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镜池。沿着观海寺后边一条道路穿过松树林走进山谷,还没有登上对面的山丘,路就分成了两条,自然地环绕着镜池。池畔生长着许多山白竹,有的地方道路两旁丛丛簇簇,每有行人通过,总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树林,可以望见池水,但是不实地绕着池子走一圈,就无法知道这池子从哪里开始到哪里为止。一旦走起来觉得很小,不过半里多路。然而形状很不规则,时时看到岩石自然地横卧在水边。池畔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就像它的形状一样难以形容。这起伏像波浪似的接连不断,没有一点规律。

池子四周杂木丛生,数不清究竟有几百棵,其中还有没长出春芽的。枝叶不太浓密的地方,依然承受着春天温暖的阳光,树底下小草在萌动,其中壶堇花的淡影依稀可辨。

日本的堇花给人的感觉像是在睡眠。西洋人用这样的诗句形容它,“似天来之奇想”,到底是不大相称的。我一想到这里便立时停下脚步。脚一旦停下,就一直呆立原地,直到厌了为止。能够这样呆下去的是幸福的人。在东京要是这般呆着,立即就会被电车轧死。即使不被电车轧死,也要被警察赶走。城市这种地方,总把太平之民当乞丐,而给小偷头子的侦探付高薪。

我以草为茵,将这太平的屁股缓缓坐下来。即使在这里一连坐上五六天不动也没人埋怨你,所以不必担心。自然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大自然虽然有时是无情的,毫无顾忌的,但绝不因人而异地采取轻薄的态度。不把岩崎、三井[1]放在眼里的大有人在。但对古今帝王冷眼旁观,蔑视其权威如风马牛不相及者唯有自然。自然之德高高超越尘界,它毫无局限地树立了绝对的平等观。与其率领天下之群小徒招泰门[2]之怨愤,远不如“滋兰九畹、树蕙百畦”而起卧其中更堪称上策。世界谓之公平,又谓之无私。如果真能实行起来,那么最好每天杀一千名小贼将他的尸体用来养育满园花草。

我的思考有点堕入理论之中了,也就变得无聊起来,我特意到镜池来,并非为了磨炼这种小学程度的感想。我从衣袖里掏出纸烟,“刺”地擦着了火柴。我的手感觉是擦了,但却看不见火光。我把“敷岛”牌香烟的一端猛然一吸,鼻子里冒出烟来。哦,我发现烟到底是吸着了。火柴在短草里像小蛇一样吐着一缕青烟,随后便寂然泯灭了。我逐渐挪向水边去坐,直到我坐着的草地隐没到天然的池子中,我一伸腿可以触到温暖的春水的时候,这才停止下来窥视着水面。

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似乎并不很深。细长的水草无可奈何地沉在水底。我说它无可奈何,因为除此之外,再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儿形容它。我知道山冈上的茅草会随风披靡,我知道藻荇逗弄波浪的感情,而这些沉入水下、长年无人问津的水草,也同样具备一切可动的姿态,朝朝暮暮等待有人来逗弄一下。它们从黎明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黎明,茎尖上凝聚着几代相思,至今未能如愿地动一动,也没有心甘情愿地死去,它们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站起来,顺手从草中拾起两块石子,想做点功德,向眼前抛出了一块,咕咕泛起两个小泡后立即消失了。我心里一个劲儿想: 立即消失了,立即消失了。透过水面一看,只见三根长发忧郁地摇动起来。这下子可看到了,忽然一股浊水从池底泛上来遮住了水草。南无阿弥陀佛!

这次下决心使劲向中央抛去。“叮咚” 一声,发出幽然的声响,四周寂静的景物毫不为之所动。我不想再抛了,便把画箱和帽子放在这里,向右边转去。

登上丈把高的山坡,头顶上一棵大树亭亭如盖,身子顿觉寒冷起来。对岸幽暗的地方,一株茶花正在开放,叶子深绿,即使大白天在太阳底下看,也没有轻快之感。这株茶花长在远离岩角一丈多远的深谷中,没有人知晓。它悠闲地开着花儿,紧紧抱成一团。那么多的花数上一天也数不清。然而她那鲜艳的花朵,叫你一看到就想数一数。但是她只是鲜艳而已,并不给人以明朗之感。像一团火,蓦然燃烧起来,其后而来的便是凄清。再没有比这更迷惑人的花了。我每逢看见生长在深山里的茶花,就联想起妖女的形象来。她用乌亮的眼眸勾引人,不知不觉间将嫣然的毒素喷入你的血管,等你发现受骗时已经迟了。当我看见对面的茶花时,心想,唉,要是不看到它该多好。那花的颜色不是普通的红色,夺目的艳丽深处隐含着无法形容的沉郁的色调。人们看到雨中悄然零落的杏花会产生哀惋之感;看到冷艳的月下海棠会抱有怜爱之意。而茶花那种沉郁的色调就不同了,它带有阴暗、歹毒和恐怖的气氛。它以这种情调为基础,外表装扮得十分华美,然而既无媚人之态,也无迷人之姿。它时开时落,时落时开,躲在不惹人注目的山阴里从容度过几百年星霜。只要看它一眼便是死期到了!人们无法从它的魔力之中逃脱。那颜色不是普通的红色。那红色是遭受屠戮的囚人的血兀自招惹人眼,兀自在人的心中制造不快,那是一种异样的红色啊!

