度中,能感受到持续不断的压迫感,使我说话语调带有不愉快的虚伪性。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且也知道这种虚伪性常常反映在对方的头脑中。但我是无可奈何的。我对嫂子说:“春寒也够受的呀。”“下雨还出门呀。”又问:“为什么现在出门呀?”话谈到这里,我心里还不觉得敞亮,我变得拘谨起来,恰似在蒙娜丽莎的奇怪的微笑面前呆立着。

“在我们分别这阵子,二郎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啦。”嫂子开口说。

“哪里的话。”我说。

“不,是这样的。”她把我顶回来了。

* * *

[1]壁龛是客厅内摆设装饰品的地方,通常为三尺长。

我猛然间站起来转到嫂子的身后。她背靠着三尺壁龛坐着。房间太窄,她的衣带几乎碰到杉木的壁龛柱子上。我一只脚伸进去时,她很别扭地向前弯着身子,问:“干什么呀?”我一只脚悬在空中,从壁龛里面取出一个涂黑漆的套盒放到她的面前。

“喂,吃一个怎么样?”

我边说边打开盒盖,她流露出一丝苦笑。套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撒上白糖的牡丹饼。看到这牡丹饼才知道昨天正是春分。我瞟了嫂子一眼,板着面孔问:“不吃吗?”她忽然笑了起来。

“您太健忘啦,那牡丹饼不是昨天家里让人带给您的吗?”

我不得已苦笑着吃了一个。她给我倒了一碗茶。

通过这些牡丹饼,我终于弄清楚了她今天回娘家扫墓,回来时顺便到这里来的。

“很久没见面了,那边都好吗?”

“哦,谢谢,很好……”

她不爱说话,只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一句。随后又加了一句:“若是说很久没见面,您可好久没回番町的家啦。”说完,特意瞅着我的脸。

我同番町的家完全疏远了。开始时还惦记家中,一个星期不回去一两次还过意不去,可不知不觉之间就偏离了家这个中心,习惯从别处偷偷观望了。而且,我感到在我观望期间至少家中没出什么事,这似乎意味着我久不回家是家中太平的一个原因。

“您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常回来啦?”

“因为工作有点忙。”

“是吗?可当真?不是这个原因吧。”

我真受不了嫂子对我如此追逼,而且,我不理解她的心。因为我过去一直坚信,不管其他人怎么样,唯独嫂子在这点上没有勇气追问我。我一狠心想说:“你太冒失了!”可我老早被对方看成是胆小鬼,到底还是没敢说出来。

“的确是忙啊。说真的,最近我想学习一点东西,正着手准备,所以哪儿也不想去。我感到总是这样游手好闲地混日子很无聊,所以趁现在读点书,打算再过段时间到外国去看看。”

这话后半部分确实是我的愿望。我怎么都无所谓,只想远走高飞。

“您说是去外国,去欧美旅行?”

“噢,是啊!”

“好啊。请您快一点托爸爸给办一办吧。我替您说说好吧?”

我明知此事办不成,还是抱这种幻想,可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摇头说:“爸爸办不成啊。”她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以无精打采的口吻说:“还是男人轻松自在啊。”

“一点也不轻松自在。”

“可是男人一旦腻味了,不是随便哪儿都可以远走高飞吗?”

我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出来在火盆上烤着。那火盆虽然又大又厚,但从大小说,同普通的方火盆一样,两人对面烤手时,脸和脸的距离挨得太近。嫂子刚坐下就说冷,像个驼背的人似的,胸部向前弯曲着坐在那里。无可非议,她的这种姿势只能说有女人风度。结果,我自然要向后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即使如此,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如此靠近的地方长时间注视着她那梳成“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我感到她苍白的面容犹如火焰一般地刺眼。

我就是在这种比较拘束的情况下,突然听她坦白她同哥哥的关系在我离家后仍一直在恶化这一令人讨厌的事实。迄今为止,她采取的方针是:我若是不问,她对哥哥的事也绝口不谈。我即使问她,她也常常是笑眯眯地说什么“还是老样子呀”,什么“不必担心哟”等等。现在,嫂子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积极向我吐露我最感不安的问题的真相,所以,我这个胆小怕事的人就好像冷不防泡在硫酸里似的火辣辣地痛。

然而,一旦找到了线索,我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她不喜欢多说话,未能使我如愿以偿。她只不过一闪而过地谈点他们夫妻间的不和,而且,还只字不提不和的原因。问她时,她只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也许是她不知道,也许是她知而不讲。

“反正我生来就这么蠢,真没法子呀。不管怎么样,也只能听天由命。我这么一想也就认了。”

她仿佛生来就是这样的女人:一方面从一开始就具有不畏自己命运的虔诚之心,另一方面又具有不畏他人命运的秉性。

“男人若是腻味了,就可以像二郎那样远走高飞,可女人就不行呀。像我这样的,正如父母亲手栽的盆花一样,一旦栽上就完事大吉,只要没有人来挪动就再也动弹不了啦,而且只能一动不动,直到枯死。此外,别无它法。”

我强烈地感到她这番可怜的倾诉的背后有着女性难以估量的倔强。当我想到这种倔强将对哥哥产生什么样的作用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哥哥只是情绪不好吧,此外还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是啊,这可不好说呀,人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什么病。”

过了一会儿,她从衣带里掏出女式怀表看了看。房间里静悄悄的,连关表盖的声音都听得十分真切,恰似锋利的针尖扎在平整光滑的皮肤表面一样。

“我该回去啦。二郎,我谈这么多不愉快的话,实在打搅您了。至今为止,我可没向任何人讲过呀。今天我回到家里,就再也不讲了。”

在楼梯口等着的车夫的灯笼上,带有她娘家的堂号。

那天晚上,雨静静地下了一整夜。在仿佛敲打着我的枕头的雨点声中,我的脑子里总萦绕着嫂子的幻影。她的浓眉深眸一浮现在我眼前,那苍白的额头和脸膛便以磁石吸引碎铁片的速度立刻跟着反映出来。她的幻影多次破灭了,可每破灭一次,又以同样的顺序很快再现出来。我终于连她嘴唇的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我看到她嘴唇两端的肌肉宛如不出声的言语符号那样微微颤动。随后,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脸上那个试图逃避肉眼注意的小涡儿也不知是形成笑窝还是自消自灭,不断地起伏波动。

我就是这样急切地想象着她栩栩如生的形象。在滴答滴答的雨声中,我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并开始烦恼于自己发热的头脑。

既然她同哥哥的关系变坏,我的身体不管飞到哪里,我的心也决不会安稳下来的。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她具体地讲一讲,可她和普通的女人不一样,不讲任何零星琐碎的事,她几乎不理睬我的要求。从结果来说,我等于在她访问之后更加焦虑不安了。

她的话都像影子那样阴暗。尽管如此,还像闪电那样在我心中留下一道短暂的闪光。我把影子和闪光联系起来考虑,是不是哥哥最近由于暴怒而对嫂子做出了未曾有过的粗鲁举动呢?“殴打”这个词同“痛骂”、“虐待”这些词排列起来看,使人有一种不吉利的残酷之感。嫂子是现代的女性,说不定完全在这种意义上去理解哥哥的所作所为。我问她哥哥的健康状况时,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人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什么病”。她也应该知道,我是担心哥哥的精神状态才提出这个问题的。因此,她这句比平时还冷淡的回答也可以理解为将抽在她娇美肉体上的鞭子声化作对丈夫的未来的复仇声——我感到可怕。

我想明天回番町的家,一定要向母亲悄悄打听一下他们俩的近况。可嫂子已经明说,关于他们夫妻关系的变化谁也不知道,而且也未曾告诉任何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从她那影子一样的闪电般的语言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了这件事。

为什么那么沉默寡言的嫂子只对我讲这个话呢?她平素是冷静的,今晚也同平素一样的冷静。不能认为是她兴奋过度无处申诉才故意访问我。首先,“申诉”这个词儿就同她的态度不相称。从结果来说,正如我方才说的,倒是我被她弄得更着急了。

她望着我对着火盆的脸,说:“您为什么那么拘谨呀?”我说“没什么拘谨的。”她笑嘻嘻地说:“话虽这么说,您不是向后挺直腰板了吗?”当时,她的态度十分狎昵,好像用她纤细的食指从火盆对面捅我的脸蛋似的。她又叫着我的名字说:“您受惊了吧?”她突然在寒冷的雨夜到我这里来,就使我感到愕然,可她把这事说得简直像个愉快的恶作剧一样。……

我的想象和记忆在吧嗒吧嗒的有节奏的雨点声中,一幕一幕没完没了地旋转着,直到深更半夜。

此后有三四天的光景,我的脑袋不断地被嫂子的幽灵缠绕着。我甚至在办公处的桌子前绘重要的图表时,都不知用什么办法消除这个倒霉的后果。我不耐烦地想,总有一天要借助他人之手干工作。就这样,我心中犯疑:自己总是神不守舍,却又在外表上装得同一般人一样,旁人怎能不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我在办公处老早就不被看作是个活泼的人。尤其是最近连话都很少说。因此,我琢磨这三四天发生的变化大概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就会过去了。我感到了一个人同周围完全隔绝的寂寥。

我前几天从各个角度审视了这位嫂子——她从嫁到我家那天起,就已超越了甚至男人也超越不了的某种东西;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必须跨越的墙壁。从一开始,她就是放纵不羁的自由的女人。她迄今为止的行动只不过是不拘泥于任何东西的天真的表现。

有时,在我眼里,她又是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所谓稳重的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她远远地超出了普通稳重之人的范围。她的沉着,她的风度,她的寡言,不论谁评论,肯定认为她是一个过于稳重的人。同时,她又令人吃惊地厚颜无耻。

在某一瞬间,她恰似忍耐的化身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她的忍耐之中潜藏着不露一丝痛苦痕迹的高雅。她不紧锁双眉,而是笑容可掬;她不哭倒在地,而是端然正坐。那副模样真像要等自己的双脚在座位下坐烂似的。总之,她的忍耐已经超出了“忍耐”的含意,几乎接近于她的自然面貌。

我就是这样从各个角度观察了这位嫂子。在办公处的桌子前,在午餐桌上,在回家的电车里,在小旅店火盆的周围,在各个地方,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察了她。我尝到了旁人不知道的苦头,还不能对旁人讲。我常常涌出一个念头:不管怎么说,照理应该在此期间下决心回番町的家摸一摸大致的情况。可我很胆怯,没有勇气这么做。明知眼前有可怕的东西,却故意闭上眼睛不去看它。

到第五天的星期六下午,父亲突然来电话,我到办公处的电话机旁去接。

“你是二郎吗?”

“是啊。”

“明天早晨我去你那里行吗?”

“哦。”

“碍事吗?”

“不,不碍事……”

“那么,等着我,行吧?再见!”

说到这里,父亲放下了电话。我狼狈不堪,悔不该连有什么事都没来得及问明白就放下了话筒。我顿时觉得有点怪:若是有事,父亲似乎该把我叫到跟前去呀。我仿佛感到父亲破例地从家到我这里来,同前两天嫂子的来访有某种关系。我更加忐忑不安了。

回到小旅店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冈田从大阪寄来的彩色明信片。那是他们夫妇邀请佐野和阿贞在郊外愉快度过半天的纪念。我对着桌子把那张明信片端详了好久。

我在星期天虽有喜欢睡懒觉的毛病,可第二天早晨还是起得比较早。饭后拿起报纸,报纸如同等火车时买来随手翻阅的,几乎没什么值得看的内容,让人感到无聊。我马上把报纸扔掉了。然而,没过五六分钟,又拾了起来。我时而吸烟,时而仔细地揩揩眼镜,手脚不闲地等待父亲来。

父亲还是没来。我清楚地知道父亲起得早。他的急性子从小就养成了。我沉不住气,想打电话问问父亲是怎么搞的。

我从小被母亲溺爱,经常躲着父亲。可是,打开窗户说亮话,慈祥的母亲比严厉的父亲还可怕。常有这样的事:父亲生我的气、责骂我时,我虽惶恐不安,却在心里想男人终归是男人。眼下同平常不一样,即使是父亲也不会轻易瞧不起我。因此,我刚要打电话,又作罢了。

父亲终于在十点钟光景来了。他穿的是外褂和裙服,极为平常的装束,但面孔显得格外安详。我从小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凭经验,从他的表情可以马上判断出有事没事。

“以为您会来得更早些,我刚才就一直在等您。”

“我想你多半会在被窝里等着我。我若想早一点来,怎么早也无所谓,可对你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有意来得晚一些。”

父亲把我沏的茶端到嘴边上,像是喝又像是品尝的样子,眼睛骨碌碌地环视着室内。室内只有桌子、书箱和火盆。

“房间不错啊!”

父亲经常对我说这样好听的话。他把长年社交时用惯了的话不知不觉地拿到用不着客气的家庭里来了。因为是一句十分干瘪的恭维话,在我听起来,只不过像别人说句“早安”似的。

他瞥了三尺壁龛一眼,看见了挂在那里的轴画。

“正合适啊。”

那是我为装饰这里的壁龛从父亲那里借来的小型的半幅宣纸的挂轴。他当时说:“这幅画你拿去吧!”说完便扔给我了。在我看来,那是幅一点也不合适的古怪画作。我苦笑着看了看那幅画。

画面上用淡墨画一条斜杠杠,写着画赞:“此杠自己不动,一摸就动。”总之,画和字都是些支离破碎的无聊之物。

“你见笑啦?这可是一幅很古雅的作品呀,因为是挂在客厅壁龛上面的。”

“出自谁的手笔?”

“我不清楚,反正是大德寺[1]的什么人……”

“啊,原来如此。”

父亲还想把挂轴的事讲下去。什么大德寺如何,“黄檗”[2]如何,我听起来一点也不感兴趣。最后,他问我:“这条杠杠的意思你懂了吗?”这倒把我难住了。

* * *

[1]京都市上京区的寺院,里面有许多著名书法家及画家。

[2]日本三禅宗之一,在京都府宇治市有寺院,以藏古书闻名。

那天我陪父亲去参观了上野的表庆馆[1]。过去跟他去过几次类似的地方,可我万没想到他特意到小旅店来约我同去。和父亲一起走出旅店门去上野的路上,我猜想他一定会谈点正经的事。但我根本没有勇气问他。在他面前,我绝口不提兄嫂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好像被禁用的字眼一样。

在表庆馆,父亲站在利休[2]的书信前,结结巴巴地硬去读他也不懂的句子,什么“请允许”之类。看到皇室收藏的王羲之[3]的手稿时,他感慨地说:“嗯,果然不错。”在我看来这手稿很没意思,便说:“可以鼓舞人心。”父亲连忙反问道:“为什么?”

我们走进二楼的大厅。这里整整齐齐地悬挂着十来幅应举[4]的作品,奇怪的是都连在一起,右端的岩石上立着三只鹤,除左角上有一只正展翅翱翔外,约摸有四五米的空间是一片碧波。

“有人把贴印花纸那部分揭去当挂轴啦!”

父亲用手指给我看每幅画用手揭来揭去擦破的痕迹以及拆掉拉手后留下的白印记。我站在大厅中央听了父亲的说明,才知道对描绘出如此雄伟画卷的古代的日本人表示敬意。

从二楼下来时,父亲给我解释中国的玉石、朝鲜高丽时代的陶器之类,还讲到柿右卫门[5]的名字。最无聊的是吉兵卫[6]的饭碗。我们都觉得很累,便走出了表庆馆。右侧有一株遮掩馆前的挺拔苍松,我们缓步走在雅静的小路上。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只字不提重要的事。

“樱花马上要开啦!”

“要开啦。”

我们又缓慢地来到东照宫[7]前。

“到精养轩[8]吃饭吧?”

时间已是一点半了。我自幼随父亲外出时,一定要在什么地方吃点东西,这已成为习惯。长大后也不想同父亲分开吃饭。可这一天不知为什么想早点离开父亲。

上午路过时未曾留意的精养轩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纵横交错地拉上了挂满五色旗的绳子,热烈欢迎戴大礼帽的客人。

“今天有什么事吧,大概是包租下来的。”

“不错。”

父亲停住脚步,望着在树丛间闪闪晃动的旗子。不大会儿,父亲若有所悟地问我:“今天是二十三号吧?”这一天正是二十三号,是哥哥的一位叫K的朋友举行婚礼的日子。

“我倒忘记啦,一个星期前来了请帖,是给一郎和阿直的。”

“K君还没有结婚吗?”

