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纳温泉浴场所在的比利牛斯山谷,对英国人来说,或者说实在的,对其他旅客来说,都挺陌生。爱找舒适旅馆和秀丽风景的游客,一般都不会到比利牛斯山东部去游逛的。他们难得越过吕尚镇;其实这样做也对,就此在这条山脉最美的一处结束旅程;他们大都会在这块也还不赖的地方受到向导、店主和租马人的哄骗迷惑,也就打消进一步远行的念头。从远方到这一带来疗养的病人也不常去维尔纳。时髦人士都讲究去邦纳温泉和吕尚镇,真正有病的人又去巴莱热和高泰莱。您在那些地方能遇到熙熙攘攘的巴黎游客啦,波尔多富商的夫人小姐啦,以及如今夹杂其中为数也不算少的英国绅士淑女。然而,比利牛斯山东部一带的游客仍然稀少。情况也许永远就这样了;那里尽管有许多美丽的山谷——维尔纳山谷也许是其中最优美的一个——却没法同游客所喜爱的欧洲其他地区的山峦景色相竞争。在比利牛斯山西部波·德·威纳斯奎和布莱希·德·罗兰一带,说得更精确些,就是这些名山从法国绵延进入西班牙境内的几处边界地点,人们即使拿那里同瑞士、意大利北部、提罗尔(1)和爱尔兰相比,也会觉得那里的景致并不见得逊色。可是东部山区嘛,就没法相比了。那里的小山稀稀拉拉,不密集相聚,从这个山谷到那个山谷的隘口峡道虽然并不显得低矮,却无悬崖绝壁使它们紧连在一起,因此欠缺壮观优美的景色。结果那里的旅馆当然也不如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了。

可是话说回来,其中倒有一座山峰堪与米迪峰(2)或玛拉德达峰(3)相媲美。谁也不会小看这座严峻而苍劲的卡尼固峰,它巍峨庄严,孤零零地矗立在两条从柏比南通往西班牙的道路之间,一条靠近柏拉迪斯,另一条靠近布隆。维尔纳温泉就隐藏在卡尼固峰西麓脚下一处僻静的山谷里,据我所知,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那样,这是比利牛斯山东部一处最优美的地方。

近几年常来这里洗温泉浴的人差不多都是从毗邻的柏比南、纳尔邦、卡尔卡松和贝奇尔各小城镇来的旅客,因此这里的温泉既不出名也不奢侈,价格也不昂贵,可是凡是信任这里的温泉的人都对它抱有信心;说真格的,到那里去的男男女女,有的是由于劳累而精疲力竭,有的是因为生活无节制而病倒,有的是因为过于忧虑而犯了神经衰弱症,个个洗了回去都变得精神焕发,体格健壮起来,足可以再次投入那多灾多难的世界继续搏斗一番。羡慕他们的人虽然也许会增多起来,可他们的性格在后来的年月里却好像并没起多大变化。

在那年月,维尔纳乡镇大名鼎鼎的人物要算鲍什妈妈了。人们也知道有过一位鲍什爹爹,因为如今还有个鲍什小子同娘住在一起,可谁也好像不大记得那位老爹了,只知道他一度确实存在过,他在维尔纳压根儿就无人知晓。鲍什妈妈虽是本乡人,婚后却没在乡间度过,早年孀居后又回到故里,当上维尔纳镇上的鲍什旅馆老板娘兼经理,也可说是旅馆的心脏和灵魂吧。

这家旅馆是一所结构略嫌粗陋的大房子,主要接待来维尔纳疗养的病人。它正好盖在一个喷泉的喷口上,泉水从大地内脏直接涌入浴池。旅馆设备可以容纳七十人,夏秋两季总是客满。冬春两季来的人也不算少,原因是鲍什妈妈收费低廉,设备也还凑合。

在这方面,说实在的,也在其他方面,鲍什妈妈拥有一个诚实女人的美名。她定了那么一个价格,任何设想出来的借口都没法说服她让点步。而这个价格所换回来的早点啦,午餐啦,温水浴啦,床铺啦,她可从来也没昧着良心降低水准。这原本是旅馆老板应该具备的品质,并不会赢得顾客过高的赞赏,却也得到公众经常光顾这份应得的报偿。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人认为鲍什妈妈的作为当中偶尔也出现一些差强人意的地方。

