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敬太郎有一位朋友姓须永。这位须永尽管是个军人的儿子,却特别讨厌军人;他学的是法律,但本身却无意当官或当公司职员,他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至少在敬太郎眼里是这么一个形象。他父亲好像死得很早,现在只有母子二人,过着令人眷恋的清静日子。父亲原是部队里负责财会工作的军官,曾经升到很高的位置,再加上本来就是一个精于理财之道的人,所以托他的福,母子二人现在的处境仍很优越,在衣食住行方面根本不存在什么忧虑。他的保守主义看来大半也是由于习惯了这种舒适的环境,从而失去了奋斗目标的结果。之所以这样说,只要看看他的表现就够了:也许因为他父亲在世时地位比较显赫吧,他不仅在社会上面子大,而且还有真正顶用的亲戚。亲戚们说无论什么高级工作都能帮助他找到,然而他却总是找各种借口一味地我行我素,所以至今还窝窝囊囊地待在家里。
“你总是这样挑三拣四的,实在太可惜啦。你若不愿意,干脆让给我好了。”敬太郎还曾这样半开玩笑地央求过须永。凡是这种时候,须永总是露出似凄冷又似同情的微笑,婉辞拒绝说:“不过你不成哟,真没办法。”尽管是半开玩笑,遭到拒绝以后,敬太郎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有时甚至还会产生一种豪情壮志,想凭自己的本事找出解决办法来。但他生来就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丝毫不会因这类区区小事而永远对须永抱有反感。再加上自己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还不具备心安理得的条件,根本无法忍受终日呆坐在公寓住室里的苦闷。纵然没有什么事要办,他也非得出去转上半天不可。他还常常到须永家去拜访。其中也有无论什么时候去,须永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家的原因,所以敬太郎也就去得更有劲了。
“工作问题归工作问题,在找到工作之前,我倒很想碰上一件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哩!可惜坐电车走遍了东京也毫无收获,连一个扒手也没碰上。”敬太郎刚讲完这句话,马上又以近似诅咒的口吻感慨地说:“老兄,你要是把教育当成了一种权利,那就把自己彻底束缚住了。在学校里学的再多,毕了业连个糊口的地方都找不到,照这个样子还算有什么权利!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因为地位问题无所谓了,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就没关系了呢?不,还是有关系的。教育对人的束缚还是厉害得很咧。”须永对敬太郎的任何不满似乎都不大同情。因为从他的态度来看,究竟是百分之百的认真,还是空做出一副焦躁的样子,这点首先就不大容易让人弄清。有一次,由于敬太郎光讲这些带情绪的空洞道理,而且越讲越有劲,须永便问他:“那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呢?衣食住行问题先不去管它。”敬太郎回答说:“想干干警视厅侦探之类的工作。”
“那你就去干好了,这容易得很嘛!”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敬太郎十分认真地讲述了自己为什么不适于当侦探的理由。侦探这种人原本类似从社会表面潜入社会内里的潜水员,能如此深入地抓住人间怪事的职业恐怕还是不多的。加之,他们只是处在观察别人黑暗面的立场上,没有牵连自己而堕落下去的危险,因而就更万无一失。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项职业的目的毕竟在暴露罪恶,由此说明它是一种成见的产物,是事先就想加害于人。自己可干不出那种坑害别人的事。敬太郎的打算是,只想抱着惊异的心理远远地眺望那些人类的研究者,不,是眺望人世上那种异乎寻常的机构在漆黑的夜里进行工作的情况。须永驯顺地听着,连一句像样的批评话也没有说。这在敬太郎看来,表面上像是老成持重,实际上却只能理解为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而且,在从须永家走出来的时候,敬太郎内心对他那种仿佛不屑理睬自己似的镇定自若的态度感到十分反感。可是,还没等到第五天过去,他就又想去须永家了,于是便来到街头立即跳上了开往神田的电车。
二
须永的住所非常难找。要想去他家,首先得找到一个高层建筑,这个高层建筑原先是小川亭曲艺场,现在叫天下堂劝业场,然后从须田町向右拐进一条缓慢上坡的小巷,再胡乱地拐几个弯才能找到。因为是在一条挤满住房的背街胡同里,所以与东京那些地势高的住宅区不同,自然不可能有宽敞的宅地。但他家却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从大门口到住房的正门要走过七八米花岗岩铺成的路面,然后才能按到装在横格拉门外的电铃。这里本来是他家的一处房产,曾经暂时借给过某一位亲戚,结果一借便是好多年。后来因为父亲去世,家里人口不多了,母亲提出这里的地点和大小刚好合适,于是便卖掉坐落在骏河台的老宅,全家迁到了这里。当然,搬来以后又花本钱修缮了一番。记得有一次曾听须永讲过,修缮以后的房舍几乎与新盖的一模一样。当时敬太郎听了把二楼房间壁龛前的立柱和天花板上下打量了一遭,不禁在心里暗暗点头称是。这个二层楼上只有两间挨在一起的房间,一间有四铺席大,一间有六铺席大,是后增建给须永作书房用的。房间整洁明亮,除了刮大风时觉得有点摇晃之外,再也无可挑剔了。坐在楼上这两间房子里能够看到栽种在庭院里的松树枝梢、木板围障上半部用锛子特地锛出来的花纹,以及围障顶上防盗用的金属尖头。有一次来到廊檐下靠着木栏杆俯视庭院时,敬太郎还曾盯着松树根四周盛开的鹭草花问过须永:“那白花叫什么呀?”
每当来访问须永并被请进这个房间时,敬太郎心里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鲜明的感觉,即两个人的身份悬殊,一个是少爷,一个简直是为了糊口而替人家打杂的穷书生。因此敬太郎从心眼里蔑视过着如此舒服日子的须永,同时又对这位朋友的宁静而又阔绰的生活很羡慕。有时认为年轻人照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出息的,有时又很想去试尝一下那样的生活。他今天就是抱着由这两种矛盾心理产生出来的复杂兴致来访问须永的。
当他沿着前面提到的那条小巷拐了几个弯,来到须永家所在的那条背街胡同的拐角时,发现有一个女子已经先于自己钻进了须永家的大门。敬太郎只是在一瞥之中见到了那个女子的背影,但在年轻人共有的好奇心理和他本身所固有的浪漫性格的作用下,他好像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加快脚步来到了同一座大门跟前。探头朝里一瞧,那女子早就无影无踪了。和往常一样,拉手上镶有红叶图案的格子拉门静静地关着,敬太郎直直地瞧着拉门,心里既感到有点意外又觉得有些不满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放鞋的石板上有一双脱下来的木屐。毫无疑问,这是一双女人穿的木屐,规规矩矩地并排摆着,丝毫也看不出经女佣动手摆正的痕迹。从木屐的摆法联想到那个女子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进入房间的动作,敬太郎判断大约是一位极其亲密的客人,因为她根本不需要通报,而是径自随随便便地拉开格子门走进了房间。倘若这个判断不对,那么她就该是自家人,但这又有点不好解释。敬太郎清清楚楚地知道,须永家平时只有四口人,就是他本人、他母亲、一位负责做饭女佣和一位主要负责室内杂活的女佣。
敬太郎在须永房门前站了一会儿。与其说是在屋外悄悄窥探方才进去的女子的动静,还不如说他在有意想象须永和那女子此刻正以什么样的情调上演着二人之间的浪漫节目。不过想象归想象,并没有妨碍他竖起耳朵去听。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里面跟往常一样,寂然无声。不要说女人撒娇的声音,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许是未婚妻吧!”
敬太郎脑海里首先闪出这个念头,但他的想象却没有训练到适可而止的程度。母亲带着女佣走亲戚去了,今天不在家。做饭的女佣离开厨房回到了女佣房间里。须永和那个女子这会儿正脸对脸地窃窃私语——若果然如此,自己就照老规矩咣当一声拉开格子门,再喊一声“有人吗”,这样做也有点不合适。或许须永、他母亲和女佣都一块出去了也未可知。做饭的女佣肯定正在睡午觉。那女子就是进那个房间去了。这么说,她是个小偷。就这样转身走开又觉得于心不忍。敬太郎鬼迷心窍似的愣怔怔地站在那里。
三
突然,二楼上的拉门刷地一下拉开了,手提浅蓝色玻璃瓶的须永蓦地出现在走廊上,敬太郎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哪?丢东西了吗?”须永颇为疑惑地从上面开口问道。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白色法兰绒,手里提的好像是漱口药水。敬太郎仰起脸,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又随便和他搭了几句话,身子却依旧站在门外边,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须永最后只好说:“你进来吧!”敬太郎故作周到地反问道:“我可以进吗?”须永仿佛根本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抽身回到拉门里面去了。
上楼梯的时候,敬太郎觉得里面那间房子好像传出了衣服摩擦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楼上房间里只有一件薄薄的棉睡衣扔在那里,领子是用八丈岛产的那种黑色厚绸子缝制的,似乎就是须永平常披的那件,此外便再也找不出任何反常的地方了。无论从敬太郎的禀性,还是从他与须永的交情来说,关于自己如此费思索的那个女子的问题,本来是可以开门见山地问上一问的。但一是有些内疚,二是因为已经意识到,自己瞄上的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目标,而这是不好一见面就说出口的。因此,敬太郎根本没有勇气毫无顾忌地问刚才进门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相反却压抑住自己内心想象的翅膀,朝须永说道:
“我眼下已经不作空想了。因为还是工作问题更重要啊。”他早先就听须永提到过有一位姨父在内幸町,因此这会儿便郑重其事地请求须永给介绍一下,先见个面,以便请求在工作问题上给帮个忙。须永的这位姨父,是他母亲的妹丈,在社会上相当有地位,从官场进入实业界以后,现在与四五家公司有关系,不过看来须永却根本不想借助这位姨夫的势力。敬太郎记得须永曾对自己说过:“姨父给我介绍过好多工作,不过我都不大感兴趣。”
照理须永今天早晨该去见他姨父的,但据说因喉咙疼暂时中止了外出。他回答说,大约再过三四天就能自由行动了,到那时一定跟姨夫讲讲。然后,可能是出于慎重或其他缘故吧,又补充说道:“姨父总不得闲,而且求他的人好像也很多,所以不敢保证一定成功,反正还是先见上一面吧!”敬太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倘若抱太大的希望,那就不好办了。尽管如此,觉得还是比不见要好些,这才产生了破例求人帮忙的念头。不过,心底里却既不焦急也不感到伤脑筋,觉得还没有达到非开口求人不可的程度。
本来,为了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当初曾挖空心思四出活动,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这都是他本人直言不讳的事实;而他在别人面前却煞有介事地叫苦连天,并声言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成功的兆头,其实这里面至少含有五分夸大的成分。尽管他与须永不一样,不是家里的独生子(有一个妹妹已经出嫁了),但在家中只剩母亲一人这一点上两人却是共通的。他不像须永那样有房产,相比之下只在老家有一小部分土地。虽然这些土地打粮并不多,但每年都有一笔用成袋稻谷换来的固定现金,所以并不愁二三十元的房租。再加上他还会钻母亲心软的空子,迄今为止已经讨过好几次类似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那种零花钱。所以说,他整天吵吵嚷嚷地叫唤着工作,尽管并非纯属瞎造舆论,实质上却是由于面对老乡、朋友和自己时的虚荣心在作怪的缘故,这点是千真万确的。既然有这种虚荣心,当初在学校时就该更加把劲取得好一点的成绩才是,然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人物,在学业上总是不忘能偷懒便偷懒,一晃几年就这样混过去了,结果只得了个很不光彩的及格成绩。
四
就这样,敬太郎和须永聊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虽说敬太郎并没有忘记主动搬出工作和衣食住行之类的令人烦恼的话题,但内心里却一直挂记着方才望见背影的那个女子,以至在谈论至关重要的工作和糊口等问题时都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次,从楼下客厅里传来了年轻女子的笑声,他甚至想开口问上一句:好像有什么客人来了吧?然而,在他心里做这种考虑的时候已经破坏了正常的气氛,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话也眼看着错过了时机,所以还没等出口就作罢了。
然而须永还是想尽最大努力谈一些能满足敬太郎好奇心的话题。他告诉敬太郎:自己所住的这条电车路后面的背街胡同,如何因房小路窄而被分割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筑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素昧平生的城里人的安乐窝,随之而来的是几乎每家每户都在上演那些无法登上社会大雅之堂的戏曲。
须永最先讲到的是:与他家相隔五六幢房子的地方,住着一个女人,是在日本桥一带经营五金商店、如今已歇手不干的老板的小老婆。这个小老婆有个情夫,在一家叫做什么“宫户座”的剧团里当演员。那位歇手不干的五金店老板对这件事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在这个女人家对面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幢小巧玲珑的正面装饰着格子门窗的房子,闹不清它的主人是律师还是经纪人,门口经常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则广告,内容总是“紧急雇用女记者一名、女厨师一名”之类。有一次,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到那里请求帮忙找个职业,这个女子披着一件很合体的带褶的藏青绫子长斗篷,这身打扮简直就像西方国度里的护士。据说,这个女子原来是这家主人过去受雇当书生的那家的小姐,因此主人就不消说了,连他的太太也着实吃了一惊。须永又讲到:在他家房背后的那条街上,住着一个高利贷者,满头白发却娶了位二十岁左右的太太。听别人讲,他那老婆是抵债娶进来的。他家旁边住着一个赌棍,每当他聚了一帮同伙赌得全都红了眼的热闹当口,身穿肥大棉衣、背着吃奶孩子的太太就要来接一心想赌个输赢的丈夫回家。太太哭天抹泪地要丈夫一起回家,丈夫却说:家当然要回,不过得再过个把钟头,等我把输的钱全都捞回来再说。接下来,太太便苦苦哀求说:你越是这么赌气,越是要输,还是赶快回家吧!丈夫说:不,不回!即使在外面路上已经结冰的深更半夜里,也会把四邻从睡梦中惊醒……
听着须永介绍的这些情况,敬太郎心里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在这种只有小说里才可能描写出来的环境包围下,说不定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的须永也在悄悄地上演着人们看不到的节目,而且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哩!当然,做出这种推断的背后,是有方才望见背影的女子在隐隐约约地起作用的。“顺便也介绍一下你的情况吧!”敬太郎单刀直入地来了这么一句,须永却只是“哼”的一声淡淡笑了一下,然后只讲了五个字:“今天嗓子疼。”听起来这句话的意思好像在说:故事我确实有,但偏不给你讲。
当敬太郎从楼上下来走到门口时,方才见到的那双女式木屐已经不翼而飞。究竟是人走了,还是收到鞋箱里去了?还是有意藏起来了?他简直无从判断。刚刚走出大门口,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敬太郎立即快步走进一家烟铺子,接着从里面叼了一支雪茄出来。衔着雪茄来到须田町,正想乘电车时,突然想起了电车公司有关“禁止吸烟”的规定,于是又朝万世桥方向走去。他准备在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前一直把这支雪茄叼在嘴里,尽量放慢脚步,同时在心里继续琢磨有关须永的事。然而跟平时不一样,须永总不肯单独一个人走进脑海里来。脑海里出现的,每次都必定要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在后面影影绰绰地跟着。结果便产生了一种仿佛遭到须永嘲笑似的心情,须永好像在说:“你总是从本乡台町的三层楼上用望远镜来窥探社会,这种富有浪漫色彩的需要心眼机灵的探险把戏,你能干得了吗?”
