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敬太郎自从在须永家门前见到那位女子的背影以来,经常想象使他们二人结缘的线索。那是一条如同梦幻一般似有若无的线,当二人在自己眼前时,看看须永或是望望千代子,常常是反而不知道那条线消逝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们作为普普通通的人,在不给敬太郎的肉眼以现实性刺激的时时刻刻,那逝去的线却又像天定不可离开他二人之间似的把他们系在一起。在能够出入田口家之后,关于须永和千代子的关系,从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一句,而且,就是直接观察他二人的动静,当然也看不出有丝毫超出正常的表兄妹关系的迹象。不过,受这种一开始就产生了的联想左右,他的脑子里总是有一种将他二人作为一对男女看待的倾向。总之,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或者是不挽男人手臂的女人,在敬太郎看来是有损自然的一种缺陷,是不完美的。所以,他把自己所了解的这两个人在头脑里如此编配,或许是出自一种道义心的要求吧。他想尽早地赋予他们自然生就的那种资格,因为那二人仍在缺陷的领域中彷徨徘徊。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理论,所以无论是谁的请求,都没有必要为敬太郎申辩。不过,到了这种时刻,偶然听到有关千代子婚事的敬太郎,为自己头脑中的世界和头脑外边的社会之间的矛盾,确实有些不知所措了。事情是从书生佐伯那里听到的。但是,像佐伯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之前就知道内中详情的。他只是神情比平时紧张,含混不清地说:“反正有这种传闻。”他当然还不知道要娶千代子的那个人的姓名,不过听说是一个有身份的实业家。
“我总认为千代子应当到须永君那里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那恐怕行不通吧。”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那我也难说得清楚。看来是有些难呢!”
“是吗!我倒认为他们俩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呢。又是亲戚,就是年龄相差五六岁,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嘛!”
“不了解的人来看,或许会这么想吧!不过里面还有各种复杂的情况呢。”
敬太郎很想刨根问底地探听佐伯所说的那个“复杂的情况”,可又对于他把自己当成毫无关系的外人来这一点很有反感,而且,如果让别人说充其量只是从看门的书生那里听到一些家庭内幕的话,会有失自己的身份。再说,敬太郎根本无须担心佐伯还会知道比说过的这些更详细的情况,所以就停止了谈话。随后顺便到内宅给夫人请安,说了一会儿话。因为没有见到什么与平日异常的情况,所以也就没有勇气说句道喜的话了。
这是敬太郎在须永家听千代子讲述矢来的舅舅家发生不幸的前两三天的事。他很久不到须永家了,那天去访问,实际上也是打算就这桩婚事了解一下须永的想法。须永和谁结婚,千代子要嫁到哪里去,这与敬太郎毫无关系,可是,这两个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呢?是那样干脆一东一西毫无留恋地分开呢?还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那条梦幻般的线成为两个人姻缘的无形的纽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系在一起呢?也许,就像形容得十分贴切的所谓在梦幻中织成的锦带,它飘飘荡荡,时隐时现,有时在二人眼前清晰可见,有时却又断成两截而使他们天各一方呢?这些都是敬太郎很想知道的。本来这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理。他自己也完全清楚,就是如此。不过,他又觉得,对须永来说,即使满足自己的这种好奇心,也并非失礼。不仅如此,他甚至相信有权被满足。
二
那一天,不巧被千代子妨碍了。而且,后来连须永的母亲也出来了。所以尽管坐得时间很久,却没有机会谈得更深更多就告辞了。当时敬太郎突然发现排列在自己眼前的三个人以毫无修饰的壮态构成了两组相称的关系——夫妻和婆媳。想到这里,他觉得以社会的一般形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接着的一个星期日,又赐给所有的职员们一个难得的暖和天。敬太郎一大早就跑到须永家,想邀他到郊外去玩。又懒又任性的须永被拉到屋门口,还没有答应的意思,经母亲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穿上了鞋。既然穿上了鞋,就可以按敬太郎的意志到任何地方去了。然而,不管怎么和他商量,他总是不赞成一定要一同到某个明确的方位去。他和矢来的舅舅一起出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不考虑去处,盲目地信步而行,所以,有时候竟一块儿走到完全不该去的地方。敬太郎从须永母亲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例子。
这一天,他们从两国坐火车,到鸿之台下车,然后,顺着宽阔美丽的河,在堤坝上慢悠悠地信步走去。
敬太郎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看看水,望望山,又眺望河里的帆船,眼睛忙个不停。须永也很欣赏这里的景致,可是他说:“现在还不是在这冷风吹打的河堤上漫步的季节。”抱怨敬太郎在这么冷的天把他拉了出来。敬太郎说:“快点走就暖和了。”于是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须永无可奈何愣愣怔怔地跟在他后面。二人来到柴又的帝释天寺院附近,进了一家叫川甚的饭铺吃了饭。在那里点的烤鳗鱼片,须永说是太甜,又不高兴起来。从开始两个人之间就未造成融洽的气氛,所以没有出现可以从容地倾心谈话的机会。敬太郎为此有些焦急,于是向须永说:“江户人很有些奢望啊!娶老婆的时候,奢望也那么大?”
“如果说奢望,谁都可以有嘛!也并不只限于江户人。对你这样的乡巴佬也是一样吧!”
须永说着板起了面孔。敬太郎没办法,又说了一句:“江户人很不惹人喜欢啊。”说完笑了起来。看来须永也感到可笑,突然也笑出了声。最后,和他们二人高涨起来的情绪一样,谈话也进行得很顺利、很圆满。“好像近来你也稳当多了。”敬太郎听了须永的评价,老老实实地说:“好像认真了些。”同时又嘲弄须永说:“你越来越乖僻啦。”须永听后也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弱点,说:“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讨厌。”
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二人面对面相互透过眼底看到对方内心,羞耻感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时候提到了千代子的事,这对于要探明其真相的敬太郎来说,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首先把一周前听到的关于千代子最近要结婚的传闻抛给了须永。这时,须永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反倒操着比平素更消沉的语调回答说:“好像又有了什么提亲的事。这次能顺顺利利地谈成才好呢!”接着突然改变了腔调,宛如老生常谈一般给敬太郎解释说:“这种事以前有过好几次啦。”
“你不想娶她吗?”
“看我像是要娶她的吗?”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拉你扯,慢慢地向前发展。可是在要么公开最后的秘密,要么就不得不改换话题的关键时候,须永终于对敬太郎苦笑着说:“又把那根手杖带来了吧?”敬太郎也笑了,接着到走廊取来了手杖。“确实。”把蛇头伸过去给须永看。
三
须永的谈话比敬太郎预料的要长得多……
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是在我还不懂父子之情的幼年时突然死去的。我没有孩子,对于由自身精血结成的骨肉的感情,可能现在也还比较淡薄,不过怀念生身之父的心情从那以后强烈了起来。如今我常常发这种感慨:当时我若是有现在这颗心……一句话,我那时对父亲是太冷淡无情了。但是父亲对我也绝不是那么慈爱。今天我心中的父亲的面容不过是一副高高额骨、脸色不佳、感情淡薄、表情严肃的肖像。每当我照镜子看自己脸的时候,感到很像心中收藏的父亲的面容,总觉得不愉快。我非常痛苦,生怕自己给人一种和父亲一样令人讨厌的印象。当然,这不光是因此而产生的羞怯之感,这种愁云密布的额头和紧锁的双眉并不代表一个人,我的血液中那不断增长的炽热的情爱在奔流,以我的今天来推测,看上去是那样冷酷的父亲,在他的心底里不是也储存着远比我自己要多得多的热泪吗?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只把他那不好的外表当做纪念,正是做儿子的可悲之处。父亲在临死前的两三天,把我叫到他的枕边嘱咐说:“市藏,我一死,你就得由妈妈照看了,知道吗?”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受母亲的照看,现在父亲又重新讲给我听,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没办法,我默默地坐了下来,父亲吃力地鼓动着只剩骨头的脸上的筋皮,接着说:“像现在这么顽皮不懂事可不行啊!再不学老实点,妈妈也就不管你了。”当时我满心觉得妈妈过去一直都在管我,我这个样儿就行了。因此,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病房,觉得父亲的嘱咐完全是多余的。
父亲死去的时候,母亲大哭了一场。到了临出殡的时刻,我被改换了装束,觉得非常别扭,就一个人跑到廊檐下,呆呆地仰望那蔚蓝的天空。这个时候,穿着里外一身白的母亲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来到我的身后,田口、松本以及跟着来的人们都在对面乱哄哄地忙着,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母亲突然把手搭在我光秃秃的头上,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直直地从上边望着我。接着用很小的声音说:“虽然爸爸没有了,可妈妈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你的,放心吧!别难受。”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当时就那么过去了。可是到我长大以后渐渐意识到,我之所以双亲的记忆远在天边,模糊不清,正是当时那些话造成的。这种感觉后来越发明显了。对于他们那些没有必要附加任何意思的话语,我为什么一定要裹上一层厚厚的疑团呢?我扪心自问,完全得不到任何答案。有的时候也想直接向母亲问问看,可是常常是和母亲一照面突然就又失去了勇气。这样,在我的心里总是有另外一个人和我私语:“把事情完全挑明之后,亲骨肉就会分离,永远不能再重享现在这样和睦的母子情谊了。”即便并非如此,母亲看着我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会笑着搪塞说:“哪会有那种事呢?”当我预想到这种回避的残酷的后果,我意识到说出口来是很不近人情的,于是缄口不语了。
对母亲来说,我绝不是个顺从的儿子。正因为父亲临终前把我叫到枕边嘱咐过,所以从小的时候就总拗着母亲,后来渐渐长大,懂得了正因为是母亲就更应当温顺地对待她之后,还是没有完完全全地顺从她。这两三年更是光让她担心了。不过,无论相互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母子是生来的母子,还没有损伤过这个神圣的观念,无论是重创还是轻伤都还没有经验过。从这种情况考虑,如果说出那件事,母子二人同时受到不能不遗恨的千古创伤的话,我想那才是无法挽回的不幸。我也曾经怀疑过,这种恐惧之感会不会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神经质,因而在自己头脑中臆造出来的。而且对我来说,恐惧明显更多地存在于未来。所以,一想到当时没能将父母亲的话过耳就忘掉,至今仍然感到是一件可悲的事。
四
父亲和母亲之间美满到怎么个程度,我是不知道的。我还没有娶过妻子,所以很可能没有谈论这些事的资格。不过,我想无论感情多么好的夫妻,有时闹点不愉快也是人之常情吧!他们在长时期一起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总会发现对方心里的令人不快的污点。恐怕不会告知外人,也不相互倾吐,而是自己一个人咀嚼那不满的苦果吧!尤其是我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却又忧郁的人,而母亲则除了唱三弦曲时之外,从不大出声。所以,直到父亲死我从未见过他们争吵的场面。总之,按社会上的说法,像我们家这样安宁和睦是不多见的。我确信就连那么爱说别人坏话的松本舅舅至今也还是这么看的。
母亲每逢向我讲起死去的父亲时,总是说父亲是人间的丈夫中最趋于完美的,而且说起来就没完。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辩护,是为了把沉没在我心底的混浊不清的父亲的印象清洗得更鲜明一些。此外,也似乎是想用时间的抹布把她身上的记忆渐渐擦出光泽来。但是,当把父亲作为充满慈爱的家长介绍给我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完全判若两人了。平素我眼中看到的那位温柔和善的母亲,有时甚至竟然板起面孔以十分严厉的神态盯着我,令我十分惊讶。怎么她会这么严肃呢?不过,那是在我从初中升高中的时期了。如今,即便我央求母亲重说一遍同样的话,自己也再没那份高雅的心情了。我的情操从那个时候直到毕业这一段时期,像近来小说中出现的主人公一样,简直荒唐透顶了。我悔恨诅咒自己在现代社会中中毒太深,每当此时,我就燃起欲望,哪怕是再来一遍也好,非常希望能在母亲面前重新感受那种崇高的感情。可是,与此同时,一股悲伤也就涌现在我的心头。我的这种愿望已成为再也不能实现的既往的梦了。
说到母亲的性格,只要用我们历来惯用的慈母二字来形容就足够了。依我来看,不如说她是为此二字而生,又为此二字而死。实在是太可悲了。尽管如此,既然母亲把对生活上的满足完全倾注在这一点上,那么只要我能充分尽到孝心,她的喜欢也就莫过于此了。可是,如果我做出更多违背她意愿的事,那么对她来说也就再没有如此程度的大不幸了。一想到这些,我内心就非常痛苦。
想起来一件事,我就在这里说说。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个独生子。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和叫阿妙的妹妹玩耍。妹妹平时穿着一件很大的印有花纹的无领外罩,留着像洋娃娃一样的刷子头。总是叫我“市藏”、“市藏”,决不叫哥哥。这个妹妹在父亲去世的几年前得白喉病死了。那时还没有发明血清注射,所以治疗也是很困难的。本来我连白喉这个名称也不知道,当时来家看望妹妹的松本舅舅逗我说:“你也是白喉吗?”我回答说:“不!不是。我是大兵!”这件事至今我还记得。妹妹死了之后,一时闷闷不乐的父亲脸上的表情看来也缓和多了,他对母亲说:“真是可怜你了。”表情极为平静。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却连当时的话语都牢牢地刻在小小的心灵上,可是,母亲是怎么回答的,我却一无所知。无论怎样冥思苦索也想不起来。看来恐怕是从开始我就没有记住啊!我在幼年时代就具有锐敏地观察父亲的能力,可是却缺乏对母亲的留心,这也是个不解之谜。如果说人都希望能比了解自己更多地了解别人的话,那么我的父亲或许是比母亲更大程度地被我看成了外人。反过来说,母亲对我亲到了不需要观察的程度——总之,妹妹死了。从那以后,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母亲,我都成了独生子,父亲过世后的今天,我就是母亲一个人的独生子了。
五
所以,我应当尽可能地爱护母亲。但是,实际上,同一个原因反而使我更任性了。我自去年从学校毕业后到今天,关于就业的问题连一天的脑筋也还没有费过。毕业时的成绩还算好。如果利用目前这种以名次为标准选用人的习惯,那么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爬上足以使朋友们羡慕的位置。事实上,甚至曾一度被一位受某方面委托选用人的教授招去谈过志向。尽管如此,我仍然毫不动心。当然我并不是自吹才说这些的。如果和盘托出老底的话,倒是自满的反面,完全是一种因缺乏自信而产生的畏缩心理,因此是令人不愉快的。然而,尽管从早到晚劳心费力并受到社会上众口一词的称赞,从你拒绝的那一刻起,蛮不讲理的莫须有的罪名也就把你无休止地纠缠住了。我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为大走红运而生的人。假使当初不学法律而搞一搞植物学或者天文学什么的,或许老天会赐给我一个符合我性情的工作。我面对社会是十分懦弱的,可是对于自己却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所以才有这种想法。