“是吧。我不大清楚。该不会是再婚吧。”

我们下了山,最后走进了左侧的西餐馆。

“这里可以看清马路,说不定一郎会戴大礼帽从这里路过。”

“嫂子也一起来吗?”

“这我可说不好呀!”

我们在二楼窗户附近找个座位坐定,隔着一个插着鲜花的矮花瓶,俯视下面宽阔的三桥大街。

* * *

[1]上野公园的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一部分。

[2]千宗易的号(1522—1591),茶道名人,其一封书信收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3]我国晋代的书法家,此处指王羲之的书信集《丧乱帖》的一卷,据说是仿抄本。

[4]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著名的写生画家。

[5]柿右卫门(1596—1666),姓酒井田,江户初期的著名陶瓷匠。

[6]吉兵卫(1599—1656),陶瓷匠。后改名吉左卫门,剃度为僧,号为道入。

[7]在上野公园,17世纪前半叶建成,祭祀德川家原、吉宗的神社。

[8]上野公园的一家西餐馆。

吃饭时,父亲兴致勃勃地谈了起来。然而,直到喝咖啡,他也没谈正经的事。到外面时,他才露出有所发现的神情,望着对面的大型白色建筑。

“哟,不知什么时候联营商店改成电影院啦,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呀?”

白色西洋风建筑正面金字招牌的周围装点着无数面不值钱的小旗。由于职业的关系,我以可悲的眼神望着这个虚张声势矗立在东京中央的低劣建筑物。

“世上的变化之快真是惊人啊!一想到这里,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呢。”

因为是晴朗的星期天,加上正赶上人多的时候,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在五颜六色、张张笑脸、步履轻松的人群中,父亲讲这种话同周围的气氛太不协调了。

在回番町的家和小旅店的叉道上,我想同父亲分手。

“你回去有事吗?”父亲问。

“嗯,有点事……”

“别管了,到家里坐坐吧!”父亲说。

我的手搭在帽檐上踌躇起来。

“好啦,来吧。这不是自己的家吗?你偶尔才来一次。”

我不好意思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连忙回头说:

“你近来不回家,家人觉得很奇怪,都说二郎怎么搞的?俗话说‘老去串门子怕给人家添麻烦’,可你是‘不去串门子也怕给人家添麻烦’,这就更不好啦。”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

“不管怎么说,还是来的好。道理等到家后对你妈痛痛快快地说好啦!我的任务只是把你拉回来。”

父亲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心里讥笑自己简直像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一声不吭地跟父亲一起走着。这一天天气不同于前些日子,转回南方的太阳把开春第一天的和煦阳光洒在我们头上。父亲穿着水獭领子的沉甸甸的大衣,我也穿着略微厚实的大衣,我们由于刚才的走动,都感到有点闷热了。立春后,我就是这样难得地陪着父亲到处转了半天。近来,我还没有同年迈的父亲如此并肩走过。而且,我也不知道今后还能这样同年迈的父亲走几次。

我在惴惴不安之中,感到一丝喜悦,伴随着喜悦又感到有点渺茫。我是在心头突然泛起伤感的气氛中,怀着听任摆布的心情移动着脚步的。

“你妈可有点担惊受怕呀,春分时让人给你拿去牡丹饼,你既没回个信,也没送回套盒。回来也好嘛,哪怕坐一会儿。你又不是有什么急事不能来。”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今天是隔了很久才带你回来,想让你见见大家——你最近没见到一郎吧?”

“哦。我只在搬到小旅店时同他打了声招呼。”

“你瞧瞧!可是今天一郎偏巧不在家。爸爸竟忘记了上野婚礼的事,都怪我不好。”

我跟着父亲终于钻进了番町的家门。

一进客厅母亲见到我时,只是说:“哎呀,难得哟!”我虽然差不多是被父亲强拉到这里来的,一路上却也感激父亲的情分。我暗自猜测到家后见到母亲的刹那间的光景。没想到母亲这一句话打乱了我的猜测。因为父亲对家中任何人都没打招呼,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热情地把我这个行为不端的儿子领了回来。阿重像望着逃出去的家犬似的对我说:“瞧,走丢的孩子回来啦。”嫂子同平常一样寡言寡语,只说了句“请进”,好像完全忘记了前几天晚上一个人访问我的事。我在众人面前也有顾虑,一点也未触及那件事。比较高兴的是父亲。他以多少有点诙谐和夸张的口吻得意地向母亲和阿重讲今天是怎样把我诱骗来的。他说把我“诱骗来”,在我听起来有些夸大和滑稽。

“因为到了春天,大家也得快活一些呀。若是老像近来这样死气沉沉的,简直像在阎罗殿里,只能把人憋坏了啊。这不是到了连桐畠都盖起漂亮房子的时节了嘛!”

所谓桐畠是我家附近马路拐角地皮的名字。自古传说住在那里风水不好,所以直到前些日子还空着。最近终于有人买下地皮,开始大兴土木。父亲活灵活现地对身旁的人讲起这件事,仿佛是怕自家变成第二块桐畠似的。平时,他常住的卧室是里面连着的两间,有事时通常把母亲、哥哥叫到那里去。那天,和平时不同,他一进门就没到他的卧室,而是把裙服和外褂一脱就坐在那里,同我们聊个没完。

偶尔回到自己长期住惯了的家,多少有点想起遗忘的东西的感觉。离开家时还很冷,客厅的玻璃窗大体上关着双层,满地的白霜把院子里的苔藓残酷地从地皮上揭掉了。现在,外面的隔扇都已收放在板窗隔里,里面的隔扇也都向两侧打开了。家里和天空显得最大限度地连接起来,树木、苔藓和石块都从大自然中直接跳入眼帘。一切都和我离开时有不同的情趣,一切也和小旅店有不同的情趣。

我坐在这里怀念过去,好久没有同父母、妹妹、嫂子这样在一起拉话了。家人之中,只有哥哥不在场。哥哥的名字,刚才谁也没有提到。我问了问那天他应邀参加K君婚礼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去参加婚礼了,还是到上野去了,抑或是不在家。我看见眼前的嫂子,只知道她没有参加婚礼。

我为哥哥的名字没进入我们的话题而苦恼,同时也为说出他的名字而顾忌。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打量着大家,仿佛觉得没有一张面孔是天真无邪的。

过了一会儿,我对阿重说:“阿重,让我看看你的房间,你吹嘘说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给人看吧?”她说:“当然喽。我既然自吹自擂过,就请您去看看。”我站起来去看我原来的房间。在去小旅店前,我早晚起居都在这里,这是我在家中最熟悉的地方了。阿重果然跟着我来了。

十一

阿重的房间虽然没有像她吹嘘的那样漂亮,可同我那时破破乱乱的情况相比,总觉得飘荡着一股娇媚的气息。我盘腿坐在桌子前面铺着的图案鲜艳的坐垫上,环顾那里说:“果然不错。”

桌上放着日本仿制的花饰瓷碟。“分离派”[1]的小花瓶中插着一束人造蔷薇花。绣着白色大百合花的壁饰挂在旁边。

“这不是很时髦吗?”

“很时髦呀。”

阿重假装正经的面孔上现出得意的神情。

我在那里同阿重开了一会儿玩笑。过了五六分钟,我突然问她:“近来哥哥怎么样?”于是,她压低嗓门说:“有点怪呀。”她的性格同嫂子截然相反,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同她谈哥哥是非常合适的。一旦找到谈话的引子,下面就根本不需要我去诱导了。她心里藏不住什么事,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和盘托出了。我默默地听着,到最后都有点腻味了。

“也就是说,哥哥不大同家人说话呀?”

“嗯,是的。”

“那么,同我离开家时不是一样吗?”

“大概是一样吧。”

我感到失望。我边思考边把烟灰不客气地掸在花饰瓷碟里。阿重显得很不高兴。“那是放笔的碟子,可不是烟灰碟哟。”

阿重不如嫂子聪明,我知道从她口中得不到什么,便想回到父母所在的客厅里。这时,我突然听她说了一件怪事。

据她说,哥哥近来在认真地研究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哥哥让阿重站在书斋外面,他把自己的胳膊掐一下,然后问:“阿重,哥哥刚掐了胳膊一下,你的胳膊也觉得痛吧?”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把茶杯里的茶喝了后,问:“阿重,你的嗓子眼里是不是觉得在咕嘟咕嘟地喝什么?”

“我在听哥哥解释之前,吃惊地想:他肯定是精神失常了。过后,哥哥告诉我这是法国的什么人搞的实验。他说我的感受性迟钝,所以没有反应。我倒很高兴哩。”

“为什么?”

“因为有了那种反应,比得了霍乱还让人讨厌。”

“你那么讨厌呀?”

“那当然喽。不过,令人不痛快呀,再怎么是做学问,干那种事……”

我也感到可笑,同时心里有点不舒服。回到客厅后,嫂子已不在这里了,只见父母面对面地小声嘀咕什么。刚才我一个人把家里搞得热气腾腾的欢闹场面再也不见了。“我可不想那样抚养呀。”我听见这么说。“那可就难办了。”我又听见这么说。

* * *

[1]1897年从维也纳学院派为主的艺术家协会中分离出的艺术家群体,主张革新传统艺术形式,作品具有造型简洁、集中装饰等特点。

十二

我在这里从父母口中知道了哥哥近来的一般情况。他们列举的事,除证实了我从阿重那里得到的情况外,别的没谈什么新东西。虽然如此,他们的表情也罢,言谈也罢,看起来对哥哥甚为担忧,让人为之心痛。他们(尤其是母亲)由于哥哥一个人使全家的气氛变得阴郁而感到难过。他们自信对自己孩子的爱超过了一般父母,这更加深了他们的不满。他们在背地里似乎认为没有理由被自己的孩子弄得如此不愉快。因此,我坐在他们面前,他们除对哥哥说长道短外,没有对任何人加以谴责。甚至平素不满意嫂子对哥哥采取那种态度的母亲,此刻对嫂子也没说一句牢骚话。

在他们的不满当中,多是充满出自同情的担心。他们也相当担忧哥哥的健康状况,对哥哥多少受健康状况支配的精神状态也无法冷漠相对。总之,哥哥的未来对他们来说,还是个可怕的未知数。

“怎么办?”

这是他们商量时必然重复的话。说实在的,即便是他们都不在一起时,他们的心中也还在隐隐约约地重复这句话。

“真是个性情古怪的人,过去也常有这种情况,可因为性情古怪,说好也就好了。这次可真怪呀。”

父母从小就摸透了哥哥喜怒无常,却仍觉得近来的哥哥不可理解。哥哥闷闷不乐的样子,从我搬到小旅店前后直到今天,一刻也没有间断,而且每况愈下,越演越烈。

“我真没办法呀,我是又生气又觉得可怜。”

母亲瞅着我,像诉苦似的说。

我同父母商量的结果,决定劝哥哥出去旅行。父母说他们对此无能为力,我提议最好拜托哥哥最亲密的H君,父母表示同意。然而,拜托的任务非我出面不成。离放春假还有一个星期,学校的课程马上就要结束了。若是去拜托H君,不赶早一点不成。

“那么,这两三天或者到三泽那里让他去说说,或者看情况我直接去说说,反正得决定下来。”

我同H君交往不那么亲密,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泽介入此事。三泽在校读书时曾请H君作保人。从学校毕业后,始终出入H君的家,好像他家的一名成员似的。

我临回去时想同嫂子道个别,往她的房间探头一望,嫂子正在芳江面前给光着身子的玩具娃娃穿美丽的衣服。

“芳江可长大啦。”

我站在那里,把手搭在芳江头上。芳江突然被好久没见面的叔父哄逗着,羞答答地歪着嘴笑了。出门时,已将近五点,哥哥还没从上野回来。父亲说我好久没来了,还是吃了饭见见哥哥再走,而我到底未能等到哥哥回来。

十三

第二天,我从办公处回来的路上顺便访问了三泽。听说他刚出去理发,我就不客气地进去等他。

“这两三天明显地暖和起来了,樱花也快开啦。”

三泽还没回来,他母亲来到客厅,和往常一样,同我很有礼貌地谈了起来。

他的房间里照例挂满了画和草图之类的,几乎都碰到鼻子了。其中也有的不带画框,就那么光秃秃地用大头针直接钉在墙壁上。

“我不知道是些什么,反正是他喜欢的,胡乱钉在墙上了。”他母亲辩解似的说。我在旁边的书架上看到一张同圆罐子并排放着的油画。

画的是一位女人的头部,她长着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而且,那黑眼睛中柔媚的水灵灵的痴呆劲儿使整个画面充满梦幻般的气氛。我凝神注视着这幅画。他母亲苦笑着回头对我说:

“那幅画也是前两天瞎画的。”

三泽是作画的好手。由于职业的关系,我也懂一些作画方法,但从是否具备足够的艺术素养上来看,我毕竟赶不上三泽。我在看这幅时,联想起可爱的奥菲莉亚[1]。

“真有意思。”我说。

“他说是对着相片画下来的,神采没画出来,不如活着的时候让他画下来就好了。她真不幸,两三年前就死啦。特意给她找的人家也没那个缘分呀!”

油画上的模特儿就是三泽所说的离婚后又回娘家的那位姑娘。三泽母亲还没等我开口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但一点也没涉及她同三泽的关系,也全然没谈她患精神病的事。我也不想听下去了,反倒想打断她的话。

话题不谈姑娘的事情后,马上又谈起了三泽的婚事。他母亲显得很高兴。

“这事您也操了不少心,这次总算定下来啦……”

前几天我接到三泽的信,信上说有点个人问题想同我谈谈,改日定去拜访。听他母亲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对他母亲只表示了一般的祝贺,心里却总想先知道他的对象是不是如这幅油画所画的女人那样,有一双又黑又大的水灵灵的眼睛。

三泽没有如我想的那样回来得那么早。他母亲说大概回家时顺便洗澡去了,问我是否让她去看看三泽在干什么,我谢绝了。然而,我的话中并没有包含多少过意不去的意思。

阿重——我曾问三泽是否有意娶她——现在还拖拖拉拉,不知会嫁到哪里。我自己也和阿重一样。已经成家的兄嫂却不和睦。把这些事对照起来想一想,我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 * *

[1]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一位年轻姑娘。她爱哈姆雷特,但父亲的死、哈姆雷特被驱逐国外使她受到强烈刺激而发疯,最后投河自尽。

十四

不久,三泽回来了。他近来身体看来不错,理了发,洗了澡,显得满面红光。健康和幸福——他盘腿坐在我面前的神色明确地述说着这两个事实。他的言谈举止也同样活泼爽朗。我若是突然提出我带来的不愉快的事,也不会冲淡他的愉悦心情。

“你有什么事吧?”

当他母亲起身离席,剩下我们俩相对而坐时,他这样问我。我不得不勉强地把哥哥的近况告诉了他,希望他托H君劝哥哥去旅行。

“我不为父母分点忧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呀。”

他一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抱着胳膊,望着膝盖,直到听我说完最后这句话。

“那么,我同你一起去吧。一起去比我一个人好,可以谈得详细些。”

三泽既有这番好意,我也不便推辞。他说去换件衣服,马上起身走了。不大会儿,又从隔扇背后探出头说:“喂,母亲说你好久不来了,要留你吃饭,正在准备呢。”我在这里吃饭心中也不踏实,可若是拒绝,也总得找个地方吃饭。我做了含含糊糊的回答,把很快抬起来的屁股又坐到原来的位置,眼光不住地扫视书架上放着的女人头部的画像。

“没有什么招待您还让您留下吃饭,实在不好意思。只是一点现成的。”

三泽的母亲一边让女佣将菜端上食案,一边来到客厅。食案的一头放着古香古色的九谷[1]的小酒杯。

即使如此,同三泽一起出门的时间也比我想象中要早。下电车后行走五六百米来到H君的会客室时,我看了一下表才八点钟。

H君穿着丝绸和服,缠了一条白绉绸腰带,盘腿坐在椅子上。他对三泽说:“带来一位稀客呀!”H君圆脸膛,圆脑袋,留着平头,胖墩墩的像个中国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恰似中国人操着不熟练的日语。他一张嘴,肌肉丰满的脸膛就颤动,所以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

他的性格同他的态度很相称,落落大方。他特意把两腿盘坐在比较不牢靠的椅子上。从一旁看,他的姿势很拘束,却也泰然自若。他的这种表现及风度同哥哥恰成鲜明的对照,倒成为哥哥同他相结合的一种力量。哥哥在他百依百顺的态度面前,大概也不会兴起顶撞的念头。我至今还没听到哥哥说过H君的坏话。

“你哥哥还是那么用功吗?那么用功可不好呀!”