五
迄今为止,在一般所说的商人居住区的生活圈子里,敬太郎是一个既没有要好的朋友也没有特殊爱好的人。偶尔从日本桥一带的背街胡同经过时,映入眼帘里的尽是些什么非得侧身才能钻进去的格子拉门呀,水泥地房间上面莫名其妙地垂吊下来的铁制灯笼呀,屋里二道门槛下铺得满满的闪着动人光彩的竹子呀,以及不知是杉木还是什么木做成的薄薄的纸糊拉门的下半截在日光透射下显得红彤彤的啦,等等。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就觉得特别憋得慌。心想,倘若世上万事万物都小巧地整整齐齐地挤在一起,而且熠熠放光的话,那可就令人透不过气来了。敬太郎还想到,在这种充满小康情调和一本正经气氛中过活的人们,恐怕对每顿饭后使用的牙签的削法都不会马虎的吧!敬太郎推测,这一切统统都受着传说中的法则的支配,就像他们用的烟盘那样,靠着信守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擦拭的传统习惯,才至今仍闪着耀眼光泽的吧!有时到须永家去,正碰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往毫无用处的松树上搭防雪披,或者看到狭小的院子里煞是认真地铺满了用来防霜的干松、树叶子之类的东西。甚至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时,他都禁不住要联想到这位在江户时代形成的细腻而又优雅的风俗习惯中迷迷糊糊成长起来的少爷。首先,须永紧扎腰带正襟危坐的样子,在他看来就很不顺眼。每次访问须永时,那位据说喜欢江户时代流行的长谣曲的母亲,也常常来到须永的房间,以嗓音圆润但重音过于明显的话语朝敬太郎献上一通欢迎辞,听起来叫人感到甜丝丝的。敬太郎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因为里面包含着超出一般客套的动人之处,就好像把放在多层食盒里存到仓库二楼上的美味食品现在端了出来一样。不过,敬太郎仍有一个看法不能动摇,那就是在须永母亲这套言谈举止的背后,潜含着花了几代人的时光经过反复训练辞令才积累起来的技巧。
总而言之,敬太郎希望再得到一些与众不同的自由。可是,至少在富于幻想方面,他今天竟与平时判若两人了。他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幻想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从小成长起来的环境,比如在某条背街胡同里拥有一座祖传的宅院,那条背街胡同里要有一幢挨一幢的墙壁发黑的库房,库房里至今还荡漾着德川时代的那种湿漉漉的空气。自己则整天跟小朋友们厮混在一起,他们口里嚷着:阿敬,快来玩呀!然后就玩起捉小偷啊,争当大王啊之类的游戏。他还幻想自己能每月到日本桥蛎壳町的水天宫和深田公园去参拜一次水精和不动明王,甚至想到不动明王神社里来一次火祭,以求用真理的圣火烧掉一切魔难。(眼下须永就陪着母亲理所当然似的干着这种老古董名堂。)敬太郎还想象自己身穿铁青色素底和服短外褂,恍恍惚惚地漫步市区街头,置身于如今已经普及到大街小巷的歌舞伎的气氛之中。甚至还想从中寻觅为习惯势力束缚、以及冲破习惯势力的艳闻轶事。
就在这时,敬太郎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森本二字。于是围绕这两个字的幻想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色彩。由于好奇心,他主动与这位来历不明的怪人发生了联系,结果险些惹上突如其来的麻烦。幸亏公寓主人似乎相信了自己的人格,没再追究;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若是心存疑窦的话,人家任凭什么都可以怀疑的,根据主人的态度,也许还非得到警察局走一遭不可呢!就这样,想着想着,在虚幻中随意编织出来的浪漫场面一下子失去了温存的势头,宛如噩梦中出现的云山雾嶂一般,无缘无故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在那浪漫场面的深处,独有森本的脸却仍然顽强地赖着不肯走开。那是一张瘦干瘦干的面孔,双眼皮,嘴上的胡须乱七八糟地垂散着。他对这张脸产生了复杂的心理,好像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可怜,同时还有一种蔑视的感觉。接着他又觉得在这张俗不可耐的面孔背后,似乎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进而又联想起说是送给自己作纪念的那根奇特的手杖。
这根手杖本来极其简单,只是把竹根部分弯曲过来当了手柄,唯有雕成蛇这一点与普通手杖不同。不过这不是出口品中常见的让蛇身一圈一圈缠在竹竿上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它只是雕了一个蛇头,正张着嘴要吞掉什么,握在手里的就是这个地方。但它究竟要吞掉什么呢?是青蛙,还是鸡蛋?这就叫人无法捉摸了,因为手柄的尖头部分已经削得又圆又滑。据森本说,他是自己砍来竹子,自己动手雕刻的这个蛇头。
六
敬太郎走进公寓门口时,首先跳进眼底的正是这根手杖。也可以说,拉开玻璃门的一刹那间,方才在路上的联想立即就把他的视线引到陶瓷伞架那边去了。其实,从他接到森本来信的那一刻起,每次见到这根手杖都要产生一种自己也弄不清的奇妙心理。因此,每次出入公寓正门的时候,他都要避开视线,尽量不使自己的目光去接触那根手杖。然而说来也怪,当他今天特地做出不看的样子要从伞架旁边通过时,他却做不到了,好像身不由主地被这根非同寻常的手杖给迷住了,尽管程度还算极其轻微。最后他自己怀疑起自己的神经来了。情况确实如此,出于某种利害关系,他害怕因回顾过去而带来的嫌疑,不敢将森本的地址和有关消息告诉给公寓主人夫妇,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不过,从良心上讲,这件事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思想负担。对于森本在信里特别提到要送给他的那件纪念品,他之所以没有勇气痛痛快快地接受下来,自然是因为抹杀别人的好意这一点很不光彩,但这还远远没有达到使他无法从伞架旁边通过的程度。现在假定森本那玩世不恭的命运很快即将完结。(很可能是落个“路倒”的下场。)假定立在伞架里的这根手杖现在已经预见到了森本那可悲的下场。而且,假定由他那双万能的手雕刻出来的没有身子的蛇头永远张着大口长在这根竹竿的顶端,永远做出一副想吃又不吃、想吐又不吐的样子。敬太郎就是这样在脑海里把森本的命运和无声地代表这命运的蛇头联结到了一起。进而,当敬太郎又假定是受了即将“路倒”的那个人的委托,自己才每天握着代表其命运的蛇头走来走去的时候,这才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感觉。他既不能自己动手把这根手杖从伞架里抽出来,又不好吩咐公寓主人把它收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说起来有些言过其实,不过确实觉得这正好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因果报应。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富有诗情画意的色彩和用散文表达的谋生之计往往是不谐调的。老实说,正由于这个缘故,手杖问题给他带来的麻烦还没有达到非换一个住处便不能心安理得的程度。
今天,这根手杖还是依然故我地站在伞架里面。扬起来的蛇头直盯着放鞋的箱子那边。敬太郎只用眼角扫了一下,便径自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然后立即坐到桌前给森本写信。首先对前几天收到的来信表示感谢,接着本来想加上两三行解释一下迟迟未复的原因,但若开诚布公的话,又只能写“原因是一想到将你这么一位流浪汉引为知己,实在是我的耻辱,于是也就没心思写信了”。这显然不妥,因此只简单地以“仍为找工作而四处奔走”一笔带了过去。再往下,先加了几句对他在大连找到合适的工作表示祝贺的话语,然后又写了几行颇为体贴的文字,主要讲“东京这边已经逐渐冷起来了,“满洲”那边的风霜恐怕更难抵御吧。尤其是你的身体,肯定会更受不住的,请你千万注意,不要病倒了”等等。从敬太郎来说,写这几行话本是他发这封信的主要动机,所以想尽量写得恳切一些、长一些,以便让对方充分体味到自己的同情,同时也要使旁人看了都能觉得充满了真情实意。可是写过之后重新一看,他不禁有些失望,因为信上的用语显得老套,除了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的问候语以外,再没有任何一点新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此他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因为内心里根本不存在类似给热恋的姑娘写情书时的那种赤诚和火一样的感情。于是他便自己安慰自己:反正自己写文章并不高明,再改也不顶用。找到了这样的借口,他就没有做任何改动,又接着写了下去。
七
敬太郎觉得,对于森本离开公寓时丢下的行李物品的处理情况倘若不写上几笔,于情理也说不过去。可是自己又不愿意向老板问起这件事,不打听吧,又实在没法做详细的报告,敬太郎把笔头仰向空中,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下笔写了这样一段话:“关于你的行李物品,来信中曾要我告诉老板让他随意处理掉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正如你那双千里眼所预见到的,在我还只字未提之前,那雷兽好像早就自作主张地给处理掉了。你提到将那盆插有梅枝的盆景送给我,它好像也早已无影无踪,因此本人就无法领情了。但我对你的好意还是要表示感谢的。此外……”写到这里,又一次把笔停了下来。
敬太郎马上就要写到那根手杖了。他是个天生的老实人,不肯凭空撒谎说,承蒙你的好意,我每天出去散步时都拄着你送给我的那根手杖。撒谎难,写真话尤其难,总不能写“你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那根手杖我不能收下”这样的词句吧!没办法,只好含糊其辞地随便写上几句应酬话:“那根手杖至今仍立在伞架里。它立在那里送走了每个日日夜夜,仿佛一直在等待自己主人的归来。雷兽先生根本就没敢去触摸一下那上面的蛇头。我每次见到那蛇头时,心中都不免要泛起对你这位手艺高超的雕刻家的敬意。”
当他要写信封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森本的名字来了,无奈只得写上“大连电气公园内娱乐负责人森本先生收”。考虑到以往发生的事情,这封信还不得不避开主人夫妇,而且也不能让女佣给投到邮筒里去,因而敬太郎当即将它藏进了自己的和服袖口袋里。吃过晚饭以后,他带上信准备趁散步的机会顺便到街上去。刚好要走下凄清的楼梯时,须永打来了电话。
须永在电话里告诉敬太郎,他那位表亲今天从内幸町到他家来了,据这位表亲说,他姨父三五天之内也许要到大阪去办点事。他怕夜长梦多,便打电话问他姨父能否在离开东京之前让敬太郎去见一下,回话说可以。所以,敬太郎若想去的话,恐怕还是尽快去一趟为好。须永还对敬太郎说,因为自己嗓子疼,电话里不能详谈,反正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就是了。“多谢了,我争取尽量早点去。”敬太郎道完谢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心想反正要去,索性今天晚上就去一趟吧!于是重新返回三楼,穿上前几天刚用斜纹哔叽做成的和服裤裙,然后才走出公寓大门。
虽说来到街角时并没有忘记把那封信投进邮筒,但在敬太郎的心里,森本是否平安无事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此刻已经只占微乎其微的地位了。尽管如此,当信从投信口滑下去,扑通一声落到筒底时,他脑海里还是出现了五六天以后收信人拆开阅读的情景,心里估计对方大概也不会不满意的吧。
投过信之后,敬太郎急匆匆地一直朝电车站走去。他的思想也一直集中在内幸町方面,可是当电车开到“明神下”车站时,脑海里却无意之中重又响起了须永方才在电话里讲的一句话,心里不由得一动。须永确确实实讲过:“我那位表亲今天从内幸町到我家了。”看来这位“表亲”肯定就是他姨父家的孩子了。然而,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表亲”这个含混的日语词汇是根本表达不出来的。
“是男是女呢?”
敬太郎突然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如果须永讲的是男人,那就与见到其背影的那位女子毫无关系了。这样一来,那位女子就只是白白地刺激了一下他的好奇心而已,并没有朝自己移近半步。不过,倘若是女人的话,情况就不同了,无论从具体时间还是从走进须永家正门的情形来判断,十有八九似乎就是比自己早一步进去的那位女子。敬太郎十分擅长把主观臆测和客观事实揉合到一起,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早就做出肯定的结论了。在得出这种结论以后,他同时产生了两种心理,一种是感到心满意足,仿佛给迄今一直充塞自己心头的好奇心增添了几分现实色彩似的;另一种则是也觉得有些怅惘,因为得到的这条线索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平常得多。
八
当电车开到小川町时,他曾想下车到须永家去一趟,好从这位朋友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可是,这纯属一种好奇心理,此外再找不出任何值得去探问进一步情况的理由,因此只好打消念头,立即转乘三田线电车。不过,即便在电车穿过神田桥照直疾驶在丸之内的这段时间里,他头脑中也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正朝须永那位表亲的家里奔去。他本该在劝业银行附近下车的,结果却迷迷糊糊地坐过了头,直到樱田本乡町才猛醒过来,于是又赶紧下车朝那黑洞洞的方向折回去。尽管是在人迹稀少的夜晚,却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家。门口有一盏圆圆的瓦斯灯,灯罩上写有“田口”二字,探头朝大门里一瞧,那院落竟深邃得出人意料。其实只是由于院内铺着碎石的甬路是斜着通到外面马路上的,根本看不到房子的正门,再加上迎面长着一丛丛黑魆魆的庭栽灌木遮住了视线,又靠着夜幕增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还算不上一进门就显得很宽敞的宅邸。
房子的正门安了两扇仿造西方格调的玻璃门,任你在外面高声叫门也好,按电铃也好,负责传达的人迟迟不见露面。没办法,敬太郎有好一会儿工夫只得站在门边往里面瞧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脚步声,眼前的毛玻璃一下子亮了。接着听到几声在院子里穿的木屐踩到水泥地上的响动,一扇玻璃门唰地打开了。敬太郎此刻已经没有兴致打量传达人的风貌,只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不过他心里倒也抱着一个期望,那就是出来的这个人可能是一位身穿着双线棉布衣的女佣,客气一通以后便把自己的名片接过去。然而这个想象却落了空,打开半扇门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衣着不凡的年老绅士。对方身后的电灯光线很强,面部根本看不清,只有白绉绸腰带首先跳进了眼底。与此同时,敬太郎脑海里马上闪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大概就是须永那个姓田口的姨父。可是,由于这场面来得实在太突然,一时间竟讲不出一句问候的话语,简直有点惊呆了。而且敬太郎本来就对老年人没有什么亲近感,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得很,在他的眼里,什么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一直到六十多岁的,统统没有多大差别,一律都看成是老头子。他对上年岁人不甚关心,甚至分辨不出一个人是四十五岁还是五十五岁,同时他还有个老毛病,就是无论碰上哪个年龄层的老人,在还没来得及熟识之前,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了,仿佛碰上了外国人似的,因此就更加心慌意乱了。然而,眼前这位老绅士的态度却十分坦然,只听他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既说不上谦恭,也谈不到蔑视,语气极其坦率,这倒使敬太郎多少恢复了点勇气。敬太郎好不容易才得到机会,在报上自己姓名的同时,又简短地讲明了来意。听完之后,这位上年岁的男子仿佛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噢,对了!刚才市藏(须永的名字)在电话里说了。不过,可没想到你今天晚上就会光临呢!”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你不该来得这么早嘛!因此敬太郎觉得有必要尽可能地解释一下原因。老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对敬太郎的解释说不上在听,也说不上没听,只是讲了一句:“那就请你再来一趟吧!三四天以后我要到外地去一下,在那之前只要有见你的闲空,见一下也是可以的。”敬太郎一谢再谢,然后又从大门走了出来。当他来到漆黑的夜幕之下时,不禁想到自己刚才道谢的方式太不伦不类了,有些过于谦恭。
直到过了许久以后,敬太郎才从须永口里知道,这位一家之主当时正在离房门口不远的客厅里独自往围棋盘上黑白交替地摆棋子呢!据说,这是和一位客人下的一盘棋的残局,其中有一着棋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否则就心神安定不下来。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敬太郎却像个乡巴佬似的来到门口捣乱,所以他急着要把这个捣蛋鬼先赶走再说,因此才亲自开门去了。从须永那儿听到这段原委之后,敬太郎愈发感到自己的寒暄太啰嗦了。
九
又隔了一天,敬太郎满有把握地往田口家挂了个电话,问是否可以马上去一趟。接电话的人大约从敬太郎的用词和语气里判断他是位相当有身份的人,所以很恭敬地回道:“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去问问主人是否有时间。”过了一会儿,等对方再来回话时,语气就比先前傲慢了,只听他说道:“喂,喂!我家主人说,现在有客人,一时抽不开身。如果你下午一点左右能来的话,就请那时再来吧。”敬太郎回答说:“噢,是这样。好吧,我下午一点左右再来,请代向你家主人问好。”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不过内心里却觉得很不痛快。
本来想十二点整吃午饭的,谁知事先吩咐女佣给预备的饭菜却没有按时送上来,敬太郎好像被大学里那吵人心烦的钟声催急了似的一再催促,最后总算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这顿饭。坐在电车上,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天晚上见到的田口的态度,心中不禁揣摩起来:今天是不是还会和上次一样受到慢待呢?这次是对方答应见面的,也许会接待得更热情一些吧?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只要在这位绅士的帮助下能得到一个相当理想的工作,卑躬屈膝受点委屈什么的,一概都可以忍受。但若像刚才接电话人那样,一转身工夫讲话就变得不客气了,那可叫人心里不痛快。敬太郎暗自盼望:这次可不要再碰上那家伙出来开门答对。可是,敬太郎自己也有个天生的毛病,竟毫未意识到刚才自己作为主动打电话的一方,语气未免有点傲慢过了头。
在小川町的拐角处,可以看到斜着拐向须永家的那条胡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的背影,脑海里的场面霎时间由沉郁变得亮堂堂的了。因为敬太郎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这是再次到须永那位漂亮表妹家访问。对于敬太郎来说,比起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找麻烦地去苦苦哀求那位没有好脸的老头子给安排谋生之计来,这种心情自然要畅快得多了。尽管他把须永的表妹和田口老头子主观臆断为父女关系,思想上却是始终把这两个人分开来考虑的。前天晚上在房门口和田口面面相觑的时候,由于光线的缘故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只从五官的轮廓来判断,模样肯定不怎么样,这无疑就是那个老头子在夜色下给敬太郎心里留下的第一印象。照理说,不管那女子与须永的关系如何,她既是这个老头子的女儿,恐怕也不会长得很漂亮的吧!可是这个念头在敬太郎的脑海里却一丝也没有闪现过。就这样,他胸中对田口一家抱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仿佛一张图片的两面各有一幅画,一幅令人心情沉郁,一幅令人心情舒畅,而且这两幅画面一会儿重叠到了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两幅画面在脑海里交错重复出现了不知多少次以后,他终于来到了田口家大门前。一眼就看到有一辆大汽车正停在那里,车上还坐着司机,他心里当即预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来到房门口递上名片,一个穿和服裤裙的年轻书生当即接了过去,口里说声“请稍等”,便进里面去了。听声音,肯定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位,因此敬太郎一面目送他的背影,一面在心里暗自骂道: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一转眼的工夫,那书生又拿着名片出来了。只见他大大咧咧地直立在敬太郎面前,说:“对不起,现在正有客人,请改日再来吧!”敬太郎也有点火了:“上午我在电话里问府上什么时候方便,府上回答说现在有客人,让我下午一点左右来的嘛!”
“其实,先前那位客人还未回去,正忙着用餐哩!”