我的任性之所以能通行无阻,不用说,是父亲留下的仅有的一点遗产。若是没有这点遗产的话,无论我内心多么痛苦,也不得不顶着法学士的帽子去与社会周旋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要深深感谢死去的父亲,同时我也想到,正是因为有了这份财产,我的任性才勉强有了存在的条件,因而,一定也是不安而浅薄的。于是,我觉得更对不起作为我任性的牺牲品的母亲。母亲是个受过旧的正统教育的妇女,作为这类妇女的通常的观念是,做儿子的首要义务就是光宗耀祖,母亲就最看重这一条。不过,她心目中的光宗耀祖,意味着什么呢?是名誉,是财产,还是权利,或者是威望?一讲到这里,就说不清了。只是笼笼统统那么想,若有其中一个落在头上,那么其他所有的就会接踵而至,云集门首。但是,对这种问题,我没有勇气为母亲做任何说明。因为要说明,首先就得用我的意识里认为正确的光宗耀祖的方法来说,否则我就没有资格说。无论从哪方面意义上来讲,我都不是一个能光宗耀祖的人。只是头脑中装了个不玷污家庭名声的想法而已。而这种想法非但不能让母亲高兴,甚至是与她相距十万八千里的毫无干系的东西,因此,母亲感到忐忑不安,我也感到百无聊赖。
我使母亲挂心的事很多,而第一个就是我现在说的这个缺点。但是,母亲很爱我,即使不改掉这个缺点也能和母亲和睦地生活下去。所以,抱着一种对不住母亲的心理,硬是这样任性下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有一个婚姻问题,这似乎比任性更使母亲大失所望,也是我感到十分痛苦的一件心事。与其说是婚姻问题,莫如说是围绕着我和千代子的周围环境更为合适。要说明这一点,作为谈话的顺序有必要先追溯到千代子出生之前。那时的田口决不像现在这样有势力,也不是什么资本家,只是由于认为他是个将来有前途的人,所以父亲从中斡旋把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那个姨母嫁给了他。田口本来是把我父亲作为前辈敬仰的,有什么事都找我父亲商量,麻烦我父亲。在两家新结下的这个亲戚关系正与日俱增地以加速度圆满发展的时刻,千代子降生了。那时,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据说,她向田口夫妇提出:等长大了,能不能把这个孩子嫁给市藏啊?据母亲说,当时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当然,后来又生下了百代。名字叫吾一的男孩也随后出世了。如果要想把千代子嫁人,嫁给谁都是可以的。我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确确实实地得到了一定会嫁给我的保证。
六
总之,我和千代子之间,在双方都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一条红线。但是,在系结我们二人这点上,那是一条极不可靠的红线。不用说,两个人都如同钻天的云雀一样自由地成长。就连牵线的人,恐怕也觉得并没抓牢它。我对于现在不能把“不可靠的红线”变为“奇缘”而深深地为母亲感到悲伤。
在我进入高中的时候,母亲曾含而不露地提到过一点千代子的事。当然,那个时候我已经知春了。但是,关于未来妻子的观念,在脑子里还根本没有,就连认真理会这类事的心情也没有。千代子是从小就和自己在一起玩耍、吵闹的少女,关系亲密得如同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她看起来很平凡,不足以引起对异性的刺激。这恐怕不只是我这么认为,我想千代子也会有同感的。通过长时期的交往,我从未有过她把我作为一个男性对待的印象,这就是证据。无论我发火还是哭泣,也无论我故作正经还是眉目传情,在她的眼里,我都只不过是她永恒不变的表兄而已。但是,其中也有几分是从她那纯真的天性和性格带来的。说到这一点,还是我最了解她的底细。不过,恐怕也并不是单凭这一点男女间的鸿沟就能够填平的。有那么一次……不,这个问题还是留在后面说为好。
母亲因为我没听她的话,就说我动不动就害臊,从而把这个问题暂时又收回到她的心窝,似乎准备再等待时机。说我害羞,我也没有勇气否定。可是,母亲认为是千代子有意,因此我才害羞,这简直是将黑说成了白。总之,母亲从对未来的准备出发,百般努力,尽一切可能培育我们二人最亲密的感情。但是其结果反倒使我们男女二人逐渐疏远了。在这当中,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可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就这样做了。我对母亲太残酷了。
讲到那天的事,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母亲在我上大学二年级之前,一直把自我高中时代就隐约提到过的千代子问题,暗暗地藏在心底,自己一个人感受着温暖和快乐。有一天晚上——是春假期间,传说樱花开了的某一天晚上——不动声色地又把这桩事摆到了我面前。那时我已很有些成人的气质了,所以,有可能冷静地处理这个问题并认真地思前想后了。母亲在这个时候也不光是兜圈子暗示了,而是为她自己的愿望赋予了正当的形式。我无意地回答说:“表兄妹有血缘关系,我不愿意。”这时母亲说:“千代子出生的时候我曾经要求人家把她许给咱们,这是说好了的事,所以还是娶她的好。”我感到吃惊,问母亲:“为什么去要求这种事?”母亲说:“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这孩子,你也不会嫌她的。”母亲就是用这些对吃奶孩子都不适用的话来为难我的。渐渐快要说到底了,最后母亲流着眼泪说:“实际上提出那个要求并不是为了你,而完全是为了我。”可是,为什么那又是为了母亲呢?这个缘故,我怎么问,她也不说。最后她问我:“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喜欢千代子吗?”我回答说:“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接着我又告诉母亲说:“她本人也没有到我这儿来的意思,而且田口姨父和姨母也都不愿把她给我,所以还是不要再提这门亲事为好。否则,也只有使对方为难。”母亲坚持说:“因为是有约在先,即使让他们为难也没什么,再说他们也不会为难的。”接着又列举了过去田口请父亲帮忙,给父亲添麻烦的许多事例。我出于不得已,就说:“这个问题在我毕业之前先放一放吧。”可以看出母亲的脸色在不安之中升起了一线希望,她央求我说:“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在这之后,母亲过去一直在心里一个人揣摩的问题,我也不得不把它放在心上了。田口会不会按着自己的想法正在考虑如何处理同一个问题呢?即使要把千代子嫁到别处去,如果在最后关头需要得到我们这方面应允的话,姨父也一定会为此担心的。
七
我感到不安了。每逢见到母亲的容颜,我都觉得像是在瞒着她混日子,很是对不住她。一时也曾改变主意,想如果可能的话就按母亲的意愿把千代子给她娶过来。因此,我没事也特意到田口家去玩,不动声色地观察姨父和姨母的态度。他们在言谈和举止中都丝毫没有露出一点为准备应付母亲的质问而事先疏远我的迹象,他们还不是那样冷漠薄情的人。但是,作为他们女儿未来的丈夫,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多么可怜的形象,这和我很早以前就看透了的情况一样,毫无变化。不仅如此,我觉得近来那种倾向越发明显了。首先我这副弱不禁风的体格和苍白的脸色,似乎就不能使他们把我当做为女婿。不过,我神经有时过于敏感,所以好夸张地考虑一些事物,也常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对于在这里毫不客气地讲述内心里对姨父母的细微观察,我思想上还是有所节制的,以免过于失礼。仅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他们在当初是表示过愿意把千代子嫁给我,至少是考虑过嫁给我也可以,可是,后来他们得到了社会地位,再加上我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性格,这两者便构成了双重的障碍。因而他们便将模糊不清、空洞无物的情面的躯壳,抛到脑后去了。我想这样说也不伤大雅吧。
我和他们之间没有机会就所有人的婚姻问题多谈。只有一次,姨母和我有过这么一段谈话。
“阿市也该找个媳妇啦!姐姐好像早就惦记着这件事呢!”
“有了好的,请您告诉我妈吧!”
“阿市一定喜欢像护士那样老实、温顺、疼人的姑娘吧。”
“像护士小姐那样的媳妇,我找上门去,也不会有人来的呀!”
我苦笑着自嘲似的说道。这时候,一直在对面角落里做着什么活的千代子突然抬起头来说:
“我跟你去吧!”
我一动不动地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她也瞅着我的脸。但是,双方都没有找出一丝含情的东西。姨母根本没回头看千代子就说:“像你这样炮筒子似的,阿市怎么能看得上呢?”在姨母那低沉的声音里,我感到有一种似责备又似惶恐的味道。千代子只是很有趣似的呵呵地笑。那时百代子也在一旁,她听姐姐那么说,就一边笑着一边起身离开了。我的理解是,遭到了无形的拒绝。又过了一会儿,我就告辞了。
这件事之后,关于婚姻问题,我就越发不肯为满足母亲的愿望而去努力了。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父亲的儿子,我的神经在这一点上也很敏感,连自己有时也为此而感到吃惊。当然,那时我决没有伤害姨母的感情,作为还没有从我家接到正式提亲的姨母,我想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流露意向的办法。至于千代子怎么说,笑的是什么,我认为只不过是把她那毫无芥蒂的心怀,如实地表露出来了而已。我从当时千代子的话语和表情来观察,认为她并不想到我这里来。和以前一样,唯有这一点,得到了确认。但同时,我又暗地里琢磨着:如果我的母亲面对面和她静静地倾心交谈的话,未必她就不当场答应。她没准会说:若是那样的话,我给您做儿媳来吧!因为我一直相信她是一位极其纯真的女性,遇上那种时候,她是会坦然地牺牲自己的利益和父母的意愿的。
八
我很好强,比起让母亲开心,我更祈望尽可能不伤害自己,结果是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千代子被母亲说服,于是暗地里谨慎地考虑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母亲正是因为在千代子出世的当初就认定了她是我的媳妇,在众多的侄男甥女当中,才格外地疼爱千代子。千代子也是从小就把我家看成她的生身之家一样,无拘无束地来玩或住在这里。因为这个缘故,尽管现在田口和我家的关系比过去疏远得多,而千代子却还是像来见生身母亲似的爽朗地叫着“姨妈”、“姨妈”,频繁地出出进进。她很单纯,常常连别人为她做媒的事也毫无保留地说给母亲听。母亲为人正直,只是静静地听,没有一点抱怨的神色。这样,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这关系十分亲密的二人中间发生我所担心的融洽的谈判。
我的所谓谨慎也无非是关于这一点。首先想设法暂时将母亲的嘴堵住,可是,一旦要郑重其事地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就冒出一个想法:只为固执己见就夺走软弱的母亲的自由,那个儿子一定是残忍的,因而最终还是不提了事。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想到给老人增添忧愁太无情而作罢的。我也想到:她们关系如此密切,母亲都一直没能断然向千代子讲明真情,所以,即使就这样放置不管,恐怕暂时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这种想法对于我对母亲的态度也多少起了抑制作用。
因此,关于千代子,我并没有采取任何明确的措施。然而,就是在这种不妥的状态下度日的期间,也并没有完全杜绝与田口家的来往。记得曾有时只是为了使母亲开心而乘电车到内幸町去。那其间有一天晚上,千代子硬要留我吃晚饭,让我尝尝她新学的手艺,我就留下了。经常不在家的姨父那天也正巧在,席间又开始了他那高谈阔论,真是海阔天空无尽无休,逗得年轻人哈哈大笑,笑声简直都要震破窗子,家中真是热闹极了。吃过饭,不知姨父是怎么个想法,他突然对我说:“阿市,好久不下围棋了,杀一盘吧!”我没有兴趣,可是既然他说了,还是回答说:“来吧!”就跟姨父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了。两个人在那儿下了两三盘。本来就是一对并不高明的棋手,因此也不费时间,收拾起围棋之后还不算太晚。我们二人一边抽烟一边又聊了起来。这时,我找了个机会故意问姨父说:“千代子的亲事还没有定吗?”这是为了表明我本来对千代子就没有别的意思。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如果能早一天解决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就安心了,千代子也会幸福的。姨父真不愧是个利落的男子汉,他当即毫不迟疑地说:
“不,现在还不成。不断有人来提亲,不过,很复杂,不大好办。而且,越了解就越麻烦,所以我想差不多时就给她定下来。姻缘这个东西是很怪的呢。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就跟你说说。其实,千代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你母亲曾说希望把她嫁给你的——是把那刚生下来的婴儿啊!”
姨父说到这儿,一边笑着一边看我。
“听说母亲是当真说的。”
“是当真,姐姐本来就是个老实人啊!的确是个好人。就是到现在,听说还一本正经地跟你姨妈说这件事呢。”
姨父又一次失声大笑了。我想,如果姨父当真是这样轻率地解释这件事的话,那我就要替母亲争辩争辩了。可是,我又一想,如果这是久经世故的人对别人的一种巧妙暗示的话,那么即使说上一句也是愚蠢的。于是我就没有吭声。姨父是个和蔼而又世故的人。他此时的话,如何理解才对呢?至今我也不明白。不过,从那之后,我确实越发不想娶千代子了。
九
那以后,有两个月左右我再没到田口家去过。只要母亲不挂心,我也许会永远不再去内幸町的。即使是母亲挂心——如果仅仅是出于对她的担心,我的任性有可能发展到发生问题的严重地步。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到了快有两个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改变自己的固执是不利的。说实在的,我越是和田口家疏远,母亲就越会尽可能地寻求各种机会和千代子接触。我感到这样很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母亲就会和千代子直接进行我所最担心的谈判。我决心要把这个危机向后推迟一步。这样,在下定这个决心的同时,我又跨上了田口家的门坎。
他们对我的态度,当然没有变化。我对他们也还是两个月前的老样子。我和他们一如既往,论长道短,有说有笑,还有时相互抓住话柄取笑一顿。总之,我在田口家消磨的时间里,充满了欢快,甚至达到了喧闹的程度。说真的,对我来说,有点乐得过火了。因此,内心常为空虚的努力而感到疲倦。以锐利的目光仔细观察的话,就会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被投上了虚伪的影子,给本来的面目涂上了各种难看的颜色。在这期间,记得只有一次,自己的心情和言语像白纸那样表里如一。那是田口家照例每年一次或两次全家出游的一天,当时我不知道,进到里边一看,只见千代子一个人静悄悄地闲坐在那里,感到很吃惊。看来她像是患了感冒,湿毛巾捂在咽喉上,脸色苍白,和平日大不一样,给人一种凄楚之感。当她边笑边说“今天我一个人看家”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全家都外出了。
这天,她可能是由于生病,比往日沉静多了。平时她一见到我,一定要说一大堆嘲弄人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挑起一场舌战。今天看到她孤零零一个人那异常恬静的神态,我不由得产生了怜悯之心。因此,还没坐稳,殷切的问候话语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涌了出来。于是,千代子以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说:“你今天可真温和呀!有了夫人要不这样和气地对待她,可不行啊!”这时我才注意到平时对自己太放任了,我平时只是怀着一种单纯的亲切感而别无顾虑,觉得对千代子无论有怎样不招人喜欢的举止也没什么关系,我看出千代子的眼里闪着微微的喜悦,我悔恨自己以往做的太不应该了。
我们回顾了自己的过去,二人几乎是一块儿成长起来的。叙旧的话语,作为使当时情景再现的信息在二人的唇间交流。千代子的记忆力使我惊讶,远远胜过我,甚至对一些细节都记忆犹新。四年之前,我站在大门口让她缝开了绽的套裙的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连那时用的线是丝线而不是棉线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给我画的画,我都保存着呢。”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给她画过画。不过那还是她十二三岁时候的事。是她把田口给买的画具和纸放到我面前,逼着我画的。对绘画我没有什么爱好,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从未再握过画笔。可想而知,当时画的那些红的、绿的等颜色单一鲜艳的东西若能刺激她的视觉的话,当场也就算满足了她的兴趣。而听说她居然还保存着这些图画,这就令我很难为情,只好苦笑了。
“拿来给你看看吧!”