他不慌不忙地说,眼睛瞅着我吐出来的烟。

* * *

[1]石川县加贺市九谷地方,古时以产陶瓷器闻名。

十五

不一会儿,三泽谈起了那件事,我随即在他之后扼要地说了一下。H君扭过头来说:

“那可有点怪呀,好像不会这样吧。”

他的怀疑看来绝不是假装的。他昨天参加了K君的婚礼,在精养轩同哥哥见了面。离开时,二人一起走出大门。因为话未说完,二人便漫不经心地搭伴走着。最后,哥哥说太累了,H君便把哥哥拉到他的家中。

“因为你哥哥是在我家吃的晚饭呀,似乎同平常也没有什么两样。”

娇生惯养的哥哥平素在家里很难对付,可在外面却非常稳重。然而,这是从前的哥哥。如今再用“娇生惯养”四个字来形容他就过于单纯了。我不得不问H君:哥哥当时对你主要说了些什么,不妨讲给我听听。

“没什么,家里的事,他什么也没说。”

这也是真话。记性满好的H君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用最坦率的态度对我讲了。

听说哥哥当时一再谈论死。他对英美流行的《关于死后的研究》这个题目感兴趣,大都谈这方面的问题。可一切都不能使哥哥满意。他叹息说,虽读了梅特林克[1]的论文,也是跟普通的“招魂术”一样无聊。

H君同哥哥的谈话只限于学术研究方面。H君似乎认为这当然是哥哥的本领。可是,我听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位哥哥和家里的哥哥分成两个人考虑,而只能认为正是家里的哥哥生出了这位学者的哥哥。

“这是心理上的动摇呀,是否同你家有关系我不了解,不过,肯定是思想上动摇不稳而陷入了困境。”

H君最后这样说。他并且承认哥哥有神经衰弱症。然而,这也并不是哥哥的隐私。哥哥每次见到H君几乎像口头禅似的一再谈到自己的神经衰弱。

“因此,这次出去旅行是最好不过的了,这样的话,我可以劝他试试看。不过,他会马上同意吗?他是个不好动的人,也许很难成行。”

H君的话里缺乏自信。

“如果是您劝他的话,我想他会答应的。”

“那可难讲啊。”

H君苦笑着。

从H君家出来时已快到十点了。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影悠闲地趿拉着木屐,漫步在闲静的住宅街上。天空星光暗淡,恰如眨着困倦的眼睛。我感到眼前被一层模糊的东西包围着,在昏暗的街道上同三泽肩并肩地走回去了。

* * *

[1]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诗人、剧作家,作品多带有象征性的神秘倾向。

十六

我伸长脖子等待H君的消息。樱花的信息开始出现在东京市内报纸的一个星期之后,H君还是没来任何消息。我失望了。我又不愿打电话到番町的家询问。我心想随它去吧,便一动不动地待着。这当儿三泽来了。

“听说有点不顺利。”三泽说。

事实果然不出我所料。哥哥断然拒绝了H君的劝告。H君不得已把三泽叫来,让他把结果转告我。

“那么说,你是特意来的喽?”

“就算是吧。”

“你辛苦了,对不起!”

除此之外,我再不想说什么。

“H君就是那种人,他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要负责似的。他说这次事情太突然,没有办好,等暑假时一定把你哥哥领到什么地方玩玩。”

我不禁苦笑着瞟了这样安慰我的三泽一眼。在H君这种非常悠闲的人看来,春假和暑假大概都一样;可在我们这些蹲办公室的人看来,暑假是遥远未来的事。遥远的未来和现实之间蕴藏着巨大的不安。

“不过,没有办法呀。本来我想随便安排个活动能够适合哥哥,让他自由行动起来。”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三泽对我的想法未发表任何评论,他把胳膊肘支撑在桌角上,又托住腮帮子瞅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三泽说:“所以,你还是照我说的办为好。”

前些日子去托H君帮哥哥的忙。在回家的路上,一声不吭的三泽突然在马路中心使我怔住了。他对哥哥的事一直没说一句话,当时却突然捅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让你哥哥出去旅行也罢,让他快活一些也罢,你与其为这些事操心,不如自己早点结婚为好。这样做对你有利哟!”

那晚上三泽劝我结婚可不是初次。我总是回答他没有对象。他最后说给我介绍一个。就这样,一时几乎快成为事实。

我那天晚上对三泽又谈了这些话。他记得此事,但比平时冷淡些。

“那么,照你说的办,真能给我找个对象吗?”

“如果真的照我说的办,真能给你找个好对象。”

他说这话时心中似乎已经有数了。我想大概是从他最近要娶的女人口中听说的。

他已经不大谈起那位长着一双乌黑大眼睛的精神病姑娘了。

“你未来的妻子还有那么一副面容吗?”

“啊,让我怎么说呢,改日介绍给你看看。”

“结婚典礼在什么时候?”

“按对方的意思,也许要拖到秋天。”

他似乎很愉快。他把自己过去的诗兴投到即将来临的生活中了。

十七

四月不知不觉过去了。樱花从上野、向岛,然后是荒川,按着这个顺序逐渐开放,又逐渐凋谢。我虚度了一年之中最愉快的这一赏花时节。然而,春去夏来,大地披上新绿之后再回过头看一看已经过去的春天,就深感不能令人满意。即使如此,虚度的时光还是很宝贵的。

自那以后,我一次也没登家门;家中谁也没到这里来。母亲和阿重倒是打来一两次电话,只不过谈的话题都跟我穿的衣物有关。我根本没见到三泽。樱花盛开时,大阪的冈田又寄来一张彩色明信片,同上次一样,有阿贞和阿兼的签名。

我如同到办公处上下班的动物般活着。到五月底,三泽突然寄来一个大请帖。我以为是结婚通知,便拆开看。没想到,原来是富士见町[1]的“雅乐[2]练习所”的请帖。上面写着:“兹定于六月二日举行音乐演奏会,下午一时开始,敬请届时光临。”我过去没想到三泽同这方面还有关系,他为什么要把请帖送给我?我一点也不理解。半天之后,我又接到了他的信。信上附带一句:六月二日务必来!既然要我务必去,他本人无疑要去。由于对方盛情邀请,我决定不管怎样也得去看看。可我对雅乐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促使我情绪转变的,倒是三泽在收信人的姓名后[3]作为“又及”附记的一条短消息:

“H君是位诚实的人,他终于说服了你哥哥。据说已约定今年六月学校课程一结束,二人即到某地旅行。”

我为父亲,为母亲,并为哥哥本人感到高兴。哥哥既然有心思答应H君出去旅行,只这点就表明他有很大变化。不喜欢撒谎的哥哥肯定会付诸实行的。

我没有询问父母是否属实,也没有设法请H君证实这个消息,只想从三泽口中再了解得详细点。我琢磨在这次见面时也不迟,便暗自等待他所说的“务必来”的六月二日。

六月二日偏巧下雨。十一点光景,雨虽停了一下,但毕竟到了雨季,天空没有一下子放晴。马路上的行人一会儿打着伞,一会儿又折起来。城门外的长长柳枝倒垂着,仿佛缕缕青烟。从下面走过时,使人感到灰白的霉粉之类粘在衣服上,经久不落。

雅乐所的大门里排列着很多人力车,也有一两辆马车,但看不到一辆汽车。我在正门口把帽子递给一个穿一身带有金黄色纽扣制服的人。另一个人把我领进了观众席。

“请坐在那边!”

他说完又回到正门那边去了。椅子上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人。我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尽量不让别人看见。

* * *

[1]在东京千代田区。

[2]日本古代的宫廷音乐。

[3]日本书信的写法,收信人的姓名通常在信的最后。

十八

我心里一边等待三泽,一边四下张望,可是,哪儿也没见到三泽的影子。观众席除正面外,左右还有两个侧席。我是被人领着从正门向左走到尽头又向右拐,从金色屏风前面通过才到正面席的。我前面有两三位穿有家徽的和服的女人,后面是两位穿土黄色军装的军官。此外,还有六七个人散坐在各处。

同我隔一个座位的一对夫妻正在谈论舞台正面挂的幕布。幕布上竖染成好几行似乎与雅乐毫无关系的奇异的花纹。

“那是织田信长[1]的家徽呀。据说信长哀叹王室的衰落,进献了那种幕布,从此以后必定得挂带有木瓜纹样的幕布。”

幕布的上下镶着紫底金色蔓藤花纹的边。

向幕布前方望去,正中央放着鼓。鼓上涂着绿、金黄、赤三种美丽的色彩,装在又薄又圆的框子中。左端有个熨斗大小的钟也吊在框子中。此外,还有两把古琴和两面琵琶。

乐器前是铺着天蓝色地毯的跳舞的地方。结构很像能乐[2]舞台,三面观众席都是分开的。相隔四五尺的距离,阳光可以射进来,通风也好。

我正在好奇地欣赏这种情景时,观众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位N侯爵[3],记得我在一次音乐会上见到过他。他对旁边一位秃顶的矮胖子好像谈他的妻子似的说:“今天因为有教育会,不能来了。”后来三泽告诉我,这位小圆胖子是K公爵[4]。

三泽身穿大礼服,在舞乐开始五六分钟前才到。他在门口金色屏风那里环视观众席,犹豫了一会儿,一看到我便立即到我身旁坐下。

和他一前一后,有一位身材修长的男青年领着两位妙龄女郎也到正面的席位来了。男青年身穿大礼服,姑娘们自然穿带家徽的和服。男青年同陪伴他的一位姑娘面庞极为相似,我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兄妹。他们隔着五六排人头同三泽互相致意。男青年尽量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女方稍微有点羞怯。三泽特意站起身来。妇女一般坐在前面,所以,他们最后还是没到我们旁边来。

“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三泽悄声告诉我。我在心中对比着那位有一双梦幻般乌黑大眼睛的精神病姑娘和这位距自己四五米远坐在那里的面色红润的姑娘。她坐在那里只露出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脖颈,而且被人影遮住,时常无法看到。

“另一位姑娘呀……”三泽又悄声说着,然后突然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了白纸片和自来水笔,马上在上面写什么。正面的舞台上,雅乐演员已经出场了。

* * *

[1]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

[2]日本古典歌舞剧的一种。

[3]据漱石1911年6月3日的日记,指锅岛侯爵。

[4]据漱石上述日记记载,指九条公爵。

十九

演员的头上戴着帽子或头巾之类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意儿。我熟悉《富士鼓》[1],心想这大概就是鸟形盔一类的东西。从脖子往下也同头上戴的东西一样,都不是现代的东西。他们身穿锦缎做成的上衣和裙裤。这种衣裤没有垫肩及垫托物,肩膀附近用柔软的线紧紧附着在身上。白袖口上缝有三寸宽的红绸子。他们都穿着白色紧扎的和服裙裤,一律盘腿坐在那里。

三泽把在膝上写了什么字的白纸片揉烂了。我从旁边看到了他揉烂的纸团。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望着舞台。从蓝地毯左侧帐幕的影子下出来一个人,手中拿着矛。此人也同奏管弦[2]的人一样,穿着锦缎背心。

三泽总是不想说“另一位姑娘”的事。观众非常肃静,甚至挨着坐的人都怕说话。没办法,我只好忍耐着,不去催促三泽。三泽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同我一样,似乎第一次在这里露面,显得有点拘束。

舞蹈在彬彬有礼的观众面前按既定的安排进行,不厌其烦地做一些单调而文雅的手足动作。他们的服饰,每换一个主题就有古代的闲雅色彩,一幕一幕从我们眼前掠过。有的人帽子上插着樱花,宽大的纱袖下面透出火红的五色花纹,还佩带着金刀。有的人在束紧袖口的红衣上披着一件中国锦缎做的无袖短外套,一直耷拉到膝盖上,恰似一位锦缎裹成的猎手。有的人散披着类似蓑衣的青衣,腰上挂着青斗笠。一切宛如梦境一般,使观众领略了我们祖先留下的远古的遗物。观众带着很难得的表情在欣赏,三泽和我坐在那里都有点像鬼狐缠身似的。

舞乐告一段落时,不知谁说了一句“用点茶去”,周围的人便离开座位向另外的房间走去。这时,刚才那位同三泽订婚的女人的哥哥走了过来,以熟悉的口吻和三泽交谈着。他似乎是位与这次雅乐演奏会有关的人,谁接受了当天的邀请,他都一清二楚。三泽和我向他请教了直到现在还在那里的华族、高官和名流的尊姓大名。

在另外的房间里有咖啡、巧克力和夹心面包之类。虽然看不到一般演奏会那种不礼貌的行为,但由于人多拥挤,有些妇女一坐下就不离开座位了。三泽和他的朋友把点心及咖啡放在盘子里,特意端到两位姑娘面前。我剥着巧克力的锡纸,站在门口,从远处偷偷地瞅着他们。

三泽的未婚妻鞠了个躬,只取了咖啡杯子,没有动点心。所谓“另一位姑娘”,连咖啡杯子都不轻易伸手去取。三泽端着盘子站在那里,看样子撤回来也不好,递过去也不好。姑娘的脸上布满了孩子般的痛苦表情,比刚才见到时还厉害。

* * *

[1]谣曲之一。世阿弥元清作。说的是大阪的一位叫富士的演奏雅乐的人的妻子,因做了噩梦便领着女儿去东京,得知丈夫被害因而精神失常。女人穿上丈夫遗留的衣服,头戴鸟形盔击鼓狂舞。故名《富士鼓》。

[2]雅乐中不伴随舞蹈的乐器合奏被称为管弦。

二十

我刚才就对“另一位姑娘”特别注意。这肯定是三泽的神情及态度这个重要原因,对我起了作用,但单以她的美丽姿色,也足以吸引我的视线。每当舞乐演出的间歇,我就不断地向她和三泽的未婚妻的背影望去。我的座位很方便,可以自然地看到她们,我都用不着特别转动眼珠。

我刚才是一味地望她们的脖颈,现在站在比较自由的地方,开始斜视她们的面庞。我琢磨说不定会有从正面看到她们的机会,便一边往嘴里塞巧克力,一边暗自密切注意捕捉这一瞬间。可她和三泽的意中人始终没有面对着我这个方向。我从远处只看到了她们容貌三分之二的侧面。

这时,三泽又端着盘子向这边走来。从我身旁经过时,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只问候他:“你辛苦了!”随后,那位身材修长的哥哥来了。

“到那边去吸支烟怎么样?吸烟室在那边的尽头。”

我同三泽刚有点头绪的谈话又告吹了。我们跟着他到吸烟室去了。这个比较狭小的房间全给烟雾和男人占满了,比想象的还要热闹。

我在角落里见到一个熟人。他是位有雅乐师姓氏的大眼睛的男子。作为某一协会的主要成员,他在舞台上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大眼睛。他正以说台词时那样深沉的腔调在同旁人交谈。他几乎和我们脚前脚后地走出了吸烟室。

“听说他到底当了演员啦。”

“赚了钱吧?”

“哦,大概赚了。”

“前两天报上登的什么节目,是他演的吧?”

“哦,听说是他。”

他出去后,房间当中有三个男人这样议论他。三泽的朋友把那三个人的名字告诉了我们。其中,两位是公爵,一位是伯爵。三个人都是朝臣出身的华族。从他们的交谈判断,他们似乎对剧这种艺术没有任何知识和兴趣。

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听了两三支西洋曲子之后,快到五点时离开了雅乐所。周围没人时,三泽这才开始谈“另一位姑娘”的事。他的想法同我当初判断的一样。

“怎么样,满意吗?”