这理由,只要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也还是站得住脚的。但自从上午打了那次电话以后,敬太郎就对这个负责传达的人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对他讲的理由就更听不进去了。因而不知是出于想占主动还是别的什么考虑,前言不搭后语地随便应酬道:“是吗?麻烦你了,请代向你家主人问候吧!”说完扭头来到马路上。从那辆汽车旁边擦身走过时,脸上还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色。
一〇
本来,敬太郎心中已早有安排,准备在顺利地见完当天需要见的人之后,再转到在筑地刚刚安家的一位朋友那里去,在那儿一直坐到晚上,把凭自己想象巧妙编排出来的须永和他表妹的浪漫关系以及他姨父田口的故事从头至尾地讲给朋友听听。可是,离开田口家门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时,他脑子里已再没有一点这样的兴致。在来田口家的路上,他是兴致勃勃的,因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尽管那次见到的只是个背影,如今却已弄清那女子的住址,而且现在就要到她家去访问了。但此刻却再也找不到这种心情的半点影子。甚至连自己是为找工作而到田口家来的这种心理也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的只有屈辱,以及由此产生的一肚子窝囊气。而把自己介绍给田口这种人的正是须永,须永当然要对自己受到的冷遇负全部责任。敬太郎准备回去时顺路拐到须永家那儿去,先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然后再好好地向他发一通牢骚。想到这儿,敬太郎又立即乘上电车,一直朝小川町返了回来。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到两点。来到须永家门前,敬太郎故意站在街上连喊了几声须永,但不知他是否在家,只见二层楼上的拉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始终没有打开。须永本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平时就讨厌别人这样叫自己,说是这样叫法太土气,所以很可能听到了也装没听见,敬太郎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便正正规规地来到正面的格子门前。哪知出来开门的专管打杂的女佣却说:“少爷一过中午就出去了。”听到这句话,敬太郎真有点泄气,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他好像感冒了嘛。”
“是的,少爷是感冒了。但少爷说今天好多了,所以就出去了。”
敬太郎想转身回去,却听那女佣说:“我去跟老太太禀报一声。”说完就进里面去了,只留下敬太郎在格子门里等着。一眨眼工夫,隔扇后面出现了须永母亲的身影。这位妇人身材很高,鸭蛋形脸庞,很有江户时代遗传下来的那种平民的风度。
“快,快请进!可能一会儿就回来。”
经须永母亲这样一讲,不习惯江户时代风俗的敬太郎立时就没了主意,不知该怎样谢绝才好离开这里。因为那十分得体的话语一句紧接一句地钻进他的耳膜,使他根本得不到一点拒绝的空隙。须永母亲的话语与一般的客套话不同,在被挽留的过程中,它会使你打消怕进去做客给人家添麻烦的顾虑,最后终于动了心,想着还是稍谈几句再走吧!敬太郎就是这样,在须永母亲的一再挽留下,终于到以往常去的那间书房里落了座。须永母亲一会儿问道:“您冷了吧?”说着把纸糊的隔扇关上了;一会儿又劝道:“来,请烤烤手吧!”边说边把用优质佐仓炭生的火盆推了过来。在这种气氛里,敬太郎方才在路上时的愤慨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他跟这位娴静、健谈、似乎从不知道慢待人的母亲聊着天,两眼有时盯着好像用从中国进口的桑木制作的黄得油光闪亮的手炉,有时又目不转睛地瞧着隔扇上的花纹。隔扇上裱着叫什么织的雪白的绢帛,上面印了一棵秋田地区生长的大蜂斗菜,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
据这位母亲讲,须永今天到住在矢来的小舅舅家去了。
“临走时我对他说:反正刚好顺路,回来顺便到小日向町的佛寺里去参拜一趟吧!这孩子却说什么:妈妈近来好像精神有些不爽呢。您忘了?前几天不是刚求人替您去参拜过了嘛!这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就这样嘟嘟囔囔地走了。跟您说吧,这孩子也真是的,因为前几天他一直感冒,喉咙又疼,我就劝他:今天还是不要出去了吧。结果怎么样?到底还年轻,看上去好像很小心谨慎,其实还是容易鲁莽行事,对上年岁人讲的话,从来就不放在心上……”
话题一转到不在家的须永身上,这位母亲总是用这种语气来讲自己的儿子,仿佛这是她唯一的乐趣似的。向来就是如此,只要敬太郎刚一谈论到须永,这位母亲就紧跟着谈个没完没了,从不轻易改换话题。反正敬太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眼下只好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偶尔“嗯、唔”地随声附和几句,心里则一直盼着早点告一段落。
一一
又过了一会儿,话题不知不觉地离开关键人物须永,转到矢来町的那位舅舅身上去了。敬太郎听须永讲过,这位与内幸町的那位不同,是他母亲的同胞兄弟,属于爱摆阔气的那种人。敬太郎至今还记得须永介绍的情况:这位舅舅常说,外套衬里不是绸缎做的就太丢人,根本不能穿。本来毫无必要,却偏偏爱摆弄说不清是石头还是珊瑚之类的玩物,还宣称是什么早先年从外国传来的“更纱玉”。
“能整天无所用心地尽情享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此说来,地位相当高啦!”
须永母亲连忙接过话头否定道:“哪里!不瞒您说,咳,总算勉勉强强地能对付下去就是了,离尽情享乐还差得远呢!实在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敬太郎就不再吭声了,因为须永亲戚家钱财的多少与他毫无关系。看来哪怕谈话稍稍中顿几秒钟,须永母亲也会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于是立即接下去说道:
“不过我妹夫那面还算幸运,与好多家这样那样的公司有关系,他们的日子好像过得挺舒心的。提起我们这儿和矢来町的弟弟家,打个比方说吧,就跟闲散无职业的人差不多。我也常跟弟弟说,要是跟过去相比,简直已经寒酸得不成样子了!每次说起来,我们都笑个不停呢!”
敬太郎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感到很害羞。幸亏对方有说不完的话题,自己根本不必考虑如何应答,这一点还算对自己有利,因此只管听下去便是。
“而且,您是知道的,市藏这孩子又是那么畏首畏尾的,只供他念完大学我也还是放心不下,简直拿他没有办法。有时我就跟他说:有合适的姑娘就快点结婚吧,也好让我这上年岁的人放下一桩心事。谁知他却理都不理,说什么: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只遂妈妈心愿的事呀!好,既然不想结婚,那就求人帮帮忙,不管什么地方都行,干脆找个工作去上班吧。要是能有这个心思也还算说得过去,可您猜怎么样,他对这件事也一点不往心里去……”
在这个问题上,敬太郎平时就认为须永实在有点太不明智了。他怀着对老年人的真诚同情说:“恕我多嘴,难道不能请哪位长辈来开导开导他么?比如您刚才谈到的矢来町的那位舅舅。”
“您哪里知道,我那兄弟是个最讨厌交际的怪人,什么也别指望跟他商量。他不但不开导,还说什么:干吗要去银行,稀里哗啦地跟算盘打交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傻瓜?可是市藏却很欢喜,经常到我弟弟家去,每次去前都说‘喜欢矢来町的舅舅’啦,‘和舅舅对脾气’啦什么的。这不,今天又是说到矢来町去。本来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内幸町的姨父就要到大阪去,按说应该趁没走之前去那里看看嘛,结果还是到自己喜欢的舅舅家去了。”
听到这里,敬太郎对自己急匆匆突然闯到这里来的原因又重新考虑了一番。本来进须永家之前敬太郎已经在心里打好了主意,准备一见面先讲几句难听的话责备须永办事不周到;然后再对他说:你听着,我以后再也不登那家的门了!说完扭头就出来。谁知最想见的须永却偏偏不在家,倒是听他这位丝毫不了解情况的母亲给讲了不少事情,这么一来,想发一通火的念头自然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敬太郎此刻却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事已至此,反正已经无所谓了,要不要干脆把没有和田口见上面的经过讲给这位母亲听一听呢?眼下恐怕正是最好的时机,因为话题刚好谈到了去不去内幸町姨父家这件事情上。
一二
“其实,今天我就是到内幸町那儿去了。”敬太郎这句话刚出口,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儿子的母亲立即说道:“哎呀,是吗?”脸上露出了因迟迟没有注意到而过意不去的神色。在敬太郎看来,这表情很可能反映了她感到抱歉的心理。也就是说,这位母亲很可能正在心里埋怨自己想问题不周到,否则的话,在对方还只字未提之前,就应该主动问问情况怎么样了。因为敬太郎估计,自己最近一直在东奔西跑地找工作,找得不耐烦了才求须永帮忙,后来须永同意想办法介绍自己跟内幸町的姨父见面,照理说,这些情况她这位做母亲的整天在须永身边,通过耳闻目睹该是一清二楚的。根据这种估计,在讲了方才那句开场白之后,敬太郎便鼓足了劲准备把迄今为止的全部经过讲上一遍,但因对方不时地发出感叹,什么“那当然”啦,“哎呀,这个时间真不凑巧”啦等等,语气之中似乎对双方都表同情,所以讲着讲着就把自己要发火口出不逊之类的情节省略掉了。须永母亲连着说了好几遍“真不应该”、“真不应该”,然后就以似乎为田口辩护的口吻说道:
“他这个人哪,也确实是忙。我妹妹他们也是那个样子,虽说都在一个家里,可是您猜怎么着,安安稳稳坐下来说话的工夫,恐怕一个星期里连一天也没有。我有时看不过去了,就对他说:要作妹夫,你挣的钱再多,照这样干下去若把身体搞垮了,可就什么用都不顶了,偶尔也该休息休息嘛!身体是本钱啊!听了我这些话,他只是一笑了之,根本不往心里去,说什么: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没办法呀!因为要干的事就像泉水似的,接连不断地涌出来,你要不从旁边把它舀上来,它就会腐臭变质的。可是有时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又变了,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催促我妹妹和他们的女儿说:快,马上准备!我今天就带你们到镰仓去……”
“您妹妹家有小姐吗?”
“嗯,有两个女孩。年纪都不小了,眼看就该嫁出去或者招女婿了。”
“其中一位不是要嫁到须永兄这儿来吗?”
母亲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敬太郎也意识到,仅仅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有点太过分了。当他正考虑转换话题的时候,对方好像似有所指地说:“唉!怎么说好呢?老人们倒是也有这个想法。可是他们本人究竟是什么心思,不细问还弄不清楚呢。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急得不行,这也盼那也想,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局外人就是急上天去也不顶用啊!”听了母亲的这段回答,敬太郎一度打消的好奇心又重新冒出头来,但马上又被他那并非真诚的克己心理给压了回去。
须永的母亲则还在为田口辩护。也说不上是为了提醒还是为了安慰,这位母亲还给敬太郎出主意说:“田口整天都那么忙,偶尔也有不自觉失约的时候,但他并不是那种食言的人。总之,您只管等着,待他旅行回来之后再从从容容地会面就是了。”
“矢来町那面,就是在家也不会见的,对他简直没办法。而内幸町这边,即使当时不在家,只要能挤出时间他也会跑回来与客人见面的,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所以这次只要他从外地回来,您就是什么也不提,他也肯定会主动到市藏这儿来说点什么的。我敢肯定。”
听须永母亲这么一说,敬太郎觉得田口也确实像那种人,不过这要有个条件,就是自己这边必须乖乖地等着,若像先头那种怒气冲冲的样子,势必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然而现在已不好再把这一切讲明,因此他只得缄口不语。须永母亲又说:“别看他长了那么一副模样,那可是一个与长相很不相称的专门爱耍宝的人呢!”说完就独自笑了起来。
一三
须永母亲形容田口是一个“爱耍宝的人”,从田口的仪表和风度来看,敬太郎觉得这个说法实在难以接受。可是仔细一打听,又觉得有些地方果然很像。据须永母亲介绍,好多年以前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当时田口到一家茶馆去喝茶,在那里向女招待请求道:“大姐,这电灯太烤人了,请你把它再弄暗点吧!”那女招待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问道:“您是要换个小一点的灯泡吗?”他立即十分认真地吩咐说:“不是的,是让你把它稍微捻暗一点。”这么一来,女招待大概看出这位保准是个没见过电灯的乡巴佬,便哧哧地笑了起来,同时说道:“先生,电灯可和煤油灯不一样,它是捻不暗的,只能关灭。您瞧!”说完“啪”的一声,客房就变得漆黑一团,然后“啪”的一声又和原来一样明晃晃的了。与此同时,女招待高声说了一句:“笨货!”田口却毫不气馁,煞有介事地建议道:“瞧瞧!你们用的还是旧式的嘛!太难看了,与这房子也不相称嘛!还是赶快向有关公司申请给改造一下吧,他们会按顺序给重新安装的。”经他这么一说,据说那女招待最后也信以为真了,现出十分钦佩的样子表示赞成改造:“可也是啊,这样确实不方便。最难办的是不关灯睡觉时它的光线太亮,恐怕为这件事伤脑筋的人还不少呢!”后来田口又干过一件耍宝的事,远比这次要精彩得多。记不清那次究竟是在门司还是在马关[1]了,当时他们是到那里去办事的。本来应该和他同行的一位叫A的男同事临时出了点事故,约好了让他先在旅馆里等两天。这两天里他待得不耐烦了,于是开动脑筋想耍弄一下A。这个鬼点子是他到街上闲逛时,在一家照相馆的橱窗前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他当即从那家照相馆买了一张当地一个艺妓的照片。回去后,先在照片背面写上“送给A先生”几个字,然后附上一封信,精心地制成一件礼物的样子。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打动A先生的心弦,他雇了一个女人,给她以充分的时间,极尽委婉妩媚之能事写了那封信,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拿到手后都要喜形于色。不仅如此,里面还写着非同一般的词句:看了今天的报纸,上面登着您明天即将到达的消息,许久没写信了,现特寄上这封信。请您接到此信后立即到某某地方来。当天晚上田口亲手把这封信塞进邮筒,第二天邮差送信来时又亲手把它收下,只等A的到来。A到达以后,他也没有立即把这封信拿出来,而是竭力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跟A商量着正经要办的事,直到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晚饭时,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和服袖口袋里取出那封信交给了A。A看到信封上写有“火速亲展”字样,随即放下筷子,立时打开信封。只见他刚往下读了一点,便立即将随信包着的照片取了出来,只朝背面瞧了一眼就急忙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去了。田口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只说了声“不,没什么”,又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却显得有点神魂不定的样子,不顾正在商量的事还没有谈完,说了句“对不起,我肚子有点疼”,便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田口叫来女招待,吩咐她说:再过十几分钟A可能要外出,当他走出旅馆时,车子就好像正在等他似的,不用他开口就拉上他飞跑,然后照他的意图把他拉到某家旅馆门前请他下车。吩咐完毕,田口自己比A提前赶到那家旅馆,一叫来老板娘就交代说:随后就有一位如此这般模样的男人要到这里来,他坐的车子上有我住的那家旅馆的灯笼。人一到,你立即将他让进一间漂亮的房间,要好生接待,不等他开口你就说:您的同伴早就等急了。然后你就退出来,马上通知我。一切布置妥当之后,田口就抱拢双臂,口里吸着烟,一个人坐在那里静候事态的发展。又过了一会儿,万事俱备,终于轮到他出场了。他起身来到A所在房间跟前,一面伸手拉开纸门,一面口里寒暄道:“啊,来得好快呀!”A顿时吃了一惊,脸色大变。田口一屁股坐到A面前,对他说其实是这么这么一回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恶作剧讲了一遍。然后又笑嘻嘻地说:“让你上了个大当,作为报酬,今晚我请客!”
“您看,他就是这么一个爱出洋相的人。”讲完上面两件田口耍宝的例子以后,须永母亲也很不自然地笑了起来。敬太郎想起了走出田口家时看到的停在门外的那辆汽车,在回自己公寓的路上一直在心里琢磨:那恐怕不会是恶作剧吧!