首先是她缺少一个作为公共场所的老板所应具备的那种笑容可掬的和蔼态度。就拿她一般的生活方式来说,她对待顾客严峻而寡言,在旅馆里独断独行,有时还表现得前后矛盾;谁要是建议她在某一方面哪怕只改变一天花样,或者刚露出一点抱怨的苗头,她都表现得不够理智,毫无商量的余地。

说真的,不管顾客对旅馆哪方面不满意,她一概容忍不了。她对这种抱怨只有一种答复。无论是男是女,谁要对旅馆不满意就可以随时打个招呼,立刻离开,悉听尊便。腾出来的地方反正会有别的顾客准备搬进来。她之所以能存有这种答复的魄力,主要还在于她收费低廉,而这种魄力她是十分珍惜的。

顾客遵照医嘱在不同时间洗温泉浴,但是旅馆一般供应水的时间是在清晨五点到七点,过时不候。早餐九点开,中餐定在下午四点。过了时辰,鲍什旅馆就没有任何别的吃喝了。村子里有家咖啡馆,绅士淑女可以到那儿去喝杯咖啡或糖水;旅馆里可绝无这项服务。在规定就餐时间之外,即使想用贿赂或者乞求的手法也没法弄到什么吃食。一位旅客,要是在最后一遍餐铃摇过十分钟之后才进饭厅,就会遭到鲍什妈妈的白眼,她总坐在她那张餐桌的首席。谁要是迟到半小时,那他只能赶上什么就吃什么,已经上过的菜一律不再找补。如果末一道菜已经上过,那就大可不必再进餐厅,去了也白搭。

在咱们这段故事所发生的那段期间,她那副外表可说是对她大为不利了。她六十来岁,胖墩墩的,脖颈短粗。那一头灰发,午餐时刻倒还梳理得整整齐齐,可是在这个钟点之前,人们整天都会看到乱蓬蓬的头发从小帽底下滋出来。两道眉毛又宽又密,然而单靠眉毛也没法使脸膛再现当年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情了。那两道浓眉确实有股威严劲儿,可还比不上眉毛下面一天到晚总戴着的那副绿眼镜更威严。有人分析之后认为鲍什妈妈之所以有股威力,奥秘之处全在于那副眼镜。

她习惯每天从早餐起就在旅馆里到处转悠,一直到该整装吃午饭时才算为止。

每间客房和浴室她都要进去看看,餐厅转一两个圈儿,厨房更是三番五次出出进进;她遍访每个角落,透过那副绿眼镜监视着一切;谁要是在她巡逻的时刻遇到她,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她习惯慢慢溜达,双手背在身后;除非客人主动跟她说话,她难得理人,而且也很少在这种场合跟人闲扯。如果有谁想谈点跟旅馆业务有关的事,她会听一听,然后给予答复——所答的话叫人听上去并不悦耳。

她就是这样独自闯荡江湖,是一位严峻固执、一本正经的老太婆,偶尔也会爆发一阵激情;她除了诚实之外,倒也不是说一点仁慈和柔情都没有。她生了不少孩子,足有七八个之多。其中死了一两个,另外几个成了家;这些儿子都在很远的外地安了家,在眼下咱们正谈的这件事发生时,只有一个儿子剩下来,还处于母权的管辖之下。

阿道夫·鲍什是目前这家旅馆的住客和食客对她众多的孩子之中印象最深的一个。他是顶小的儿子,鲍什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回到维尔纳来了,因此他是在乡镇里长大成人的。乡亲们都认为,认为得也对,他是他妈妈的心肝宝贝——比他哥哥姐姐都更受宠——简直是她的眼中花儿和命根子。这时他约摸二十五岁,近两年没待在维尔纳——原因容我慢慢道来。他被送到巴黎去开阔眼界,学法语以取代家乡山沟里的土腔土调;然后又离开巴黎到南方的兰格道克住一阵子,学点农业知识,据说日后对发展维尔纳山谷的农场可能会有点用场。他就快回来了,这叫他母亲异常高兴。

她这样慈祥而宽厚地宠爱这个宝贝儿子,也许不足以说明她的心眼儿好,可她也曾对一个邻居——不,一个与她竞争的旅馆老板——的遗孤表示了慈爱。维尔纳并非只有一家温泉浴所,不过另一家老板在鲍什妈妈返回定居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他人财均没兴旺,死后撇下他唯一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