“长相不错呀!”

“只是长相吗?”

“其他我不了解,不过有点守旧吧?好像觉得凡事只要客气就是礼貌。”

“总是同家庭教养有关系啊。不过,那样做是不会错的哟。”

我们沿着堤坝走着,上面的松树挂满了雨水,映在空中更显得郁郁葱葱。

二十一

我同三泽没完没了地谈论着女人。他的未婚妻是宫内省[1]一位官吏的女儿。她的伴侣同她是要好的朋友。三泽同她商量好,特意把她的伴侣约了出来。我让三泽给我介绍了她的伴侣的家庭、地位、所受教育等所能得到的情况。

我喧宾夺主了。在雅乐所见到三泽之前,我在心中一直暗想那天的话题应是谈H君同哥哥今年夏天一起外出旅行这件事。离开雅乐所时,我才感到此事竟成了小小的陪衬。我快要同三泽告别时,才站在十字路口说:

“我今天见到你本想好好问问你关于哥哥的事。可现在看来只好照H君说的办了。”

“H君特地把我叫去那么说的,没错,不要紧的。”

“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只要想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处于观望地位的三泽的眼里一开始就没把哥哥的命运当成一个了不起的问题。

“我看应该积极抓紧进行单方面的工作才好。”

我独自回小旅店的途中,不能不考虑兄嫂的事。然而,那天见到的那位姑娘在我头脑中所占的位置说不定比兄嫂要多。我同姑娘连句话都没搭上,也没能听到她的声音。三泽说只想让我们二人的目光能够自然地在同一房间相遇,而不喜欢留下矫揉造作的痕迹,因此,就没有对我做任何介绍。说完,他便向我表示了歉意。他的做法不论对她还是对我都很简单直率,不至于引起麻烦困扰。唯其如此,才令人感到美中不足。我想让他再想点办法。三泽解释说:“不过,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呀。”他这么说,也只好如此。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想死盯住她不放了。

此后的两三天,她的面容虽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我还没有发热到急着去见她。那天一时激动的心逐渐凉下来之后,番町家中的事又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勉强从远处嗅了一点女人的味道,其结果起了反作用,倒使我变得邋遢起来。我在往返办公处的路上,手摸长满胡碴的脸,悲观地想:我真像不费事就坐上电车的貉一样。

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母亲打来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昨天H君到家来玩了。母亲说,嫂子有点感冒,由自己代表招待客人,H君提起了同哥哥一起旅行的事。母亲高兴地向我道了谢,还说父亲也问我好。我回答说:“那很好啊!”

那天晚上我思绪万千。我认为旅行对哥哥有利才烦劳H君办了这些手续。可说句心里话,我最烦恼的还是哥哥对我的看法。他是怎样看我的?恨我恨到什么程度?怀疑我到什么程度?我最想知道这些。因此,我放不下心的是未来的哥哥,同时也是现在的哥哥。我好久以来就无法同他见面,几乎一点也不能直接了解他现在的情况。

* * *

[1]旧时主管皇室、皇族、华族事务的官厅,相当于现在的宫内厅。

二十二

我感到有必要在出去旅行之前见H君一面。

从人情来说,也需要对H君盛情解决我所拜托事情的好意表示感谢。

我从办公处回来时顺便到他家大门口递上一张名片。传达的人刚到里面,他那胖墩墩的圆身子马上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说真的,我现在正为明天的课程犯愁呢,如果不是急事,今天就算了吧。”

一向对学者生活不关心的我听到H君这番话,忽然想起哥哥的日常表现。他们把自己关在书斋里,未必是对家庭及社会的反抗。我问清了H君什么时候方便,决定改日再来。

“那么,对不起,就这样办吧。我尽可能早点把课程结束,也好同你哥哥一起去旅行。”

我不能不对H君恭恭敬敬地鞠个躬。

我再次访问他家,是两三天后梅雨放晴的傍晚。这位胖子坐在那里,说是太热了,把单衣的掩襟敞开,直到胃的上方。

“哎呀,去哪儿呢?去大海还是去高山,还没定下来呢。”

真不愧是H君,去什么地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也是满不在乎,可是……

“关于这件事,我还有个希望。”

我家中的一般情况,前几天同三泽一起来的时候,我已对H君讲了。然而,哥哥同我存在的那种特殊关系,还一点没告诉H君。不过,我琢磨此事到什么时候也不该由我在H君面前捅开。就连亲密的三泽,一提到这件事也只不过是猜测一下。H君说不定从三泽那里间接地听到一些他猜测的情况。但我既然没把事情挑明,H君就无法判断事情的真假程度。

我非常想了解哥哥现在是怎样看我的,怎样认识我的。为了搞清这些情况,如果这次想借助H君,那就势必要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我之所以对三泽什么也没说,好像抢在他前面只身访问H君,实际上也是因为我尽量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然而,那件事的真相,我甚至对三泽都感到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更没有理由在H君面前说了。

不得已我把这个特殊的问题当作一般问题处理了。

“也许要给您添麻烦的,您同哥哥一起旅行期间,能否把哥哥的言行举止、思想感情等情况,就您观察到的,尽量详细写给我?弄清这些情况,我想也有助于家人怎样对待哥哥。”

“是啊,这也不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可似乎有点难办呀。哦,做这种事,首先就没有时间。就算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吧。索性在我们旅行回来后,你来这里慢慢谈谈吧。”

二十三

H君说的是正确的,我低垂眼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谎:

“其实是我父母担心,他们说若能办得到,就想一段一段地了解整个旅行过程的情况……”

看我露出一副窘态,H君笑了起来。他说:

“你不必那么担心嘛。不要紧的,我担保。”

“不过,因为老年人……”

“那就不好办啦。所以,我不喜欢老年人。你回家就这么说,没关系。”

“再没什么好办法了吗?既让您不感到麻烦又能使我父母满意的办法。”

H君又抿嘴笑了。

“谁有那样的灵丹妙药?你呀——不过,既然你特地委托我,我就这样办吧。如果在旅行地有值得向你报告的事,那就给你写信;如果不给你写信,那就是同平常一样,你可以放心。这样行吧?”

我不能再对H君奢求更多。

“这就行了。不过,所谓值得向我报告的事,请不要理解为一般说的意外事件,而应解释成您观察到的哥哥的思想感情中那些不同于寻常的东西。可以吧?”

“还相当麻烦哩。不过,算了,可以这么办。”

“还有,哥哥也许会提到我的事,母亲的事,家庭的事情等等,我想也请您不客气地一一告知。”

“嗯。只要没妨碍就告诉你。”

“有妨碍也不要紧,还请告诉我。否则,家人不好办呀。”

H君一声不吭地吸起烟来。我发现自己尽管是个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却有点说得过分了,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H君望着院子,角落里种着五六棵房东从秋田带来的大蜂斗菜。雨后的初夏,天空总是把明亮的光辉洒向大地。所以,蜂斗菜的粗茎在薄暮中显得格外绿油油的。

“那里有个大癞蛤蟆哟。”H君说。

闲聊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趁天还未黑时离开这里。

“你的婚事怎么样啦?前两天三泽来这里时得意地说给你找了个漂亮的哩。”

“哦,三泽也是挺好管闲事的。”

“可是,好像不完全是出于好管闲事才给你介绍的哟。所以,你也得适可而止,娶过来算了。听说容貌不错嘛,你不满意吗?”

“不是不满意。”

H君笑着说:“哈哈,还是满意的呀!”我走出H君的门,心想此事如不及早设法解决,情理上对三泽说不过去。然而,哥哥的问题尚未告一段落,我也就没心思转到这件事上来。我也胡乱想过,干脆认为是女方看上我了,这样的话……

二十四

我又去访问三泽。但不是拿定主意后去的,所以,实际上我无意向前挪动脚步。我的态度总是优柔寡断,然后只是漫不经心地谈起那位姑娘。

“怎么样啊?”

三泽这样问我,结果,我连一句得要领的话都回答不出来。

“我的职业飘飘忽忽的,生活不稳定,像个流浪汉似的。可若是作为家庭的一员,我也愿意受一定的方针支配,并脚踏实地地前行。而你同我完全相反。你虽然在成为一家之主啦、当别人的丈夫等方面故作迟钝,但在职业问题上,你却解决得很干脆利落,能沉着应对。”

“我心里也不大踏实呀。”

我接到冈田从大阪的来信,他说在那里已有合适的工作,劝我去。我琢磨说不定要离开现在的办公处。

“前两天你不是还一再嚷嚷着到欧美旅行吗?”

三泽揪住我的矛盾不放。对我来说,到西洋去还是到大阪去,此刻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什么事没个目标可不成呀。我那么认真地考虑你的婚姻问题也太傻了,算了吧。”

三泽似乎很生气,我却没有发火。

“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你光指责我,我还一点不了解对方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啊?我对对方什么还没说哩。”

三泽有点激动。他激动是有道理的。他对女方的父兄也罢,对女方本人也罢,还只字未提我的事。即使有什么差错,也只不过是在不影响他们面子的情况下,把女方和我置于相互交换视线的范围内。三泽特别感到自豪的是,这种办法一点也留不下人为的痕迹,几乎是利用自然条件而促成的。

“你既然没考虑成熟,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么,让我再稍微想一想。”

三泽似乎很不耐烦,我自己也很不愉快。

H君同哥哥一起乘火车离开东京,是我到三泽那里后还不到一个星期的事。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出发时间和旅行日期。三泽和H君都没有告诉我,我只是从家中打来的电话中知道的。我接电话时,想不到是嫂子的声音。

“您哥哥是今天早晨出发的,爸爸说告诉您一声,我这才找您说说。”

嫂子的口气是一本正经的。

“和H君同行吧?”

“哦。”

“去什么地方?”

“听说好像是到伊豆海岸转转去。”

“乘船去吗?”

“不,还是从新桥……”

二十五

那天我没有回小旅店,从办公处马上回到番町的家。直到昨天我还怕靠近这里,一听说哥哥动身了,便马上登门。我这种做法太自私自利了。我不想隐瞒这一点。家里似乎没有一个我需要隐瞒什么的人。

嫂子正在茶室看杂志的卷首插图。

“今天早晨对不起了。”

“哎哟,把我吓一跳!我还以为是谁呢,二郎。刚从京桥来吧?”

“哦,天气热起来啦。”

我掏出手绢擦脸,然后脱掉上衣放到铺席上。嫂子递给我一把扇子。

“爸爸呢?”

“爸爸不在家,说是到筑地有什么事。”

“去精养轩了吧?”

“不是。我想大概是别处的茶馆。”

“妈妈呢?”

“妈妈正在洗澡。”

“阿重呢?”

“阿重也……”

嫂子终于笑了起来。

“在洗澡吗?”

“不,不在家。”

女佣进来问冰水里放草莓还是放柠檬。

“家里已经能保存冰啦?”

“哦,两三天前已经用上冰箱啦。”

也许是心情的关系,嫂子比我上次见到时有些憔悴,两颊好像清瘦了些。在夕阳照射下,她的脸蛋一动,就一晃一晃的从我眼前掠过。她左脸对着廊子坐着。

“哥哥到底是下决心出去旅行啦。我原以为他这次也许会往后拖一拖。”

“他不会往后拖的。”

嫂子说这话时低垂眼睑,声音很低,比平时更加冷静深沉。

“哥哥很守信用,既然同H君约定好了,他一定会实现……”

“不是这么回事呀。他不往后拖,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呆呆地望着嫂子的表情。

“那么,哥哥是什么意思才不往后拖的?”

“什么意思?——您不是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

“我不清楚。”

“您哥哥不理我呀。”

“你是说不理你才出去旅行的吗?”

“不,我是说他把我讨厌透了,因此才出去旅行的。也就是说,他没把我看成是他的妻子。”

“所以……”

“所以,他对我不管不顾了,于是出去旅行了。”

嫂子说到这里便不吭声了,我什么也没说。这时,母亲从浴室出来了。

“哎哟,什么时候来的?”

母亲看到我同嫂子正坐在那里,脸上显得很不高兴。

二十六

“再不及时把芳江叫醒,她晚上又不好好睡啦。”母亲说完,嫂子不言不语地站了起来。

“起来后马上让她洗个澡呀。”

“哦。”

她的背影拐过走廊后消失了。

“芳江还睡午觉啊?怪不得这么静呢?”

“刚才不知因为什么还撒娇哭鼻子,后来就睡着了。不管怎样,已经五点了,时候不早啦,若不及时叫醒……”

母亲脸上很不满意的样子。

我那天难得地坐在家里的饭桌前吃晚饭。

被叫到筑地的饭馆或酒馆的父亲自然没有回来,可阿重还是按时回来了。

“喂,还不快来坐一坐?大家一直等着你从澡堂回来呢。”

阿重一屁股坐在廊子上,用团扇向浴衣的胸襟里扇风。

“用不着那样催我吧?不就是个偶尔露面的客人嘛!”

阿重板着面孔,故意转向面前的八角金盘的方向。母亲瞅着我笑了起来,似乎在说:瞧,又开始了。我还想开个玩笑。

“你若认为我是个客人,就不要把你的大屁股对着我,快点到这里坐坐。”

“真讨厌。”

“天这么热,你究竟一个人到哪儿去闲逛啦?”

“到哪儿去你管不着。你说我闲逛,首先你使用的字眼就很庸俗呀——好啦,我今天去坂田那里,把哥哥的秘密全都打听到了。”

阿重把哥哥叫大哥,把我叫哥哥。当初把我叫小哥,可我每听到“小”字就有一种奇妙的不快感,所以到底让她把“小”字去掉了。

“我对大家讲讲可以吧?”

阿重把在澡堂里泡过的红扑扑的脸一下子朝我转了过来。我连忙把眼睛眨巴两下。

“可是你刚才不还说是哥哥的秘密吗?”

“哦,是秘密。”

“若是秘密,说出来肯定不好呀。”

“说一说满有意思嘛。”

我不知道阿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来什么,心里有点胆怯。

“阿重,你不知道逻辑学上说的‘contradiction in terms’[1]吧?”

“好啊,你认为讲那样傲慢的英语,别人就不知道吗?”

“你们两个人都算了吧,说些什么呀,一点也没意思。你们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

母亲终于批评了我们。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马上结束了舌战。阿重也把团扇扔到廊子上,老老实实地到饭桌来了。

局面一转之后,阿重在吃饭时到底没有机会泄漏那个神乎其神的秘密了。母亲和嫂子完全没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一个叫平吉的男人从里边出来往院子里洒水。母亲说:“还不那么干燥,随便洒一点就算了。”

* * *

[1]英文,自相矛盾,逻辑学用语。

二十七

那晚我离开番町的家是在天黑的时候刚点灯不久。尽管如此,在饭后我也坐在那里同大家闲聊了约摸一个半小时。

在这一个半小时里,阿重到底揭出了我的秘密,使我陷入窘境。然而,所谓秘密也就是我的婚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因此,我反倒放心了。

“妈,听说哥哥瞒着我们前两天相亲去啦。”

“我怎能瞒着你们相亲啊?”

我趁母亲还没开口,打断了阿重的话。

“不,我可是从可靠人士那里听到的呀。你再装聋作哑也不顶用。”

从阿重口中听到“可靠人士”这个词儿,我不禁苦笑了。

“你这个笨蛋。”

“说我笨蛋也可以。”

阿重把六月二日的事情喋喋不休地对母亲和嫂子讲开了。其详细程度使我有点惊诧。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催问自己: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阿重只是心怀叵测地微笑着,绝口不提情报来源。

“哥哥对我们一言不发,一定是因为有难以开口的地方。呶,对吧,哥哥?”