* * *
[1]即今日本的下关市。
一四
自从碰上那辆汽车以后,敬太郎对田口帮忙的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与此同时,那个被自己假定成须永表妹背影的真相,也还没有弄清,就好像刚刚出港的船只搁了浅一样。每当想到这件事,敬太郎内心深处就感到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既令人焦急烦躁,又使人欲罢不能。迄今为止,他还不记得有任何一件事是凭自己的力量闯荡成功的。无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在运动领域,在所有事情上,没有一件事他是真心实意、善始善终干完过的。有生以来他只办过一件说得过去的事,那就是总算从大学毕了业。就是在大学的这几年里,他也是不卖力气,光想偷懒混日子。其实,是人家硬牵着鼻子拉他往前走,他才没有磨磨蹭蹭地中途掉队。因此,他也就根本没有茅塞顿开时心里豁然开朗的那种体会了。
他又神不守舍地度过了四五天。有一次,忽然想起了学生时代请到学校来的某位宗教家的讲话。这位宗教家本身对家庭和社会没有任何不满,然而却偏偏自愿当了和尚,他在讲起当时这段经历时说道:“因为实在找不到人生的答案,所以才试着走上这条路的。”据此人讲,无论置身于多么晴朗透切的碧空之下,总觉得自己的四周好像被封闭了似的,心情十分苦闷。他说,无论树木房屋,还是路上行人,映在眼里都十分清晰,然而却老是觉得唯有自己被装进玻璃匣子,与外界事物失去了直接联系,以至于到最后痛苦得透不过气来。听完这些话,敬太郎当时曾怀疑他恐怕是得了某种神经病,自那以后再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在魂不守舍的这四五天里,在累得心烦意乱的情况下,细细地品味起这些话来,敬太郎觉得自己在从未尝到过成功的喜悦这一点,好像还真与这位宗教家没当和尚以前的心情有某种相似之处。当然,自己的这种感受还很肤浅,不好与人家相比,更何况性质上迥然不同,所以不需效仿这位和尚做出那种英明决断。只要不忘再加把劲,自强不息,不管能否达到目的,总会比现在活得更为痛快。可惜的是,以往却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用过心思。
敬太郎一个人这样思考着,做好了随便干什么工作都行的思想准备,不过同时也感到这已经是不起作用的马后炮了。就这样,三四天的时间又晃晃悠悠地白白过去了。这几天里他并没有闲着,有时到有乐剧场看戏,有时听单口相声,还跟朋友们聊天、逛马路什么的,然而这一切都如同望风捕影,没有了解到现实社会的任何东西。他的感觉是,自己想下围棋,然而人家却只让他看棋。既然同是让自己看棋,他倒是盼望能看上着数千变万化,棋势跌宕起伏的更为有趣的棋局。
接着,他又情不自禁地对须永和只见到背影的那个女子之间的关系做了一番想象。本来人家之间的关系也可能不那么深,并不像自己头脑里胡乱添枝加叶所编排的那样,而现实倒纯属是自己在为别人的事情瞎操心。敬太郎经常这样暗自嘲笑自己,同时在心里骂道:“唉,真像个傻瓜!”这些想法过去之后,那种认为还是有点名堂的好奇心理仍旧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出来,就跟现在这会儿一模一样。而且他还滋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就是只要再坚忍不拔地沿着这条路硬往前走下去,说不定会碰上自己从未经验过的某种更富有浪漫色彩的东西。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自从在田口家门前生了一肚子气之后,连对那女子的研究都放弃了,这说明自己太性急了,而性急乃是与自己的好奇心不相称的一个弱点。
关于找工作问题,敬太郎心里也明白:事情很清楚,为那些细枝末节上的矛盾就是讲上一句半句不耐烦的话,也不可能抬高自己拜访田口的门槛。姑且不论那样做能否达到目的,反正尚无着落的前程问题已经踏步不前了。照须永母亲担保的话来看,田口这位老人倒还是个不能只从表面现象去判断的好心人,或许从外地旅行回来之后再见自己一次也未可知。不过,要是再由自己主动去探问什么时候见面方便,那就成了不识时务的大傻瓜,就会白白让人瞧不起了。但是不管怎样,为了能够真正获得突破闭锁时的那种心情,就是让人骂成傻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还是值得的——这就是敬太郎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考虑到的各种问题。
一五
可是,与那种即将对自己人生做出某种重大决策的关键时刻不同,在敬太郎因焦思苦虑而愁眉不展的背后,似乎还隐约存有一种安之若素的心理。究竟是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呢?还是就此打住,准备再向新的目标转移呢?根本无需细究,答案从一开始就是极其明白的。敬太郎之所以对此犹豫不决,倒不是因为一次抽错了签,结果就会遇上永无出头之日的晦气;而是头脑里有种满不在乎的懒惰思想在不知不觉地起着作用,其根源在于无论倒向哪一面都没有大不了的影响。对于敬太郎来说,只有一件事令他大伤脑筋,那就是尽管自己安之若素的心底里正在蕴育着决断的种子,这粒种子却不会生根发芽。这种情况正像困倦时看书的人一样,他不愿使劲抵御瞌睡,却同时试图将书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装进大脑。在必须抛却这种犹豫不决心理的借口下,他暗暗地准备谄媚于自己喜欢别出心裁的这一特点。于是起了个念头,想找算卦先生用八卦给自己算算今后的命运。敬太郎虽然以前接受的并不是唯心论的教育,对拜佛、祈祷、求护身符、乞免灾咒、跳大神之类的活动并不完全相信,但在他成长过程中,从小就对这些活动有相当的兴趣,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失。他父亲本身就是一位精通星相风水的阴阳先生。说起来是他上小学时的事了,有一天是星期天,他父亲把屁股后头的衣襟掖在腰里,扛着镐头跳到院子里。他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正想从后面跟过去,父亲朝他发话了:“你站在那儿看看钟,要是到了十二点,就大声打个招呼,爸爸好马上动手挖西北方向的那棵梅树根。”当时还是娃娃的敬太郎想:又来看宅基风水的那一套了。时钟刚当地响了一下,他马上按爸爸的命令扯开嗓门报告:“十二点啦!”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不过对爸爸的粗心大意敬太郎却暗自觉得好笑,因为最关键的时钟并不准,和学校的大约差了二十分钟,既然那样重视下镐的时辰,就应该事先把钟点对准嘛!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留给敬太郎的印象也很深。他有一年春天到野外去采花草玩,回来的路上被马踢了一下,沿河堤滚了下去。奇怪的是竟没有伤着一根毫毛,奶奶为此大为庆幸,口里说:“你瞧瞧!这全托地藏菩萨的福,是地藏菩萨给你当了替身啦!”说完就拉着敬太郎朝地藏菩萨的石像走去。当时有一匹马正拴在石像旁边。走近一看,石像的头已经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只有“围嘴儿”以下的部分还残留着。敬太郎脑海里当时就留下了一个带神秘色彩的小小烙印。尽管后来受到身体状况和周围环境的影响,那小小的烙印时常发生变化,有时变得鲜明,有时变得淡漠,但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直到已经从大学毕业的现在仍旧没有消失。
由于上述缘故,敬太郎把算卦看成是流传到已经二十世纪初叶的明治年代的一项有趣的职业,任何时候他都喜欢仔细端详在马路旁算卦摊上悬吊的那种上下带弓形手把的灯笼。他自然还没有热心到出钱去听摇卦签响声的程度,但在散步之余总爱悄悄凑到跟前躲在背后去听,已不止是一次两次了。这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为了凑热闹,因为他常常看到有些妇女或其他什么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冷漠的脸上映着灯笼里透出来的光。每当看到这种情景,他心里都要琢磨一番:这些可怜的人正把郁郁心事寄托于未来,陷入焦思苦虑之中,而算卦先生又能给他们哪些希望、恐惧、不安和信心呢?他自己曾经就干过这么一件事:当时,他的一位朋友对自己的记忆力失去了信心,正为是参加考试还是干脆退学而大伤脑筋,恰好有一个人给这位朋友寄来了一张卦,这张卦是那个人在外地旅行时顺便在供有如来佛的善光寺抽到的神签,上面写有“第五十五·吉”的字样,同时还写着两句话,一句是“云散月重明”,一句是“花发再重荣”。因为看到有这样两句吉利话,这位朋友就说:“反正不试不知道,好,我就信它一次!”结果一参加考试,还真爽爽快快地及格了!当时敬太郎就乘兴转了许多神社,转到哪儿就在哪儿抽上一次签。不过,他当时那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因此说明他平时肯定就已经充分具备当卦摊顾客的条件了。对比之下,面临眼前这种情况,敬太郎的兴致就更浓了,一方面是为了寻求点自我安慰,另一方面也确实真心想算上一卦。
一六
敬太郎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究竟应该到哪一家去算这一卦呢?遗憾的是根本就没有固定目标。以前倒是听说过两三家的名字,似乎分别在白山御殿町一带、芝公园里和银座的第几条街上,但这些赶时髦的地方总有点骗人的味道,所以又不大情愿到那些地方去。不过那些明知在自欺欺人却硬要装模作样胡诌八扯的家伙就更不值得去找,因此敬太郎想:要是能有那么一家就好了,那里人并不太多,有一位悠闲自得的长满胡须的老爷爷,由他以富于哲理的话语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心事给道破了。可是这一家上哪儿去找呢?想着想着,他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家乡一本寺里那位老和尚的面影,当初父亲经常到他那里去请教事情。接着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般模样究竟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打坐养神?简直太糊涂了!于是便起身戴上帽子,脑子里同时闪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总之还是到那些地方去走走,也许走着走着命运之神就会诱使自己撞上一家算卦铺子的招牌哩!
他好久没有到下谷的车坂去了。这次就先到了那里,然后一直向东朝浅草松清町的东本愿寺陪院走去,眼睛瞧着路两旁的寺院大门呀,制佛像的铺子呀,古色古香的中药堂呀,以及摆着布满灰尘的德川时代的破烂货的旧家具店呀,等等。他特地从东本愿寺陪院里面穿过去,来到一家烤鱼串铺子的拐角处。
敬太郎上小学时就多次听祖父讲到过浅草观音堂的繁华景象。祖父对江户时代的浅草一带十分熟悉。什么商店街由于参拜观世音的香客太多而热闹非凡,什么奥山是表演江户时代魔术杂耍等小节目的地方,什么街道两旁夹有樱桃树的林荫树,什么供奉三头六臂马首观音的驹形堂等等,祖父讲的东西多得很,其中甚至还有现在人们已不大提起的名字。关于吃的也讲过不少,记得提到的有:雷门前大街有一家十分雅致的饭馆,名字叫“丝米庄”,专门供应菜饭和酱烤豆腐串;还有一家自古就出名的泥鳅店,地址在供奉马首观音的驹形堂前面,总是挂着一面漂亮的绳子门帘。在祖父讲到的所有东西里,有三样留给敬太郎的印象最深,一是专卖祖传牙刷和虾蟆油阵中膏的长井兵助为招徕顾客所表演的一着日本剑术,这一着是:跪坐抽刀杀敌,旋即重新入鞘;二是世代住在浅草的一个叫豆藏的专变戏法的艺人,说是他能当着大家的面把小刀刺溜刺溜地吞到肚子里去;最后一个是大虾蟆干,据说这种大虾蟆有十条腿,前面四条,后面六条,因此也叫“四六虾蟆”,出产在滋贺、岐阜两县交界处的伊吹山脚下。对于祖父讲过的这些事物,有一样东西为他做尽了符合儿童想象的解释,那就是当时放在敬太郎家库房二楼的那个大长方形箱子里的图画书上的说明。比如:有的画了一个男子,脚下穿着独齿木屐,七扭八歪地护着一件小小的佛法僧三宝,用带子吊起了衣袖,正在拔一把比他身体还高的弯曲的长刀;有的画着怪盗儿雷也,正盘腿坐在一只特大的虾蟆上准备使什么妖术;还有的画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张形状奇特的桌子前,手里拿了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相面用的凸镜,正在低头看一个跪倒在他脚下的结髻的男人,简直无奇不有。而这些稀奇古怪的画面一般都脱离了故事情节,分别与敬太郎想象中的浅草一带联系到一起了。由于上述种种缘故,从孩提时代起,观音堂寺院就在敬太郎脑海中蒙上了一层神话传奇中的光怪陆离的色彩,而观音堂那十八间大的正殿便在这种朦朦胧胧的色彩中时隐时现。自从来到东京以后,这种怪异的梦幻早就被彻底打碎了。但仍旧不时为一件心事搞得他心神不宁,那就是观音堂屋顶上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有鹄鸟在那里筑窝。敬太郎今天又信步朝浅草方向走来,正是由于心底里有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信念在起作用的缘故。可是,当他从夜间游艺场后身来到电影场院面时,不禁为眼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吃了一惊,这里怎么会有什么算卦先生呢!他想,既然来了,总该去摸一下替人快速除灾的宾头卢罗汉再走吧!可惜却把地址给忘了。因此只好走进浅草寺的正殿,看了看类似鱼市上悬挂的那种大灯笼和一幅镶在框里的古画,这幅画描写的据说是源三位赖政在皇宫紫宸殿降伏一种叫“虎斑地鸫”的怪兽的故事。敬太郎只看了这两样东西便从祭祀风神和雷神的雷门走了出来。敬太郎估计,在从这里走到浅草桥的途中,总会碰上一两家占卦馆的吧!若是碰上了,甭管三七二十一,就进去算它一卦。不然,在高等工业学校前头转弯,朝柳桥方向穿过去也未尝不可。敬太郎这会儿走在路上的心情,简直就像到了开饭时间在找合适的饭馆一样。平时只要出来散步,到处都能看到挂着写有“神算”二字的招牌,然而一旦自己真的要找了,不巧得很,宽敞的大马路两边根本就看不到一家自成门面的算卦铺子。敬太郎心想,闹不好此行的目的又会跟以往一样,照旧以半途而废来告终了。因此心中颇有点失望,就这样来到了藏前,这才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家自己要找的铺子。铺子外面的招牌首先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那是一块厚厚的细长硬木板,靠上方写着四个另成两行的字:“占卜前程”,中间刻着“用宽永通宝算卦”几个字,最下面用油漆画了个鲜红鲜红的辣椒。
一七
仔细一打量,原来这是把一家中药店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在小间外面又盖了一个近似耳房的干净利落的铺子,从里面摆着那种用辣椒等七种作料制成的五香粉袋子来看,肯定就像招牌上所显示的那样,在给人算卦的同时,兼卖辣椒五香粉。观察完外表,敬太郎又轻轻地探头往这个跟卖豆沙年糕铺子差不多的耳房里面看了看,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正独自在做针线活儿。这房子给人的印象是只有一间住人的屋子,却不见一家之主算卦先生的踪影,敬太郎以为这位主人出门去了,只留下了妻子在看家。但从店面的结构来看,也许里面和中药店那边连着,所以也不好肯定就是外出了。于是敬太郎又往前走了几步,朝中药店里看了看,既没有吊着海七鳃鳗鱼的鱼干,也没有装饰门面的大鳖甲,更没有那种老式的人体模型摆设。这种摆设往往把模型的腹部掏空,在里面安上搁板,把不同颜色的五脏器官放进去,从外面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至于想象中的长着类似一本寺老和尚那种胡须的老爷爷,就更不见坐在里面了。他重新折身来到挂有“占卜前程”招牌的门口,掀开门帘躬身进入屋内。正在做活计的老太婆停下手里的针线,两眼从大眼镜上方打量着敬太郎,只问了一声:“算卦吗?”敬太郎应道:“嗯,想算一下。不过,好像不在家嘛。”一听这话,老太婆立即把膝上软沓沓的东西拾掇到一旁的角落里去,同时说道:“请进吧!”敬太郎便照老太婆的话乖乖地走了进来,用眼一打量,屋子里虽然不宽敞,但也不是脏得令人待不下去。铺的席子等都是刚换过的,还散发着新席子的那种气味。老太婆把铁壶里现成的开水倒进茶碗里,又把炒面摆到敬太郎面前,随后起身去搬一张小桌子,那小桌正放在一个过去似乎是摆药箱子的搁板上。小桌上蒙着一块素呢绒,老太婆把它放到敬太郎正面,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坐处,说:“我就是算卦的。”
敬太郎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头上梳了个小小的椭圆形发髻、黑缎子领和服外面罩着一件素格外褂、正在专心致志做针线活、一派家庭妇女味道的老太婆,竟会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言者。还有一件事更使敬太郎感到奇怪,他两眼直直地瞧着老太婆的这张桌子,桌面上一无算卦用的竹签,二无占卦用的那种六个一套的四棱木柱,三无相面用的凸镜,简直什么算卦的东西都没有。老太婆从放在桌上的细长袋子里哗啦哗啦地倒出九枚中间开孔的铜钱。敬太郎这时才联想到,眼前的铜钱就是门口招牌写的“用宽永通宝算卦”中的宽永通宝吧?可是,这九枚铜钱和暗中操纵自己命运的那根细线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难题。因此他只是把视线在铜钱表面铸出来的图案和装铜钱的袋子上移来移去,口里一声没吭。装铜钱的袋子好像是用能乐演出服装的碎布头或是裱糊挂轴剩下的布片凑合成的,尽管金丝线还都闪闪发亮,但看上去已经相当旧了,由于年深日久和经常用手摸的缘故,已经完全失去了鲜艳的色泽。
老太婆用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白嫩纤细的手指把九枚铜钱摆成三行,每行三枚,然后蓦地抬起头问道:“您是看看前程吗?”
“哎呀,照说问问今生今世的命运也不错,不过先算算眼下该如何是好,对于我来说似乎更重要。唔,就请先给我算算这个吧!”
老太婆应了声:“嗯,是这样。”于是又问敬太郎的年龄:“贵庚几何?”接下来又问准了出生的月日。然后摆出一副正在心里算计的架势,一会儿弯着指头掐算,一会儿又只是做出一副用心思索的样子。就这样折腾了一阵子以后,又用她那纤巧的手指把摆在桌面上的铜钱重新摆了一遍。铜钱一会儿是带纹路的一面朝上,一会儿又变成了带字的那面,成三三阵势的铜钱不断变换着排列次序和正反面,敬太郎坐在旁边守着,眼神里似乎带着某种很深奥的含意。
一八
有好一阵工夫,老太婆把双手放在膝上,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盯着古铜钱朝上的一面。接下来旋即现出一副心里已经完全算准的样子,十分有把握地说:“您现在正举棋不定。”讲完之后,两眼一直盯着敬太郎脸上的表情。敬太郎故意一声不应。
“您现在的心情是进退两难,这对您可不利呀。往前进,就是暂时不太如意,到头来对您还是有好处的。”
老太婆讲完这层意思后,又闭住嘴巴仔细观察敬太郎的反应。本来敬太郎一开始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对方讲什么自己都哼哼哈哈地听,绝不主动开口,但老太婆的这番话却勾起了他的心事,觉得自己混沌不清的头脑仿佛随着对方的声音刹那间清醒了一下,因此终于动了想对这个刺激做出反应的念头。
“往前进不会又失败吧?”
“嗯。所以您要尽量心平气和地等着,可不敢性急哟。”
敬太郎暗想,这不是在占卜未来,只不过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发出的常识性忠告,但从老太婆的表情上又看不出一点故作神秘的样子,因此他又继续问道:
“所谓前进,究竟该朝哪个方向呢?”