这个小姑娘,玛丽·克拉维,在她爹去世后就被鲍什妈妈立刻接到自己家里来抚养了,尽管老太太过去对她爹十分怀恨。那时节,玛丽还是个婴儿,鲍什妈妈把她接过来时恐怕对姑娘日后的归宿也没多加考虑。不过她一直对小姑娘尽了做母亲的职责,姑娘也就成为旅馆里大家的小宝贝儿,阿道夫·鲍什最喜爱的玩艺儿——最后当然也就成为他最早的情人。

于是麻烦事在维尔纳出现了。当然,山谷里的居民早已发现这件正在发生和今后可能发生的事,只有鲍什妈妈还蒙在鼓里。后来,老太太终于醒悟过来,发觉阿道夫·鲍什,她的美德和财产的继承人,当地和邻近一带首屈一指、前途大有作为的青年,竟一心一意在转念头要娶那个穷孤儿玛丽·克拉维为妻了!

鲍什妈妈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有人钟情于玛丽·克拉维。她总把她当作孩子,当作自己施舍的对象,像大家都把这穷苦的玛丽视为一个小可怜虫那样看待她。她透过那副绿眼镜从来也没看出玛丽·克拉维是个美人儿,没有看出她富有小伙子们爱看的那种成熟的媚劲儿。在旅馆百十来件日常杂务事上,玛丽是鲍什妈妈的一个从不闲着的好帮手,老太太对她的能干心里完全有数,也很欣赏。可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老太太一直只把她看成是个有用的、干苦活儿的杂役。她挺喜欢自己抚养的这个孤儿——喜欢得甚至谁的话她都不愿意听,唯独听姑娘对旅馆事务的看法;但是“鲍什阿妈”——玛丽就这样称呼她——却对玛丽作为一个姑娘的美貌、文雅和温柔可爱一点儿也没注意到。

糟糕的是阿道夫对这一切并非熟视无睹。凡是他母亲忽视的地方他都赏识,结果是堕入了情网,这原本也是件很自然的事。因此他吐露了自己的爱情,玛丽也回报了他的爱情。

阿道夫至今只遇到过几件小事没顺心意,认为只要把他打算娶玛丽·克拉维为妻这件事告诉母亲,一切麻烦就会迎刃而解。可是玛丽具有女性的直感,心里对这事明白得多。她向他倾诉爱情时,害怕得浑身直哆嗦,几乎蜷缩成一团,而且在阿道夫准备去争取母亲同意时,就躲藏起来了。

早在咱们眼下要说的这件事的前两年,鲍什妈妈就发过一阵脾气,我也不必再多啰嗦。她起先滥骂抱怨一通,真够玛丽受的,后来又默默恨在心里,更够玛丽呛的;当然由此而决定该把可怜的玛丽送到孤儿院或者收留叫化子的济贫院去——简单说吧,只要她不在眼前,哪儿都行。她的前途啦,幸福啦,乃至她本人的存在啦,跟她又有什么关系?阿道夫·鲍什的前途和幸福——难道不应该认为是维尔纳顶顶要紧的大事吗?

不过这种极其尖锐的局面并没持续多久。首先,鲍什妈妈在那副绿眼镜下面确实有一颗慈爱而温柔的心;头两天盛怒之后,她承认必须给玛丽·克拉维做个安排;到了第四天,她又确认旅馆这个小天地,她的天下,如果少了玛丽·克拉维就不会给料理得有她在那样好了。其次,鲍什妈妈有位朋友,他就严重事务所提的意见她有时是会听取的。这位朋友告诉她,既然必得弄走这对情侣当中的一个,倒不如把阿道夫送走更好;他离开土生土长的山旮旯到外地去住几个月,会受益良多的;倘若离家一两年,即使不能叫玛丽忘掉他,也会叫他忘掉玛丽的。

这儿咱们顺便提一下这位朋友。在维尔纳,一般人都管他叫上尉先生,尽管他压根儿就没晋升到那个军衔。他在陆军里还是准尉的时候就伤了一条腿,领取抚恤金过活,从而断送了他的前程,使他没法再走那条通往荣誉的艰险道路。近十五年,他常到鲍什妈妈家来做客,起初作为一位偶尔来往的客人,可是近些年来,就跟她本人一样长久待在那里了。

人们总称呼他上尉,他的真名实姓也便很少让人提起。然而,咱们不妨也知道一下他叫西奥多·坎潘。他个儿高,长得很神气,一向穿着一套黑衣服,当然质地粗糙,不过总是刷得蛮干净,一尘不染;他五十来岁,特别显眼的是腰板挺得笔直,另外惹人注目的就是那条黑不溜秋的木腿。