阿重不仅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心,反而从对面戏弄我。我说:“随你怎么说吧。”母亲认真地问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照实简单地做了回答。

“事情只不过如此。而且,对方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你们知道也就算了。像阿重那样不负责任地宣扬,对我倒没什么关系,可对方说不定会遇到麻烦的。”

母亲脸上露出对方不会感到麻烦的表情,开始追问起细节来:什么有多少财产啦,亲戚里有没有穷人啦,家族有没有遗传的重病啦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根本答不出来。不仅如此,到最后我甚至听起来都腻味了。我终于从番町的家逃脱出来了。

那天晚上母亲对我提出各种问题时,嫂子始终都在场,可她对这些问题几乎一言不发。母亲对她也未曾说过类似商量的话。母亲和嫂子的这种态度颇能代表两个人的气质。然而,这也不能认为只是二人不同气质的一种对照。嫂子像是在维护她纯粹的局外人的立场,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到照看芳江上面。芳江已养成只要天黑马上就得睡觉的习惯,可那天晚上由于午觉睡过了头,结果在我回去之前一直没有钻进蚊帐。

回到小旅店后,我感到自己的房间特别闷热,便有意关上电灯,一声不响地坐在暗处。今天早晨启程的哥哥今晚宿在何处?H君今晚同他谈些什么?H君那张从容不迫的脸自然浮现在我的眼前。同时,我还看见了哥哥那消瘦的面孔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二十八

从第二天起,我就一心等待H君来信。一天,两天,三天,我扳着指头计算日期。H君杳无音信,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来,我感到了失望。H君没有那种不负责的轻浮。然而,他过于悠闲自得了,以至于不像会切实按照我所预想去完成任务的样子。我作为那些急不可耐的人们中的一员,望眼欲穿地盼着他来信。

在他们动身后第十一天的晚上,我才收到了沉甸甸的一封信。H君用自来水笔在小格子的西洋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从页数来说,两三个小时是写不成的。我开始读起来,那姿势好像被绑在桌子前的玩具娃娃似的。我的眼睛里放射出火焰般的目光,决心把这小黑字的一笔一画也不漏掉。我的心简直被钉在每一页上面了,有如雪地上的雪橇一样在上面滑行。总之,我从H君来信的第一页第一行看起,直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完全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

信的内容如下:

邀长野君(哥哥的姓)出来旅行时,你托我的事,我当时虽接受下来了,可事到临头又想——到底是办不到;即使办得到,也无必要;或者不管有无必要,干这种事总是于心不安。开始旅行的头两天,这三件事的全部或某一部分经常在我头脑里翻腾着。因此,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这样下去势必要毁约。到第三、四天时,我不能不稍加思索一下。第五、六天,积以时日,我不仅考虑,而且认为按照约定给你写信也许是必要的。不过,我这里说的“必要”的意思,你我的理解可能大有出入。你如果把这封信读完就会明白的,我无须说明。还有,当初我在伦理道德上有一种于心不安的感觉,虽过了这么多天也未能泯灭,但另一方面,写这封信的必要的程度又足以抑制住我的这种感觉,这也是真的。恐怕没有时间写信——只有这个问题,如同开头对你说的,总是缠着我不放。我们二人在同一房间睡觉,在同一房间吃饭,散步也在一起。洗澡时只要浴室的结构允许,也在一起。这样算起来,我们分头行动的时候就只有上厕所了。

自然,我们二人并不是从早到晚聊个没完没了。有时我们手里随便拿本书看,有时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然而实际在他面前佯装不知地写他的事,而且还偷偷拿给别人看,这对我来说有点难办。尽管我承认有必要写信,可对这一点也感到棘手。我一再想找个写信的机会,可总是没有找到。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牵着我的手去做我认为有必要做的事。我开始写这封信,不那么顾忌你哥哥了。但愿能在这种状态下把这封信写完。

二十九

我们在两三天前来到镰仓市的一个叫红谷的深处,让疲劳的身体沉浸在山谷的怀抱中。住的地方是我亲戚的一个小别墅。房主说他不到八月份难以离开东京,房子在这之前随便我用,没想到在旅行中就用上了。

提起别墅,听起来很好,其实既很简陋又很狭窄。从格局来说,颇像东京近郊的每月四五十元工资的下级官吏的住宅。由于是乡间,宅内的土地多少宽裕些。庭院和菜园里不知名的东西从屋檐一直延续到坡下的篱笆跟前。篱笆上面,珊瑚树的果实累累,透过树叶可以看见附近草房顶的四分之一。

从同一屋檐下面望去,隔着峡谷,对面的山历历在目。整个山都是某位伯爵的别墅占地。偶尔从树丛间可以看见单和服的颜色,可以听到崖上传来妇女的声音。悬崖顶上耸立着一棵参天的大松树。我们每天怀着学习高深课程的心情,早早晚晚从低屋檐下面仰望这棵松树。

在迄今为止走过的地方,你哥哥似乎对此处最为满意。这里面也许有种种含义,但我以为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使他完全成为这个只有两个人独立生活的一家之主的气氛,给了你这位不善于交际的哥哥一种镇静的感觉。过去在哪儿也睡不好的他,到这里的那天晚上就睡得很香。此刻我这样用自来水笔写信的时候,他正在酣睡呢。

另一个我认为来这里之后收获的偶然的幸运是:这里用不着像普通旅店那样两个人始终促膝对坐,在一个房间里无所事事。我刚才已说过,这里房子非常狭小,同门外右面坡上的某位富翁建造的洋房比起来,只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火柴盒。尽管如此,还围了一道篱笆,成为脱离四周的独门独户。虽不宽敞,却也有五间房子。你哥哥和我睡在同一房间里吊着的一顶蚊帐里。然而,和旅店不同,不需要同一时间起床。一人起来,另一人也可以尽情地睡。我可以不惊动你哥哥到隔壁客厅里,面对那张纸胎漆的桌子坐着。白天也如此,两人面对面坐着感到痛苦时,谁都可以随便离开做自己想做的事,多长时间都可以,之后在适当的时候又出来碰头。

我就是利用这一偶然机会写这封信的。我能够意外地利用这个机会,对你来说,我感到是一种幸运;同时,我承认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却是种遗憾。

我说的事,并没有按顺序写成日记体裁,也或许没有科学地进行区别分类。然而,希望你能理解这是旅行本身的障碍(比如火车、人力车、旅店等妨碍着有规律的工作)以及这件工作难以从容着手的性质所造成的恶果。我能够向你汇报以下事情,尽管是片断的,也已出乎我的意料了。这完全是由于偶然机会的缘故。

三十

我们俩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旅行癖,因此,我们安排的旅程也很平凡,同我们的经验相称。我们想能同平常一样到就近方便的地方转转也就基本上达到目的了。所以,我们首先隐约地注意到了相模伊豆一带。

尽管如此,我比你哥哥还强一些。我大体上知道主要的地方及去那里的交通工具,而你哥哥几乎不知道地理方位。他连国府津站是在小田原的这边还是那边都搞不清楚。与其说他不知道,毋宁说他不留意。如此漫不经心的哥哥为什么不能在人事关系的各个方面表现出同样不以为然的冷静态度?想到这里,我不能不有点纳闷。不过,这是多余的话。话一离题就不好收回来。我还是尽可能言归正传,不离本题吧。

我们商定以神奈川县的逗子市为基点,从那里出发。可是,那天早晨在奔往新桥的人力车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管是怎样平凡的旅行,首先去逗子也过于平凡,满足不了心愿。我在车站同你哥哥另行商量。我提议把行程倒过来,先从沼津到修善寺,然后去山那一边的伊东方向。你哥哥连小田原和国府津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都不知道,当然不会有异议。我们当即买到沼津的车票,就这样乘上了开往东海道的火车。

在火车里,没有什么事值得向你报告。到达目的地之后,洗澡,吃饭,喝茶,这工夫我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关于你哥哥,我想起来可以作为你家人的参考有必要告诉你们的,是那天晚上以后的事。

躺下睡觉还过早,话也说厌了。我被旅行中谁都体验过的一种无聊烦闷困扰着。无意中往壁龛旁边一看,发现那里有一个沉甸甸的围棋盘,我当即把它拿到屋子中央。我自然打算同你哥哥争个高低。不知你是否知道,我在学校时,常常同你哥哥下围棋。后来,我们俩好像商定似的,突然不下棋了。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为了愉快地度过余闲的时间,围棋盘就成了理想的工具。

你哥哥看了看棋盘,说:“哎呀,算了吧!”我露出一心想下棋的样子反驳他:“别那么说,来吧!”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不,不,算了吧!”一瞅他的脸,眼睛和眉头之间现出奇异的神情。这不是看不起下围棋的轻蔑的表情,也不是漫不经心,所以我感到有点奇怪。然而,我也不愿强求他,便一个人拿起棋子在棋盘上交替地摆开了黑子和白子。你哥哥瞥了一眼,我还是默默地摆着,他蓦地起身到走廊去了。我琢磨他大概是上厕所了,便完全没有留意他的举动。

三十一

不出所料,你哥哥马上回来了。他突然说:“来一盘吧!”便从我手中把棋子抢了过去。我毫不在意地回答说:“好吧!”当即开始下棋。不用说,我们的棋艺都不高明,投子又快,解决胜负也不费劲儿。一个小时之内满可以下两盘,所以,看棋的人,下棋的人决不会感到我们是在磨棋。你哥哥还是觉得把一盘下得很快的棋坚持下完实在吃不消,结果中途就不下了。我担心他可能心情不好,而他只是微微一笑。

上床之前,我才听你哥哥讲述当时的心理状态。他说下围棋自不待言,对其他事也感到厌烦;但同时不干点什么又坐不住。这种矛盾已使他感到痛苦。你哥哥预料到如果下棋肯定要产生受不了的心绪,但又不能不下。因此,不得已才对着棋盘。一到棋盘前就不耐烦了。最后,棋盘上散落的黑子和白子把他搅得头昏脑涨,在他眼中,棋子像个时断时续、又分又合的妖怪一般。你哥哥说差一点把棋盘弄得乱七八糟,以便把妖怪撵走。一无所知的我虽有点吃惊,可还感到自己做错了。

“不,我不只对围棋如此。”你哥哥这样说着,原谅了我的过失。我当时听他说了他的日常表现。你哥哥的态度,甚至在棋下到一半停下来时就冷静下来了。你也许不理解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异常的你哥哥心绪。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发现。

你哥哥说:读书也罢,思考问题也罢,吃饭也罢,散步也罢,从早到晚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安下心来。不管什么事,干着干着就陷入干不了这种事的心绪之中。

“自己干的事,再也没有比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更痛苦的了。”你哥哥说。

“即使达不到目的,当成一种手段不也很好吗?”我说。

“是不错。正因为有某种目的,才能确定手段。”你哥哥说。

你哥哥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他感到干什么事不仅达不到目的,还成不了手段,只有不安,因而他才坐卧不宁。你哥哥说:因为觉睡不踏实才起来的;起床后,不能光起来了事,还得走一走;光走一走还不成,还得跑一跑;一旦跑开了,跑到哪里也不停下来;若只是不停下来还好,还必须逐渐加快速度。你哥哥说,一想到这种极端情况就恐惧,怕得要命,以致出冷汗。

三十二

我听了你哥哥的说明感到惊愕。然而,对于生来还从未经历过此种不安的我来说,虽可以理解,却没有同情。我怀着一个不知头痛的人听头痛欲裂的人诉苦的心情,倾听你哥哥的话。我思索了一会儿,在这当中,人的命运朦朦胧胧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想为你哥哥找到一个美好的慰藉。

“你所说的不安是整个人类的不安,不是你一个人的苦恼,你若能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是了。也就是说,万物变迁、生死轮回是我们的命运啊!”

我说的话不仅含含糊糊,而且拖泥带水,使人很不痛快。你哥哥以敏锐的目光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同时把我的话也抛到一边去了。你哥哥说:

“人类的不安来自科学的发展。前进而不知停顿的科学,不曾允许我们裹足不前。从徒步到人力车,从人力车到马车,从马车到火车,从火车到汽车,后来是飞艇,再后来是飞机,到什么地方也不停顿,还不知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实在可怕!”

“真可怕!”我也这样说。

“你说的可怕,不妨使用可怕这个词的意思。其实可能不可怕。你那只不过是头脑中的可怕,同我说的不一样。我说的是心上的可怕,扑通扑通跳动着的活生生的可怕啊!”

我保证你哥哥的话里丝毫也没掺假。然而,我根本不可能亲自体验你哥哥所说的可怕。

“既是所有人的命运,你一个人就没有必要那么感到可怕了。”我说。

“就是没有感到可怕的必要,也有令人可怕的事实。”你哥哥回答道,他还说了下面的话:

“我一个人在一生中要经历整个人类几个世纪后才会遇到的命运,因此很可怕。在一生中还算好的,即使在十年中,一年中,小而言之,在一个月以至一个星期中,仍要经历同样的命运,所以可怕。你也许认为这是谎言,不过,你把我的生活的任何部分随便切成一个片断看看,那个片断的长度有一个小时也罢,半小时也罢,肯定都经历着我的同样的命运,因此,很可怕。总之,我把整个人类的不安都集中于我一个人身上;而且,在一分一秒的短暂时间里,我都在不安和恐惧中煎熬。”

“这可不好,你要放宽心呀!”

“这一点我也知道。”

我在你哥哥面前一声不响地吸着烟。我心里盘算着要想个办法把他从这种痛苦中解救出来。我把其他所有的事都忘了。一直凝神注视着我的你哥哥突然说:“你比我伟大!”此刻,我在思想上正感到你哥哥才强于我,所以对这句赞美之词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感谢。我仍在不言不语地吸着烟。你哥哥逐渐冷静下来后,我们钻到一个蚊帐里睡下了。

三十三

第二天我们也宿在同一个地方。早晨刚起来在海边散步时,你哥哥望着沉睡似的深海,高兴地说:“大海若是都这么静可就好啦!”你哥哥说最近只对不动的东西感到留恋。从这种意义来说,比起水,他更中意山。所谓中意,和一般人欣赏大自然时的心情略有不同。你可以从他在下面说的话中得到答案。

“从外表看,我蓄着胡须,穿着西服,叼着雪茄烟,确实有一副堂堂的绅士派头。其实,我的心犹如无家可归的乞丐一般,从早到晚七上八下的,整天处在不安之中,慌张得可怜。我终于觉得世上再没有像我这样没涵养的可悲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我在电车里或什么地方,突然抬起眼睛向对面望去,有时会意外地碰到无忧无虑的面孔。我的目光落到那张还没有一点邪念的发愣的脸上,就在这一瞬间,我浑身都感到非常痛快。我的心复活了,恰似久旱枯干的稻穗喜得膏雨一般。同时,那张脸——那张什么也不思索、非常安详的脸显得十分高雅。即使垂眼角、扁鼻子,不管长相如何,也显得非常高雅。我差一点怀着教徒般的虔诚之心跪在那副面孔前,表示感谢之意。我对大自然的态度也完全一样。我现在再也没有心思像从前那样只为了美而去观赏了。”

你哥哥把我也算在了当时在电车里偶然碰到的那类高雅的面孔之中。我表示谢绝,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于是,你哥哥认真地说:

“你也是在一天之内有一两次自然地在脸上流露出不计较得失、不考虑善恶这种天然之心吧。我说的高雅正是指此时此刻的你,也只是限于此时此刻。”

听了这番话,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哥哥似乎想为我出示一个具体的证据,便把昨晚我们一起上床前的我引作例子。你哥哥承认当时谈话的劲头过于激动,然而看到我的面孔时,那种激越的腔调就逐渐缓和了。你哥哥断言说,不管我是否同意他的看法,他对此并不介意,只是那时受到我的好影响,尽管只是暂时,但他的确从痛苦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了。

如前所述,我当时只是在一声不响地吸烟,几乎忘掉了一切。我独自盘算着怎样把你哥哥从不安之中解放出来。可我没想到我的心和他的心息息相通,而且,当然也没想让它息息相通。因此,我才默默无言地吸着烟。然而,这里也许有纯真的诚意,你哥哥大概就是从我脸上觉察到这种诚意的吧。

我同你哥哥漫步在海滨沙滩上。我边走边想:他早晚会步入宗教的大门,成为一个平心静气的人吧。如果用更加强烈的话语重复同样的意思,你哥哥不正是为了成为宗教家而在经受痛苦吗?!

三十四

“你近来考虑过神吗?”