我回绝说:“不看也罢。”可她根本不理会,起身去了。很快从她自己房间里把装着我的画的小文件夹拿了出来。
一〇
千代子从中拿出来五六张我画的画让我看。有红山茶、紫关东菊、变色的大丽花,都不过是些单纯的花卉写生,光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下功夫,故意涂涂抹抹,不惜浪费时间,涂得很仔细很漂亮。今天的我看了,真感到惊讶,很叹服自己竟有如此细致、一丝不苟的过去。
“你给我画这些画的那个时候,可比现在亲切多啦!”
千代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完全不懂她的意思,离开画,抬眼看她脸的时候,她也正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凝视着我。我问她为什么那样说,可她并不答话,依旧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她用比平素要低的声音说:“那,如果现下我再求你画画,你不会再那么用心地给我画了吧!”我不好回答她,只是在心里肯定了她说的有道理。
“那这些画你居然珍藏得这么好。”
“我出嫁的时候还打算带上呢。”
我听她说这样的话,心里格外感到悲伤。而这种悲伤的情绪即刻就会引起千代子内心的反响,这更令人可怕。刹那间我似乎看到在自己面前那乌黑的大眼已经泪水汪汪夺眶欲出了。
“那些无聊的东西,不带也好。”
“带去好。这是我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红山茶、紫关东菊叠起来,又收在文件夹里。为了改换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故意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出嫁。她回答说马上。
“可是,不是还没有定吗?”
“不,早已经定啦!”
她作了明确的回答。至今我得以安心的最后底线,就是盼望她的婚事尽早谈成才好。可是现在我这颗心随着她的回答咕咚咚地翻腾起来。像是从毛孔里钻出来的黏汗,从脊背和腋下淌了下来。千代子抱着文件夹站了起来,开隔扇门的时候,从上边往下望着我,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假的”,就向她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我的头脑木然,愣愣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怨恨。千代子出不出嫁,对我有什么影响,关于这个问题,到了这般时候,方才有了切实的感觉,因此我感谢她对我的捉弄。或许我一直是在不自觉地爱着她,也可能她也是在无意识之中爱着我—自己的本心也真怪,怎么会是那么难以识别,而且可怕呢?想到此处,我茫然若失了。这时,对过的电话铃当当地响了起来。千代子顺着走廊急步跑了过来,邀我一同去接电话。我没有理解她要我一同去接电话的意图,却即刻站起身来,随她一块儿来到电话机旁。
“已经接上了。我嗓子哑了,喉咙疼,说不得话,请你代我说,听还由我来听。”
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听不到对方讲话,为了接这通电话,我躬着身做好了准备。千代子已经把听筒放在了耳朵上。通过听筒送到她脑子里的话语,只有她独自一人占有,我只是将她小声讲的问候语放大,不知所以然地传给对方。开始也不管滑稽不滑稽,也不怕费工夫,平心静气地打电话。可是后来渐渐千代子说出了引起我好奇心的答话和问话。于是,我弯着腰向她说:“喂,把听筒给我!”说着我就把左手径直伸向千代子。千代子一边笑一边躲着不给。我又换了换姿势,要从她手中把听筒夺过来。可是她死也不松手。在一个要夺、一个不让夺的争执中,她急忙挂上了电话,接着就大声笑了起来。
一一
这种光景如果是一年前的话……后来我反复想了多遍。每逢想的时候,我都似乎觉得命运在向我宣告:“已经太晚了,时机错过了。”可也有的时候同一命运又暗暗教唆我:“从现在起,不是也能捉住两次、三次重现这种光景的机会吗?”的确,如若不避讳用眼神互相传情的话,那么我同千代子即使就以那一天为基点,去发展我们的关系,说不定现在已进入了难舍难分的爱的境地。只是我采取了与此相反的方针。
我认为田口夫妇的意图及我母亲的希望同他人的授意一样没什么意义,若把我二人单独比较,仅从她和我的天性来看,我历来认为我们终究没有走到一起的希望。若要问这是为什么,恐怕我也很难给以满意的回答。我曾经从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那里听到过邓南遮[1]和一个少女的故事。据说邓南遮是现在意大利最有名的小说家。朋友的用意不用说是想向我介绍他的势力,可是我对被作为见证提到的少女要比对他更感兴趣。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次,邓南遮应邀出席了一个集会。在西方国家,文学家总是像国家的装饰品一样受到欢迎,所以邓南遮在席间受到参加集会的人们的极大的尊敬和好感,人们对他就像对待伟人一样。他吸引着整个会场的注意力,在众人间穿来走去的时候,不知是怎么把自己的手帕掉在了脚下。在那乱哄哄的场面,不用说他,就是周围的人们也毫未觉察。这时,有一位很年轻美貌的少女从地板上拾起了那块手帕并送到了邓南遮的面前。她把手帕递给邓南遮说:“这是您的吧?”邓南遮回答道:“谢谢!”觉得对少女那美丽的容貌应表示好感,而且估计少女也会高兴地接受,于是说:“你收下吧!我奉送了。”可少女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用手指捏着那块手帕走到火炉旁,猛地丢进了火中。邓南遮另当别论,所有其他在场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我听这段故事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不是年轻的褐发意大利美女,而是千代子那动人的眼睛和诱人的眉毛。而且还想到,那如果不是千代子而是百代子的话,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定会当场道谢,把那手帕收下来。而千代子是不会那样做的。
嘴上少德的舅舅松本,给这两姊妹取了个绰号,常叫她们大蟾蜍和小蟾蜍。说她们二人嘴唇像装银币的蛤蟆嘴钱包一样,常常逗得她们发笑,或是气得她们火辣辣的。这绰号与她们的性情无关,只是对脸型的形容而已。还是这位舅舅像口头禅一样爱评价这两姊妹,说小蟾蜍老实、温和,大蟾蜍有些过于激烈。每当听到他讲这些,我就想,那位姨父是怎么看待千代子的呢?并总对他的眼力抱有怀疑。我确信,千代子言语好,举止也好,有时看起来有些过激,但那并不是因为她身上隐有一种不像女人的粗野,而是由于她那超出一般的、极富有女人味的过度温顺的情感使她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完全抛露出来的缘故。她对是非善恶的分辨,几乎完全与学问和经验无关,只是单凭自己的直观感觉。所谓来得猛烈,其意思是真实和纯粹从她的内心里一下子大量地迸发出来,与那种喷过来的或者劈头盖脸抛打过来的腐蚀剂、毒物、毒刺完全不是一回事。过去我曾多次体验过,无论她对我怎么厉害,我总觉得她是用一种清洁剂为我清洗了心灵。甚至偶尔还会产生一种像遇到了德高的仙人那样的感觉。我愿立于天下人面前为她辩护,她在世上所有的女人中,是最富有女人特性的女子。
* * *
[1]Gabriele D’ 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新歌》和小说《佩斯卡拉故事》等。
一二
既然认为千代子这么好,那把她娶为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合适呢?——其实,我在心里也这样问过自己。不过,在我还没想到理由或者其他什么之前,就先产生了一种恐惧,使我不能多想我们做夫妻的情景。如果把这件事向母亲讲明,她一定会惊讶的,就是向年纪相仿的朋友说起来,很可能也是说不通的。但是,也没必要把自己的想象埋没于沉默之中。因此,我才在这里坦率地向你公开。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千代子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而我则是一个只知怕事的男人。所以,不仅是不般配,如果成为夫妇,那简直是南辕北辙。
我经常这样想:“没有胜于纯粹感情的美,没有比美更强大的东西。”强大的东西无所畏惧,这是当然的。即便我娶了千代子为妻,恐怕也耐受不了妻子眼里往外射出的光芒。那种光芒未必是表示愤怒。无论是感情之光还是爱慕之光,或是渴望之光,都一样。我一定会被这种光束射得畏成一团的。我不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很难以同等程度或更炽热的光回敬她。我即使得到一坛香味浓郁的美酒,也没有资格品尝它,因为迄今为止,我从社会上所得到的教育就是要成为一个不能喝酒的人。
如果千代子嫁到我这里来,必定会陷于痛苦和失望之中。她将把那天赋的美好情感尽情地倾注到丈夫身上,与此相对也一定会期望沐浴着她的热情的丈夫,作为对她的唯一报答,从她那里得到精神营养之后,出人头地地活跃于世间。她年岁尚轻,学识贫乏,阅历浅薄,从这一点来看,是可怜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还有她的想法,她认为如果不动用头脑并施展手段打入现实社会中攫取肉眼所能看到的权力和财力,就不是男子汉。她幼稚单纯,嫁给我,也定会要求我有那样的作为,而且会认准只要向我要求,我就能办到。可以说,我们二人之间存在的不幸就在于此。还如刚才说的,我的性情愚顽,接纳不了她作为妻子的那么大量丰富的美好感情,会像往烧红的石头上浇水一样徒然把她的情感都一一地吸收了,但终究不会完全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假令她的影响在我身上有所表现的话,那也只能是在无论怎样解释她都根本无法理解的方面,以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呈现。即便她有所察觉,恐怕也难以得到珍视,很可能还不如我那用发蜡打过的头和穿着纺绸袜子的脚值得珍重。总而言之,从她的角度来说,只不过是在我身上永久浪费那美好的感情,渐渐地去叹息结婚的不幸。
每当把我和她作比较的时候,我总想重复无所畏惧的女人和怕事的男人这句话,最终我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是我的创造,而是西洋人的小说中出现的。前不久,喜好讲解、评论的松本舅舅谈起有关诗和哲学的区别,打那以后,我一听到无所畏惧的女人和怕事的男人,立刻就想到与自己无缘的诗和哲学。舅舅是门外汉,却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尽说些五花八门、很有趣味的事。可是抓住我评论什么“像你这样富于感情的人……”暗示我像个诗人,这就错了。让我说,无所畏惧是诗人的特点,而有所畏惧是哲学家的特性。我不能断然行事而迟疑不决,磨磨蹭蹭,这正是先考虑结果而自寻苦吃的缘故。千代子能像风一样自由飘舞,是因为使她失去了远虑的那种强烈感情,一下子从心中迸发出来。在我知道的人中,她是最无所畏惧的一个,因此她轻蔑我怕事。我作为一个不懂命运的讽刺的诗人,对她将会为她那感情的重负所压倒而感到深深怜悯,有时真为她不寒而栗。
一三
须永谈话的最后部分使敬太郎理解得很吃力。说真的,或许他也既可称为诗人,也可称为哲学家。但这是旁人观察他而得出的评价,敬太郎本身对两种说法都不认同。对敬太郎来说,诗或者哲学这些字眼是除非在月球上才有意义的梦一般的东西,几乎不值一顾。而且,他还非常讨厌大道理。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向左或向右移动分毫的纯理论,无论讲得多么好,也完全和毫无用处的伪造纸币一样。因此,对于什么怕事的男人、无所畏惧的女人一类像问卜似的词句,他是不会默默地听下去的。但是,对于感情交融其中的有血有肉而又连续的身世之谈,尽管不能完全理解,敬太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
须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说的尽是些空理论,越来越难懂了吧!我自己乘兴乱说起来,就……”
“不,没关系。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那个手杖不管用吗?”
“好像有点怪。接着再往下讲点吧!”
“再没有啦!”
须永很干脆地说,然后把目光投向静静的水面上。敬太郎一时也沉默了下来。说也奇怪,刚才须永说的那些令人不解的什么诗呀、哲学呀,就像轮廓不清的云峰一样耸立在头脑里久久不散。映入他眼帘内的一语不发呆然静坐在面前的须永本人,也像是摆脱了人生俗套的另外一类奇怪的人种。敬太郎认为肯定还有要接着说的话,于是问须永:“刚才说的最后那段是什么时候的事?”须永回答说:“那是我上大学三年级时发生的事。”敬太郎又反问说:“这同一个问题在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经由什么途径,又是怎样发展的?现在是怎么解决的?”须永苦笑着说:“先到外面去再说吧!”二人算完账走出店门,须永看着走在前面的敬太郎得意地舞动他那手杖的身影,又苦笑了起来。
来到柴又的帝释天寺院内的时候,他们像是出自社会上的情理不得不表示敬仰似的朝着那别无二样的平凡的殿堂望了望,很快出了大门。两个人想乘火车赶快回东京。来到车站一看,离那牛车一样慢腾腾的乡间火车的发车时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当即又走进那里的一家茶馆休息。敬太郎按着刚才约好的,又让须永把话接着讲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我从大学三年级升入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正闷在家里二楼上盘算着该怎么度过这个大热天。这时,母亲从下面上来了,她说:“若是有空闲,到镰仓去玩玩吧!田口一家正在镰仓避暑,他们是在一周前去的。”本来姨父对海滨并不那么感兴趣,他们一家人惯例是每年到轻井泽的别墅去避暑。可是今年因为两个姑娘一定要洗海水浴,姨父答应了她们的要求,借下了在材木座的一所别人的房子。临走之前,千代子到我家来告别,顺便通知了我们。我在一旁听她对母亲讲:“还没有去看,不过听说是在凉爽背阴的山崖上建的两层还是三层的一处比较宽敞的房子,请姨妈一定来。”于是我劝母亲说:“您去玩玩,养养身体吧!”母亲从怀里掏出千代子的信给我看。信是千代子和百代子联名写的,好像是传达她们母亲的意思,希望母亲和我一块儿去。如果母亲去,她一个年迈人坐火车让人不放心,只有我陪她去最好。让我这个乖僻人说,两个人闯入那乱糟糟的地方,即使不更多地麻烦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很惹人讨厌。但是母亲的表情是愿意一块儿去的样子,看起来又像是为了我才去,于是我就更不愿去了。但是最后还是决定一起去。这样说,也许别人不理解,不过,因为我虽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可又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一四
母亲素来腼腆,所以平素就不爱好旅行。在重视老规矩而又十分严格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似乎就没能出去过几次。确实我就不记得父亲和母亲为了娱乐有过一起离家外出的事。父亲过世后她本应自由了,可是很遗憾,我的母亲仍然没有机会可以随便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她没有一个人出远门或者长时间离开家的条件,闷在只有母子两人的家庭中,就这样又老了几年。
决定要去镰仓的那天,我为她提了一个皮箱,乘上直达列车,我坐在了母亲的旁边。在车子开动的时候,母亲笑眯眯地同我说:“好久不坐火车啦!”其实我也没坐过几回,在一种新的气氛之中,我们二人的谈话比平素增加了几分生气。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尽是些我根本没有印象的事。在断断续续地你来我往的交谈中,火车到达了目的地。因为事先没有联系,所以没有任何人来车站接我们。当即雇了一辆车,说明到某某别墅,车夫说声知道了,就拉上我们走了。在我没留心的当儿,已经上了两旁新房林立的沙石路。从松林间望去,远处的田地里一片黄花,着实好看,乍一看,简直和油菜花一模一样,十分鲜艳诱人。我坐在车上冥思苦索:这闪闪夺目的花朵到底是什么呢?最后,当发现那是南瓜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车子到达别墅的大门时,从路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人影在卸掉窗门的客厅里移动,我看到当中有个穿白色单衣的男人,我想可能是姨父昨天从东京来住下过夜了。可是,屋里的人们一个个地都出来迎接我们的时候,却唯独不见那个男人露面。我想:若是姨父,当然会是这样的,可是进了客厅一看,那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当我还在诧异地往四下观望的时候,姨妈和母亲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开了。什么火车中恐怕很热吧,什么弄到一座景致这么好的房子真不错呀之类。她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应酬话特别多。千代子和百代子劝母亲换上件单衣,把脱下来的衣服拿去晒了。女佣把我领到洗澡间,我用冷水洗了洗脸和头。这里是个离海岸相当远的山坡,可是水却意外地不好。一拧手巾,那金属盆的底部马上就有许多沙一样的沉淀物沉了下去。
“你用这个吧!”突然背后传来了千代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干干的白手巾搭在了我的肩头上,我拿到手巾站了起来。千代子又从一旁梳妆台的抽屉里给我拿出了梳子。我坐在镜子前梳头发的当儿,她把身子倚在洗澡间门口的柱子上,瞪着大眼看着我那湿淋淋的头。因为我一句话也没说,于是她问道:“水不好吧?”我看着镜子里面说:“怎么染上了这种颜色?”关于水的问答结束之后,我把梳子放在梳妆台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站了起来。千代子先于我离开柱子要去客厅,我冷不防从后面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跟着问了一句:“姨父在哪儿?”她止住脚步回过头来。
“父亲在四五天前来了一下,前天又说有事回东京去了。”
“不在这儿吗?”