看着看着,一团红色的东西啪地落到水面。在这沉静的春天,动着的只有这样一朵花儿。片刻,又落下一朵来。那花决不散开,它不是零落,而是紧抱一团飘离枝头。飘离枝头时是一次离开,似乎毫无眷恋;落下来紧抱一团,这真有点叫人生畏了。又啪地落下一朵。我想,这样落下去,池水会染成红色的吧。花静静漂浮在水面上,现在已经有些微红的感觉了。又落下一朵。是落在地上还是落在水中?没有区别,都是一样悄然无声地漂浮着。又落下一朵。我想,这花也许会沉下去。年复一年,几万朵茶花,浸在水里将颜色溶于水中,腐烂成泥,渐次埋进池底。几千年过后也许这古池在人们不知不觉之间会积满飘零的茶花而变成平地。又是一大朵像涂着血的灵魂一般落下来。又落下来一朵。啪哒啪哒落下来,永无止息地落下来。

我想,在这地方画一位美女漂浮在水里会怎么样呢?我想着想着回到原来那块地方,抽着香烟陷入了沉思。温泉场那美姑娘昨日的戏言,像波涛一般在我脑海里翻滚。我的心像被大浪扑打的木板一样漂摇不定。我想以她的脸庞为依据画一美女浮在茶花荡漾的水面上,她身上再画几朵飘落的茶花。我要表达一种茶花永逝不尽,那女子永浮不沉的意境。不知是否能画得出来。按照那本《拉奥孔》的理论——《拉奥孔》不去管它!——不论违背不违背原理,只要能表现那样的心情就好。但是,不脱离人生而又能传达出超脱人生的永恒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面部就难画好,即使借她的面孔为凭依,然而那表情却不合适。苦痛太甚,就会毁掉全部画面。相反,一味追求欢快的表现也不可取。我想,改用另外的相貌怎样呢?扳着指头想来想去都不理想。依然是那美姑娘的面庞最为相宜。不过总有一种不足之感,究竟这不足表现在何处,我也不明白。因此,我不能凭借自己的想象任意改换。如果为她添加一种嫉妒怎么样呢?嫉妒会增加过多的不安。改成憎恶呢?憎恶又过于激烈了。怒呢?怒又破坏了整体的调和。恨呢?假如是富有春意的春恨自当别论,单是恨又流于庸俗。经过反复考虑,终于想到了: 在多种情绪中忘却了“哀怜”二字。“哀怜”是神所不知而又最接近神的人之常情。那美姑娘的表情里丝毫没有这种哀怜的成分。这正是不足之处。要是能用一种刹那的冲动使她眉宇之间倏忽闪现出这样的感情来,我的画就算成功了。然而——这表情何时能够看到则不得而知。平素那女子脸上只是充满着愚弄别人的微笑和那紧蹙柳眉、激进好胜的表情。光有这些是无济于事的。

忽然听到沙啦沙啦的脚步声。心中的图样消失了三分之二。只见一个男人穿着窄袖和服,背着柴禾,穿过山白竹直奔观海寺方向。他也许是从邻近山上下来的。

“天气真好呀!”

他拿着手巾和我打招呼。当他弯腰的时候,别在腰带上的柴刀闪闪发光。这人四十上下,身体很壮实,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一见面就像老相识一样和我攀谈。

“少爷也画画吗?”

“嗳,想到这池子旁边画画看呢。这儿真荒凉,看不到一个人哩!”

“可不嘛,这是山里呀……少爷翻过山头,想必很费一番力气吧?”

“哦,你就是那时见到的赶马人吗?”

“是的,我砍了柴运到城里去。”

源兵卫放下柴捆,坐在上头,掏出烟盒来。这是一个旧烟盒,不知是纸的还是皮的。我把火柴递给他。

“你每天打那里经过,吃得消吗?”

“哪里,习惯了呀。再说,又不是每天都去。三天一趟,有时四天一趟。”

“四天一趟也够呛。”

“哈哈哈哈。马怪可怜的,所以我总是四天跑一趟。”

“那太好啦,你把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哩。哈哈哈哈。”

“那倒也不是……”

“这池子真够古老的,大概是从什么时候有的呢?”