我最后向你哥哥问了这样的问题。我在这里特别提出“近来”是从回忆遥远的学生时代而引起的。那时候,我们还是没有主见的毛孩子,我经常同惯于思索的你哥哥议论神的存在。顺便说一句,你哥哥的头脑当时就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他漫不经心地散步时,突然便把发现自己正在走路这一事实,当成一个不可理解的问题,不能不去进行思考。想走路就走路的,肯定是他自己,但想走路的心和走路的力气究竟从哪儿一下子涌出来的?这对他是个很大的疑问。

我们由此便经常使用一些“神”啊,支配宇宙的“第一原因”之类的名词术语。现在想起来,当时使用这些词,我们并不理解。然而,由于成了口头禅,到最后“神”也不知不觉地成了陈词滥调。后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谈这些了。不知沉默了多少年,我才在宁静的夏天早晨伫立在大海这个色调深沉的大容器前,又同你哥哥面对面地谈起了“神”。

然而,你哥哥把这个词全忘光了,似乎想也想不起来。他只是在那嘲笑人的嘴角上掠过一丝苦笑算作回答我的问题。

我对你哥哥的态度还没有胆怯到退缩的地步,我们的关系也还没有疏远到不把心里话说完就缩回来的地步。我又前进了一步。

“你既然看到不知底细的陌生人的面孔都感到很难得,那么,时时刻刻对完美无缺的神的形象顶礼膜拜就不知会感到几百倍的幸福吧?”

“这种毫无意义的口头上的逻辑有什么用呢?若是这样,索性把神带到我面前,让我看看好了。”

你哥哥的语气里和眉宇间都流露出焦躁不安。他突然捡起脚下的石子向四五米远的岸边跑去,然后把石子抛进远方的海里。石子静静地掉进大海。由于努力没有得到反应,他怒不可遏地一连重复了两三次同样的动作。他毫不在意的在冲到岸边的海带、裙带菜等不知名的海藻中间乱踩乱跑,然后又回到我站在那里望着他的地方。

“比起死掉的神,我更喜欢活着的人。”

你哥哥这样说,然后痛苦地喘着粗气。我领着他又慢慢地回到住处去了。

“车夫也罢,临时工也罢,小偷也罢,让我觉得高雅的刹那间的面孔就是神;山也好,河也好,海也好,让我感到崇高的瞬息间的大自然也就是神。此外,还有什么神?”

我听了他的这番议论只能表示“原来是这样”。当时,你哥哥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大满足的表情,不过后来他还是向我露出了满意的神态。说真的,其实是我被你哥哥驳倒后感到钦佩罢了。

三十五

我们在沼津住了两天。我顺便同你哥哥商量是否去兴津,他表示不同意。本来关于旅行的事他一切都按我的想法去做,可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这一次他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后来我听他说,他讨厌什么“三保的松原”[1]啦,天仙的羽衣啦这些有来历的地方。你哥哥肯定是位头脑奇特的人。

我们终于返回了三岛,在这里改乘开往大仁的火车,最后去修善寺了。他一开始似乎对这个温泉地很满意,可一旦真到了这里,他竟大失所望地“哎呀!哎呀!”叫了起来。其实,他喜欢的只是修善寺这个名称,而不是修善寺这个地方。此事虽小,由于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他的特点,我顺便多说几句。

如你所知,这个温泉地是个低洼的镇子,犹如从群山环抱的缝隙中下陷到山涧底一样。人们一旦到达这里,四面全是青壁碰鼻,没办法只得仰望天空。低头走路时,路狭窄得很,眼睛连地皮的颜色都看不到。过去总说山比海好的你哥哥一来到四周层峦叠嶂的修善寺,便突然觉得拘束了。我立即领他到外面看看。一般的镇子该是马路的地方,这里全是河床,水撞在岩石上,从中间流过。因此,虽说是走一走,当然没有可以尽情走动的地方。我约你哥哥去看看从河当中的岩石缝里涌出的温泉,因为这里男男女女乱哄哄地泡在一个地方挺有意思的。不干不净的事甚至也成了我们的话题。你哥哥和我确实没有勇气脱掉浴衣进去。不过,我们站在岩石上,总是好奇地望着水里的黑糊糊的人。你哥哥似乎显得兴致勃勃的。踏着从岩石到岸上的危险的木板返回原路时,你哥哥使用了“善男信女”这个词。这不是半开玩笑的形容词,他好像完全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早晨,你哥哥边叼着牙签边同我在室内浴池洗澡。这时,他说:“昨晚也没睡好,真没办法!”我琢磨现在对你哥哥来说,睡不好觉是最有害的,便无意中以此为题问他:

“你一睡不着时就很烦躁,总想睡呀睡呀的吧?”

“完全对!所以就更睡不着了。”你哥哥回答道。

“你呀,睡不着觉会对不起谁吗?”我又问。

你哥哥露出诧异的神色,坐在石头砌成的澡盆边上,瞅着他的手和腹部。如你所知,他不那么胖。

“我也经常睡不着,可睡不着也是一种愉快。”我说。

“为什么?”这一次你哥哥问道。我当时给他念了一句我记得的古代诗人的诗句:“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2]。于是,他忽然瞥了我一眼,抿嘴笑着说:

“你这样的男人还懂风雅呀!”说完,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

* * *

[1]静冈县清水市东南部骏河湾突出来的半岛。

[2]中国唐代诗人杜甫所作《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中的一节。

三十六

那天我又拉着你哥哥,到山上去了。因为这地方向上只能登山,向下只能洗澡,此外别无他处可去。

你哥哥扬鞭似的迈开两条瘦腿,在小道上敏捷地走着。另一方面,他的疲劳也比别人来得快一倍。我这个胖子慢腾腾地从后面爬上来时,他正坐在树根上呼呼直喘。你哥哥不是等着别人,而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已才坐下来的。

他常常停步望着草丛中盛开的百合。有一次特意用手指着白花瓣申明说:“这归我所有。”我虽不懂是什么意思,却也无意问他,终于登上了山顶。我们在山上的茶馆休息时,他又指着脚下的森林和峡谷说:“那些也都归我所有。”此话已说了两遍才引起我的怀疑。然而,这种怀疑当场是无法消除的。对于我的疑问,他只不过回以凄然一笑。

我们在茶馆的折叠椅上像死人似的躺了一会儿。当时不知道你哥哥在考虑什么,我只是眺望晴空飘动着的白云。我眼睛炯炯发光,开始想到了回去路上的酷暑。我催促你哥哥又下山了。就在这时,他突然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问:“你的心和我的心究竟相通到哪里?从哪里分开的?”我马上站住,同时左肩被他用力捅了两三次。我身上感到的动摇,同样在心中也感到了。我平素认为你哥哥是位思索家,一起出来旅行后,我想把他说成是想加入宗教而找不到大门正在苦恼的人。我心中之所以感到动摇,是因为我说不准他刚才的问题是否是从这一立场提出来的。我这个人对周围事物不大关心,也不那么大惊小怪,非常迟钝。可在出发前由于我接受你委托的许多事,这才对你哥哥变得异常敏感了。我似乎有点欠冷静了。

“Keine Brücke führt von Mensch zu Mensch.”(人与人之间是搭不成桥的。)

我回答你哥哥时,使用了我还记得的这句德国谚语。当然,一半是我不想让问题变得复杂而故意采取的策略。于是,你哥哥说:“是的,你现在只能这样回答。”我当即反问:“为什么?”

“对自己不诚实的人,绝不可能对旁人诚实!”

我真不知道你哥哥的这句话,用到我什么地方才好。

“你不是为了照看我才特意同我一道旅行的吗?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我认为你出自这种动机的言行只不过是虚伪的欺骗。作为朋友的我,只能离开你!”你哥哥断言道。

于是,他把我留在那里,一个人噔噔地顺着山路跑下去了。当时,我也听到从他口中迸出一句德文:“Einsamkeit,du weine Heimat Einsamkeit!”(孤独哟,你就是我的家!)

三十七

我提心吊胆地回到了住处。你哥哥在房间里脸色煞白地躺着。看到我也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我采取的方针是:对尊重自然的人,就任其自然下去吧。我静悄悄地在他枕头旁边吸了一支烟。然后,拿着毛巾去浴室冲掉令人恶心的汗水。我站在澡盆边洗身子时,你哥哥也来了。我们这时才开始说话。我问他:“累了吧?”他回答说:“累了!”

吃午饭时,你哥哥的情绪逐渐好转了。我无意中对他提起了刚才二人在山上发生的戏剧性动作。他开始时苦笑一声,之后端正坐姿变得严肃起来。他硬说实际上是忍受不了孤独。我当时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可怜的自白,他说不仅在社会上,在家中也一样感到孤独。他既然对我这样亲近的人都有疑心,对家中的任何人就更怀疑了。在他的眼里,爸爸妈妈都是虚伪的人,妻子看来更是如此。他说前几天还在妻子的头上动了手。

“打她一下满不在乎,打两下还是满不在乎。我想打第三下就该反抗了,可她还是没有反抗。我越打她,她越像个贵妇人似的。因此,我愈发被当成是个流氓无赖。我为了证明自己人格的堕落,如同迁怒于羔羊身上一样。而对方企图利用丈夫的愤怒夸耀自己的优越,不是太残酷了吗?喂,女人比诉诸武力的男人残酷得多呀!我琢磨打她时,她为什么不起而反抗?不反抗也罢,又为什么不同我争辩一句呢?”

你哥哥说这番话时脸上充满了痛苦。奇怪的是,他如此条理分明地讲怎样对妻子采取不愉快的动作,可他又不具体谈一谈敢于采取这种动作的原因。他只是说周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而且,又不想在我面前把虚伪的表现一件一件显示出来。你哥哥为什么对“虚伪”这个听起来很空洞的词如此激动呢?我感到疑惑不解。他说我只是从字典上知道“虚伪”这个词的,因而才感到疑惑不解。他批评我太脱离实际。在他看来,我是个脱离实际的人。我并不是想非要听他讲虚伪的内容。因此,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们家中纠缠在什么样的麻烦上。我是一个不愿意打听的人,而且,我想对家庭一员的你没有必要报告的事,即使不打听也没关系,所以就没有问你哥哥。在这里,我只提醒一句作为参考:你哥哥当时尽管笼统地谈到了你的父母和他妻子,但对于你,连二郎这个名字都未曾说出口。此外,对那位大概叫阿重的妹妹也是只字未提。

三十八

我对你哥哥谈到马拉美[1]是在离开修善寺来到小田原那天晚上的事。由于你从事的专业不同,我想冒昧地多写一句,马拉美是法国一位著名诗人的名字。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即使谈他,也不是评论他的作品。从东京出发前,我拆开收到的外国杂志,粗粗浏览一遍,记得其中有一篇写这位诗人的轶闻蛮有意思,我便无意中提起这篇文章,想促使你哥哥反省自己。

这位马拉美也有许多年轻人崇拜他。这些人经常聚集在他家,侧耳倾听他的谈话直到深夜。不管来多少人,他总是坐在壁炉旁的一把摇椅上。据说这好像按照长期的习惯定下来的规则一样,谁也不曾违反。可是,一天晚上来了一位新的客人,据说是英国诗人西蒙斯[2]。客人由于完全不了解迄今为止的习惯,大概觉得哪个座位、哪把椅子同样都是人坐的,自然就坐到马拉美该坐的特殊椅子上了。马拉美变得不安起来,讲话不像平常那样生动活泼有内容了,使在座的人很扫兴。

“叫人多么不自在呀!”

我讲完马拉美的故事后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又对你哥哥说:“你不自在的程度比马拉美还厉害!”

你哥哥是位敏感的人。由于在审美、伦理、智力等方面敏感过人,就陷入了仿佛为折磨自己而降临人间的境地。他没有甲乙都无所谓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迟钝表现,一定是或甲或乙,二者必居其一,否则便不答应。而且,如果是甲,甲的形状、程度和色调不同他的想象吻合也不行。正因为他十分敏锐,所以,他就自以为是地在危险的钢丝绳上迈着生活的步履。与此同时,他要求对方也得踩着同样危险的钢丝绳稳稳当当地走过来,否则他是无法忍耐的。然而,如果认为这来自他的任性就错了。想一想你哥哥所期待的对他有作用的社会必须是比当今的社会先进得多,因此,你哥哥才憎恶审美、智力以至伦理方面不如自己先进的社会。他和一般的任性不同,绝不是为失去椅子而感到不安的马拉美式的不自在。

然而,你哥哥的痛苦也许不止于此。我总盘算着要把你哥哥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他本人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犹如溺水者一样,只管在那里挣扎。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内心中的斗争。不过,你哥哥那双由于天赋的能力及教养的功夫好容易变得敏锐的慧眼,只是为了达到沉着冷静的目的就将再度变得黯然无光,这对于人生究竟有何意义?纵然有意义,这是人能办得到的吗?

我终于明白了:在你哥哥冥思苦想的头脑中,血和泪写成的“宗教”二字正作为最后的手段在那里跳跃呼叫。

* * *

[1]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2]Arthur Symons(1865—1945),英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

三十九

“是死?是疯?或是入教?在我面前只有这三条路。”

你哥哥果然说出这种话了。当时他的神情倒很像走向绝望深渊的人。

“然而,我怎么也不想入教。死,也被我恋恋不舍地拒绝了。剩下的大概就是疯了。不过,且不必说未来的我,呶,现在的我还算正常吧?也许已经不正常了。我怕得不得了。”

你哥哥站起来到廊子去了。这里可以看见大海。他凭栏杆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在房间前面来回踱了两三次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失去椅子搅乱了心中宁静的马拉美还算是幸运的。我已失去了大部分的东西,连自己唯一剩下的这个肉体(甚至双手和脚)都无情地背叛了我!”

你哥哥的这些话不是随随便便的形容,而是从前就善于自我反省的他经过深思熟虑,如今又对这种反省能力的威压感到痛苦才说出来的。他不管自己的心处在什么状态,如果不回顾体味一下,就决不前进。因此,他生命的河流在时时刻刻一点一点地停止流动。如同吃饭时每一分钟都被叫到电话机旁一样,他一定很苦恼。但是,如果说停跳的是你哥哥的心脏,被迫停跳的也是你哥哥的心脏,归根结底,他被两颗心脏所支配。这两颗心犹如媳妇和婆婆,从早到晚互相指责,片刻不宁。

听了你哥哥的说明之后,我才得以理解他的心:他说过,什么也不思索的人的面孔是最高雅的。你哥哥得出这一结论全凭思索,但思索却不能使他进入这一境界。他想得到幸福,一心研究幸福,可无论怎么研究,幸福还是在对岸。

我终于在他面前再次提到了“神”这个词。没料到,我的头突然被他打了一下。不过,这是发生在小田原的最后一幕。我的头被打之前还有一段,先让我向你讲讲这段吧。如前所述,你和我专业完全不同,我写的东西在你眼里说不定是卖弄多余的知识。因此,我在掺进与你无关的片假名之类时,就更加犹豫不决。尽管如此,只要我认为没必要,就尽可能把这种文字略去,所以,请你也有个思想准备,虚心地读下去。因为在你心中若是产生一点轻浮的疑念,那么,我特意写给你的东西从头到尾恐怕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还是在学校时从一本书上读过关于穆罕默德的传说故事。据说穆罕默德要把对面的一座大山叫到自己的脚边给人看,想看的人可在某月某日到某地集合。

四十

到了那一天,许多群众聚集在他的周围。穆罕默德按约定大声喊叫,命令对面的山到这边来。可是山一点也不动弹。穆罕默德装模作样地又发出同样的号令,山还是不动。穆罕默德不得不第三次发号施令,他看到山还是没有移动的样子,便对群众说:“我已按约定呼唤那座山了,可山似乎不想来。既然不来,我只得自己去了。”说完,他便急匆匆地朝山的方向走去。

我读这个故事时还年轻。我当作有了一个笑料,便到处宣扬。这当中有一位前辈,大家都在笑,这位前辈却说:“啊,故事太好啦,宗教的本义就在这里,这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我虽不理解他的话,还是洗耳恭听。我在小田原对你哥哥讲这个故事时,是那以后好几年的事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可已经不是当作笑料了。

“你为什么不去山的方向?”