“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说不定今天傍晚会带着吾一又回来吧。”
千代子说,明天如果天气好,大家准备一起去钓鱼,父亲若是不算计好在今天傍晚以前赶到就不好办了。并且劝我明天也一定要同去。其实,比起钓鱼,我更想知道刚才穿单衣的那个男人住在什么地方。
一五
“刚才不是有个男人在客厅里吗?”
“那是高木。他是秋子的哥哥。知道吧?”
我既没回答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不过我心里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叫高木的是什么人。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百代子的同学中有个叫秋子的女同学,她的相貌在她和百代子一块照的照片上也见过。还在印花的明信片上看到过她的字迹。那时还听说她有一个哥哥到美国去了,现在刚回来。那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他到镰仓来玩是不足为怪的。即使在这里有座别墅也是想象之中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想问问千代子,叫高木的这个男人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下边。”她没有多说。
“是别墅吗?”
“是。”
我们二人此外再没说什么就回到了客厅。客厅里母亲和姨妈还在谈论着大海是什么颜色啦,大佛在哪个地方啦等等,把一些无所谓的极平常的事,煞有介事地当成个问题,问过来答过去。百代子告诉千代子,她们的父亲特意捎信来说这天傍晚之前来。她们姊妹二人在眼前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明天去钓鱼的乐趣,简直像手里已经抓到鱼似的快活地谈论着。
“高木君也一块儿去吧?”
“阿市也来吧。”
我回答说:“不去。”作为不去的理由,我又加上了说明。说家里还有点事,今晚必须赶回东京。我心里想,本来就够乱的了,如果田口再带上吾一来,恐怕连我睡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我不愿见她们姐妹熟悉的那个叫高木的人。他刚才还在和她们二人谈论我,可是看到我来就躲开了。听百代子说他有些不好意思,从后门回去了,这时我倒很高兴,首先我觉得不那么拘束了。因为我是很怕见生人的。
听说我要回去,她们俩都感到吃惊,开始挽留我了。尤其是千代子更是不愿我走。她抓住我,说我是个怪人,说没有将母亲一个人留下自己走的道理。还说:“你要走也不让你走。”她对我,远比对她的妹妹和弟弟,更有随便用词的特权。她如果能像对我这样大胆、直率(有时是善意的)、高压式地对待他人的话,像我这样的还有更多缺点的人,恐怕也就能够愉快地生活了。我平素就常这么想象,对于这个小小的暴君很是敬佩。
“好凶啊!”
“你不孝敬老人。”
“这样吧。我去问问姨妈,如果姨妈说住下来好,你就住下啊。”
百代子操着裁判的腔调,一边说着一边跑到两个老妇人正在谈话的客厅里去了。我母亲的意思,根本用不着问。百代子从两位老人那儿带来的回话在这里说也是多此一举。总之,我成了千代子的俘虏。
过了一会儿,我托辞说到街里转转,于是撑着一把洋伞,遮住过午那火热的阳光,就在别墅附近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转起来。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为了怀旧,看看许久不见的乡土。然而,纵然有意舒展一下我那寂寞苦闷的心情,现在也是既没有能沉浸在这方面的闲静,也没有那悠闲的时间,我只是转转悠悠地看着门牌往前走去。当我在一座比较漂亮的平房大门的柱子上发现了“高木”二字的时候,就在门前伫立了片刻,心想可能就是这个地方。后来又毫无目的地缓缓而行,大约走了有十五分钟左右,这完全是为了表白自己并不是为了找高木家而特意到外边来的。然后我就很快地返回去了。
一六
说实在的,关于这个叫高木的男人,我一无所知,只是从百代子那里听说他正在寻求合适的配偶。记得那时百代子仿佛和我商量似的看着我的脸色说:“我姐姐怎么样?”我当时还是和平素一样,冷淡地说:“也许好哇,跟你父母说说看。”从那之后,我不知又到田口家去过多少次,可是至少在我的面前任何人也没有再提起过高木这个名字。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没有任何亲近感、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的地址那么感兴趣,还特意冒着火烧一样的炎热到外面去寻找。直到今天,我没向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的缘由。就连我自己本身,那时也没能说得清楚。只是觉得有一股朦胧之感刺在我的心头,像是在摸不到的遥远的地方有一种不安在摇撼我的身躯。在镰仓度过的两天时间,这种感觉进一步发展,成为一种真实的有形的东西,从这个结果来看,我现在认为诱我出去散步的肯定还是同一股力量。
我返回别墅还没到一个钟头,和我注意到的门牌同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姨妈很亲切地向我介绍说:“这是高木。”看上去他是个肌肉丰满、血气方刚的青年。从年岁来看,我想或许比我要大,可是他充满生气,要形容他那机敏的长相,就非得用青年两个字不可。在刚见到他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这是否是为了自然地进行比较而故意把我们两个人摆到同一个客厅里来的。不用说,处于不利地位的是我。因此,这样郑重其事地把我们两个凑到一块,我只能认为是对我的一种奚落。
我二人的容貌已经形成了不容乐观的对照。至于衣着打扮、风度举止,我就更不能不觉得相差甚远了。在我面前的母亲、姨母、表妹等等都是非常亲近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然而我在他们当中,和高木比较起来,反倒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客人一样。他坦然自若,毫无拘束,而且很有些心术,不至于把自己降低到有损身价的危险地步。如果让惧怕生人的我来评论的话,我看这个人是刚一出世就被丢到了交际场里,一直在那种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在不到十分钟的工夫里,他夺走了我所有讲话的机会,把一切全都垄断为己有了。当然,他为了不冷落我,还三五不时地跟我说上一句半句的。而那又都是些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所以,我也不可能和大家对谈,当然也不能只同高木一人谈话。他亲昵地称田口姨母为伯母。对千代子的称呼也同我一样,竟像理所当然似的顺口用“千代”这个我从小就叫惯了的名字。还对我说:“刚才您来的时候,我和千代正谈论您呢。”
我从一看到他的容貌时开始,就已感到很羡慕了。再听他的谈吐,更觉得望尘莫及。仅这些,在这种场合就足以使我不愉快了。而在慢慢观察他的过程中,又使我产生了疑心。他不正是把自己的长处在我这个劣者面前有意显示以炫耀自己吗?想到这儿,我骤然憎恶起他来了。这样一来,我就是有了开口的机会,也故意地保持沉默。
以我今日的冷静来回顾当时,只可解释为那是我的乖僻吧。我好怀疑人,可又不能不同时怀疑好疑人的自己。这是我的秉性。所以,结局是在和人谈话时,也难明确地谈出个所以然。假使那真正是我乖僻的天性的话,那么其中就潜含着还没有凝结成形的嫉妒。
一七
我作为一个男人,嫉妒心是强还是弱,自己也不清楚。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竞争对手的独生子,可以说是被当成掌上明珠抚养长大的,至少在家庭中没有使我产生嫉妒的条件。小学和初中时代,或许是由于侥幸没有比自己成绩更好的学生,似乎是很顺利地过来了。从高中到大学,习惯上也不那么看重名次,而且高估自己的想法逐年见增,所以分数的多少也觉得算不了什么。除此以外,我还没有过陷入爱情深渊的痛切经验。和别人同时去争夺一个女人的事就更没有过。坦白地说,我是一个对年轻女子特别是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十分留意的人,其用心甚至超出一般的男人。走在路上,一看到美丽的容颜和华丽的衣服,我的心情就豁然开朗,恰似明亮的太阳穿云而出时的那般情景。有的时候还产生杂念,想成为那些美好东西的占有者。可是,立刻又想到那美丽的容颜和那华丽的衣服会怎样如幻梦般地变化呢?于是又从迷醉中醒来,感到人生短暂,不禁毛骨悚然。使我不痴迷于美女佳人的,只是因为有被这种东西所抛弃的寂寞凄凉这个障碍物而已。每当我产生这种情绪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岂不是突然变成老人或是和尚了吗?于是就陷入一种极度的不愉快之中。不过,或许正是因此才能够使自己不知嫉妒而了事。
我希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以并不想以没有嫉妒心而引以自豪或者如何如何。不过,在亲眼看到高木之前,由于刚才所说的这些理由,从未经验过这种感情强夺走我的心。那时,我明显地感到高木给了我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快。当我想到这种嫉妒心是为了既不属于自己、也不想去占有的千代子而燃烧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无论如何必须抑制住,否则就对不起自己的人格。我怀着失去存在资格的嫉妒心理,在谁也看不见的心中苦闷起来。幸亏千代子和百代子说太阳不晒了,要到海边去。我想高木一定会和她们一同去的,所以很希望她们快去,好留下我一个人。果然,她们邀高木一同去,可是很意外,他编了个理由,很不愿动。我推测那可能是因为我而产生的顾忌,我的眉头就越发紧皱起来。接着她们又叫我。我当然没答应。本来我还想伸手争取尽早离开高木的机会,可在现在这种情绪下,早就不愿同她二人到海滨去了。母亲带着很失望的表情说:“跟她们一块儿去吧!”我默不作声,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姊妹二人一边笑一边立起身来。
“你还是那么怪呀,真像个幼稚的孩子。”
千代子这样抱怨了一句。实际上我在所有人的眼里,恐怕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幼稚的毛孩子吧。我自己也觉得真有点像顽皮的孩子。高木很随和,到走廊上为她们取过像斗笠那样的大草帽,说了声“请”。
姊妹二人出了别墅大门之后,高木又接着同两位老妇人谈了一会儿。说什么这样来避暑是很轻闲,不过一天该怎么度过,却又成了问题,反倒使人苦闷等等。看起来是苦于天热和寂寞,无法为充满活力的体魄安排用场。过了一会儿,高木像是自然自语地说:“到晚上之前怎么过呢。”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我说:“玩玩球怎么样?”幸好我生来就没有打过台球,所以马上就拒绝了。他说:“我认为刚好有了个好对手,可您却不会,太遗憾了。”高木边说边走开了。我望着他活蹦乱跳的背影,意识到他这一定是到海滨找千代子她们去了。可是我还是坐着一动没动。
一八
高木走了以后,母亲和姨妈谈了一会儿有关他的事。虽是因为初次见面,可母亲对他的印象特别深,说高木是一个心直口快、虑事周到的人,甚是赞赏。姨妈似乎是在证实母亲的看法,举出一个又一个的实例来予以说明。这时,我发现自己对高木的认识十分浅薄,必须全盘修正看法才行。听百代子讲,他是从美国回来的,而姨妈的说法却不是这样,说他是一个受英国教育的人。看来姨妈从谁口里听来了一个所谓“英国式的绅士”这个词儿,一连用了好几次,使一无所知的母亲为之瞠目。不仅如此,她还向母亲说:“所以呀,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人品出众呢。”母亲只是随声附和地表示佩服。
两个人这么说着,我几乎连嘴都没有张一张。从表面来看,母亲的语调和平素没有什么不同,可她此时此刻在心里把我和高木比较一下,又作何感想呢?想到这里,我对母亲真是又可怜又怨恨。还是这位母亲,若是把我和千代子这一对由来已久的关系放置在一旁,而一味地想象千代子和高木之间的新关系的话,该会是怎么一种心情呢?即使母亲有小小的不安,不是也等于我有意给她制造的吗?本来可以避免,我却偏偏把她带了出来。我本来就很不愉快了,现在又新增加了一层对不起老人的苦恼。
这只是我从前后情形对母亲心情的推测,实际上母亲的那种心情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姨妈很可能是有心想利用这种场面,在既不是商量也不是宣告的形式之下,向我们母子讲明:要是有缘,就打算把千代子许给高木。尽管我意识到了这一切,可听到这儿,还是不知,远比我更不了解内情的母亲又当如何。当场我从姨妈的口气里预想到这将是我和千代子永远分手的第一轮谈判。不知是福还是祸,在姨妈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的时候,那姊妹二人戴着呼扇呼扇的大草帽回来了。我的预卜没有实现,我真为母亲高兴。与此同时,这同一桩事使得我异常焦躁不安,这也是事实。
到了黄昏,受母亲之命,我和她姊妹二人一同离开家门去车站迎接预定从东京来的姨父。她们穿着一式的单衣和白布短袜。这一对姊妹的形象映在后面目送她们的妈妈眼里,是多么值得自豪呀!我和千代子并肩而行,这个形象作为一幅出类拔萃的美丽画卷,母亲看在眼里又将是多么高兴呀!我为把自己自然而然地用作欺瞒母亲的材料而感到痛心。迈出大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姨妈都在向我们这面望着。
走到半路的时候,千代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住了。她说:“哎呀!忘了叫高木啦。”百代子立即看了我一眼。我止住了脚步,但没有讲话。百代子说:“算了吧!都走到这儿啦。”千代子说:“可是,刚才他说过让我们叫他的呀!”百代子又看了看我,有些踌躇。
“阿市,你带着表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掏出表给百代子看。
“还来得及。叫他来也好。我先到车站去等。”
“已经晚啦!高木要是打算来,他一个人也一定会来的。过后向他道个歉,就说忘了。这样行吧?”
