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太郎的探险活动在故事中开始又在故事中结束了。他想了解的世界,最初显得很遥远,近来已经呈现在眼前。可是他最终还是和一个置身其中却无所事事的门外汉差不多。他只不过始终是拿听筒当耳朵对“现实社会”进行了一次采访活动而已。

他通过森本之口听到了一些放荡生活的片断。但是,这些片断都是只有大致轮廓和表面现象的极其肤浅的东西。因而只把纯粹的趣味吹进了他那充满粗野好奇心的大脑。不过,他脑海中的缝隙却因近似屁话般的冒险故事而胀裂开来,在这些缝隙的深处,他获得了宛如在梦境中观察森本作为普通人那一面的形象的机会。而且,使他这个同样的普通人产生了无名的同情和反感。

通过一个叫田口的实干家的嘴,敬太郎对他正在如何仔细地观察社会有了少许了解。同时,从一个自称高等游民的、名叫松本的男人那里,听他讲述了自己人生观的一部分。敬太郎在心里把这两个人做了一番比较,觉得自己好像也因此增长了几分社会经验,因为他俩尽管有很近的亲戚关系,却完全是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不过,敬太郎所增长的社会经验只是在范围方面有所扩展,而在深度方面却不能认为有多大增进。

通过一位名叫千代子的姑娘之口,敬太郎听到了一个婴儿死亡的经过。千代子所叙述的“死”,与他那世俗般的想象不同,在犹如观赏一幅美丽图画这一点上,曾使他产生过一种快慰之感。只是这快慰之中还夹杂着眼泪。这眼泪与其说是为摆脱苦恼而不得已流出来的,莫如说是从想尽可能长期保持悲哀的意义上涌出来的。他还是个单身汉,对幼儿的同情还极其缺乏。尽管如此,对美好的东西美好地死去并被美好地埋葬掉,他还是充满怜悯之心的。听到在三月初三女孩节之夜降生的小女孩的命运,他感到很可怜,恰如可怜女孩节那天孩子们玩的玩具娃娃一样。

从须永口里听到他们不大和谐的母子关系时,敬太郎吃了一惊。他本身也有一位母亲正在乡下老家。可是,他与他母亲的关系虽然不像须永那么亲,相比之下却也没有达到类似须永那样被因果报应缠得脱不开身的程度。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既然是个儿子,对母子之间的关系还是能够理解的。同时他也明白,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乃是平平常常的关系,因而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了。至于比较复杂的父母子女关系,即使能够想象得到,在他心里也没有一丝反响。他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让须永给发掘得很深了。

敬太郎还从须永那里听说了他与千代子之间的关系。敬太郎很怀疑,他们最后是结成了终身伴侣呢,还是作为朋友相处下去?或者要彼此视为仇雠?怀疑的最后,激起了半是好奇半是好意的心理,使他站到须永一边去了。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松本并不是那种口里衔着外国烟斗、对现实社会只采取旁观态度的人。他曾详细地询问过,松本对须永出于何种考虑采取了哪些措施。而且他也十分清楚松本必须采取这些措施的具体情由。

回首往事,从他走出学校大门开始立志尝试接触现实社会以来,迄今为止不过是一直到处奔走听人家的谈话而已,从来没能亲耳听到知识和感情交流的场面,除了在小川町电车站的那一次。当时他曾拄着宝贝似的手杖,跟踪从电车上下来的、身穿雪花点黑外套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同时走进了一家西餐馆。时至今日,放到记忆的橱窗里再仔细一观察,那简直就是一场儿戏,根本不能称之为探险或冒险。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一份正式差事。但是,作为人类经验来说,除了滑稽之外没有别的,只是对他自己是件正经事罢了。

总而言之,他最近所得到的关于人世的知识和感情,统统都是用耳朵听来的,并不是自己亲身实践的体验。起于森本而终于松本的几次长谈,最初是泛泛而又淡漠地使他有所动心,及至渐渐集中而又深入地打动他的心弦的时候,却又突如其来地戛然而止了。不过他始终未能得到其中的三昧。这正是他的不足之处,同时也是他的幸运所在。从不足这个意义上讲,他诅咒蛇头;从幸运的意义上讲,他又感谢蛇头。于是,敬太郎仰望苍穹在心中思索,看来仿佛已在自己面前突如其来地戛然而止的这一出戏,从此以后将会以何种形式永不停息地演变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