“这个问题您自己应该最清楚的。我只能对您讲,请您再稍前进一点,因为那样对您有好处。”
这样一来,敬太郎也不好顺水推舟地说上一句“噢,是这样”,便作罢了,只得说道:
“不过,路倒是有两条。我问的是走其中的哪一条为好。”
老太婆又默默地把视线盯到铜钱上,过了一会儿才用比先前沉闷的语调答道:“这个,都一样嘛。”说完就伸手拾起几根方才做活计时散落的线头,从其中挑出一青一红两根较长的丝线,在敬太郎的注视下麻利地捻成一股线。敬太郎以为这只是无所事事时消磨时间的一种习惯,也就没太介意。可是,老太婆十分精心地捻了五六寸长之后,把那青红两股线放到了铜钱上面。
“您看,这样捻好之后,不就是一根有两股,两股变一根了吗?瞧,一股鲜红,一股淡青。人在年轻时总爱一心往鲜艳夺目的那面奔过去,这往往要坏事的。不过您所面临的选择,就像眼前这根捻出来的线,两股捻到一起,不鲜不淡刚好合适,所以您会走运的。”
用丝线作比喻,这倒是怪有趣的。可是听了“您会走运的”这几个字,支配敬太郎心情的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觉得滑稽可笑。
“照你这么说,沿着那条青线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中间就会不断地闪出鲜艳的红色来,是这个意思吧?”敬太郎以领会了对方意思的口吻问道。
“对,应该是这样的。”老太婆回答说。敬太郎尽管刚进来时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反而迫切地想靠一句卦上的话就得到非左即右的明确答案,但就这样回去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假如老太婆的话与自己的心事根本不沾边,那当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是由于理解的不同,在涉及自己眼下前程的问题上也还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因此敬太郎在这一点上还有些恋恋不舍。
“再没有什么可赐教的问题了吗?”
“唔,最近也许会出点小事。”
“是灾难吗?”
“倒不一定是灾难,不过若不注意就会坏事的。而且如果搞得不好,这件事就永远无法挽回了。”
一九
敬太郎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呢?”他问。
“在没发生之前还不好说。不过,看来不会是失窃或水灾之类的问题。”
“那么得怎样才能防患于未然呢?这也搞不清吗?”
“那倒不是。如果您有这个愿望,也可以给您再算上一卦。”
敬太郎只好说“那就拜托了”。老太婆再次灵巧地运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把九枚古铜钱的正反面重新摆了一遍。在敬太郎眼里,这次摆法跟刚才摆的基本上差不多;可是对于老太婆来说,却好像其中有重大差别,每翻动一枚时都从不草率行事。好不容易把九枚铜钱分别细心翻动、摆好之后,老太婆才抬起头冲敬太郎说:“大体上算出来了。”
“那上面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算卦只能按阴阳之理展示个大概的轮廓,具体情况就只能由每个人面临现实时结合这个大的轮廓就地去考虑解决办法。啊,这一卦是这样的,您有一样东西,它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下次若是碰到什么事,您可千万不要忘了这样东西。只要记住这一条,事情就会进展如意了。”
敬太郎被推进了五里雾中。再怎么说靠阴阳之理只能给展示个大致的轮廓,老太婆的这番话也只能看成是一团不辨东西南北的迷雾。因此,管它是真话也好,骗人也好,敬太郎想引老太婆把有参考价值的地方再稍微讲得更简洁明确一些,于是又提了几个问题,谁知竟毫无结果。最后,敬太郎只好像怀里揣了个包着布手巾的暖炉,脑袋里装着这番近似禅宗和尚梦呓般的话语走了出来。而且临出来时还捎带买了两袋五香粉装进了和服袖口袋。
第二天,当他坐在早饭桌前,掀开冒热气的酱汤碗盖时,突然想起昨天买来的五香粉,于是从袖口袋里取了出来。把五香粉分成十二份,将其中的一份撒到酱汤上,强忍住麻酥酥的辣味吃完了早饭。他从记忆里唤起了老太婆讲的“靠阴阳之理展示大概轮廓”这句话,还好,还像浓雾一般模模糊糊地没有跑掉。不过,他对算卦的信仰还没有虔诚到为捉摸不透的谜语而焦思苦虑的程度,所以也就体验不到急于挖空心思解开谜底的苦恼。他只是对尚未揭晓的那部分抱有莫名其妙的兴趣,因而趁着还没有忘掉的时候把老太婆的话记到一张纸片上,然后放进桌子的抽斗里。
按照敬太郎的理解,对于是否还要想个办法再次去会见田口的问题,已经由老太婆昨天出的主意给解决了。但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自己信了卦才采取行动的,只不过是自己正要采取行动时老太婆给帮了个腔而已。敬太郎考虑要不要到须永那儿打听一下他姨父是否已经从大阪回来了,但因碰上汽车那件事仍记忆犹新地压在心头,所以一时还有点拿不出勇气去登门。最近使用电话也难了。没办法,只好用信来解决问题。他首先简要地写了事情的经过,内容大体上与前几天对须永母亲讲的差不多。然后问田口是否已经旅行回来,后面又接着写道:如果已经回来了,尽管田口先生十分繁忙,实在对不起,先生能不能抽时间让我见上一面呢?我这边反正整天都闲着,随时都可以按指定时间到府上去的。看信上这语气,敬太郎已经把前几天怒气冲冲的劲头丢到脑后去了。发出这封信后,巴不得明天就能收到须永的回信。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这下子他就有些心绪不宁了。其中还掺杂着后悔的心理,觉得自己因受算卦人话语的影响而贸然行事,结果出了洋相,实在是不上算。正当敬太郎暗自悔恨交加的时候,到了第四天的上午,突然被叫去接田口家来的电话。
二〇
拿起听筒,没想到竟是田口本人的声音,他只简单地问了一句“能不能马上来一下”。敬太郎立即答应“可以”,但又觉得只讲这么两个字就放下电话未免显得过于生硬,为了不失礼貌,便又客气地问道:“须永同学已经跟您讲过了吧?”对方立即说:“嗯,市藏已经把你的愿望告诉给我了。为了减少麻烦,我才直接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好,我在家等你,请马上来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敬太郎又把那件和服裤裙穿到身上,心里在想:看样子这次有希望。然后又从衣帽钩上取下前两天刚买来的礼帽,脸上挂满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兴冲冲的神色,十分快活地走出公寓。外面是阳光普照,虽说已经下过一次寒霜,冬天的冷风却还没有降临,街道上显得宁静而又安详。敬太郎坐在从这种气氛中穿街而过的电车上,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光的海洋中飞驰向前。
田口家大门外与上次大不一样,显得十分安静。当身穿和服裤裙的那个书生拉开门出现在面前时,敬太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拉不下脸先说“上次打扰了”,因此只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颇有礼貌地讲明了来意。不知书生是否还记得敬太郎,只见他“噢”了一声接过名片就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儿又转回来说了句“请到这边”,就引敬太郎朝客厅走去。敬太郎换上接待的人为自己准备好的拖鞋,拿着客人的架子走进客厅。进去后却略微踌躇了一下,里面摆着四五把椅子,不知该坐哪把才好。只要挑最小的坐,恐怕就不会出错的吧?基于这种谦虚的心理,他选中了一把腿很高、既无扶手又无任何装饰、最不起眼的椅子,故意只挨边角坐了上去。
一会儿工夫主人出来了。敬太郎以自己不习惯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讲了一通初次见面时的寒暄话和感谢对方接见之类的客气话,主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口里“啊,噢”地应酬了几声。本来有好几处可以将敬太郎的话打断的,但对方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讲。他对主人的态度虽然还没有达到失望的程度,但自己却心慌了,因为肚子里那几个词实在不足以使自己随心所欲地长时间讲下去。把现有的几句客套话讲光之后,明知尴尬也只好默不作声了。主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敷岛牌香烟,然后把烟盒稍稍向敬太郎这面推了一下。
“我从市藏那里已经听到了一些有关你的情况,你究竟希望做什么工作呢?”
说实话,敬太郎并没有特别具体的要求。他只想能得到一个适当的职业,经对方这么一问,才迫不得已稀里糊涂地答道:“我对一切都希望。”
田口笑了,他兴致勃勃地为敬太郎做了一番诚挚的开导。他说:“在学士数目大量增加的今天,即使再有人帮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个好工作。”不过,这个问题已根本不需要田口再来晓喻,敬太郎老早就有切身体验了。
“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当铁路上的检票员恐怕做不来吧?”
“不,做得来。因为总比闲逛强。只要能有长期把握的,当真干什么都行。当务之急是让人解除闲逛的苦恼,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若有这种想法的话,我这边就再好好留心一下。不过,恐怕也不能保证马上就办成。”
“那就请您先试用一下。这样说可能有点失礼,就当您的私事,您不妨先用一下试试!”
“那种事你也想干干吗?”
“想。”
“好吧,也许会碰上什么特殊情况,到时候会请你帮忙的。时间上没有什么要求吧?”
“嗯,越快越好。”
敬太郎就这样结束了与田口的会见,高高兴兴地来到大街上。
二一
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又连续两三天洒满了大地。敬太郎从三楼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天空、树木和瓦房顶,心里感到十分畅快。大自然被柔和的阳光染成了橙黄色,显得暖洋洋的,他觉得这阳光恰似在为自己照耀着人间。由于前几天的那次见面,也愈发坚信近期内必将有符合自己心愿的好事落到头上来。而在朝思暮想中最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件好事将以怎样一种非同寻常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拜托田口给找的工作中,甚至包括了超出一般人要求的职业。他不仅希望承担那种由固定职业带来的义务,而且还盼望田口能交给自己一份充满刺激性的临时差事。他有一个天生的怪癖,就是什么事哪怕只有成功的影子从他头顶一闪而过,他也会心存希冀,以为会有某种与一般杂务决然不同的异常精彩的事件猝然降临到自己面前。敬太郎就是抱着这种期望,在令人心醉的阳光下送走了一天又一天。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田口又打来电话告诉敬太郎:“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要是特地请你来家一趟也于心不忍,电话里讲太费事,反而显得麻烦,只好给你发了一封快信,详细情况看信后就清楚了。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还可以再打电话来。”接完电话,敬太郎心里高兴极了,就像远处模糊的物体在望远镜里一下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样。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书桌前,等候快信的早早到来。而且在等信的这段时间里脑海中又照例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同时也在琢磨田口所说的究竟会是什么差事。想着想着,稍一走神,上次在须永家门外见到的那个女子的背影又不请自来地闯进了大脑。当转瞬间清醒地意识到应该考虑更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时,心中暗自责骂自己尽爱凭空胡思乱想。就在这种思绪起伏之中,敬太郎送走了令人焦躁不宁的每一秒钟。
时间过得很快,心急火燎盼望的那封信终于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哧的一声撕开信封,一口气把信从头读到末尾,随后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因为信里交待给他的工作,比原来凭空设想的还要浪漫多彩。不消说,信内字句十分简单,除了正事没写一句废话。信上只这样写道: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钟之间,有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人将会乘坐由三田方面开来的电车在小川町车站下车。这个男人是位头戴黑色礼帽、身穿雪花点黑外套、细长脸高个头、骨瘦如柴的绅士,眉宇间有颗很大的黑痣,你要以这些特征为目标,将他下电车后两小时以内的行动侦察清楚,然后报告给我。敬太郎第一次尝到当了主角时的心情,仿佛自己就要在一部惊险的侦探小说里扮演主人公似的。同时也起了疑心,田口胆敢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是为了保护自己在社会上的利益,企图事先抓住别人的把柄以备日后之用吗?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种给人当走狗的羞辱感和缺德感,腋下不禁流出了有难言苦衷的冷汗。他手里拿着信,双眸凝视前方,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不过,要把听须永母亲讲到的田口的性格和自己与他见面时的直观印象结合起来加以考虑的话,他的为人似乎也还不至于那么卑劣。因此敬太郎断定:即便田口是要探查别人的隐私,也未必就能肯定他的出发点多么见不得人。做出这种判断以后,敬太郎身上一度变得发硬的肌肉里又开始有温暖的血液流通了,要干缺德事时的令人作呕的那种感觉已经消失,甚至有闲情逸致单从兴趣出发津津有味地揣摩起这份差事来了。而作为接触社会的第一遭经验,敬太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田口交给自己的这项任务。他又格外细心地把田口的来信重读了一遍。然后又估量了一下成功的把握,看只靠信上所写的特征和条件,究竟能否真正获得满意的结果。
二二
在田口信上指明的特征里,真正长在那人身上的,只有眉宇间的那颗黑痣。可是最近太阳下山早了,下午四五点钟时的光线已经开始发暗,要想只以别人指定的某一局部特征为目标,从昏暗中忙于上下车的众多乘客里准确地找出某个特定的男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刚好是机关单位下班的时间,仅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数目就够瞧的了,因为他们都要从丸之内乘坐唯一的一路电车通过神田桥。而且,还有一个特殊情况,被指定的电车站既然是小川町,对那里的乱哄哄的场面恐怕也得早做精神准备。年关接近了,为随时招徕更多的顾客,小川町电车站附近的商店门面都会添加新的花样,除电灯之外,他们还会在店头悬红挂绿,请来乐队吹吹打打,电唱机里放各种唱片。想象到这些情景,再来考虑能否完成任务,敬太郎立时感到心里有点发毛,觉得单靠自己的本事实在没有把握。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要盯住的那个男人,下电车时的装束将是身穿雪花点黑外套,头戴一顶黑礼帽,若是有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看来似乎也还有一线希望。当然,假如只有雪花点外套这一个条件,无论是什么模样都不好做为线索的;可是若再加上头戴黑礼帽这一条,在当今人们只爱穿戴黑白以外其他杂色的情况下,那顶黑礼帽大概会立即跳入眼底的。只要紧紧盯住黑色礼帽,或许就不会出差错了吧!
敬太郎做了这样一番思索之后,想到还是得到车站去瞧瞧。抬眼看了看钟,刚过中午一点。假定要在三点半之前到达小川町电车站,三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就足够了,所以还有两个小时的余裕。他准备把这两个小时最有效地利用起来,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可是,出现在眼前的只有美土代街和小川町街汇合成丁字形路口处的一片混乱景象,他根本就没有想出一个足以帮助自己获得成功的像样的好主意。愈思愈想,他的思绪就益发被吸附在同一场面上,简直不知改变思路了。就在这时,一种担心伴随着不安在心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他担心可能根本就见不到自己要盯梢的那个男人。敬太郎想,趁时间还没到,索性到外面去走走吧!决心一下,便两手撑着桌边准备嚯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话:“最近也许会出点什么事,到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忘了有这么一样东西。”正是前几天在浅草算卦时那个老太婆向自己提醒的。老太婆当时讲的那样东西,简直是个不可解之谜,敬太郎早已忘到脑后去了。尽管如此,为了留作参考,他曾特地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放进抽斗里。于是赶紧取出纸条,不厌其烦地反复端详起上面写的那句话来:“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刚开始时,跟过去一样,从字面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可是慢慢读了几遍之后,心里却好像开了点窍,觉得只要硬着头皮去琢磨,或许当真能想出具有这种奇妙特性的东西来。更何况敬太郎还记得老太婆曾提醒过自己:那是属于你的东西,一旦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忘了。因此,敬太郎想出一个主意,不管它是什么,只要能从自己身边的物件中找出“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的那样东西,这个问题就可以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得到解决,说不定还会意外迅速地迎刃而解。于是当即决定,要珍惜从现在起完全归自己支配的下面两个小时的时间,并将其全部用在解开这个谜的谜底上。
可是,事情的进展却不很顺利。他首先从自己眼前的桌子、书籍、手巾、坐垫开始,一件一件地搜寻下去,甚至连装行李的皮箱、袜子都打量到了,却没碰上任何一件类似的东西,就这样白白地用去了一个小时。他的脑子也随着心情的急躁而乱起来,思绪不肯乖乖地只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早就冲破控制飞到户外去自由驰骋了。不一会儿工夫,敬太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形象,那是一位绅士,身穿雪花点外套,头戴黑色礼帽,个子很高,骨瘦如柴,颇有自己马上就要去找的那个男人的派头。转眼之间那张脸又变成了正在大连的森本模样。当他在想象中定睛观看长着邋遢胡须的森本的容貌时,突然像触了电似的“啊”了一声。
二三
森本二字老早就成了向敬太郎的耳朵里传递某种奇怪音响的媒介,最近则更加糟糕,已经完全变成一种代号了。在过去,只要一出现这位老兄的名字,敬太郎必然要联想到那根手杖;而无论把手杖理解为联系二人的纽带,还是看成隔在二人中间的一个障碍物,反正说明森本和这根竹竿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还不可能一下子就从这边飞跃到那边去。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它们已经合二而一,能在敬太郎脑海里引起强烈刺激,以至形成了森本就是手杖、手杖就是森本的条件反射。由于方才受到森本二字的刺激,他脑海里被热血冲上来一个概念,即“既像属于自己又像属于森本的、根本无法断定究竟属于谁的那样东西”。这个概念一出现,敬太郎当即高声叫道:“啊,就是它!”并从乱糟糟的模糊不清的一团黑影里牢牢地抓住了这根手杖。
敬太郎高兴了,他相信:这样一来,老太婆所说的“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这个谜就解开了。但是,对于“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这样两个谜却还没来得及考虑,因此便进一步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思索起来,他料定剩余的两个特征在这根手杖上也同样可以找得出来。
起初,敬太郎以为其含义也许只是指外表上的可长可短,便朝这个思路想了半天,但又觉得这样太平凡了,找到谜底和找不到谜底都是一回事。于是又重新把“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这句话在口里反复念了几遍,同时在脑海里搜寻着答案。可是,却轻易找不到解决的线索。一看钟点,可以自由支配的两个小时只剩下三十分钟了。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本来是想走捷径的,结果却错进了死胡同,这岂不是自作自受地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了吗?他还考虑到,如果眼下已“山穷水尽”,那还不如趁早返回去重新寻找“又一村”为妙。不过,另外一种想法也在他脑海里起着作用,时间已经这样紧迫,倘若再从头开始,那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索性就把迄今为止取得的成果作为一个好兆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突破最后答案才对。究竟孰是孰非,敬太郎左右为难,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就在这时,他的思路突然离开作为一个整体的手杖,移到了雕成握柄的蛇头上。刹那之间,敬太郎毫无意识地将鳞光闪闪的细长蛇身和近似汤匙的短短蛇头做了比较,随之便茅塞顿开:那仅仅是个扬起的蛇头,照理说肯定是要伸长的,然而却偏偏削得很短,这不正是“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吗?当这个谜底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掠过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剩下的“仿佛要出去又仿佛要进来”这一条,基本上没费什么脑筋,大约有五分钟就解决了。他想象蛇嘴里有一个半隐半现的东西,既不是鸡蛋又不是青蛙,很难说清是个什么物件,反正既吞不掉又逃不脱,正处在进出两难的状态。按照这一想象,他马上认定:这就是答案!