姊妹俩反复商量,结果决定不再返回去。果然不出百代子所料,在火车还未到达之前,高木匆匆忙忙地赶到站内来了,对她们姊妹说:“也太狠心了。我那么说邀上我,可……”接着又问伯母怎么没有来,最后又朝着我殷切地寒暄了一句,说:“刚才对不起啦。”
一九
那天晚上要等姨父和表弟,再加上有我们母子新来入伙,所以开饭时间比平常晚多了。不仅如此,正如我暗自所怕的那样,不得不目睹在十分嘈杂混乱之中交杯换盏的光景。姨父一边笑着一边转着弯子打圆场说:“阿市,这真像是着了大火一样!不过,偶尔这么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也是很有趣的呀!”早已习惯了清清静静用饭的母亲,确实如姨父所说的,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脸上挂满了愉快的笑容。母亲虽然好静,却也喜欢这种欢快的场面。当时母亲正好吃了一口红烧的爆腌竹荚鱼,说味道很好,赞不绝口。
“只要事前跟渔家打个招呼,要多少都能给搞来。要不然,回去的时候带上些走吧。早就想到姐姐爱吃,要给送些去,可总是没得方便。再加上这个东西还爱烂,所以……”
“有一次我也在大矶定购了一些,特地带回东京去了。这东西半路上稍不留神就……”
“会烂的,是吗?”千代子问。
“姨妈!你不喜欢兴津产的方头鱼吗?我觉得兴津方头鱼比这个可好吃。”百代子说。
“兴津方头鱼是兴津方头鱼的味道,也好吃呀。”母亲安详地回答说。
这些啰啰唆唆的对话,我怎么会都记下了呢?因为那时我特别注意观察母亲的表情,母亲的脸上流露出相当满意的神色。此外,我也和母亲一样,很喜欢那爆腌的小竹荚鱼。
顺便我在这里说说,在嗜好和性情上,我有些地方非常像母亲,可也有的地方和母亲完全两样。有一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那就是在过去的几年之中,我背着人反复仔细地研究过我和母亲什么地方有什么不同,以及什么地方如何相似。母亲若问起为什么做那种事,我不好回答。即使是我自己问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所以不能讲理由。然而从结果来说是这样的——哪怕是缺点,若是和母亲同时都有,我也非常高兴。纵然是长处,若母亲没有而我有,就会很不愉快。其中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脸形只像父亲,鼻子和眼睛长得和母亲一点也不着边。我现在每逢照镜子就想:长得不漂亮倒没关系,如果能更多地像母亲的脸形的话,就会像个母亲的儿子,那心里该多美呀。
吃饭晚了,同样睡觉时间也拖得很晚。而且,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人,光是安排床位,分派房间,就把姨妈累得够受。男的三个人挤在一起,睡在同一个蚊帐里。姨父不停地用蒲扇呼扇呼扇地扇着他那肥胖的身体。
“阿市,怎么样?不热吗?照这个样子,还是东京好得多呀。”
我和我旁边的吾一都说东京要凉快些。那么又何苦特意跑到镰仓来挤在小蚊帐里睡呢?姨父也好,我和吾一俩人也好,都解释不通。
“这也是一种乐趣嘛。”
姨父这么一说,疑团即刻就云消雾散了。可是热劲却总不肯离去,所以谁也不能马上入睡。吾一到底还年轻,不停地问姨父明天去捕鱼的事。姨父说得倒好听,不知是真的,还是开玩笑,他说只要乘上船,鱼就会不钓自来的。可是,他不光和自己的儿子聊,还有时“阿市”、“阿市”地和我这个对那些事毫不感兴趣的人聊,这真有点反常。不过,我必须跟他搭讪几句,因此在谈话结束之前,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与他一问一答的同行者了。本来我并没有要去或是别的什么打算,所以这个变化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看来姨父内心像是很清净悠闲,说着说着就打起了呼噜。吾一也安安静静地进入了梦乡,唯有我还得把睁着的大眼特地闭上,思前想后一直到深夜。
二〇
第二天一睁开眼,睡在我身旁的吾一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无影无踪了。我还没有睡够,昏昏沉沉的头枕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在思索事情,同时还以一种像是窥视异民族人似的好奇心,不时地看看姨父的脸。看着姨父睡觉时的脸形,我想:若从一旁来看,自己的睡颜可能也是这么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吧。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吾一从外面跑进来问我天气怎么样,催我起来看看。我爬起来走到房檐下,朝大海方向望去,霭雾弥漫,白茫茫一片,连近处海角上的树木也失去了平日的翠绿。我问吾一:“是不是在下雨?”他马上跑到院子里仰着头望天,接着回答说:“有几滴雨点儿。”
他似乎非常担心今天不能去玩船,又把两个姐姐拉到廊边,反复催问她们。最后,可能是想到有必要问问最高裁判者——他父亲的意见,终于把还在梦乡中的姨父叫了起来。姨父睡眼蒙眬地显出一副天气好坏都没有关系的神态,抬眼望了望天空和海上,然后说:“照这个样子,过一会儿一定会晴的。”姨父这么一说,吾一像是安心了,而千代子却朝着我说:“这个预报很没准头,是不负责任的预报,令人不放心。”我不好说什么。姨父接过去说:“没事,没事。”然后就朝洗澡间走去。
快吃完早饭的时候,下起了雾一样的细雨,不过没有风,海面上看来比平素还要平静。碰巧天气不好,心地善良的母亲很为大家惋惜。姨妈说:“过一会儿准会下大的,今天不要去了吧。”但是年轻人一个个都主张去。姨父说:“好吧。只把老太婆留下,年轻人全部出动。”姨妈一听立刻就说了一句:“那么,老爷子应当属于哪边呀?”她故意问姨父,逗得大家都笑了。
“今天,我也属于年轻人。”
姨父是为了证实一下这句话呢,还是为什么,敏捷地立起身,把单衣的后摆一掖就先走了下去,姐弟三人跟着也下了台阶。
“你们也把后摆掖起来的好。”
“我不愿掖,不好看。”
姨父露出像山贼一样的黑毛腿;姊妹二人戴的麦秆编的草帽,恰似源义经的情妇所戴的那种女式斗笠;弟弟扎着一条长长的黑布腰带。我从廊檐上往下望去,他们简直像是一伙逃离都城的形迹可疑的人。
“阿市看着我们又想说什么坏话了。”百代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说。
“快点下来!”千代子斥责似的说。
“给阿市拿一双旧木屐穿好啦。”姨父提醒说。
我立刻走了下去。可是约好了的高木还没有来,这又成了问题。大家认为他可能是因为天气正在犹豫不决,所以就决定我们先慢慢走,叫吾一跑去把他接来。
姨父还是历来的那个劲头,不停地跟我说话,我也就随着他的脚步一块儿走。到底是男人的脚步,说话间不知什么时候超出了千代子姊妹很远,我回头望了望,两个人像根本就不理会似的,丝毫没有要追上来的表示。我似乎只能理解为她们那是故意为了等后来的高木。恐怕那也是出自对被邀请者的一种礼貌吧。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这样考虑。即使有这样考虑的余地,也未能察觉到就过去了。我想给她们一个信号,喊她们快点走,可是刚回过头去却又不想喊了,于是又同姨父向前走去。就这样一直来到了去小坪入口处的海角。往前一段路是急转到山对面去的狭窄的陡坡,是在伸向海面的山脚上凿成的一条小路,仅能过一个人。姨父走到坡顶的拐角处停住了。
二一
突然他扯着和他那粗大的身躯相般配的大嗓门喊起那姊妹俩来了。说老实话,在此之前我有几次想回过头去看看她们。但是,是因为不好意思呢,还是因为自尊心在作怪,每当要回头的时候,脖子硬得就像野猪颈子一样回不了弯儿。
一看,两个人还在百十米以外的下边,在她们身后紧跟着高木和吾一。当姨父毫不客气地扯着大嗓门喊“喂”的时候,两姊妹一同抬头看了看我们,接着千代子就回过头去看紧跟在后面的高木。于是高木用右手摘下头上戴的麦秆草帽,不停地挥舞示意。四个人当中只有吾一一个人高声回答姨父的喊叫。他的呼喊看来又像是在学校练习喊口令那样,随着大海和山崖的回声,他把两手高高地举过头顶。
姨父和我站在断崖向外突出的部位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在姨父呼唤后仍像以前那样慢腾腾地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上走。那情形在我看来那不大一般,简直是在戏弄人。高木穿着一件茶色的像大衣一样肥大的衣服,不时地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望着高木,开始觉得很奇怪,我想:“这么热的天何必穿大衣呢。随着他们渐渐走近,才看出那是件薄雨衣。这个时候,姨父突然说:阿市,坐上小船在这一带游玩也很有趣儿啊!”我仿佛猛然意识到了似的,眼睛从高木那里移开,向脚下望去。离一块岩石不远的地方,有一只涂得雪白的空船浮在平静的水面上。连毛毛雨都称不上的细雨还在不停地下,海面一片朦胧,对面悬崖上的岩石、树林平素像在手掌中一样一目了然,而今都变成了一个颜色。不久,那四个人好不容易来到了我们的跟前。
“对不起,让您二位久等了。其实我正在刮胡子,也不能刮半截就……”高木一见姨父的面就解释说。
“穿这么个家伙,不怕热吗?”姨父问道。“就是热也不能脱呀。外面挺高级,里面可够寒酸的。”千代子笑着说。高木在雨衣里面直接穿了件半截袖的薄衬衣,既古怪又洋气,很刺眼。制服短裤下露着大腿,穿一双黑布袜,拖拉着平底木屐。“是这样的,”他说着撩起雨衣让我们看,还说,“一回到日本,服装很自由,就是在女人面前也用不着拘泥啦。”
大家一个跟着一个地走进一个肮脏的渔村,街道只有六尺宽。刚进村一股令人不快的腥臭就扑鼻而来。高木从衣袋里掏出白手帕捂在他那刮光的胡子上。姨父突然朝着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孩子问:“一个西边的人,从南方来当养子,他的家在哪儿?”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发问。孩子们回答说不知道。我问千代子姨父的问法怎么那么奇怪?千代子告诉我说:“昨晚派来联系的人说,因为名字忘了,到那里就说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打听着去找就能找到的。”听千代子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感到羡慕起来。这种漫不经心的教法和同样不费脑筋的问法,正是自己那种毫无机动余地、对小节也认真死抠的性格所不能比拟的。
“这样能问清楚吗?”高木也露出了很不理解的表情。
“若是能弄清楚,那可真够稀奇的啦!”千代子笑着说。
“没问题,会清楚的。”姨父回答说。
吾一很逗趣儿,只要见到人就问:“是西边的人,从南方来当养子,他的家在哪儿?”他每次问,都引得大家发笑。最后,走到一家很脏的茶馆,里面有一个弹月琴的年轻女子正在休息,她头戴草笠,手背上戴着白色臂套,裤脚上扎着带子。用同样的问法,问到这家茶店的老婆婆,没想到她马上就轻而易举地指给了我们。于是大家又拍手笑了起来。那是一幢不大的草房,顺着路往山上那个方向走,登上分成三段的石阶梯就到了,地势并不太高。
二二
六个人各有各的装束打扮,首尾相接一个挨一个地顺着狭窄的石阶梯向上攀登。从一旁看去,我想肯定会觉得是一幅很离奇的景象。而且这六个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明确地考虑过将要做什么,真是悠闲极了。就连领头的姨父,也只知道乘船,然后是什么撒网啦,钩钓啦,该把船划到什么地方啦等等,似乎全都不晓得。我跟在百代子后面,登着被脚力踏磨出很多凹陷的石台阶,一边往上走一边想:难道说把自身投进这毫无意义的行动之中而全无悔恨,就是来避暑的目的吗?同时我怀疑在这无意义的行动之中,有一出很有意义的剧目,其中最重要的一幕不是正在一男一女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上演着吗?进而我又想到:在这一幕里,假如说有自己必须扮演的角色的话,那么恐怕就只能充当一个被那貌似安详的命运捉弄的角色了。最后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想法:无论什么事,姨父不消多费脑筋就能轻而易举地干得很漂亮。假若他在人们没注意到之前就完成了这一幕剧的话,那就不得不说他才真正是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高超技巧的作家。当这种想法在我的头脑中闪现出来的时候,在后面紧跟上来的高木说:“这么热我可受不了啦!请允许我脱掉雨衣吧。”
草房比起在下边看的时候还小还脏。门口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百日风邪吉野平平吉一家一同”几个小字。主人的名字终于弄清楚了。这一发现是目光锐敏的吾一的功劳,他把那几个字大声读给众人听。往里边一看,天棚、墙壁全都黑得发亮。人也只有一个老婆婆。她向我们解释说:“老头子说今天天气不好,可能客人不会来了,所以很早就出海了。我现在去海边叫他回来吧。”姨父问道:“是乘船去的吗?”老婆婆用手指着海上说:“多半就是那条船。”雾霭还没有消散,不过比刚才好多了,天空已经很亮,近处海面上的情况已经能看得比较清楚,老婆婆指的那条船在对面远处露着个小小的影子。
“那可不得了。”
高木一边用带来的望远镜看一边说。
“说得太轻松啦。明明该来接我们,怎么能到那儿去接呀!”千代子一边笑着一边从高木的手里接过望远镜。
老婆婆回答说:“没事,马上就叫来。”她连脚上穿的草鞋也没换就顺着石阶跑下去了。姨父笑着说:“农村人真快活呀。”吾一在老婆婆的后面追了下去。百代子呆呆地坐在肮脏的檐廊边上。我在院子里转着看,其实叫院子也有些不相称,房前也就十五六平方米,角落上有一棵无花果树,在这鱼腥味四溢的空气里,青青的树叶长得还算茂盛,枝头上挂着寥寥几个还没成熟的果子。一棵树杈上还吊着个饲养昆虫的空笼子,虫笼子下面有两三只仅有一把骨头的鸡在拨弄着它们那饿得一心想找食的尖嘴,在爪子所踩的地面上不停地啄来啄去,那一边扣着个铁丝编成的类似鸡笼样的东西,形状宛如佛手,歪歪扭扭的,令人感到滑稽可笑。突然姨父说:“有点臭啊!”百代子似乎有些泄气,她说:“我看鱼不鱼的,怎么都行吧,真想快点回去啦。”这时一直拿着望远镜一面望着海一面不住地和千代子说话的高木马上把头扭了过来。
“在干什么呢?我到那里去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量身后的廊檐,想把手里拿的雨衣和望远镜放下,站在一旁的千代子在高木还没动作之前就把手伸了过去。
“给我吧。我拿着。”
当从高木手中接过这两件东西的时候,她又看着高木那短袖半截裤的打扮笑着评论说:“到底成了个寒酸相!”高木只是苦笑,很快地往海滨方向下去了。我默默地从背后望着他的每个动作,他肩上的肌肉很发达,很像个运动员。他急着下台阶,为保持平衡而舞动着手臂,那肩上的肌肉也就随着他手的动作不停地颤动着。
二三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大家一起到海滨去上船。不知是在什么节日之前或是过后,海滨上有两根高大的爬竿深深地埋在沙里,很惹人注目。吾一拾来不知从哪儿抛到海滨的树枝,在沙滩上写了好多大字,画了好几个巨大的人头。
“请上船吧!”头顶光秃秃的船家说。六个人也没个次序,乱哄哄地从船帮爬了上来。事出偶然,千代子和我被后面的人挤到有隔板隔着的船头上促膝坐了下来。姨父以家长的身份第一个盘腿坐在船舱正中最宽敞的地方。那天可能是想把高木当客人对待,姨父请他到里边坐,无奈他只好坐在了姨父的身旁。百代子和吾一跟船家一同进了他们旁侧由船舱隔出来的另一个小间。
“怎么样!这面还空着呢。过来吧?”高木回头朝紧挨他身后的百代子说。百代子只说了声“谢谢”,但没有挪动地方。和千代子一起坐在镶边的席子上,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那么痛快。我对高木产生了嫉妒心理,这早已经坦白过了。这种嫉妒,从程度上来说,可能昨天和今天都是一样的,不过,与此同时,在我心里却丝毫也没有滋生出竞争的念头,我也是一个男性,未必今后不会在某一个时期与某一个女人陷入热恋之中。但是我断言,如果不敢进行与这种热恋程度相同的竞争,心上人就不能到手的话,我无论忍受多大痛苦和牺牲,都将超然缩手放弃我那爱恋的人。假如有人评论说我不像个男子汉,或者说缺乏勇气,意志薄弱,那就让他们去评论好了。但是,如果有一个女人可以向任何一方靠拢,而我不去进行那种激烈艰苦的竞争就很难得到她的话,那么我只能认为她是一个不值得让我去追求的人。我觉得,与其勉强拥抱那种并不钟情于自己的女人而得到快乐,莫如以一种男子汉的气概把对方的恋恋之情放逐到自由的原野上去,凄凉孤单地凝视自己失恋的创伤,这样做才会使良心得到莫大的满足和安慰。
我对千代子说:“千代,到那边去怎么样?那里宽敞,好像舒服些。”
“为什么?在这儿妨碍你啦?”