“亘古就有。”

“亘古?什么朝代?”

“反正很早很早了。”

“反正很早很早?怪不得。”

“很早以前,打从志保田家的姑娘投水时就有了呀。”

“志保田家?就是那温泉场吗?”

“是的。”

“你说那家姑娘投水了,她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吗?”

“不是她,不是这位姑娘,是很早以前的那位姑娘。”

“很早以前的姑娘,那是什么时候呢?”

“反正是很早以前的那位姑娘……”

“很早以前的那位姑娘为什么要投水呢?”

“那位姑娘听说也像现在这位姑娘一样俊俏呢,少爷。”

“哦。”

“有一天,来了一个游方僧……”

“游方僧?就是化缘的和尚吧?”

“是的,就是那种吹着尺八的游方僧。这位游方僧住在志保田村长家里的时候,被那位俊俏的小姐看上了。——这也许是前世姻缘。她哭着央求一定要同和尚厮守在一起呢。”

“她哭了吗?唉!”

“可村长老爷不肯答应,他说游方僧不能做女婿,到底把他撵走了。”

“是把游方僧撵走了吗?”

“是的。小姐跟在游方僧后头追,一直来到这里。——对面不是有一棵松树吗?她就是从那里投水的。——结果闹得远近人都知晓。听说当时小姐还带着一面镜子,所以直到今天,这池子还叫镜池。”

“哦,这么说已经有人在这儿投水啦。”

“这真是一桩怪事呀。”

“这是几代之前的事情呢?”

“反正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啦。还有呢——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说,少爷。”

“什么事?”

“那志保田家里代代出疯子。”

“哦?”

“这是阴魂作怪呀。现在的这位小姐,听说最近也有点异常。大家都这么传呀。”

“哈哈哈哈。没有这回事吧?”

“没有吗?不过那老夫人是有些奇怪呀。”

“她在家吗?”

“不,去年去世的。”

“唔。”

我望着烟蒂上漾起一缕细烟,不再说下去了。源兵卫背起柴禾走了。

我为画画而来这里,要是一直考虑这些事,听这些故事,接连几天也画不成一幅画。既然背了画箱而来,今天照理得打个草稿再回去。所幸,对面的景色还算有些意思,姑且先把那里画下来吧。

丈把高的苍黑的巨石从池子底下笔直地挺立出来,嵯峨地占据着浓重的池水的拐角处。巨石右边,山白竹从断崖直连着水际,密密丛丛,不留一点空隙。崖上长着一棵三抱粗的大松树,缠络着常春藤的树干斜逸出来,半个树身遮在水面上。那位怀揣镜子的女人,就是从这山崖上跳下去的吧。

我坐在三脚凳上,浏览可以入画的素材。松树、竹丛、岩石和池水,我一时不知道水应该取到哪里为好。岩石高一丈,影子也要长一丈。山白竹历历地映入池底,使人感觉仿佛不是生在岸上,而是密密丛丛钻进了水底。至于那棵松树,仰头望去,高耸入云,水里的树影又细又长。按照眼前这样的尺寸,很难摄入画面。干脆舍去实物,只画倒影,倒也别有兴味。画上水,画上水中的倒影,拿给人看,说这是一幅画,也许叫人吃惊吧?然而光是吃惊有什么意思,必须让人赞叹这是一幅完美的画才行。我全神贯注望着水面,思忖如何画法。

奇怪的是,光有倒影总是不能构成画面,我打算在同实物两相对照上面下一番功夫。我从水面转过眼睛,渐渐将视线移向上方。我观察那块丈把高的岩石,从倒影的尖端慢慢将视线移到水际,然后再露出水面,次第上升,一边看,一边逐一揣磨着景物的干湿、色泽和折皱、纹路。最后,我的视线越望越高,一直抵到这块危岩的顶端。这时,我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蛤蟆,手中的画笔突然落地了。

在夕阳照射的绿树林前,在晚春时节临近黄昏的暮色笼罩着苍黑岩石的景象中,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来。——这正是那个在花下使我吃惊、在梦幻中使我吃惊、身着长袖和服使我吃惊、在浴室里使我吃惊的女子的脸庞。

我的视线直盯着女子苍白的面孔,女子也尽量伸展着她那婀娜的身躯,站立在高高的岩石之上,纹丝不动。就在这一刹那!

我不由飞身跳起,那女子迅速转过身,腰间那像茶花一样鲜红的东西倏忽一闪,就向对面跑去了。夕阳掠过树梢,静静染红了松树的枝干。山白竹愈加青苍了。

我又吃了一惊。

* * *

[1] 三井和岩崎(即三菱)都是明治以后兴起的大财阀。

[2] 莎士比亚悲剧《雅典的泰门》里的青年主人公。他没落之后,以前受过他关照的人尽皆离反,泰门怅恨不已,郁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