至此,万事均告顺利解决。想到这里,敬太郎跳也似的离开桌子,将怀表链系到和服腰带子上,手里拿着帽子,准备不穿和服裤裙就出去。但有个问题颇使他费了一番踌躇,就是该怎样把那根手杖带到外面去。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要说用手去触摸那根手杖,就是从伞架里把它拔出来,在森本丢下它走开已经许久的今天来看,即使事先不跟公寓主人打招呼,也没有必要担心会受到责怪。可是,若想等他们不在跟前,就需要很动一番脑筋或做做准备了。敬太郎生长在充满迷信气氛的家庭里,在乡下老家时就常常听母亲讲到人们传下来的规矩,每逢要拿用作咒符的东西(眼下他就准备用于这个目的)时,必须瞅准人眼看不见的空子动手才能灵验。敬太郎下楼走到二楼楼梯半中腰停下脚步,装作看公寓正门入口处的挂钟的样子,偷偷察看了一下楼下的动静。
二四
在那间六铺席大小的起居室里,主人正照例拥着那个瓷制的大圆火盆坐在那里。完全不见女主人的踪影。敬太郎正从楼梯半中腰躬身探头往拉门玻璃里面仔细观察,主人头顶上的传呼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主人仰脸查看是几号房间拉铃,嘴里朝隔壁房间吆喝道:“喂,没人在了吗?”敬太郎于是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敬太郎特地打开橱柜,取出扔在被褥上面的斜纹哔叽裤裙。穿裤裙的时候,他把后腰的衬垫拖在地上,在屋子里转了一遭,然后脱下白布袜,换上普通袜子。把身上的装束如此这般重新打扮了一番之后,他又从三楼走了下来,探头看了看起居室。女主人的身影依然杳无踪迹。附近也没有女佣。传呼铃这次也不响了。整幢楼里鸦雀无声。只有公寓主人依旧靠着大圆火盆,头朝正门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敬太郎走下最后一级楼梯之前,从高处斜眼盯住主人滚圆的脊背,觉得这样还是不理想,最后一咬牙来到了正门口。果然不出所料,主人问候道:“您出去呀?”随即照惯例想叫女佣来给取出放在鞋架上的鞋子。敬太郎为躲过主人一双眼睛就已经煞费苦心了,若再加上一个女佣在场就更应付不过来了,想到这里便说:“不必了。”同时自己动手掀开帘布,忙不迭地从鞋架上取下鞋子。事情很凑巧,在他走下没铺地板的土地房间之前,女佣并没有露面。可是,老板却依然冲着这个方向。
“稍微麻烦你一下,我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本这个月的法学协会杂志,请你替我取来好吗?我已经穿上鞋了,再上去太费事了。”
敬太郎晓得这位老板对法律多少有点研究,所以才故意求他给办这件事的。老板知道这件事除自己外别人都办不成,便应了声:“好,可以。”说完,很爽快地起身上楼去了。趁这会儿工夫,敬太郎赶紧把那根手杖从伞架里抽出来,迅即塞进外褂抱在怀里,没等主人返回就悄悄溜到外面去了。他顾不上手杖弯头正戳着自己的右腋,便急匆匆地来到本乡大马路。到这里才把手杖从外褂里拽出来,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蛇头来。他还从袖口袋里取出手帕,从上到下把灰尘擦得一干二净。而后才像一般手杖那样拿在右手里,使劲挥动着朝前走去。在电车上,敬太郎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两手重叠按住蛇头,把下颏托在手背上,对自己方才那番努力回顾了一下,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对自己马上就要到田口指定的电车站后的行动能否取得成功,又担心起来了。仔细一想,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窃一般带出来的这根手杖,该怎样才能使它成为辨认眉宇间黑痣的必需品呢?觉得这简直不是自己所能逆料的。他只不过是照老太婆所说的那样,竭尽全力找到了“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出去又仿佛要进来”的东西,而且没有忘记把它带出来而已。这根看似怪异,其实平平常常且轻而又轻的竹竿,你叫它躺倒也好,立起来也罢,无论拿在手上,还是藏到袖子里,在寻找陌生人方面,它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当敬太郎脑子里闪出这个疑问时,竟像一个摆脱了疟疾的人,浑身感到一阵轻松,两眼朝车内四周打量了一遭。于是对自己方才那番火急火燎的煞费苦心的努力又感到怪难为情的,以至于头皮上都要冒出汗珠来了。为了给方才的行为自我解嘲,他故意把手杖变了个拿法,咚咚咚地轻轻叩着电车的地板。
稍顷,敬太郎到达了目的地,他匆匆忙忙从青年会馆前折回去,来到小川町大街,但因时间距下午四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他便从来往行人和电车的轰鸣声中横穿过去,到了马路的另一侧。这里有个派出所,派出所前站了一名警察。敬太郎站在红色邮筒旁边,以跟警察毫无二致的神态仔细观察着笔直朝南而去的大马路,和以平缓的弧形朝自己左右两侧弯过来的宽敞的街道。面对马上就轮到自己大显身手的广阔舞台,敬太郎如此这般审视了一番之后,立即着手核实电车站的方位。
二五
从身边的红色邮筒向东大约十一二米的地方,有一根铁柱子首先映入了眼帘,上面牌子上用白漆写着“小川町电车站”。只要站在现在这个地方,纵使由于混乱不堪而漏掉了盯梢的对象,自己也算按规定的时间坚守在岗位上了。想到这点,敬太郎认为自己已经取得了主动权,觉得有了相当的把握,这才把视线从需要盯住的铁柱子移开,观察起四周的风光来了。紧靠身后就有一家类似仓形结构的瓷器店。房檐下挂着一个充当匾额用的箱子,里面摆了许多小巧的酒杯。旁边还吊着一个用铁丝编的大鸟笼子,外面绑了几个陶瓷饵罐。瓷器店的邻居是一家皮货店。皮货店里的重头装饰品是一张四周镶着绯红呢绒边的偌大虎皮,虎皮上的眼珠、爪子全保留着老虎活着时的样子。敬太郎站在店前直视着老虎头上那对类似琥珀的眼珠,仿佛要把它们看穿似的。还有一些皮货看上去也够滑稽的,其中有一件细长的用雪白皮革制成的近似围巾模样的东西,它的一端竟带了一张小狐狸似的脸孔。敬太郎掏出怀表估摸了一下时间,移步到了另一家店门前。这是一家宝石商店,他隔着玻璃窗探头细细观看里面摆得琳琅满目的各种宝石,其中有用玛瑙雕刻的透明小兔子,用紫色水晶石制成的各种有棱有角的印章材料,以及翡翠发卡、孔雀石圆坠子等等。此外还有金戒指啦,袖扣啦什么的。
敬太郎就这样一家挨一家地看完一个商店再看另一个商店,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天下堂药店,来到一家用热带硬木制作家具的木器店前。正在这时,从后面开来的一辆电车突然在自己脚下这条马路的对面停下了,敬太郎不禁犯了怀疑,便斜穿马路走近一家设在小胡同拐角处专卖进口货的商店前,定睛一瞧,原来这里也有一根铁柱子,上面用白字写着“小川町电车站”,跟方才那个站牌一模一样。为慎重起见,他站在这个拐角处又等着过去了两三辆电车。首先来的一辆上写有“青山”二字,接着来的第二辆上写着“九段新宿”。不过,这两辆都是从万世桥方向笔直开过来的,因此他才勉强放下心来。随之他那莫须有的担心也就不存在了,准备赶紧返回到原来的地点去。当他刚要转身迈步的时候,恰巧从南边开过来一辆电车,在美土代町街角轻轻一转,又在他的旁边停下了。他看到在这辆电车司机的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写有“巢鸭”两个黑字的牌子,这时方发现自己疏忽大意了。原来,要想从三田方面经过丸之内到小川町下车,可以一直开到神田桥大马路的尽头,向左拐,就在敬太郎脚下这个电车站下车;向右拐,又可以在方才他观察好的那家瓷器店前下车。而且两处都同样用白漆写着“小川町电车站”,这样一来,自己即将跟踪的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到底会在哪边下车呢?敬太郎简直无法判断了。他用目光把两根红铁柱子之间的距离飞快地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一百米左右,虽说不过是咫尺之隔,可是他那盯梢的本事只对付一个车站尚且没有多大把握,再要让他拿出同时不出差错地监视两个车站的本领,对于无论怎么爱过高估计自己才干的敬太郎来说,这也是绝对办不到的。由于自己住处的地理位置上的关系,敬太郎通常只是乘坐从本乡到三田之间的电车,所以对另一路电车,即从巢鸭方面经过水道桥同样可以到达三田的这路电车,直到方才为止,竟一直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他对自己的这种疏忽深深感到懊悔。
在束手无策之余,敬太郎突然想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要去借须永的一臂之力呢?然而时间距四点只剩下七分钟了。尽管须永就住在紧后面那条街里,但若把跑到他家的时间和三言两语让他听懂所求之事的时间加进去,那是根本来不及的。不过,就算还有这么多时间能拉来须永盯住一个车站,而第二步的问题是,如果那位绅士从须永负责的站台下了车,就需要他用个什么办法向敬太郎发出信号。比如扬起手臂示意,或是晃动手帕,在人群如此拥挤的情况下,这类办法恐怕也有点行不通。要想准确无误地让敬太郎了解情况,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还可行,那就是要用让过往行人吃惊的大嗓门高声喊叫,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须永那样的人是做不来的,因为他平时就是一个很重面子的人。假使万一他丢开面子朝自己喊了,在自己从这边跑到那边去的时间里,保不准那位头戴黑礼帽的关键人物早就无影无踪了—敬太郎在心里作了这番考虑之后,还是一筹莫展,只得下决心听天由命,去守住其中的一个车站了。
二六
虽说像是下了个决心,其实却跟偷懒是一回事,不过是为了不从现在站立的地方挪开罢了。敬太郎委实感到不安,因为这无异于干事之前就故意把成功排除在外了。他伸长脖子再朝东边那个车站望去。不知是由于地形的关系还是方位的原因,要么就是因为自己一直在那里上下车惯了,看上去还是那边显得顺眼。总觉得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很可能在对面下车。他考虑要不要再次转移监视的站台,但仍然踌躇不决,一时难以做出决策。正在这时,跟前又来了一辆开往江户川的电车,刺溜刺溜地停下了。停下不到一分钟,司机看清没有人下车,便准备继续前进。敬太郎背朝穿到锦町去的一条小胡同站着,心里拿不准是留在这里还是到那边去,以至于对眼前的电车都几乎没有察觉。刚好在这个时候,从背后小胡同里突然跑出一个男人,推开敬太郎飞快地跳上了正要开动的电车的驾驶台。在敬太郎惊魂未定之际,电车已经哐当一声开动了。跳上去的男人半个身子挤进玻璃门,回头朝敬太郎说了声:“对不起!”当敬太郎与他视线相遇时,发现他最后的一瞥落到了自己脚下。原来是他撞上敬太郎时一下子把敬太郎带的手杖给踢跑了,手杖从主人手里掉到了地面上。敬太郎立即弯腰去拾手杖。这时他偶然注意到,蛇头倒地的方向刚好冲着东边。于是感到这蛇头似乎成了向自己暗示方位的路标。
“恐怕还是东边好。”
敬太郎快步回到瓷器店前。他站在那里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一个不漏地盯住从写有“本町三丁目”电车上下来的所有乘客。开头两三辆倒是盯得很紧,两眼射出凶光,仿佛在寻找杀父仇敌似的,后来神经就有点放松了,心情也随着渐渐踏实了。他把自己视野里的广场看成一片大舞台,发现这个舞台上有三个男人跟自己的态度一模一样。一个是派出所的警察,他站立的姿势跟自己一样,所朝的方向也相同。还有一个是站在天下堂药店前的电车扳道工。最后一个是处于判断力最佳年龄段的中年人,他正站在广场中央,分别挥动着红、绿两面旗帜,煞似神圣的象征。敬太郎想,这几个人里,立在原地期待随时可能发生某种情况而又在人们眼里显得穷极无聊的,恐怕只有自己和那位警察了吧!