千代子回敬了我一句,根本就没有要动的意思。本来即便听起来太露骨,并且让人觉得讨厌,我都应当清楚地做出说明:因为高木在那儿,到那儿去吧!然而我根本就没有说明的勇气。反倒是被她这么一问,心里竟闪出了一丝喜悦,这也正好是暴露表里不一的有力证据,因此,对于没有意识到自己性格脆弱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或许是心理作用,比起昨天见面的时候,高木显得多少谨慎了些,对于我和千代子说的这两句对话,虽然他听得很清楚,却佯装不知。船离开岸边的时候,他和姨父谈起话来:“很顺利,天气转过来了。这要比阳光暴晒好啊。刚好是乘船玩的天气呀。”姨父突然大声问道:“船家,到底捕什么呀?”姨父和大家直到现在还根本不知道要捕什么。光头的船家很粗鲁地说:“抓章鱼。”对于这出人意料的回答,看来无论是千代子还是百代子都不感到吃惊,而是觉得可笑,所以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章鱼在哪儿?”姨父又问。
“就在这一带。”船家再次回答说。
船家拿来一个底上嵌玻璃的椭圆形小木桶,好像比澡堂里冲身用的小木桶略深一些,他把小木桶按进水面,像是要钻进去似的脸紧贴着桶观察桶底。船家称这个奇妙的工具为镜子,把手边多余的两三个借给了我们。坐在船家身边的吾一和百代子抢先拿过“镜子”看了起来。
二四
镜子有次序地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这时,姨父很有些感慨,他说:“这个东西很清亮啊,什么都能看见。”姨父心性傲慢,对一切都不以为然,这可能是因为他对人世上的事什么都知道的缘故吧。可是,当受到这种自然界现象的冲击时,却即刻就惊讶起来了。我从千代子手里接过镜子,最后一个隔着一片玻璃眺望了海底。看到的只是和过去想象毫无异样的、极其平凡的海底。小岩石凸凸凹凹连成一片,中间长满藻类,无止境地蔓延开去。海藻们宛如受微风吹拂一般,随着波纹荡漾,静静地又是永久地前后摇晃着它那细长的直直立起的叶茎。
“阿市,看到章鱼了吗?”
“没看到。”
我仰起了脸。千代子又把头用力往下伸着看。她戴的柔软的麦秆草帽的檐儿,浸在了水里,和船家操纵的船身相逆时,就拨动起小小悦目的波纹。我在她背后,盯看着她那比脸更美的黑发和洁白的脖颈。
“千代,你看到了吗?”
“没有,哪儿都没有章鱼游啊!”
“听人说,要是不特别熟练,是很不容易看到的。”
这是高木为了千代而作的说明。千代两手按着小木桶,把从船边伸出去的身子扭向高木说:“怪不得看不到呢!”千代子就那样像跟水逗着玩似的用两手抓住桶,按了又按,弄得海水咚咚作响。百代子在对面喊姐姐。吾一也不知道哪儿有章鱼,用竿子来回乱扎。他使的是一根有三四米长、头上安着矛尖的细山竹。船家用牙叼着木桶,用一只手撑竿,缓缓行船,寻找有章鱼的地方。刚一找到,就用那长长的竹竿机敏而巧妙地扎住了一堆软瘫瘫的怪物。
船家一只手把几只章鱼甩到了船上。每只大小都差不多,没有特别大的。开始,大家都觉得新奇,每次捉到就吵吵嚷嚷地看上一会。后来,连精神头十足的姨父也显得有点腻烦了,他说:“光是这样捉些章鱼,又有什么用呢。”高木一面吸烟一面看着聚在船底的猎物。
“千代,你看到过章鱼游水的样子吗?快过来看看,很有意思呢。”
高木这么说着叫千代子。他看到我坐在千代子旁边,就又补充了一句:“须永君,怎么样?章鱼正在游呢。”我只回答说:“是吗?很有趣吧。”却不想立刻就动。千代子嘴里说着“在哪儿”,跟着就到高木旁边又找了个新座位。我坐在原来的地方问她:“还在游吗?”
“嗯,真有趣儿,快来看吧。”
章鱼把八条腿平行伸得直直的,极敏捷地运动着折成数段的细长的身躯,在水中径直地游,直到碰上船板。里面还夹杂着乌贼那类吐墨汁的鱼。我半弯着腰,看了看这般景象,就又返回到原来的座位,而千代子再也没离开高木的身旁。
姨父冲船家说:“章鱼已经够多的啦!”船家问道:“回去吗?”对面有两三个像大竹篮子一样的东西漂浮着。姨父觉得光是章鱼太没意思,让船家把船划到了一个大篮子旁边。全船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齐向篮子里看去,约有七八寸长的鱼在狭窄的水域中来回穿梭般。其中有的鱼鳞泛着近似水色的蓝光,猛一游动,前后左右荡起闪光耀眼的波纹。
“给你,捞捞看!”
高木让千代子握住大捞网的手柄,千代子像闹着玩儿似的拿过捞网要在水里捞,可是捞不动。高木伸过手去,两个人一起用力在篮子中毫无目标地乱搅乱捞,最终还是没有捞出鱼来。千代子只好把捞网还给了船家。船家按姨父的吩咐,从水里挑着捞上来几条鱼,有鸡鱼、鲈鱼、黑鲷鱼等各式各样的鱼。终于打破了一色怪章鱼的单调气氛,我们高高兴兴地返回了岸上。
二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返回了东京。母亲被大家再三挽留,说是到时候由吾一或别人去送,于是,母亲就答应在镰仓再逗留两三天。我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好说话,就照他们说的去办。以我这磨得敏锐的神经来推断,她过于沉静了,实在令人着急。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高木。千代子、我、再加上高木,这三个人形成的混战关系从此再没有新的发展。其中,我处于失败者的地位,俨然以一种预卜到了未来命运的态度,在中途逃离了漩涡。听我这么说的人,想必会认为这并非是我的本意吧,我自己觉得有些像在火势尚未平息之前就急急忙忙地偃旗息鼓了似的。这样说,也可能会被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某种企图特意到镰仓来的。但是,与我这个只有嫉妒之心而无竞争之意的人相适应的一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在我忧郁、沉闷的心中像春天的地气一样总是时隐时现地往上冒。我仔细地研究了自己的矛盾。于是,一种烦恼缠住了我的心头,这种烦恼是由其他各种思想和感情乱哄哄地轮番交替前来争夺我心的局面造成的,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又全在于我一直没有积极地充分利用自己对千代子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
有时看来她似乎在普天之下只爱着我一个人。尽管如此,我也不能主动采取行动。但是,当闭眼不看未来,正考虑是否要采取毅然决然的态度时,她常常又突然从我手中跑掉,变得与外人毫无两样。我在镰仓生活的两天里,这种潮涨潮落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有时我心中甚至升起这样一种模糊不清的疑团:她是否在以自己的意志左右着这种变化,时而故意接近,时而又故意疏远呢?不仅如此,在我对她言行做出某种意义的解释之后,即刻就又要以完全相反的意思去解释她同一种言行,而实际上根本就不知道哪种解释是正确的。这种使我感到徒劳、厌恶的例子着实不少。我在这两天里几乎被自己并不想娶的女人给吸引过去了。于是我觉得只要有高木这个男人在眼前出没,即使我不愿意也得让她这样一直吸引到底。我在前面已经声明,对于高木我没有竞争心。但是为了防止误解,我愿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如果千代子、高木和我三个人搅在一起,在恋慕或爱情以及人情这个旋风中狂舞的话,我断定:那时我的动力绝不是企图战胜高木的竞争心。这种状态正和从高高的塔上往下看的时候,在恐惧的同时,又不能不往下跳的那种神经作用完全一样。假如将结果归结为战胜高木或是败于高木的话,也许像是竞争。但是,动力完全是另外独立的一种作用。而且这种动力只要没有高木在,是决不会来触动我的。我在那两天里,强烈地感觉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作用。于是我下定决心,马上离开了镰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读不了充满强烈刺激的小说。尤其是不能实践的充满强烈刺激的小说。我正是在自己的心情开始进入小说的那一瞬间,猛然惊醒而返回东京的。所以,上了火车,我一半是胜利者,一半又是败北的人。在乘客不多的二等车里,对于自己写出,自己又撕掉的这部小说的续篇,我做了种种想象。那里有大海,有明月,有沙滩,有年轻男人的身影,也有少女的形象。开始是男人的激昂、女人的哭泣,后来是女人的激动、男人的安抚,最后,两个人手牵手在静静无声的沙滩上漫步。或者是有匾额,有垫席,有爽风拂动,两个青年男子在那里进行无意义的宣战,渐渐热血涨满面颊,于是二人都不得不使用有损于自己人格的那种粗野的语言,最终都跳将起来相互挥舞起自己的拳头,或者是……在我眼前描写的像戏剧一样的场面不只几幕。我为自己失去了尝试其中任何一幕的机会而高兴。人们可能会嘲笑我像个老年人。如果说老人并不是只靠诗一般的热情生活在社会上的话,那么我被嘲笑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若以诗情热血枯竭者为老人的话,那我就不能满意这个评价了,因为我始终是以寻求诗一般的热情挣扎在世界上的。
二六
我想象着回到东京之后的心情,担心可能比起在眼前面对刺激的镰仓反而会更加焦躁。于是在心中无谓地描绘起没有对手、一个人焦躁不安的那种不能忍受的痛苦。不料结果竟跑到了另外一面。有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很轻易就将近似平时的那种安稳、冷静和漫不经心,带回了我家那寂静的小楼上。我把气味新鲜的蚊帐尽情地张开,占满整个房间,躺在床上听着房檐下叮当悦耳的风铃声。也有时在傍晚转到街上抱着花盆打开格子窗。因为母亲不在家,所有一切都由叫阿作的女佣来照料。从镰仓回来第一次坐在自家饭桌前的时候,我看到阿作为伺候我,膝上托着一个黑色圆盘,恭恭敬敬跪坐着的姿态,仿佛如今才感到她和在镰仓的那一双姊妹的不同之处。阿作当然也不是什么漂亮的女人,但是,她那只知道在我面前恭恭敬敬的姿态,使我深深感到那是多么彬彬有礼,多么谨慎,作为一个女人看起来是多么招人怜爱!她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好像已经认定,按自己的身份,即使想一想什么是恋爱,也是过于狂妄的。我用少有的温和话语同她说话,问她今年多大岁数,她回答说十九。我又突然问起她想不想出嫁,她满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这使我感到问得这样露骨太不合适了。因为过去,我和阿作除了有事之外,几乎从来都没说过别的话。由于从镰仓带回来的最新记忆的反作用,那时才使我第一次注意到在我家干活的女佣身上的那种女人的特性。所谓爱当然不是能用在她和我之间的词,我只是爱围绕在她四周的那种稳重、安静、大方、温顺的气氛。
如果说我因为阿作而得到了安慰,连自己听来都感到可笑。但是,就是今天来考虑的话,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所以我认为恐怕还是阿作。不!是以那时的阿作为代表,使我看到了女人某个方面的特性,使我那甚至为想象中的刺激都特别容易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坦白地说,镰仓的景色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在那景色之中,不用说,是有人在活动,但我感到幸福的是,看起来,那似乎是离我很远、同我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在活动。
我爬上二楼开始整理书架。母亲是喜好清洁的,总是注意打扫,从不懈怠。可是,当我把书一本一本地重新摆好的时候,在平时看不到的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层灰尘。因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书全部理好。作为一项同炎热的夏季很不适宜的无足轻重的工作,我不甚经心,如同尽量消磨时间似的,只要想看,就把抓到手上的书一直埋头读下去。这项工作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如同老牛拉破车,慢悠悠不慌不忙地做着。阿作碰巧听到了不合时宜的拍打尘土的声音,就从楼梯口探出她那梳成丫环头的脑袋来看,我让她用抹布把书架的一些地方擦了擦。不过,我觉得让她帮我把这不知需用多长时间的事干完,也太不尽情理了。于是又叫她下楼去了。我不停地把书放倒又立起来,足足折腾了有一个小时,觉得有点累,就吸着香烟休息了一会儿。这时阿作又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并且问道:“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干点什么吧!”我很想给阿作找点事做。遗憾的是,她不懂西洋文,整理书籍也插不上手,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但还是说:“不要紧,没事了。”就这样把她打发下去了。
关于阿作的事,本没有必要这么一件一件地说。不过,因为有刚才那么一节,我对她那时的行动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就讲了。我抽完一支烟就又开始整理书,这次再不会有阿作妨碍我这一个人的世界,我一口气把书架的二层收拾完了。这时,我偶然从书架的后面发现了很久以前向朋友借来而忘记归还的一本很有趣的书。那是一本很薄的小书,因为掉在了别的书的后面,落满了尘土,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它。
二七
借给我这本书的是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我曾经和他就小说进行过交谈,我说:“智虑过多的人只是埋头考虑万事,而根本没有勇气积极采取行动,所以就是写到小说里也没什么意思吧。”我平素不太爱读小说,因为我没有做小说中人物的资格。缺乏资格,我常想这可能就是因为我好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缘故,因而才想提出这个问题的。当时他指着桌子上的这本书告诉我说:“这里面写的主人公,头脑非常机敏,很有智慧,也有非常惊人的果敢行为。”我问到底写的是什么事。他说:“嗨,你还是读读吧!”说完就拿起这本书递给了我。德文书名写的是《思想》[1]。他告诉我这是俄国小说的德译。我把小薄书拿在手里,又重新向他问了问梗概。他说梗概这东西怎么都行。接下来又说:“书中写的是嫉妒,还是复仇;是深刻的恶作剧,还是想入非非的谋略;是狂人的推理,还是正常人的打算,这一切都弄不大清楚。反正既有壮烈的行动,又有惊人的智慧,你还是先拿去看看吧!”我借上书返回家中。但是没有心思读。我读不进去,反而却一概蔑视小说家,而且对于朋友说的那些事,根本就没有动心,毫无兴趣。
我把这件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无意之中从书架后面把那本《思想》拽了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尘土。一掸土,眼睛落在尚有记忆的那几个德国字的书名上,与此同时,也想起了那位爱好文学的朋友和他当时的那些话。于是好奇心油然而生,促使我翻开头一页从头读了起来。里面写着令人恐惧的故事。