我即使对你哥哥这么说,他还是沉默不语。我怕你哥哥不懂我的意思,又补充说:

“你就是呼唤山的人,呼唤不来就发脾气。你是个悔恨得直跺脚的人,而且,只想狠狠批评那座山。你为什么不朝山的方向走?”

“如果对方有义务来这里又怎么样?”你哥哥说。

“不管对方有没有义务,你这方面感到有必要,去就是了。”我说。

“没有义务当然就觉得没有必要。”你哥哥坚持说。

“那么,如果你不想为必要而去的话,就为幸福而去。”我说。

你哥哥又哑口无言了。我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了。不过,你哥哥在鉴别是非、善恶和美丑的问题上,不把他过去养成的高标准作为生活的中心,他就活不下去。因此,他不想同过去一刀两断而去追求幸福。他索性一边死抱住过去不放,一边焦急地追求幸福。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矛盾。

“不要把自己当作生活的中心,彻底抛开就会更轻松些。”我又对你哥哥说。

“那么,以什么为中心而活着呢?”你哥哥问。

“神嘛!”我答道。

“神是什么?”你哥哥又问。

我在这里必须坦白,你读到我同你哥哥的这些对话时,也许会感到我俨然像个宗教家——我似乎在努力设法把你哥哥引进信仰的道路。说真的,我只不过是同耶稣、穆罕默德无缘的平凡的普通人。我并不那么需要宗教,我只是稀里糊涂长大的自然人。我们的谈话之所以总是引到这方面,完全是因为面前的对手是你哥哥这位异常烦恼的人。

四十一

我被你哥哥驳倒的原因也全在于此。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神,却偏要谈论“神”这个词。你哥哥反问我时,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神和“天”呀“命”呀的意思相同,这也许还说得过去。可是,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容许我做那样的解释了。我记得当时是按以下的顺序进行对话的:

我:“既然世上的事不完全如自己想的那样,就必须承认自己以外的意志在起作用这个事实。”

你哥哥:“我承认。”

我:“而且,这种意志比你伟大得多。”

你哥哥:“也许伟大,因为我输了。可是,它们多半比我不善、不美和不真。我尽管没有理由被它们击败,可还是被击败了,因此,我气愤。”

我:“你是说弱者之间的相互竞争吧?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是指更大的东西。”

你哥哥:“哪里有这种暧昧的东西?”

我:“假如没有,也就救不了你啦!”

你哥哥:“那么,就算暂时存在……”

我:“万事都委托给它嘛!你可以说请多关照。呶,坐人力车时你就会放心地让车夫拉着而不从车上掉下来,你还可以在车上睡觉吧?”

你哥哥:“我不知道有车夫这样足以信得过的神。恐怕你也如此。你说的事全是为我编造的说教,而不是你本人遵从的经典。”

我:“不对。”

你哥哥:“那么,你完全是舍己为人喽?”

我:“就算是的吧。”

你哥哥:“我想死也罢,生也罢,神会给我做出妥善的处理,所以也就放心了。”

我:“就算是这么回事。”

我被你哥哥如此追问时,逐渐料到要出危险。可是,前后对话的趋势使我身不由己,我又毫无办法。正在这当儿,你哥哥突然举起手,“啪”地打了我一记耳光。

如你所知,我这个人神经相当迟钝,好在直到现在我还未曾同别人争辩过,也未曾惹人生过气。也许因为我太笨,孩提时代甚至不记得被父母打过,长大成人后更不用说了。我生来第一次挨人家的耳光,当时不由得心头火起:

“你干什么?”

“你瞧!”

我不懂“你瞧”的意思。

“你不是胡来吗?”我说。

“你瞧!你不是一点也不信神吗?还不是发了脾气吗?还不是因为一点小事而使情绪失去平衡吗?还不是失去冷静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什么也不能回答。这当儿,你哥哥忽然离开了座位。我的耳朵中只留下他咚咚地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四十二

我把女佣叫来问道:“我的同伴干什么去了?”

“刚才到外面去了,大概是海边。”

女佣的回答同我猜想的一致,所以,我再用不着担心,便一骨碌躺在那里了。这当儿,你哥哥挂在衣架头上的夏天戴的帽子一下子跳入我的眼帘。这么热的天,他没戴帽子就跑出去了。在像你那样担心你哥哥一举一动的人看来,我当时仰面朝天躺着的姿势也许有点过于悠闲了。这本来是我迟钝的神经造成的。不过,除了可以用迟钝加以解释外,还有一点可提供给你作参考,我稍微说几句。

我一直相信你哥哥的头脑,对他那胜过我的敏锐的理解力表示尊敬。他有时出人意料地说一些一般人不理解的问题。这在不知道的人和缺乏文化的人听起来,宛如什么地方响起了有裂痕的钟声,怪里怪气的。可在能很好理解他的我听来,反而比老生常谈可贵。我平素就是从这里看到了他的特征,所以我才敢如此坚决地向你断言不必为他而操心。因此,我同他一道出来旅行。他出来以后的情况,如同我在前面叙述的那样,但为了在旅途中的你哥哥,我必须一点点修正我原来的想法。

我认为你哥哥的头脑比我清晰健全,就是现在,也一点不容置疑。然而,现在作为一个人的你哥哥,比起从前,似乎什么地方有点紊乱。考虑一下紊乱的原因,还是来自他清晰健全的头脑功能本身。从我这方面说,我愿对他健全的头脑表示敬意,而对他紊乱的心则感到怀疑;从你哥哥方面来看,他认为健全的头脑也就是紊乱的心。我因而有点茫然。头脑健全,心却有点异常,又可信又不可信。我这样说,不知你是否感到满意?除此之外,我再无法说别的,我本人已无能为力了。

我不顾你哥哥咚咚地跑下楼梯,一骨碌身躺下了。我就是如此放心。我想他没戴帽子出去,一定会马上回来的。然而,他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轻易回来。于是我很难再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了。最后,我惴惴不安地起来了。

我来到海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躲进了云层,海滨和大海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呈现一片灰暗,显得毫无生气,暖风吹来一股海边特有的腥味。作为点缀这灰茫茫之中的一点,我看见了你哥哥蹲在对面岸边的白色身影。我不声不响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从身后喊他时,他马上站起来说:“刚才对不起你了!”

他说是在那里漫无目标地徘徊不止,最后感到太疲倦,就地蹲下了。

“去山上吧,这里已经腻味了,去山上吧!”

你哥哥现在也想上山了。

四十三

我们那天晚上终于决定去山上。虽说是上山,从小田原能直接去的地方也只有箱根。我是把你这位最不一般的哥哥领到一般的温泉地去。他开始时说那里一定吵得很。不过,因为是山上,忍受两三天还是可以的。

“为了忍耐而去温泉,太不应该了!”

这也是当时你哥哥的自嘲话。果然,你哥哥从到达的那天晚上起,就不得不忍受隔壁房间客人的喧嚣。这位客人不知是东京人还是横滨人,从说话的方式判断,他仿佛是商人、承包业主或掮客之类。他常常怪声怪调地大声喊叫,旁若无人地吵闹。就连对这些事不大介意的我都感到很难办。拜他所赐,那晚你哥哥和我没有深谈就睡下了。换句话说,隔壁的客人似乎是为破坏我们的思索而吵闹的。

第二天早晨我问你哥哥:“昨晚睡着了吗?”你哥哥摇头说:“怎么能睡着呢?你真令人羡慕啊!”他说怎么也睡不着,还得听我整夜不断打呼噜的响声。

那天,天刚亮就下起了小雨,到十点钟的光景就下大了。中午刚过,甚至要变成暴风雨。这当儿,你哥哥突然站起来掖了掖衣襟,说要马上到山里走走。他硬要冒着大雨,不顾山涧溪谷,胡乱走动。我虽想到要吃尽苦头的,可是与其劝阻他,不如同意他省事。我不由得说声“好吧”,便也掖起了衣襟。

你哥哥当即顶着令人窒息的大风向前走去。那是在水声、风雨声交织的无法形容的声音中,犹如从地上弹跳起来的皮球一样,嘭嘭地向前飞奔。时而发出令人血管破裂的声音,一个劲地哇哇狂叫。那个势头不知比昨晚隔壁房间的客人凶猛多少倍。光声音就远远超过了那位客人,非常像野兽咆哮。而且,原始的吼叫声一出口,立即被狂风卷走,大雨又扑了上来,把它击得粉碎。你哥哥暂且沉默了一阵子,可是又转开了圈子,一直转到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才停止。

我们淋得落汤鸡似的回到住处时,已不知是过去了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我是透心凉,浑身发冷,你哥哥的嘴唇也变颜色了。到浴室泡在热水里时,你哥哥连声说:“真痛快!”由于他对大自然没有敌意,即使被征服,大概也是痛快的。我只说了句:“真够呛的!”便在浴池里舒展开双腿。

那天晚上没想到隔壁房间鸦雀无声。问女佣时,她说昨晚使你哥哥大伤脑筋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就在这天晚上,我从你哥哥口中意外地听他讲宗教观。我有点愕然。

四十四

你是现代的青年,对“宗教”这个旧词大概没有什么共鸣。我也尽可能不去谈这个复杂的问题。可是,为了理解你哥哥,不得不有所触及。恐怕你既无兴趣又感到意外。不过,若是不去谈它就只能对你可贵的哥哥不了解,所以还是请你忍耐一下把这部分读完,不要跳过去。只要有耐心,你就能了解清楚。你读完并很好地了解你哥哥之后,请你向家人介绍一下,以便使老人们都能想得通。对于为你哥哥操劳过度的老人,我深感不安。然而,如今我只能通过你把你哥哥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家中,此外别无他法。为此,也请你认真地注意生僻的字眼。我可不是异想天开地写那些复杂的事。因为这些事是你活着的哥哥的一部分,不能不写。如果把二者割裂开来,那么,你有血有肉的哥哥也就不复存在了。

神也罢,佛也罢,不管什么,你哥哥除自己以外,讨厌树立权威的东西。(“树立”一词是你哥哥使用的,我是照搬。)那么,他是不是主张像尼采[1]那样的自我呢?也不是。

“神就是自己。”他说。不了解的人在背地里听到你哥哥这种武断的结论,也许会觉得奇怪。这种偏激的说法不能不使人感到你哥哥是个怪人。

“那么,这同主张自己是绝对的不是一回事吗?”我批评他,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是绝对的。”他说。

越是这样问答下去,他的口气越怪。不仅是口气,谈的问题也逐渐脱离正常的轨道。对手若不是我这样的人,他肯定还没等谈完就早被人当作纯粹的疯子而抛开了。然而,我没有藐视到轻易抛弃他的程度。我终于把你哥哥逼到了尽头。

你哥哥说的“绝对”并不是从哲学家的头脑中挖出来的空洞的纸上文字,而是身临其境亲自体验出来的一目了然的心理上的东西。

你哥哥说:真正能做到沉着冷静的人,即使不去追求,也应自然地进入这个境界。一旦进入这个境界,天地万物、一切对象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存在。那时的自己,不论有无,都是不完善的,既伟大而又渺小,无法取什么名字。这也就是“绝对”。你哥哥说体验到这种“绝对”的人,如果突然听到警钟的声音,这种声音就是他自己。换句话说,绝对也就是相对。因此,除自己外,没有必要为东西和他人而自寻烦恼,也不会担心受他人的折磨。

“其根本意义在于,若不把生和死当成一码事,就怎么也放心不下。那种必须超越现代[2]的才子另当别论,我是想一定要超越生死的。”

你哥哥几乎是咬紧牙关说出了这句话。

* * *

[1]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84—1900),德国哲学家。

[2]引自日本文艺评论家高山樗牛的《无题录》中的一句。

四十五

我不能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头脑也赶不上你哥哥。我作为一个人果然未曾考虑过应该达到你哥哥所说的那种境界。当我听他说采取明确的步骤自然达到那种地步时,心想果然如此啊!转而又想不一定如此吧。总之,我这个人没有资格评论是非、说三道四的。我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谈得十分热烈。可他的态度忽然变了。我的沉默使他锐利的话锋变得迟钝的例子,过去已有好几次了。而且,全都来得很突然。本来,对你哥哥那样的聪明人玩弄别有用心的沉默战术,肯定立即会被识破。所以,我的迟钝有时倒是一个长处。

“喂,你不要只把我当作耍嘴皮子的人小看!”说着,他突然把手捅到我面前。我无言以对。

“在你这样忠厚的人眼里,我一定是个非常轻浮的多嘴多舌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把我嘴上说的事付诸实践,我从早到晚都反复考虑一定要付诸实践。我甚至钻到牛角尖里了:不付诸实践就活不下去。”

我依然是默不作声。

“喂,你认为我想的不对头吗?”他问我。

“我不那样认为。”我说。

“你认为不彻底吗?”他又问。

“似乎是带根本性的。”我又回答。

“然而,怎样才能使我从研究过渡到实践呢?请指教!”他对我提出了要求。

“我怎么有这种能力呀?”我感到出乎意料,表示了拒绝。

“不,你有这种能力。你生来是个务实的人,所以,你很幸福,你才能那么冷静。”他又说了一遍。

你哥哥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当时我却失望地对他说:

“你的智慧远远超过了我,我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你。我的能力如果用于比我笨的人,也许能起作用;而对于比我聪明的你却毫无效果。总之,你生来就是瘦长个子,我则是个矮胖子。你想学我发胖的话,除了把你的长个子缩短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吧?”

眼泪刷刷地从你哥哥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明确承认我处于绝对的境地。然而,我的世界观越鲜明,绝对就越要离开我。总之,我是个翻开地图调查地理的书呆子。尽管如此,我还巴不得想同缠着绑腿跋山涉水实地考察的人有相同的体验。我太漫不经心了,我太矛盾了。我明知自己漫不经心和矛盾,却还在挣扎。我太愚蠢了。作为一个人,你远比我伟大。”

你哥哥又把手捅到我面前,恰似对我请罪一般低下了头,眼泪从他眼里滴答滴答地滚落下来。我实在过意不去。

四十六

离开箱根时,你哥哥说:“以后再也不到这地方来了!”迄今为止走过来的地方,还没有一处使你哥哥感到过满意。恐怕他不论和谁到什么地方去,都会马上讨厌的。这也难怪,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都已经不满意了。他说自己的身体和心简直像背叛自己的坏蛋。我同他一起在外投宿到今天,时间这么久,我能够充分理解他这番话不是半真半假随便说出来的。我想,你看到我这份实事求是的报告后,也能想得通吧。

你也许会想到:我可以经常同你这样的哥哥一道出去旅行。在我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脑子里一旦有了你哥哥上述的形象,我再迟钝也很难陪伴他的。然而事实上,我现在同你哥哥如此形影不离地生活,却也不感到那么痛苦。我认为至少比在一旁想象的要愉快得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还有点不好回答哩。你对这位哥哥没有同样的体会吗?如果你没有同样的体会,就是说作为外人的我比起骨肉兄弟的你,生来就具有同他亲密的性格吧。我说的亲密,不只是说我们关系好,我是想说我们可以相互分担某些美满和睦的特点向前迈进。

我出来之后的言行经常触怒你哥哥,有时,我的头还挨过打。即使如此,我可以站在你家所有人面前申明,我还没有被你哥哥嫌弃过。同时,至今我还衷心尊敬你这位有着某种弱点的哥哥。对此,我坚信不疑。

你哥哥是位正直的人,甚至在我这种平庸无奇的人面前还低头流泪。他有勇气敢做这种事,他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他有这种远见卓识。他的头脑清楚得很,动不动就想把我丢开向前去。他胸中的器官不能把他的理智和步调统一起来前进的时候,就觉得痛苦。从人格来说,这里面有漏洞;从成败来说,这里面潜伏着破灭。我为他这种不协调感到悲伤。一方面,我把一切原因归咎于他劳累过度的理智,另一方面,我还不能不对他的理智表示敬意。仅仅把他说成是难对付的人、任性的人,恐怕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接近他的机会。因此,必须看到,减缓你哥哥痛苦的机缘,哪怕一点也好,是一去不返了。

如前所述,我们从箱根出发直奔这个红谷的小别墅来了。我在此之前曾打算宿在国府津,一个人还在暗中订了计划,可到底没有对他讲出来。因为我感觉到了国津府后,他又会生气地说:“以后再也不到这地方来了!”而且,他听我讲了这个别墅的情况后,老早就想在这里下榻了。

四十七

你哥哥现在很容易受到什么东西刺激,却又对任何刺激也受不了。所以,这种有草庵风味的别墅对他恐怕最合适不过了。他从寂静的客厅里隔着一个峡谷仰望对面崖上的高大松树时说:“好啊!”便坐在那里。

“那棵松树也归你所有!”