电车络绎不绝地停在他的眼前。上车的硬要挤进那窄小的箱子里去,下车的则趁势欺人地从上面猛压下来。敬太郎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着这些在一分钟里发生的战斗场面,那些素昧平生的男男女女为着在电车上的一聚一散,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出蛮不讲理的闹剧。可是,他要盯梢的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出场。弄不好也许早就从西边那个站台下车跑掉了吧?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显得太傻气了,老是站在一个地方死死地瞧着那些与己无关的人脸,连眼珠都冒金星了,究竟有什么用呢?敬太郎想起来了,先前在公寓桌子前像烧昏了头似的白白浪费了两个小时,要是把那段时间充分利用起来,跟须永好好商量一下并取得他的帮助就好了,这个办法才是最最符合常识的。从敬太郎痛切地体味到这种难言苦衷的时候起,天空便渐渐失去了光彩,映在眼里的景物也都显得苍白而无生趣了。瓦斯灯和电灯开始出来为冬季这令人感到阴郁的正要降临的夜幕帮忙,左一盏右一盏地把附近商店的玻璃窗点缀得五彩缤纷。敬太郎蓦然发现,距自己两米左右的地方,还站着一个梳着向前蓬起的发型的年轻女子。因为每次电车开始上下乘客时,敬太郎都留心用警惕的余光扫视自己的两侧,所以当他在出乎意料的近距离内看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吃了一惊。
二七
这位女子的衣着与她的年龄很相称,身穿一件素色大衣,长得几乎要拖到地面了。敬太郎想象着大衣里面打扮年轻人肉体的鲜艳颜色。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有意把这一切在人们眼前包裹起来似的。连贴身衬衫的领子都用纺绸围巾围了起来。随着夜幕的低垂,只有那条纺绸围巾的洁白颜色还能透过大气映现出来,除此之外,女子浑身上下没有穿任何一件可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这单打一的洁白颜色恰恰表明了她本人的高尚爱好,说明她根本不把时令放在心上。对于敬太郎来说,这洁白的颜色比任何东西都要显眼。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在光线渐趋昏暗的寒天冻地里碰上了一个不谐调的怪物,毋宁说由于意识到自己在灰蒙蒙的马路上发现了一团皎洁的银光,这才去注意那女子的脖颈的。当女子直接感受到敬太郎的视线时,便有意识地稍稍改变了身体的方向。但看样子仍然觉得不放心,就又把右手招到耳朵处,做出一种把掉到鬓角的头发向后拢去的姿势。女子的头发本来就梳理得很整齐很漂亮,所以这个动作在敬太郎眼里只能看成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故作姿态;可是当他看到女子的手时,注意力益发被吸引住了。
这位女子并没有像一般日本女性那样戴着丝手套。她戴的是一副山羊皮手套,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服服帖帖地裹着她那纤细的手指。皮肤和羊皮紧紧地贴在一起,连一道皱褶、一丝松弛的地方也没有,看上去简直就跟手背上薄薄地涂了一层粉红色的蜡油一样。女子扬起手时,敬太郎发现这手套竟把女子白白的手腕严严实实地遮去了三寸多。他只看到这里就又把视线移到电车上去了。可是,上下车的一阵混乱结束之后,要找的人并没有出现,这时他心里又可以放松几分钟了。因此,尽管他还没有达到一心要等着利用这段时间的程度,却一直趁电车通过后的间隔,用不被对方察觉的视线留心观察这位女子。
起初,他一直以为这女子大概是要乘“开往本乡”或“开往龟泽町”的电车的。然而,这两路电车都轮流在自己面前停留过,该女子却毫无上车的意思,这使他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他在心里猜想过,这女子大概是一位善于权衡利弊的专家,她不愿勉强坐进拥挤不堪的车里,免得受不住要把人挤扁的窝囊罪,而是宁肯再多坚持一会儿,等着乘稍微空一点的电车。可是有的并没有挂出满员的牌牌,而且看上去还真有一两个空位子,这样的电车开过来后她也丝毫没有露出要上车的架式,敬太郎因此愈发觉得奇怪了。女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分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于是当敬太郎稍微改换四肢的姿势时,她便乘机立即采取预防措施,故意躲开敬太郎的视线,就像有人趁天还没下雨就打起伞来一样。而且有时还特地扭头朝相反方向望去,有时又往对面走上几步。由于上述种种的表现,敬太郎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避嫌心理,尽量约束自己不再把视线公开投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后来他又突然清醒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位女子怕不是由于道路生疏才走到一个自己随意选定的电车站前,面对根本不能上的电车永远等下去的吧?要是这样的话,应该善意地给她指出来才对,敬太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股勇气,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朝女子走去。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女子骤然迈步走到五六米远的一家宝石店橱窗前停了下来,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敬太郎这么个人似的,把脑袋贴近玻璃窗仔细端详起里面陈列的戒指、束腰带用的细绦带和珊瑚树制作的装饰品来了。敬太郎觉得自己好像办了件傻事,本来是出于对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的好意,人家却不买你的账,结果反而显得自轻自贱了。
女子的长相根本就算不得漂亮。从正面看并不那么动人,从侧面细一端详,无论谁都会认为她那鼻子长得有点过低。不过皮肤很白,一对眸子很有神,显得晶莹透彻。此刻宝石店里的电灯正透过橱窗玻璃照在她的前额、鼻子和一部分丰满的脸蛋上,从站在斜后方的敬太郎望去,呈现出一种由光和影组成的美妙轮廓。敬太郎把这轮廓和她那被长长大衣覆裹着的倩影一并收进心底,转身又守候电车去了。
二八
电车又来了两三辆。这两三辆又统统使敬太郎反复尝受到失望的滋味,然后朝东边开远了。他好像已经看穿不会成功似的,从衣带下取出怀表定睛看了一下:五点钟早就过去了。仰起脸看看笼罩在头顶上的漆黑夜空,仿佛刚刚发现天已经这么晚了,不由得苦涩难言地咂了个响舌。一想到要捉的那只鸟没有粘到自己如此劳神费力张挂的网上,竟从西边那个电车站轻松自在地溜掉了,一切的一切霎时间都成了可憎可恨的对象,其中包括老太婆为了骗人而故意编造出来的那套预言,包括小心翼翼带出来的这根竹手杖,以及这根手杖在方向问题上给自己的那个暗示。他朝四周看了看撑住黑暗、在眼前闪烁的电灯光,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中心位置上,心想这明晃晃的光亮大概是自己梦中最后一幕的幻影吧?尽管他是这般扫兴,却仍旧抱着这般恍惚的心情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心想还是赶快回家做个头脑正常的人去吧!因为手杖已经成了嘲笑自己愚蠢的见证人。敬太郎暗暗下定决心,准备回去路上找个僻静地方干脆把它折断,蛇脑袋和拄地的铁箍也通通捣它个稀巴烂,然后再从万世桥上把这些东西扔到茶之水河里去。
他刚迈步准备动身返回公寓时,眼角里无意之中又映进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宝石店的橱窗,又站到了距他有两米的原来那个位置。女子身材修长,两条腿和两只胳膊也比一般人长得好看,敬太郎从端详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舒服,不过这次却是女子的右手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那只细长的手臂极其自然地下垂着,女子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去注意它。敬太郎借着夜光看到,五根手指乖乖地并拢着,手腕紧紧地裹在柔软的皮革里,手腕和袖口之间微微露出一点细白的皮肤。对于长时间伫立在一个地方的人来说,冬天夜晚的寒冷是够受的。女子将下颌稍稍缩进围巾,双目低垂一动不动地站着。敬太郎相信已经得到了反证,在女子故意不睬自己的眼神深处,似乎反而正在注意着自己。方才他只顾瞪大眼睛搜寻戴黑礼帽的绅士了,在那段时间里,有谁能保证这女子不和他一样集中了敏锐的观察力,并把视线始终射到自己身上呢?有谁能保证在这儿度过的一个多小时里,在他等着某个男人出现的同时,又被另一个女子给盯了梢呢?正像他根本没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要监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那不知底里的行动一样,自己为什么要被当成不知会干出什么冒失事的人受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监视呢?想到这里,敬太郎仍然是丝毫不得要领。敬太郎动了个念头,如果自己稍走几步,做个样子给她看看,也许会更明确地摸准对方的态度吧?于是便蹑手蹑脚地绕过派出所后朝西边移动过去。自然,为了不让女子察觉,他严格控制住自己不扭头往后看。可是,若始终目不斜视地走下去的话,就会失去达到目的的最宝贵的时机,因此当他认定已经走出了二十米左右后,便故意探头去望根本不感兴趣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一件天鹅绒领的女式风衣,敬太郎做出一副仔细观察那件风衣的样子,同时暗暗朝后扫了一眼。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根本见不到那女子。各色人等就像要超过自己似的,络绎不绝地走了过来,挡住了敬太郎的视线,即使伸长脖子也看不到对方,至于白围巾和长大衣就更跳不进眼帘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继续向前的勇气。那位头戴黑礼帽的男人,就此罢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那刻早已过了预先说好的五点钟;而对于这位女子,纵使最终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敬太郎也还是想再进一步观察一番。他怀疑自己被女子盯了梢,为了反过来报复一下,他也起了好奇心,想从现在起对女子的行动严密监视一会儿,就像丢了东西的人赶回来找东西一样。敬太郎又步履匆匆地来到那个派出所附近,把身子躲进暗处一瞧,女子依然面向马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丝毫也没发觉敬太郎又返回来了。
二九
这时,敬太郎脑海里产生了一个问号,这女子是个姑娘呢,还是已经结婚了?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无法做出明确判断,因为她头上梳的是现代大多数日本妇女中间流行的向前蓬起的发式。然而,当敬太郎来到更近一点的暗处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子半侧身的背影时,一个新的疑问又首先向他袭来:这女子究竟是属于哪个阶层的人呢?
从外表上看,给人的印象是似乎已经嫁人了。然而身体的发育情况远比一般人要好,保不准很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年轻。若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要穿那么素雅的衣服呢?关于妇女服饰的花色问题,敬太郎还是个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小青年,但根据日常观察得出的模模糊糊的印象还是有的,那就是这女子若还年轻的话,身上应该穿几件艳丽的衣服,甚至艳丽得把眼下这寒冬腊月里令人郁闷的空气都驱散了才对。他感到十分纳闷,这位女子竟没有露出任何刺激性的曲线来,这种曲线本应给正处于青春年华的敬太郎的血液里注入强烈的热情。在女子着身的衣物中,略微能引人注意的只有那条围在脖子上的雪白的纺绸围巾,而它本属于冷色,只能给人以清新的感觉。身体的其余部分则被与冬日的萧索天空相似的长大衣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敬太郎又从背后把这身与年龄不相称的过于缺乏魅力的打扮观察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是因为她已经与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这位女子的举止还有一种近似成年人的稳重劲头。对于这种稳重劲儿,敬太郎无法把它只看成是品性和教育的结果。他甚至怀疑,怕是由于接触了家庭以外的环境,她那天真无邪的羞耻之心才像撒在手帕上的香水一样早就自然而然地消失殆尽了吧?不仅如此,他方才还亲眼看到,在这位女子稳重的举止中,常常会有一种不稳重的表现,那就是有时全身肌肉都在动,有时是眉头和嘴部在动。他老早就发现,动作最敏锐的,恐怕要数她那双眼睛了。但是,与此同时也不能不承认,女子的表情正好说明她在竭力控制自己那双灵敏欲动的眸子。所以,敬太郎判断,这位女子的稳重乃是与有意识地自我控制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从后面望去,女子的身体也好,情绪也好,现在都比较稳定,给人的感觉是两方面配合得十分和谐。与方才不同的是,她站到了比马路高出一截的人行道边上,这时的姿态简直可以形容为文静典雅四个字。因为她既不怎么改变姿势,也不准备马上走开,既没有凑到宝石店橱窗跟前去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顶不住寒冷的样子。旁边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等候乘坐下一趟电车的人。他们都直勾勾地望着从对面开过来的电车,看样子是很想把电车尽快招呼到自己跟前来。由于敬太郎已经撤出第一线,看来那女子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成了其中最热心等待什么的一员,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斜对面的拐角来了。敬太郎从派出所背后绕到电车站上方,走到比人行道低的马路上。并且以涂着油漆的交通岗楼为掩护,从警察所站位置的一旁紧紧盯住女子的脸。随之又为女子的表情变化吃了一惊。因为先前自己躲在暗处端详女子背影时,只是以她那修长的身材、向前蓬起的发型和裹在身上的素淡的大衣为依据,在想象的王国里随意得出可以说是过于自由的结论。可是,当自己现在背着女子毫无顾忌地细细观察她的相貌时,不得不承认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又见到了另一个人似的。要而言之,这女子看上去比刚才年轻多了。她那急切等候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和嘴角上只有充满青春活力的熠熠生辉的神色,此外再找不出任何其他表情。敬太郎甚至从中看到了少女的纯洁和天真。
从女子注视的方向很快就有一辆电车沿着弓形轨道慢吞吞地转弯开过来了。当电车滑到女子面前停下来时,从里面下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提着用纸包起来的类似纸盒子的东西,步履匆匆地从警察面前走过去跳上了人行道;另一个则一下来便径直朝那女子走去,并在她跟前停住了脚步。
三〇
敬太郎这时才第一次看到了女子的笑脸。敬太郎最初打量这女子时就发现唇薄嘴大是她的一个特点,可是当她此刻露出美丽的牙齿、熠熠放光的又黑又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上下睫毛几乎要合在一起时,还是在敬太郎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印象。敬太郎并没有只为女子的笑颜而心荡神驰,他还十分惊讶地把视线移到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敬太郎发现那男人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礼帽。至于他身上的黑外套是否有雪花点,尚无法看得真切,只是光泽与黑礼帽的颜色差不多。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此人个头很高,也是骨瘦如柴。唯独在年龄问题上敬太郎难以做出明确判断。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从生命的刻度表上来看,这个男人所处的位置远在自己之上,因此敬太郎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他有四十上下岁。当这些特点不分次序、几乎同时进入敬太郎的大脑时,他不得不承认,方才自己像个大傻瓜似的等着要跟踪的那个真正目标,现在才终于从电车上走下来了。他暗自庆幸,本来限定的五点钟早就过去了,然而自己却偏偏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始终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结果反倒走运了。他觉得应该感谢那位女子,正是由于她的偶然出现,才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才使自己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同时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女子为了等候她要找的人,以超出自己一倍以上的自信心和忍耐力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因为敬太郎相信,他可能从两个方面得到收获,一是自己可以为田口提供这位暂且称之为X的男人的某些情况;与此同时,自己对称之为Y的女子的好奇心也可以同样得到几分满足。
看样子,这一男一女对敬太郎的存在根本就没有发现,对周围环境也无所顾忌,只顾一个劲地站在那里说话。女子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男人也不时放声大笑。从二人刚见面时互相问候的情景来看,他们的关系也绝非疏远。在他们任何一方的身上都看不出有男女之间恭敬客气的礼节,这种礼节往往貌似连结异性的纽带,实则是在双方之间筑起了一道堤坝。眼下那男人甚至连扬手到帽檐处表示问候的动作都嫌麻烦,公然给免了。那帽檐下应该有个大黑痣的,敬太郎很想设法与那男人来个照面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假如没有那女子在场,为了查明男人肉皮上留下的这个怪异的黑点,他也许会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只消随口问个什么事就解决了,反正不管怎样都没问题。即使不问什么,他大约也会直接凑到男人跟前,把人家那张脸仔细瞧个够的。而此刻妨碍他采取这种大胆行动的,正是站在男人面前的那个女子。因为他亲眼看到,由于自己有好大一会儿工夫同她并排站在同一个地方,女子对自己的举动好像早就有了戒心。至于女子是否怀疑敬太郎别有用心,那倒是另当别论。既然明知对方已经产生戒心,却硬要把自己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再次伸到人家的视野之内,这就多少有失绅士体统;更何况这等于故意加深人家对自己的怀疑,其结果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考虑到这里,敬太郎得出的结论是,在水到渠成之前,在辨认是否有黑痣这件事上还是不要造次为好。不过敬太郎已经暗下决心,准备悄悄地跟在二人后头,可能的话,哪怕是断断续续的也好,要把他俩的谈话装进耳朵一些。他认为,没得到对方许可就把人家的言谈行动记录在脑海里,从道德层面上讲,没有接受良心裁判的必要。而且,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即相信自己费尽周折得到的成果肯定会为熟谙世故的田口用到善意方面去的。
过了一会儿,男人做出了邀请那女子的样子。看来女子笑着拒绝了。最后,半侧身相向而立的二人肩并肩朝瓷器店房檐下走去。然后又从那里朝东走去,二人挨得很近,只差手挽手了。敬太郎急步赶上五六米,紧紧地跟在他们背后,并且把自己的步伐改成和他们一样的速度。为了避免万一女子回过头来引起怀疑,他根本就不把视线盯在二人背后,而是两眼故意瞧着其他方向,就好像在天下人共有的马路上偶然碰到一起,脚前脚后朝同一方向走去一样。
三一
“不过,也太过分了。叫人家等了这么长时间。”
这是钻进敬太郎耳朵里的第一句话,是女子抱怨的声音。可是男人的回答却半句也没听清。接着估摸又走了十多米远时,二人脚下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节奏,挨在一起的影子几乎要拦住敬太郎的去路了。而从敬太郎方面来说,要想避免从后面与对方撞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超到前面去,否则就太难堪了。他怕二人掉身回来,便当机立断靠到旁边一家果品店橱窗前,把身子隐蔽起来,并且装作注视摆在里面的一个大玻璃罐子里的饼干的样子,同时在等着二人的动静。看上去男人仿佛把手伸进了外套,过后又马上略微把身子侧向一边,迎着店里的灯光看右手提着的一样东西。这回敬太郎看清了,原来是块金壳怀表正在男人脸下闪闪发光。
“才六点嘛,还不算太晚。”
“不早了,已经六点了。再过一会儿我就该回去啦!”
“那可太遗憾了。”
二人又迈动了脚步。敬太郎也不再注视罐里装的饼干,从后面跟了上去。二人来到淡路町,从这里拐进一条通向骏河台下的窄巷。敬太郎也想跟着拐进去,却发现二人进了拐角处的一家西餐馆。趁这个机会,他从侧面朝二人脸上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男一女正处在餐馆门口射出来的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之下。离开电车站时,敬太郎简直猜不出二人要一块到哪儿去,现在竟突然进了这么一家实在不怎么样的饭馆,因而不能不使敬太郎深感意外。这家西餐馆叫“宝亭”,敬太郎过去就知道,因为他以前常经过这里进出大学。最近经过修缮以后,外面都油漆一新,有半面朝向通电车的马路,看上去像是斜劈下来的屋脊则朝着正南方向,他从这里路过时常常看到。他甚至还记得,当仰头观看制成横额的“慕尼黑啤酒”的广告时,有好几次从这堵闪着淡蓝色油漆光泽的墙壁里面传出了刀叉激烈碰撞的声音。
关于二人的去向问题,敬太郎既没有明确的把握也没有准确的估计,甚至说不定会被引进弥漫着濛濛紫气的迷宫里去。正是因为有这种预感在暗地里起作用,敬太郎才跟踪到这儿来的,不过这家不断从厨房里往街上飘出一阵阵油炸土豆和油煎牛肉香味的西餐馆,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平常了。但他马上又转念一想,比起躲进自己根本无法靠近的幽密场所而再不露面相比,还是进了这家西餐馆对自己更为有利。同时他也想通了,这一男一女钻进任凭谁都可以靠近的新油漆的普通西餐馆里面去,反倒令人觉得安全保险。幸好,他身上还带着钱,对于在这种水平的饭馆里打发掉由冬季室外空气引起的食欲,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准备紧跟二人之后走上这家餐馆的二楼,但当来到明晃晃的电灯光射向街面的门口时,蓦地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已经被那女子记住了自己的长相,倘若脚前脚后同时赶到二楼上去,那就未免失算了。弄不好,简直就等于故意让对方怀疑:这人是来跟踪自己的。
敬太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射到街上的光亮中横穿过去,沿着黑乎乎的小巷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随之又在小巷尽头下坡处的黑暗中站了一下,宛如把自己的影子收进自身内部一般,然后又悄悄返回明晃晃的餐馆门口,一低头钻了进去。由于过去经常到这里来,他对餐馆内部情况了如指掌。纵使下面没有了接待顾客的房间,二层和三层也足够应付的,不过在客人不太满的情况下决不往三层上招待,大体上二楼就足够了。所以敬太郎心里做好了准备,上楼后只消观察右手尽里面或左手旁边的大厅,就肯定能看到二人的座席;如果不在这两个地方,那就只好打开阳面的那个细长房间了。敬太郎怀着这种想法刚要登上楼梯,发现上面入口处已经站了一名白衣侍者,正准备给他带路。
三二
敬太郎是拿着手杖走上楼梯的,所以在带他入座之前,侍者首先把那根手杖接了过去。同时口里说了声:“请到这边!”转过身去把他带到了右手的大餐厅。他从侍者身后一眼就看清了自己手杖的下落。同一瞬间他还发现,那里挂着刚才曾引起注意的那顶黑色礼帽。近似雪花点的黑外套和女子身上的素底大衣也全部挂在那里。侍者掀动大衣下摆把竹手杖戳进去时,素底大衣的纺绸里子在敬太郎眼前闪了一下。待到蛇头隐进了大衣后面,他才把目光转向大衣的主人。幸运得很,女子正与那男人相向而坐,只把后背朝着进门方向。敬太郎瞧着女子的背影,首先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敬太郎考虑到,对于一般妇女来说,听到新来顾客的响动,纵使满心想回头看看,也怕一转身破坏了落座后的优雅风度,所以除非十分必要,在正常情况下她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果然不出他所料,女子没有扭过头来。趁这个工夫,他走到女子的座位跟前,准备坐在与女子背靠背的第二排餐桌边。这时,男人抬起脸,朝既未坐下也未扭转身的敬太郎看了一下。男人餐桌上点缀着一盆盆景,在一只中国格调的圆盘里栽着松梅。男人面前有一碗汤。他和敬太郎四目相视时,手里的大汤匙照常伸在碗里。他俩中间相距不过六尺,明亮的电灯照耀着每一个角落,而铺在桌面上的雪白餐布又恰似为这亮光助兴似的,从四面八方的餐桌上把水银般的光线反射过来。在具备如此方便条件的餐厅里,敬太郎把男人的面孔瞧了个够。正像田口事前通知的那样,在这个男人的眉宇之间,确实长了一颗很大的黑痣。
除去这颗黑痣,男人的相貌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眼睛、鼻子、嘴,全都长得普普通通。可是,当这些分开来看似平庸无奇的器官聚在一起,并在一张细长脸蛋上占有各自的位置时,无论谁都只好承认他是一个具有非凡品格的绅士。当他与敬太郎目光相遇时,他把匙子伸在汤碗里,暂时停止了喝汤,从这种态度来看,甚至还可以说带有某种高尚的派头。看到这里,敬太郎转过身去,背朝男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琢磨着“侦探”这两个字的字面含义,觉得这男人的举止风度和侦探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敬太郎发现,从长相上看,这个人没有任何值得侦察的东西。取下摆在他脸上的眼、口、鼻或任何一个器官来看,都长得极为平常,根本甭指望在那里面藏住秘密。敬太郎坐到自己席位上时,不禁有股失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因为自己对从田口那里接受过来的今晚这项任务的兴趣,至少有三分之一早已消失。首先,连接受这项任务本身在道德上能否站得住脚都值得怀疑。
他点好菜后就愣怔怔地坐在那里,连面包都没碰上一碰。男人和女子看样子对坐在他们旁边的这位新顾客产生了几分顾虑,暂时中止了谈话。但是,在敬太郎面前出现了热气腾腾的白盘子之后,二人似乎又添了几分兴致,声音交替着飘进了敬太郎的耳朵。
“今晚不成啦。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什么事?重要事嘛。是轻易不能讲的事。”
“哎呀,你真是的!其实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亏你让人家等了个够。”
女子有点挑理地说。男人好像对四邻有所顾忌似的低声笑了,二人的谈话到这里又静了下来。稍停了一会儿,男人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总之,今天晚上有点太晚了,还是算了吧!”