有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但那个女人不仅没有理睬他,反而嫁给了和他相识的另外一个男人,因此他就企图谋杀那个新郎。但是并不只是一般的杀。他认为不在妻子面前杀就没有意思。而且还要让在一旁观看的妻子知道他是凶手,却只能无可奈何地一直咬着手指看着他,除此以外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觉得不采取这样复杂的杀法就不甘心。作为具体实施的手段,他想出了一个方案。利用一次应邀赴晚宴的好时机,他突然在宴会上像是狂癫病急剧发作似的当场乱舞起来。从一旁来看,只能认为是疯癫。在干着这种冒险勾当的同时,他看到同席的人全都信以为真,把他当成了地地道道的疯子,他心里暗暗庆贺如愿以偿。他在比较显眼的社交场合,又反复卖弄了两三次同样的狂癫把戏之后,博得人们一致的评价,都说他一发病神经就错乱,是个危险人物。他就是如此煞费苦心企图造成一种无法判为杀人罪的杀人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连连发作,使五彩缤纷的交际活动黯然失色,一直热情来往的人家都对他突然关紧了门户。但这对他并不是件坏事,他仍然有一家可以自由出入。不用说,这就是将被他送往天国去的那位朋友及其妻子的家。有一天,他若无其事地敲响了朋友的家门。然后一面为了泡时间东拉西扯地胡扯,一面暗暗地窥伺扑向眼前的主人的时机。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块重重的文镇,突然问道:“用这个东西能杀人吧?”朋友当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他不顾一切地把全身力气集中到手上,用文镇在妻子面前把她亲爱的丈夫打死了。于是在疯癫的名义下,他被送进了疯人院。他用惊人的智慧、分析判断能力和推理能力,以上述事实的始末为基础,一味地为自己辩护,说自己绝不是个疯子。可他刚刚做了辩护,转眼间又怀疑起自己的辩护来了。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这个怀疑进行辩护。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疯子呢?——我手持书本,毛骨悚然了。
* * *
[1]《思想》是俄国作家安德烈耶夫(1871—1919)的小说。
二八
我的大脑是为控制我的心而长的。从行动的结果来看,过去没有遗留下令人痛心的悔恨。回顾起来,觉得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态。但是,每当心头发热而受到严肃的大脑的硬性控制时,正如一般人谁都体验到的那样,是极其痛苦的。在固执这一点上,我恐怕要属于内向型的那种肝火旺的人,所以,对于类似因突然发作而使心灵受到刺激的人一下子又为理智所抑制住,仿佛飞速行驶的汽车猛然来个急刹车的那种痛苦,我尝受的并不多。
有的时候,如果不是生命的中枢受到强烈的压制,就会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活力在心里燃烧。当这二者发生矛盾时,我总是屈从于大脑的命令。对于这个问题,我有时认为是自己的大脑坚强,因而才使其屈服的;有时又认为是自己的心太软弱,因而才屈从于大脑的。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摆脱不了恐惧的心理,觉得尽管这种斗争是为了生活,但却是一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耗自己生命的斗争。
因此,我看到《思想》的主人公才大吃了一惊。他把亲友的生命视为草芥,不承认在天理和人情之间有任何矛盾、隔阂和争执。尽管他所具有的生命智慧都成了复仇的燃料,并且为干净利索地完成残忍的暴行提供了方便,他却毫无悔悟之心。他是一个伟大的演员,能用心周密地把满腔毒血以十分机敏的动作劈头盖脸地浇注在对方身上。或许又是一个兼有超乎寻常的头脑和热情的狂人。与平素的自己相比,我倒是非常羡慕这位能无所顾忌地一意孤行的主人公。同时也很恐惧,以至于浑身都流出了冷汗。如果成功了,我想会是很痛快的。我还在想,大干一场之后,恐怕也一定会遭到难以忍受的良心上的谴责的吧。
我在思考,如果我对高木的嫉妒,使我采取某种不可想象的手段,将来要感受到比今天强烈数十倍的痛苦的话,那该是怎么个光景呢?首先,我考虑到人本来就不一样,归根到底那个样子是学不来的,从这一观点出发,马上就想把这个问题抛开。其次,我又产生了一个想法,同等程度的复仇我也肯定能干得很漂亮的。最后竟想到,像我这样一个平素总为大脑与心的矛盾而烦恼、举棋不定的人,更应当十分冷静地、有计划有准备地、痛快淋漓地来上这么一场凶猛的暴行。我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到头来竟产生了这种想法。只是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受到了一种异常心理的冲击,这种心理既不是纯粹的恐怖,也不是不安或不愉快,看来似乎是比这些远为复杂的某种东西。而从表现在内心的总体状态来说,一方面有一种满足感,恰似一个老实人因为喝了酒而胆子大了起来,觉得这回什么都能干得出来了一样。而另一方面同时又意识到,自己当了酒醉的俘虏,在品格上远比平素那个自己要堕落得多。于是便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心理,恰如在沉痛之上又加上了失望,觉得堕落既是受到酒的影响,作为一个人来说,那是无论向何处逃避,都根本无法逃脱的。在产生这种不正常心理状态的同时,我瞪着大眼做起白日梦来了,仿佛当着千代子的面,把重重的文镇打进了高木的颅骨,因此,吃惊地站了起来。
我马上跑到楼下钻进了洗澡间,哗哗地用冷水浇起头来。一看饭厅的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便借机坐在那里准备用饭。侍候我的还是阿作。我一声不吭地大口大口地吃了几口饭,两腮胀得溜圆。突然我问她:“喂,阿作,我的脸色怎么样,有什么变化吗?”阿作瞪着双眼惊异地回答说:“没有。”随后,阿作反过来又问我说:“您怎么了?”
“不,没有什么。”
“天气突然热起来了。”
我默默地吃了两碗饭。在让阿作倒了茶正要喝的时候,我又突然对阿作说:“在家里真安静,比去镰仓那儿乱糟糟的好多啦。”阿作说:“不过,那里很凉快吧?”我说:“不,比东京还热哩。在那个地方,光是让人心烦意乱,真受不了。”阿作问:“老夫人还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吧?”我回答说:“快该回来啦。”
二九
我瞧着坐在我面前的阿作的那副姿态,觉得就像一朵一笔勾画出来的牵牛花,只是并非出自尊贵的名家之手,使人深感遗憾,但在我心里却是和那类画同样贵重的素描。可能有人要问,把阿作的人品比喻为画,又为什么呢?其实,也没有什么更深奥的意思。我只是在她服侍我用饭的过程中,把刚刚读过《思想》的我和现在正端着黑漆盘恭恭敬敬坐着的阿作做了个比较,并大为惊愕,我的内心为什么会像浓涂厚抹的油画那么复杂呢?坦白地说,我受过高等教育,作为其证据,我迄今一直为自己的头脑比别人复杂而感到骄傲。可是,不知何时,却因这样复杂的思维而感到疲惫不堪了。是怎样一种原因使我不得不把事物精雕细刻到如此细腻的地步,以求得生存的呢?想到这里,感到十分可悲。我一边往饭桌上放饭碗,一边看着阿作的脸,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对她的敬重之感。
“阿作,你也有时想这想那的吗?”
“我没有什么值得要想的事。”
“不想吗?那太好了!没有要想的事是最好不过了。”
“就是有,也没有脑子,想不出个头绪来。根本就不行。”
“你真有福啊!”
我不由得说了这么一句,使阿作感到很惊异。阿作也许会认为突然被我嘲弄了一通吧。真是做了件很对不起她的事。
那天傍晚,没想到母亲突然从镰仓回来了。当时,我搬出藤椅放在阳光已移去的二楼走廊上,正听着阿作光着脚往庭前洒水的声音。当我从楼上下来,迎到大门的时候,看到千代子跟在母亲身后脱鞋进来,感到十分惊讶。照理说应当由吾一送母亲回来的,我坐在藤椅上乘凉,根本就没有想到千代子。即使想也是把她和高木联系在一起的。我一直确信这两个人眼下是不会离开镰仓那个舞台的。母亲的脸色多少黑了些。当见到母亲时,本当先问候一声,可是却很想在此之前先问问千代子跟来的原因。实际也是这样做了。
“我是送姨妈来的。怎么啦,没想到?”
“那,谢谢了。”我回答说。我对千代子的感情,去镰仓之前和去了之后大不一样,去了之后和回来之后又有很大不同。对和高木捆在一块儿的她以及今天这样被分开成了单独一人的她,在感情上也是大不相同的。她说不放心把年迈的姨妈托给吾一,所以自己跟了来。在阿作洗脚的当儿,千代子从衣柜里取出母亲的单衣,帮母亲换下了旅行服装,那种真心实意的劲头和原先的千代子毫无二致。我问母亲自我走后有什么趣闻,母亲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回答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稀罕事,但又说:“不过,好久没有这样养养神了。托你的福。”我听着似乎是对身旁千代子道谢。我问千代子今天是否还要返回镰仓。
“住一宿再走。”
“住在哪儿?”
“是啊。到内幸町去也不错,可是那里太宽敞,叫人感到寂寞。好久不在这儿住了,今天就住在这儿吧,好吗?姨妈。”
据我看来,似乎千代子从一开始就打算住在我们家的。说老实话,我坐在那里,还没出十分钟,对眼前的她的言行,又不得不再从另一种立场来观察、评价和解释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感到很不愉快。也觉得我的神经已经疲惫不堪,很难再做那种努力了。我是自己背叛自己,出于无奈才这样动心的呢?还是千代子强行牵动了我这个讨厌的人呢?不管是因为什么,我实在感到自己可气。
“即使千代妹妹不来,吾一来也没问题的。”
“可我不是有责任的吗?招待姨妈的是我呀。”
三〇
“那么,我也是受邀请的,也能送我回来就好啦。”
“可以呀,要是听人家的话,再多待些天就更好啦。”
“不,我是说那个时候嘛,在我回来的时候嘛!”
“这么说,对你真得像个护士啦!可以呀。就是当护士也会陪你来的。为什么不早说呀?”
“就是说了,也可能遭到拒绝吧。”
“我才可能被拒绝呢。对吧?姨妈。尽管是偶尔应邀来了那么一次,却总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真的,你有点病呢。”
“所以,才想让千代随着一块儿来的吧。”母亲边笑边说道。
在母亲回来的前一个小时,我没有料到千代子会来,如今这也没有必要再重复了,不过,那时我倒是料想母亲肯定会带来有关高木的消息。也想到了慈祥的母亲的神态,会因为不安和失望而变得忧郁阴沉,使人为之难过。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与这些预想完全相反的结果。她们二人都和往常一样,是亲近的姨母和外甥女。她们二人也还是和往常一样,把各自特有的温情和爽朗相互传给对方,也高高兴兴地传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缩短了外出散步的时间,和她们二人一块儿登上二楼,一边乘凉一边闲谈起来。我按照母亲的吩咐,把画着女郎花等七种花草的岐阜灯笼挂在房檐上,点燃了里面细长的蜡烛。千代子说是太热,提议把电灯关掉,于是不客气地动手关了电灯,屋子里暗了下来。明月高悬,没有一丝风。靠在柱子上的母亲说想起了镰仓。这些日子以来熟悉了海滨生活的千代子发表议论说:“在电车的轰隆声中赏月,总觉得有点可笑。”我坐在刚才那把藤椅上扇着蒲扇。阿作从下面到楼上来过两次,一次是更换了烟盘里的火,放在我的脚下;第二次是送冰激凌,这是让附近店铺送来的,阿作把它盛在盘子里端了上来。每一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把她和千代子做一番比较,宛如生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似的,阿作自认为自己一生的地位就是卑贱的使唤丫头,而千代子则具有一种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能摆出千金小姐架式的气质。对于千代子来说,不管是阿作出场,还是阿作以外的什么女人出场,她都一样根本就视而不见,毫不介意。而阿作每当起身退去走到楼梯口要下楼的时候,都回过头来望一望千代子的背影。我想起了在镰仓时在一旁看着高木度过的那两天生活,十分同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种情景,阿作曾明确说过自己没有什么值得思考的素材,而此刻却被赋予了千代子这份时髦而又有毒的素材。
“高木怎么样了?”这句问话几次到了我的嘴边。但是,由于除了想单纯地听听消息之外,还有一种别有用心的不纯正的东西在把自己推向前台,所以每当要开口的时候,也可能是由于远处有一种声音在骂自己卑鄙吧,最后还是以不屑一问而作罢了。而且也是因为考虑到,若是千代子回去,只剩母亲一个人时,才更好没有顾忌地打听高木的事。可是,说实话,我还是想直接从千代子的嘴里听听高木的情况。我希望知道她对高木的看法。我要把这一点牢牢地刻在心里。这是嫉妒的作用吗?如果听我这么说的人认为是嫉妒,那我也毫无异议。按我现在的心境来考虑,似乎很难加上别的什么名目,若果真如此的话,岂不等于说我一直就是这样热恋着千代子的吗?若做这样推理的话,我也只能是无可奉告。因为我内心里实际上并没有觉得对她有过那样热烈的爱。这样说来,我就成了一个比别人嫉妒心要强两倍、三倍的人了。不过,也可能真的就是这样。但是,如果要做出更恰当的评价的话,我想其原因恐怕还在于我生来就任性这一点吧!我只想为此再附加上一句话,若说在已经离开镰仓之后,我对高木仍有如此强烈燃烧的嫉妒心的话,这不仅是我的性情上有缺陷,而且千代子本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恕我直言不讳,因为对方是千代子,所以我的弱点才暴露得如此明显。那么,是千代子的哪一点使我的人格低贱下来了呢?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我也在想,是否是因为她的亲切呢?
三一
千代子还是平素那样开朗爽快。无论出现什么话题,她都能毫不费力地发表见解。这只能令人认为是她心中没经过任何思考就乱发表议论的证明。她说到镰仓之后,自己开始学游泳,现在就盼着游到深水里去。还说:“可是百代子非常小心,总怕出危险,常常像哭泣似的哀求我,不让我去,真有意思。”这时母亲的表情显得有些担心,又有些吃惊,恳求她说:“怎么能那样啊!一个女孩子,可不能学得那样轻率。我求求你,今后看在姨妈的面上,可别再干那些危险的淘气事啦!”千代子只是笑着答了句:“不要紧的。”接着突然回过头来问我,“阿市也不喜欢这种疯疯癫癫的姑娘吧!”我正坐在廊边的椅子上,只说了一句“不那么喜欢”,然后就把视线盯到月光普照的大门口去了。如果我忘掉了自己人格的尊严,就肯定会随后加上一句:“不过,高木君恐怕会喜欢的。”没被拖到那种地步去,总还算我走运,没有丢了面子。
千代子就是开朗爽快到了这种程度。可是,直到夜深了,母亲说该睡觉了,她嘴里还是没有一句提到高木。我认为这显然是故意做出来的。我觉得恰如在雪白的纸上染上了一个黑点。在去镰仓之前,我一直深信千代子是普天之下女性中最纯洁的一个。可是在镰仓度过的短短两天时间里,我开始怀疑她是在演戏了。这种怀疑现在正逐渐在我心里扎下根来。
“她为什么不提高木呢?”