我以安慰的语气故意模仿他的口吻说。因为我想起了在修善寺时他说的令人费解的话,什么“那百合归我所有”啦,“那山谷都归我所有”等等。

在别墅里有一位看门的老爷爷。老爷爷为避开我们,回自己家去了。可他早晚必定各来一次擦拭室内、打打水什么的。我们俩都是男的,自然不会烧饭。我们便决定托老爷爷每天三次从附近的旅店把三餐送来。夜里有电灯,可以省去点油灯的麻烦。这样,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我们非干不可的事只是铺被子、吊蚊帐之类。

“比自己烧饭清闲啊!”你哥哥说。实际上,在我们迄今走过的山水之中,这里肯定是最清静的。我和他默默相对时,甚至听不见风声。隔壁的珊瑚树叶掩映着的滑车式水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倒多少有点吵人。你哥哥却意外地对它并不介意。他似乎逐渐冷静下来了。我想,再早一点把他领到这地方来就好了。

院子前面有一小块地,里面种着茄子和玉米。我们商量一下想摘茄子吃,可做咸菜太费事,便作罢了。玉米棒子还没长成,不能吃。厨房门口的井旁种着西红柿。早晨洗脸时,我们顺手摘了吃。

你哥哥有时在阳光最毒的热天到这个不知是院子还是田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蹲着,闻一闻美人蕉的花香。其实,美人蕉是没有什么香味的。有时他还凝视着已枯萎的夜来香的花瓣。在到达这里那天,他到左侧富翁的别墅地边上长着的狗尾草旁,久久地伫立着。我从客厅里望着他,他总是在那里不动,最后我趿拉着廊子边上的草鞋,特意走到他身旁。高一米多的堤坝,成为富翁的别墅同我们住处的地界。由于季节的关系,堤坝被一片狗尾草覆盖着。他回头看我已走到跟前,用手指了指下面的狗尾草根。

螃蟹在草根上爬着,都是小个儿的,只有大拇指甲那么大,不是一只。看着看着,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三只,最后眼睛里到处都是小螃蟹,令人讨厌。

“这家伙还要从狗尾草叶上穿过去哩!”

你哥哥这样观察着,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把他留在那里,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他被这些小事吸引住以至忘掉了自己,真感到愉快。我甚至想,这就是把他带出来旅行的好处。那天晚上,我对他讲了这个意思。

四十八

“刚才看到的那些螃蟹不是归你所有吗?”

我突然对你哥哥说,他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快活。离开修善寺后,我常把“所有”这个词用在奇特的意思上说给他听,所以,只把它解释成“滑稽”的他听起来大概会觉得可笑。他觉得可笑,总比发脾气好得多。事实上,我倒是很严肃的。

“绝对归你所有吧。”我马上改口说。这次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什么。我还得开口说下去。

“你总是绝对绝对的,前几天谈得很复杂,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那样麻烦地钻研绝对之类的吧。只要对螃蟹如此入迷,你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你先意识到绝对,再抓住绝对变为相对的一刹那,去找两者的统一,这恐怕相当费劲吧。首先,你甚至不清楚这是不是人能办到的事。”

他无意打断我的话,看起来比平时还冷静,我又往下说:

“与其这样,倒不如走向反面更方便呢。”

“反面是什么?”

他反问道,眼睛里放射出真诚的光。

“也就是说,你看螃蟹入了迷,以致忘掉自己,如果自己同对象恰好吻合,不就像你说的那样了吗?”

“是这样吗?”

他的回答似乎有点不放心。

“看来你还不大放心,现在你不是正这么做吗?”

“这样啊。”

他这句话还是有点茫然。我这时蓦地发觉说的废话太多了。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懂什么是“绝对”,也没有考虑过,也不记得头脑里出现过。只是在学校受教育时,才知道用这个词。不过,作为一个人,我比你哥哥冷静。说冷静听起来似乎比你哥哥还了不起,怪丢人的,所以还是应该说我比他更具有接近普通人的心理状态。作为朋友,我对他起的作用只是把他拉回到我这样的普通人的立场上来。换句话说,就是把非凡变为平凡这种荒唐的意思。如果他不诉苦,我就想这样同他搭话。他是正直的,只要不理解就寻根刨底。我一被他追问,就不懂了。仅仅是这一点,我还能凑合,但一谈起那种评论性的话题,就有可能把即将开始付诸实践的你哥哥又拉回到原来那种研究性的态度上面去。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真想把天下所有的艺术品、高山大河或者是美人,什么都可以,凡是能夺走他那颗心而又不使其萌发任何研究性态度的东西,统统给他。然后,约摸有一年的光景,片刻不停地让他受这种力量的完全支配。他所说的“东西归我所有”这句话,归根结底,难道不是“被东西所占有”的意思吗?因此,我认为“绝对被东西所占有”大概就是“绝对归我所有”的意思。他不信神,只有到达这种境界才能在世上平静下来。

四十九

前天晚上我们到海边散了步。从我们的住处到海边约摸有三百多米。通过狭窄的小路来到街上,如果不横穿过去就看不到大海的颜色。此刻离月亮出来还有一段时间。海浪在翻动,显得格外地暗。在眼睛习惯之前,还分辨不出水和岸边的界线。你哥哥拼命飞快地走着,我脚底下不时被温水冲击着。拍打到岸上的余浪像牛舌形年糕似的扩展开来,意外地涌到很远的地方。我从后面问他:“木屐湿了吧?”他以命令的口吻说:“把衣襟掖起来!”看来他刚才就准备弄脏两脚,早把衣襟掖起来了。四周很暗,我离他四五米都看不清楚。大概由于季节的关系,这里到底是避暑地,所以能见到人。而且,见到的人都是成双的男女。他们像约定好了似的,一声不响地在黑暗中走着。所以,不到他们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根本发现不了。他们从我们身旁擦过去时,我抬眼一看,全都是青年男女。我好几次碰到这样一对一对的男女。

这时,我听你哥哥讲了阿贞的事。听说阿贞最近嫁到大阪,你哥哥大概是从天黑时碰到的几对青年男女联想起新娘子阿贞的。

他说阿贞在家中是个欲望最少的善良人,这种人生来就幸福,令人羡慕。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认识阿贞,无法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哼哈地回答着。这当儿,他说:“阿贞就像是变成了女人的你。”然后在沙滩上止住了脚步,我也停了下来。

对面的高处隐隐约约地现出一点灯火,映入我们的眼帘。白天眺望时,见到那个方向有一幢红房子隐现在树丛间,所以,这灯火大概是红洋房的主人点的。灯火宛如黑沉沉的夜色中在远方闪烁着的一颗星。我面对着灯火的方向,他面对着又要涌来波浪的大海。

这时,在我们头顶上突然响起了钢琴声。那是在距沙滩一米多远的高处,用石头墙规规矩矩地垒起的一幢房子。可能为了从院子直通海边,墙头上修成台阶,斜通到院子前面。我顺着石阶爬了上去。

从房子里射出的电灯光,像线一样落到院子里。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地面是一片草坪。四下仿佛开着花,由于天黑院子大,看不清楚。钢琴声似乎是从正面洋房灯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西洋人的别墅吧?”

“大概是的。”

你哥哥和我并排坐在最上层的台阶上。钢琴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时从我们耳边掠过。我们都默默无言。他吸的香烟头部时而变得红红的。

五十

我想你哥哥会接着往下讲阿贞的事,便在黑暗中不露声色地等待他开口。可是,他像被香烟迷住一样,不时地只把香烟头部抽得红红的,就是不开口说话。他把烟蒂扔到台阶下转到我这面来的时候,话题已经离开了阿贞。我感到有点意外。他的话题不仅与阿贞无关,而且与钢琴声、开阔的草坪、漂亮的别墅以及避暑、旅行等都无关。他谈的是同我们周围及现在毫无关系的一个古代和尚的故事。

记得和尚的名字叫香严[1]。这位和尚正如俗话说的,生来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的聪明伶俐的人。你哥哥说,和尚的聪明伶俐反倒成了悟道的障碍,因而始终未能入道。对“悟”一窍不通的我,也能清楚地理解这个意思。对自己的智慧痛苦不堪的你哥哥,恐怕更有切身的体会。他提醒我:“完全是聪明伶俐造成的烦恼!”

这位和尚在数年间拜一位叫百丈禅师[2]的和尚为师,但还在一无所得的时候,师父就死了。于是,这次又到叫作沩山[3]的人的身边。据说沩山批评这位和尚说:“像你这样卖弄自己聪明的头脑而扬扬自得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还说:“回到你父母生下你以前[4]的状态中去吧!”和尚回到宿舍后把平时熟读的书本知识一点也不漏地做了清点,叹息说:“啊,画饼到底不能充饥呀!”于是,便把过去搜集的书籍统统付之一炬。

“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今后只喝粥过日子吧!”

他这样说,后来连“禅”字都不去想了,“善”也抛弃了,“恶”也抛弃了,“父母生下你以前”的状态也抛弃了,一切都抛弃了。然后,他想选择一个闲静的地方盖间草房。他割去了那里的荒草,挖掉了那里的树根。他为平整土地捡去了那里的乱石。其中有一块石头碰在竹林中,嘎的响了一声。他听到这清脆的响声才恍然大悟。他高兴地说:“真是一击亡所知啊!”[5]

“我要设法成为香严。”你哥哥说。他的意思你是能够理解的。他是想放下一切重担轻松一下。他没有请神仙为他保存那些重担,所以,他想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他的聪明同这位香严和尚颇为相似。因此,他就更加羡慕香严了。

他的话题同西洋人的别墅、时髦的乐器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黑暗的台阶上,嗅着海滨的气味突然讲这个故事。他讲完的时候,钢琴声也听不见了。也许是快涨潮了,或者是夜里露水的缘故,我们的单和服都湿漉漉的了。我催促他快返回原路。到马路上时,我到常去的点心铺买了豆沙包。我们边吃边在暮色中一声不吭地回到了住处。给我们看门的老爷爷家中的孩子不顾蚊子叮咬,在那里呼呼睡大觉。我把多余的豆沙包给了小孩,马上打发他回去了。

* * *

[1]中国唐代的禅僧,姓不详,名智闲。

[2]中国唐代的禅僧,姓王,名怀海。

[3]中国唐代的禅僧,姓赵,名灵祐。

[4]禅语,即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

[5]这个故事即“香严击竹”,为禅宗典故,《景德传灯录》中有记载。

五十一

昨天吃早饭时,由于饭桶的位置靠近我,我便接过你哥哥的饭碗,给他盛上从饭铺买来的饭。这时,他又在我耳边提起了阿贞的名字。他说阿贞还未出嫁时,恰好同我现在做的一样,始终服侍他。昨晚,他从性格上把我和阿贞做了比较,今天早晨又在服务态度上把我比作阿贞。我无意中对他提了个问题:

“你认为同阿贞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感到幸福吗?”

他默不作声地把筷子送到嘴边。我从他的态度推测,他大概不愿意回答,所以我也就不往下想了。可他把饭咽下两三口后,出乎意外地回答说:

“我说过阿贞生来就是个幸福的人;可是,我没有说我能为阿贞带来幸福。”

一眼就可看出,他的话在逻辑上贯穿始终。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显示出矛盾。他曾对我明说,一看到无拘无束的自然的面孔就高兴得几乎要表示感谢。这岂不等于说自己既然生来幸福,就可以使他人幸福吗?我瞅着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白白放过去的。他马上咬住不放:

“不,真的这么回事。你若是怀疑就没办法了。实际上,我说了就是说了,没说就是没说。”

我不想反驳他。我想他头脑如此清晰,还满不在乎地玩弄他平时就看不起的语言逻辑,真有点可笑。因此,我不客气地把他在我心中的矛盾讲了出来。

他又默默地吃了两口饭。当时,他的碗里已经空了,饭桶仍在我跟前,他的手够不到。我想再为他服务一次,便把手伸到他鼻子尖下。可这次他不答应,说:“把饭桶移到我这边!”

我把饭桶推到他那边,他自己用饭勺满满地盛了一碗饭。然后,把碗放在食案上,也不拿筷子就问我:

“你以为结婚前的女人和结婚后的女人是一样的吗?”

这一下,我就轻易回答不出来了。因为平时我就没想过这种事。我连吃了两三口饭,等待你哥哥做解释。

“出嫁前的阿贞和出嫁后的阿贞简直是两个人,现在的阿贞已经被丈夫惯坏了。”

“她到底嫁给什么人家啦?”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只要嫁出去,女人就要因丈夫而变坏。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妻子惯坏到何种程度。我哪有脸从我惯坏的妻子那里得到幸福呀?幸福是不能从出嫁后失去天真的女人那里得到的!”

你哥哥一说完,便端起饭碗,把满满一碗饭吃得精光。

五十二

我出来旅行到今天,打算尽可能把你哥哥的迄今为止的情况写得详细些。离开东京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可屈指一算已十多天了。你和老人等着我的信,也许会觉得这十天太长了吧?我了解这一点。不过,由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说的那些情况,来到这里住下之前几乎没有时间提笔写信,不得已拖了下来。好在过去的十天里,你哥哥的情况在信中一天也没有漏掉。我细心地一天一天地把他的情况全都写在这封信中了。这是我的申明,也是我的自豪。因为我完成这个任务比预料的要好,我是在这种自信下写完这封信的。

由于没有按钟点去计算工作量,因而我花费的时间不能用数字表达,但肯定花了不少力气。我生来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当然不是一气呵成,也不是一天能写成的。我是见缝插针,有时间就伏案写一点,不间断地写成的。然而,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见到的你哥哥和我所理解的你哥哥都能跃然纸上,那么,我再付出比现在多几倍的代价和辛苦也心甘情愿。

我为我亲爱的你哥哥写这封信,也是为爱哥哥的你写这封信,最后,也是为慈祥的老人——你们的爸爸和妈妈写这封信。我所见到的你哥哥也许同你们见到的不同;我所了解的你哥哥也许不是你们所了解的。如果这封信没有辜负我的这种努力,你们就可以认为这封信的价值正在于此。我以为从不同的角度看一个人,自然有不同的反映。我的看法谨供参考。

你们也许希望明确地知道他的未来。我不是预言家,没有资格对他的未来说三道四。乌云遮住天空,有时会下雨,有时下不了雨。但乌云当空见不到阳光,这是事实。你们说你哥哥使旁人不愉快,因而对可怜的他多少带点指责的意思,然而你要知道自己不幸福的人是不会使他人幸福的。追逼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为什么不投下温暖的阳光,这大概是追逼的人不讲道理。我同你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尽量想为他驱散这些乌云。你们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和煦的阳光之前,最好先拨开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乌云不驱散,你们一家也许会发生悲剧。对他本人来说,也将是个可悲的结局。对此,我也感到悲伤。

我写了你哥哥过去十天的情况。他度过了这十天,还不知道未来的十天怎么样。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就算第二个十天我来担保,那么下个月、下半年有谁能担保他呢?我只是把他过去十天的情况如实地写了下来。我头脑不敏锐,没时间再看一遍,提笔就写,因此,里面肯定有矛盾。对头脑机敏的你哥哥的一言一行,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就可能有矛盾。可是,我敢断言:你哥哥是严肃的,决不想骗我;我也是忠实的,一点也不想骗你。

我开始写这封信时,你哥哥正在酣睡;现在,这封信写完了,他又在酣睡。我偶然间在他睡觉时开始写信,又偶然间在他睡觉时写完,我对自己感到奇怪。我不禁想到,如果你哥哥这一觉永远睡不醒,大概会幸福的;同时我又不禁想到,这一觉永远睡不醒,大概也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