“一点也不晚!坐电车去马上就到嘛!”
女子的劝说,男人的犹豫,敬太郎全都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究竟打算去哪儿呢?一到这关键的目的地问题,敬太郎就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了。
三三
敬太郎望着残留在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西式餐刀和旁边那堆切成一块块的红萝卜,心里在想:再听一会儿或许就会有眉目的。看样子女子仍坚持硬要男人照自己的主意办。男人则每次都找各种借口加以推托,然而态度却总是那么和蔼,竭力避免激怒对方。敬太郎面前送上来肉和青豌豆时,女子也终于开始让步了。敬太郎内心里一直在暗暗求老天保祐,要么是女子坚持到底,要么是男人适可而止地表示屈服,这两者能居其一就好了。所以,当发现女子并不如原来想的那么坚强时,他不禁感到甚为遗憾。别的还都问题不大,唯独二人要去的目的地,敬太郎很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探听出来,而这个目的地的名字却始终没有被提到,因为它在二人中间是不必讲出来的。不过照现在这种情况,谈话是不会有任何结果了,这一男一女的话题势必要自然而然地转到其他方面去,因此敬太郎的指望也就暂且落空了。
“好吧,不去也行,把那个给我。”过了一会儿,女子开口了。
“那个?只说这两字我可不明白。”
“嗳,就是那个嘛!前几天的。嗯?明白了吧?”
“一点也不明白。”
“你呀,太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的。”
敬太郎真想扭头朝后面看上一眼。就在这时,传来了咚咚的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下子乱哄哄地闯进来三名顾客。其中一名是军人,穿着土黄色军服,脚下蹬的是长筒皮靴。当他走在地板上时,腰里挂的剑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跟皮靴踩出的声音合成了一曲二重奏。三人上来之后,被领进了右侧的一个房间,由于这通响动搅乱了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在剑光闪烁之中,敬太郎也只好半路收住好奇之心。
“就是前几天给我看过的东西嘛。明白了吧?”
男人没有明确表态。敬太郎自然更无法想象。他真恨这女子,既然自己坦然自若地想要一样东西,为什么不清清楚楚地把名字讲出来呢?他毫无理由地就是想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时,男人开腔了:
“那种东西,现在能带到这儿来吗?”
“谁也没说带到这儿来呀!我只是说送给我嘛!下次也可以。”
“既然那么想要,送给你也行。不过……”
“啊,太好啦!”
敬太郎又产生了回头看看女子表情的欲望,顺便也想看看男人的态度。可是,自己坐的位置刚好与女子成一直线,而且是背靠着背,想到这儿便只好慎重地暂时不轻举妄动,做出一副目光窘迫的样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朝正面扫视了一番。这时,从厨房入口方向又有一名侍者端着两个白盘子走了过来。侍者把盘子放到二人面前,换下已经用过的盘子,然后又走开了。
“是只嫩鸡哩!吃点吧?”男人说。
“我已经吃好了。”
听口气女子并没有伸手去动嫩烧鸡,反而腾出口来比男人讲得更起劲了。从二人的一问一答来推测,女子硬朝男人要的,似乎是十分贵重的珊瑚珠之类。男人以精于此道的口吻向女子做了各种说明。然而那只不过是些时髦人物津津乐道的知识而已,敬太郎既无兴趣也不了解。男人耐心地叮嘱女子,有一种伪造的珊瑚珠,往上面按一些指纹,常常可以骗过人的眼睛,不过用手摸上去却显得有点粗糙,所以和真正的古物一下子就能区别开。把前前后后的情况综合到一起,敬太郎听出,原来是女子在向男人要一样古代的珠宝,而且这件珠宝很贵重,又很珍奇,现今已经轻易找不到了。
“给是可以给的,不过你要那种东西准备干什么呢?”
“倒是该问你要它干什么。一个男人家,还要留着那种东西。”
三四
沉默一阵之后,只听男人朝女子问道:“你是吃点心,还是要水果?”
“什么都成。”女人答道。
这简短的对话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信号,说明他们的进餐终于临近了尾声,而在一直全神贯注窃听二人谈话的敬太郎的耳朵里,这声音顿时成了促使自己注意肩负责任的警钟。他自己给自己规定了任务,认为对离开这家西餐馆后的二人的行动还有进行观察的必要。他十分清楚,若和二人同时下楼就失策了。假使在二人之后离开席位,结局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一支烟还没来得及吸完,他们的身影就会消失在漆黑的夜幕和杂沓的人迹之中,找不到了。敬太郎考虑,如果想不出纰漏地紧紧盯住他们的身影,那就必须抢先一步离开这里,守候在对方不易发现的隐蔽处或别的什么地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敬太郎意识到,三十六计莫若赶快结账为上计,于是赶紧叫侍者把账单拿来。
那一男一女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不过二人之间已经再提不出什么固定的话题,靠这些话题交流感情和意见的机缘也就不存在了,眼下只不过云里雾里漫无边际地东拉一句西扯一句而已。可以列为男人特征的眉宇间的那颗黑痣也从女子口里偶然冒了出来。
“你怎么在那个地方长了颗黑痣呢?”
“反正不是最近突然长出来的,一生下来就有了。”
“不过,长在那个地方倒并不难看。”
“再难看也没办法喽!天生的嘛。”
“赶快到大学去让他们给挖掉就成了嘛。”
敬太郎这时正低着头在映出自己面部倒影的洗手盆里洗手,听到这里不禁偷偷地笑了,同时用两手遮住面颊,尽量忍住不笑出声来。正巧侍者把找回的钱放在盘里给端回来了。敬太郎悄悄站起身,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楼梯口,立在那里的侍者立即放开嗓门朝楼下通知道:“送客啦——”与此同时,敬太郎想起忘记去取方才交给侍者保管的手杖了。那根手杖至今仍被置于室内一角的衣帽架下,躲在女子那件长大衣的下摆后头。敬太郎怕惊动还在餐厅里的那对男女,于是蹑手蹑脚地折回身来,轻轻地取出手杖。当他握住蛇头时,觉得光滑的纺绸里子和柔软的外套衬布甜滋滋地触到了自己的手背。他格外小心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楼梯上,随后突然改变节奏,急步咚咚咚地跑下楼梯。刚一来到外面,立即从电车路上朝对面横冲过去。跑到快撞墙的地方,正好有一家又像旧衣店又像西装店的大店铺,他便扭身背冲店内的电灯站下。只要站在这个地方,那两人从西餐馆出来后,不论他们沿大马路朝右拐,还是往左转,也不管他们顺着中川拐角朝连雀町方向穿过去,还是一出门立即踏小巷直奔骏河台下,怎么走都不必担心逃出自己的视野。想到这里,敬太郎满有把握地拄着手杖,紧紧锁定西餐馆正门。
大约等了十分钟以后,在等于监视焦点的光亮中却根本不见人影出现,敬太郎心中不禁产生了怀疑。无奈,只得朝二楼望去,两眼仿佛要看穿那层只有窗子还闪着亮光的内部似的,心中则暗暗祈祷他们能快点离开餐桌。每次移开疲劳不堪的视线时,他都要仰起脸看看屋顶上方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直到方才为止,照耀地面的人间灯火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竟让他把这浩瀚夜空的存在给忘掉了。而它,似乎从方才开始就在墨黑墨黑的头顶上酝酿着一场冷飕飕的细雨,这使敬太郎的心变得寂寞凄楚起来。一个想法蓦地涌上敬太郎的心头,情况会不会是这样:刚才二人因为顾忌自己,只讲了一些一般的话题,自己走后他们才趁机商量起最为关键的问题来了呢?自己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事情窃听到手。他带着这种疑惑的心情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空,仿佛从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相向而坐的人影。
三五
他后悔瞻前顾后过了头,反而过早地离开了西餐馆。可是既然那二人对他已经有所顾忌,即使在原席位上一屁股坐到底,也不可能听到超出普通闲聊范围的话题。所以,假定像刚才那样坐着不动,其结果也仍然和提前离席相差无几。想到这里,他也就只好忍住寒冷继续监视下去了。这时,他感到帽檐上好像落了两滴雨点,于是又仰起脸朝漆黑的空中望去。跟他脚下的电车路不同,头顶上异常静谧,除了黑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遮住视线。他仰起脸,想等着有一滴雨点掉在面颊上。他久久凝望着混沌一片的漆黑夜空,怕马上会下雨的担心随即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偶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如此从容不迫的夜空下面,自己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替别人干这种不得安生的勾当呢?与此同时,觉得一切责任似乎都在自己正拄着的这根竹手杖身上。他依旧抓住蛇头,把手杖挥动了几下,好像要把郁积在胸中的对寒冷的怨恨发泄出来似的。正在这时,等得不耐烦的那一对人影从西餐馆门口走了出来。敬太郎第一眼就看到了围在女子细长脖颈上的雪白围巾。二人快步来到大马路上,沿敬太郎对面一侧朝来时走过的路折回身去,方向同刚才正好相反。敬太郎也毫不犹豫地横穿马路到了对面。他以缓慢的步履迈动着双脚,好像在挨家观察点缀得花花绿绿的商店橱窗。跟在后面的敬太郎必须与二人的步伐协调起来,因而对他俩过于迟缓的速度简直伤透了脑筋。男人嘴里叼着香味浓烈的雪茄,边走边朝夜幕吐出微呈白色的烟雾。由于风向的关系,这烟雾常常带着一股香味钻进跟在后面的敬太郎的鼻孔里。他一面嗅着这浓烈的雪茄香味,一边强忍着踩着缓慢的步伐,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男人个头很高,从背后望去,颇有点像西洋人。在这点上,他衔在嘴里的香味浓郁的雪茄,也多少帮忙给人造成了错觉。紧接着,联想又一下子移到了伴侣身上,那女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给外国人做了小老婆的日本妇女,连手上戴的皮手套也像是外国丈夫给买的。敬太郎心里蓦地泛出这么一种假想,虽说觉得好笑,却自己一个人愈想愈来劲。正在这时,二人来到刚才碰头的那个电车站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随即跨过电车路又转到对面去了。敬太郎也照二人的样子走了过去。走着走着,二人又在莫土代町街角处从这边踱到对面去了。敬太郎也跟着来到了同一侧。二人又开始朝南移动。走到离街角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这里也竖着一根涂了红漆的铁柱子。二人走到那根柱子跟前停住了脚步。敬太郎这时才发现,他们又要坐三田线往南回家,或是到那边的什么地方去。于是自己也做好了必须坐上同一辆电车的思想准备。二人不约而同地朝敬太郎这边扭过头来。这固然是因为电车要从他所在的方向拐过胡同开过来,但敬太郎仍然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他把帽檐翻过来,用力往下拉了拉;有时又用手摸摸脸蛋,或是把身子尽量靠到房檐底下,或是故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莫名其妙的目标,就这样受罪似的急切地等着电车的到来。
不一会儿,一辆电车开过来了。敬太郎煞费苦心地避开嫌疑,故意要等二人上去之后再登上电车。当他正为此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时候,女子怕被人踩上那件大衣的下摆,朝后撩着移步上了驾驶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紧跟其后的男人却毫无要上的架式,只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并拢脚跟站在那里。敬太郎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男人是为送那女子上车才特地来到这里的。说实话,他对这男人倒无所谓,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女子。假定他俩在这里分手,自己当然要丢开男人而只盯住那女子的去向。可是自己从田口那里接受的任务与女子无关的,只是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的行动,因此他便强行忍住冲动,没有跳上电车。
三六
女子上车时,曾以目光向男人微微致意,随即走进里面不见了。因为时值冬季夜晚,玻璃窗子统统都关得严严的。女子也没有再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向男人打招呼。尽管如此,男人却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等候电车开走。车开动了。仿佛看清二人之间已不再需要彼此致意似的,电光照耀着车窗急匆匆地往南驶远了。男人这时才把衔在口里的雪茄丢到地上,然后转身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往左拐后停在一家出售进口货的商店前。这里是敬太郎记忆犹新的电车站。他左躲右藏地跟踪男人来到这里,又伸长脖子看起这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自己根本不想看的商品来,其中有什么新式领带呀,西式大礼帽呀,花纹新颖的裹在腿上保暖的毯子呀,等等。脑子里却没有停止思考,他觉得若照这样顾虑重重,当侦探的念头也就只好打消了。如果说女子走开,敬太郎对自己的工作也就厌倦起来了,这种讲法也未必尽然;但有一点却十分明显,那就是与以前程度相仿的压抑感又急剧地充塞于心头而不能自已。他的任务只限于侦察戴黑礼帽的男人在小川町下电车后两小时以内的行动,到这里早就完成了,他甚至想干脆还是回家睡觉去吧!
就在这时,来了一辆似乎是男人一直在等的那路电车,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抓住车门两边的铁棍,说时迟那时快,十分自然地一下子把身体送上了还没停稳的车厢。方才正在犹豫的敬太郎猛然想到此刻机不可失,也立即跳上了同一辆电车。车内并不太挤,乘客有充分条件彼此自由地打量对方的面孔。敬太郎刚走进车厢,立即有五六个已经落座的乘客同时把视线射了过来。其中也夹有刚刚坐下的戴黑礼帽男人的视线,他的眼神里现出吃惊的样子,好像记得见过敬太郎,但没有进一步表现出怀疑自己正在被盯梢的神色。敬太郎好不容易才使神经松弛下来,选了个与男人同一侧的座位坐了上去。这辆电车将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看了看牌子,只见用黑字写着“开往江户川”。他暗自做好思想准备,只要男人换车,自己也赶快下去,所以每到一个电车站都要偷偷看一下男人的动静。男人始终把手插在衣袋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或把视线落到自己的膝盖上。若把他这副神态形容一下的话,似乎可以说什么也没想,又好像在想什么。然而从快到九段下的时候起,他就不时地伸出本来就很长的脖子,好像要认准什么东西似的,探头朝窗外望去。敬太郎也情不自禁地受到影响,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也看不清的车窗外边,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没过多久,在电车行驶的轰响声中,雨点撞击窗玻璃的声音就稀稀拉拉地在耳边响起来了。他端详着随身携带的竹手杖,想到要是不带它,而把雨伞带来就好了。
自从离开西餐馆以后,敬太郎一直留心观察头戴黑礼帽的这个男人的人品和他那对世界根本不存疑虑的眼神,结果这时才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搜集毫无价值的材料,还不如索性公开主动地跟他搭话,然后只把得到他本人同意的事实报告给田口,尽管这样做似乎已经为时过晚,但也还是够痛快的。想到这里,敬太郎便开动脑筋研究起向他做自我介绍的良策妙计来了。就在这阵工夫,电车终于开到了终点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了,电车刚一停下,哗哗的雨声就骤然袭进了他的耳膜。戴黑礼帽的男人说了声:“太糟糕啦!”边说边竖起外套衣领,把西服裤脚卷了起来。敬太郎拄着手杖站起身子。男人走到雨里,立即抓住一辆靠过来的人力车。敬太郎也不甘落后地雇了一辆。车夫驾起车把问:“去哪儿?”敬太郎命令道:“跟在那辆车后面!”车夫说了声:“好!”便没命地跑了起来。沿着唯一的一条路跑到矢来交通岗下面,车夫又停住脚步放下车把问道:“先生,往哪边走啊?”那男人乘坐的人力车,从车篷内怎么张望也找不到影子了。敬太郎一动不动地用手杖撑住车身,在哗哗的落雨声中不知该向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