我躺在床上想着,内心很痛苦。同时,自己也深知被这个问题夺走睡眠时间是愚蠢的。因此,觉得为此苦恼实在无聊,于是火气又上来了。和以往一样,我一个人睡在二楼上,母亲和千代子在下边的客厅里并排铺上被褥,合用一个蚊帐睡下了。我想象着就在自己下边安然入睡的千代子,终究不能不承认痛苦得辗转反侧的自己还是失败了。我甚至连翻身都讨厌起来了,因为不能把自己还没入睡这个事实传到楼下去,倘若传到千代子的耳朵里,就等于是在向她祝捷,这就只能认为是自己的一个耻辱了。
我在这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考虑同一个问题的过程中,发现这同一个问题在我看来似乎又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了。嘴上没有提到高木的名字,这完全是她对我的好意。她怕影响我的情绪,从这种体贴人的心理出发,才故意回避这一点的。如果能这样理解,那我在镰仓时表现出来的情绪就很不正常很不合情理了,以至于使那么单纯的千代子都失去了在我面前公开提到高木二字的勇气。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就成了一个为了讨人嫌而到人群中去的令人讨厌的动物了。这只要缩在家里不去搞交际问题就解决了。但是,如果剥去亲切外衣的演技是她本意的话……我把演技这两个字细细地咀嚼思考了一番。是想把高木作为诱饵来钓我上钩吗?明明钓也达不到最后目的,那么仅仅是打算以一时刺激我对她的爱情来取乐么?或者是打算要我在某种意义上学高木的样子?只要做到那样就可以爱我了?或者是想看我和高木争风吃醋,这才感到有趣?不然的话,就是想把高木推到我的面前,让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暗示我趁早死心?——我把演技二字在心里无止境地做了分析。于是,我想到了:演技就是战争,战争是无论如何要决出胜负来的。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恨自己吃了败仗。放蚊帐时就把电灯熄灭了,整个房间一片漆黑,令人感到压抑,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这种在漆黑一团中瞪着双眼、一味冥思苦索的痛苦,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本来连身都不敢轻易翻一下的,这会儿却猛然起身拉开灯,把屋子照得通明。趁势我又到廊檐下把防雨的木板套窗打开了一条细缝。明月斜挂在空中,地面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略微凉爽的空气轻轻接触到我的肌肤和喉头。
三二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一个人在家睡的时候早一个半小时就醒了,即刻起来走下楼去。阿作梳着两个小圆发髻的丫环头,上面顶着块白手巾,正在筛方火盆里的炭灰。一见我下来,她惊讶地说:“哎呀,您起来啦!”说着就把洗漱用具都为我摆在了洗澡间。我洗漱后,光着脚穿过满是灰尘的饭厅,到了玄关,中途顺便隔着蚊帐窥视了一下母亲她们睡的客厅。可能是因为昨天乘车太疲劳了,本来睡觉很轻、特别易醒的母亲还在贪恋着安静的睡梦。千代子就更不用说了,头粘在枕头上,也没个睡相,像是沉浸在梦境的深渊。我毫无目的地信步来到了外边。清晨散步的雅趣,在我的记忆中失去很久了。看起来街道没有变化,景色依然如故,十分寂静,像是一个不受炎热和嘈杂人群干扰的星期日的早晨。磨得铮亮的电车轨道像一条长长的光带,无声息地在地面上笔直伸延开去,又增添了几分沉静。但是,我并不是想散步才出来的,只是由于醒得过早,随意出来走走,打算通过运动掩埋掉这生命中增生出来的片断。所以,从空中、地上以至街道都没能找到我的这种兴趣。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反而带着一张疲惫的脸返回家中,使母亲和千代子都感到奇怪。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到哪里去了,后来又说:“脸色不大好呢!怎么啦?”
“昨晚没睡好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千代子的这句问话。说实话,我真想挺着胸脯说:没有的事,睡得很好。可是很遗憾,我不是演员。不过,我也不能坦白地说我没睡好,这点自尊心我还是有的。因此,我没做任何回答。
三个人同桌刚用过早饭,梳头的人就来了。这是昨天母亲邀好的,打算趁着凉快整整头。梳头发女人胸前戴着刚洗过的白围裙,隔着门槛躬下腰,两手附在膝上亲切地寒暄道:“你们好!回来啦!”她和同行业一样,有一张哄人的甜嘴。她那张嘴每说一句都要给腼腆的母亲创造讲话的机会,好让母亲把避暑当做一个引以自豪的话题。看来母亲也很高兴,可是她讲不了那么干脆,也并没有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梳头女人很快就转向了千代子。她年轻,讲起来清楚痛快。本来千代子就是个不管对谁都能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应答的女人,所以每当称呼她小姐,她就有许多应答的话说,而且越说越起劲儿。当千代子说到游泳的时候,那个梳头女人说:“活活泼泼的,太好啦。近来一些小姐都学游泳呢!”这些话,无论谁听起来都会认为是做作的奉承。
好像我尽是胡吹些怪事,很可笑。不过,说实在的,我很喜欢看女人梳扎发型,也就想讲讲。母亲头发很稀,费很大工夫才好不容易梳成个发髻,即使是高手来梳,也梳扎不了那么漂亮动人。尽管如此,作为一种消遣,却是个很合适的机会。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那自然长出来的成年妇女的小圆发髻,梳头女人的手正在上面忙着。于是我心里想:如果把千代子的头发梳成日本式的,一定会非常漂亮。因为千代子的头发色泽美,不卷曲,而且又长又密。如果我还是平素那个样子,一定会劝说千代子也顺便梳扎一番。可是,我现在很难有兴趣跟她说那种亲近的话。很意外,没想到千代子突然说:“不知怎么的,我也想梳扎一下了。”母亲说:“梳梳吧!好久不梳扎啦。”梳头女人似乎也很想给她梳,劝诱她说:“一定要梳一梳。我从一看到您的头发时就觉得您梳成西式头太可惜了。”千代子终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梳成什么型呢?”
梳头女人劝说梳成姑娘们喜欢的那种高高耸起的岛田型。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千代子背后垂着长长的头发,突然喊了声“阿市”。
“你喜欢什么型?”
“少爷也一定喜欢岛田型吧!”梳头女人随口说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千代子完全像是无所谓的样子,故意回头朝我笑着说:“那么,就给你梳个岛田型看看吧!”“好吧。”我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干脆。
三三
我在千代子的发型还没梳起来之前就跑上了二楼。像我这样神经过敏的人,一旦拘泥起来,真能做出在局外人眼里看来活像个孩子似的举动。我在中途离开了梳妆台,是怕顶着岛田发型的女人强我所难,想逃避开硬要人为之赞叹捧场的场面。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没有要那么迎合她的虚荣心,对她没有那样的好感了。
我不愿意为了让人听来好听,百般自我粉饰。不过,即使像我这种人,也还自信能在多少更高尚一点的问题上用脑子,而不愿研究方火盆旁产生的这种战术。只是被拖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有失常态的,这是我的弱点。正因为自己深知那种无聊的界限,所以我自己憎恨和谴责自己竟敢想干那种事情。
与嫌恶卑鄙同样,我也嫌恶虚张声势。所以,即使是低下、渺小,我确信讲真正的自己是个名誉问题,从而尽可能不做掩饰。然而,世界上公认的伟大人物,高尚的人们,难道都一个个地超脱了方火盆和厨房这些人生中卑贱的纠葛了吗?我不过还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两年,只有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年轻娃娃,可是,据我的智力和想象所能做到的考虑,恐怕那种伟大人物和高尚的人在任何时候的人世间都是不存在的吧!我很尊敬舅舅松本,但是,说得露骨些,我认为把舅舅那样的人评价为看来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让人高看的人,也就足够了。我愿避讳失礼和偏见,不想给我所敬爱的舅舅扣上伪造品和冒牌货的罪名。然而,事实上他装出一副不拘泥于世俗的面孔,而肚子里却是放不下的。对小事拱起他那不慌不忙的手,而头脑中却总是处心积虑。我想奉送他赞美的辞句,是指他在不外露这一点上比一般人品质要好。而他不外露是沾了财产和年龄的光,是幸亏有了点学问、见识和修养。可是,最终也是因为他和他的家庭很合拍,也是因为他和社会的关系貌似相反实则一致的缘故——我的话说到这里有些跑题了。可能我对我的小器辩护得过多,话过长了。
正如刚才所说的,我很快跑上了二楼。二楼靠太阳又近了些,比一楼可难熬得多。但是,因为我平时待惯了,一天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和往常一样,一坐到桌子前,就手托腮颊,陷入茫然之中。我丢烟灰用的烟灰缸,是意大利瓷制品,我发现今天早晨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刚好摆在我胳膊肘的前方,我一边凝视着烟灰缸上金光闪闪的两只鹅,一边在头脑里想象倒却烟灰,刷洗烟灰缸的阿作那双手。正在这当儿,下边传来了登楼梯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我一听声音,立刻就感觉到那不是阿作。我在这样呆呆痴痴、百无聊赖的时刻要被千代子看到,我觉得是个屈辱。本来可以马上打开一旁的书,装作从刚才就一直读书的样子,可我又不喜欢运用这种鬼心眼。
“梳好了。请过目吧。”
我看了看来到我面前就边说边坐下来的千代子。
“很可笑吧?好久不这么梳扎了。”
“梳得真漂亮。以后总梳成岛田型才好呢!”
“要拆了梳,梳了拆地梳两三次才行呢。现在头发还不那么驯服。”
在这样围绕着发型再三再四地应来答去的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我觉得在我眼前看到了和往昔一样美丽的天真无邪的千代子。是我的那颗僵硬了的心不知什么缘故而缓解了呢?还是千代子对我的态度在什么地方转了弯呢?这很难说得清楚。从这两方面似乎都没能探索到明确的答案。如果这种毫无拘束、融洽的状态再多持续一两个钟头,说不定我对她所抱的异常的怀疑就可能在误解的名义之下一直返溯到过去而从头一笔勾销了。可是,结果我又做了蠢事。
三四
事情是这样的。和千代子谈了一会儿,我就发现她并不是单纯为了让我看发型上楼来的,而是因为今天要返回镰仓,上楼来和我道别。这时,我由于思想准备不足,跌倒了。
“真够早的呀!就又要回啦?”我说。
“不早啦,已经住了一夜了。我顶着这么个头回去,总觉得太可笑啦!像要出嫁的新娘子似的。”
“大家还都在镰仓吗?”我问道。
“是的。哎,怎么了?”千代子反问道。
“高木君也在吗?”我又问。
高木这个名字,千代子来后一直没有提过,我也有意回避,不把它扯到话题上来。可是,不知是怎么个机缘,那种和往日一样的融洽、毫无拘束的气氛又复活了,于是就在刚刚进入这种气氛之中的时刻,我无意识地冒出了这么个话题。我糊里糊涂地这样发问之后,当看到她的脸色时,即刻就后悔了。
我作为一个优柔寡断、固执不化的男人,受到她的某种轻视,这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然而说实在的,我们二人的交往不过是在这种相互默认基础之上的亲近。作为一种平衡,幸而我还有一点长处,正是千代子所常常畏惧的。这就是我的寡言少语。她这种人,若不把万事全都倾吐出来让她看到内心的一切,她就不会放心,因而像我这样总抱沉默、冷淡态度的人,她是决不会喜欢的。然而,我这种态度中,恰恰又神秘地隐约存在着一种使人看不透的心,所以历来她不能完全彻底了解我,因此尽管一方面轻蔑我,而另一方面又把我当成一个在某一点上很可怕的男人,表示出某种程度的尊敬。这虽然不能公开亮明,但事实上即便是她,也是在心底里正式承认的,我也在暗中将其作为我的一种权利向她要求。
可是,偶然提到高木的名字时,我觉得这种尊敬即刻被千代子夺过去,而且是永不再复返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千代子一听到我问高木,她的表情骤然一变,简直判若两人了。我也并不承认那一定就是一种胜利的表情。但却表露出我迄今为止从未在她那里看到过的一种轻蔑的神情,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就像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刹那间猛然被狠揍了一个耳光一样,一下子就愣愣地钉住一动不动了。
“你是那么把高木放在心上啊!”
她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高声大笑起来。声音高得震耳欲聋,简直要使我用两手捂上耳朵。此时我觉得受到了一种刺心的侮辱。然而,一时间我又未能做出任何回答。
“你真卑鄙!”她接着说了一句。对于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形容词,我大吃了一惊。我真想说:你才卑鄙。可是我转念一想,对一个年轻女子使用和对方同等程度的过激言词未免有些过早,于是强忍住了。千代子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沉默了。我好不容易吐了几个字,问“为什么”。这时,千代子那黑黑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是针对我的问话说:你自己完全清楚你那卑鄙二字的含义,可是常常在受到人指责的时候,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弱点而装糊涂,做掩饰。
“你还问为什么,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因为不知道才问的。”我说。因为母亲就在楼下,而且我也深知这位好动感情的年轻女人的性情。所以,为了尽可能缓和她的情绪,使她讲话冷静些,当时我说话的声音低到了极点,而且语气也缓和得再无法缓和了。然而,看来这反倒更不合她的意了。
“你要是不知道,就是混蛋!”
我想我的脸色恐怕比平素要苍白多了。我记得只是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千代子。当时,千代子那双无所畏惧的眼神和我那直呆呆的视线在无声中相碰,一时双方都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三五
“在千代那样泼辣的人看来,像我这样畏缩的人当然是胆小鬼啦。我没有勇气把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并照样表现在行动上。因为我是个十分优柔寡断的人嘛!若因此而说我‘卑鄙’的话,怎么说我也能听得进去。不过……”
“谁说这卑鄙啦?”
“可是,你是在轻蔑我吧!我很清楚!”
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别要争论清楚这么一句话,所以故意再没有回敬她。
“你认为我是一个没有学问、不懂道理、不值一提的女人,心里一直瞧不起我。”
“这和你把我看成白痴是同样的。尽管你说我卑鄙,我却不介意。可是,如果你是从道义的意义上说我卑鄙的话,那你就错了。至少在有关你千代的事情上,我不记得有过违反道义的卑鄙举动。本来可以说白痴或者是优柔寡断,而你却使用了卑鄙这个词,这样的话,听起来总觉得是在说我缺乏道义上的勇气,不,是在说我是不懂道德的、下流无耻的人,因此我心里十分难受,希望你能更正你的说法。或者是在现在所讲的这个意义上,如果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千代的事,请你不客气地提出来。”
“那么,我就说说卑鄙这两个字的意思。”说着,千代子哭了起来。我一直认为千代子是比自己坚强的女人。不过,我把她的坚强只理解为从专一的温柔而产生的女性的集中体现。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千代子,只能把她看作是一个充满好胜心的、人间比比皆是的、俗气十足的妇女。我没为她的眼泪动心,静静地等待着,不知从她的泪水中将会流出什么样的说明。因为我确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除了掩饰自己体面的强辩之外,不会有别的什么。她眨了眨湿润的睫毛。
“你认为我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轻浮女人,总嘲笑我。你并不……爱我。也就是说,你并不想和我……结婚……”
“不想的是你……”
“你听我说!你是想说,在这件事上咱们俩都一样,是吧?那么,那好啊!我并没说请你娶我。既不爱,也不想娶我,那为什么对我……”
她说到这里,突然哽住了。我脑子不灵,这时还没有领悟到下边她要说什么。我像是催促她似的插上来问道:“对你怎么啦?”她像是冲破了堵塞,突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嫉妒?”说完比刚才哭得更厉害了。我感到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两颊发烧。不过,看来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你是卑鄙的,是道义上的卑鄙。你甚至怀疑我邀请姨妈和你去镰仓的意图。这已经是够卑鄙的了。不过,这还不算什么。你接受了我的邀请,然而又为什么不能像平时那样轻松愉快呢?这如同是我邀请你却自讨没趣一样。你侮辱了我家的客人,结果也就是侮辱了我。”
“我不觉得给了你什么侮辱。”
“给了。言语和行动,不管怎么说,你的态度侮辱了人。即使你的态度没有侮辱人,你的心也是想侮辱人的。”
“我没有义务接受这种无端的指责。”
“男人是卑鄙的,因而才能做出这种无聊的表白。高木是位绅士,能容你的雅量要多大有多大。可是你就决不能容下高木,因为你是卑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