这条木腿大概是他最扎眼的地方了。上尉总是根据情况所需,亲手把它上漆、磨光、擦亮,让它总显得乌黑锃亮。它比一般木腿长一些,正如上尉确实比一般人高一头一样;然而,看来它好像并没妨碍他原有的那种僵硬死板的动作。它从来没有使他像其他装木腿的人那样经常感到碍事。而且为了让它显得更光彩,他还在木腿中央,或者可以说小腿周围,加上一个光亮的铜箍,就像擦亮了的金子那样闪闪发光。

近几年来,上尉已经习惯于每天晚上七点钟左右到鲍什妈妈那间密室——一间小而黑的私人起居室里坐坐,她总在那里结算每天的账目,核算一下利润;他在那里当着她的面享受咖啡和葡萄酒的款待——这些确实都由她出钱,因为从不上账。我说过在这家旅馆一过规定的吃饭时间就没有吃喝了,我这么说,只指笼统的市面而言。店里尽管不许再有什么买卖交易,可是就友谊而言,这些对上尉来说倒是一向许可的。

就在这种场合,鲍什妈妈常常谈谈她的私事,征求并接受别人的意见。因为鲍什妈妈到底也是个凡人,如果没人相助,她那副绿眼镜也不可能助她度过人间一切烦恼。五年前,维尔纳的乡亲们发现鲍什妈妈打算下嫁上尉,纷纷议论这件事足有十八个月之久;可是不管有多大的耐心,最终也全耗尽了,因为除了天天喝杯咖啡之外,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发展,这个话题也就渐渐消失——鲍什妈妈根本就没理睬这档子事。

她虽然不考虑自己再醮,却常想到别人家的婚事;近几天来,在晚间喝咖啡和葡萄酒的当儿,两人又在商讨一桩婚姻大事。人们见到鲍什妈妈大发雷霆,上尉替玛丽求了情,最后按他出的主意,玛丽留下来,阿道夫给送走了。

“阿道夫不能总不回来呀。”鲍什妈妈提出她的困难。上尉虽然也承认这个事实,却说玛丽可以在两年还没结束之前就嫁给别人啊。问题便由此而产生。

可是把她嫁给谁呢?对这个问题,上尉心地坦然地答道,鲍什妈妈最好亲自作出抉择,这比他来做更为合适。他闹不清玛丽的经济地位。要是夫人同意给她个小嫁妆嘛,上尉认为这事就比较容易安排啦。

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谈了好几个月,玛丽在这期间继续郁郁寡欢地干活儿。她心中只有一个安慰,那就是阿道夫离开之前,确实握着她送给他的那个小十字架,向她许下诺言:人间任何借口也不能把他俩拆散——早晚他一定会成为她的丈夫。玛丽觉得要不是有这项幸福的保证,她就浑身无力干活儿,嘴也懒得说话了。

鲍什妈妈后来经过深思熟虑的盘算,想出个办法,在喝第二杯咖啡时就亲自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上尉,她还往他那杯咖啡里倒了一满匙超过往常限量的白葡萄酒。上尉本人为什么不可以娶玛丽·克拉维呢?

这可真是个惊人的建议,上尉至今一辈子还没动过脑筋想自己娶媳妇呢,可是鲍什妈妈的巧安排确实使这事也绝非完全不可能接受。嫁妆嘛,她准备大大慷慨相赠。她的确非常疼爱玛丽,打心眼儿里愿意送给她任何东西——除了她的儿子——她自己的阿道夫之外,什么都可以给。她的建议是这样的。阿道夫本人将来决不会要这个澡堂子。如果上尉娶玛丽为妻,鲍什妈妈宣布道,在她本人故去之后,玛丽就成为这家浴池旅馆的女掌柜;当然这还需等阿道夫的经济利益作出某些安排之后再定。

这项计划足足讨论了一千次,最后总算决定让玛丽本人知道这件事——她于是给叫出来,当着鲍什妈妈和她未来的丈夫的面坐下。可怜的姑娘对这位分配给她的、僵硬而不雅观的情人并没表示厌恶——他在外表上几乎同他那条腿一样木头木脑。总的来说,玛丽还是喜欢这位上尉的,觉得他是她的朋友,何况这类婚姻在她这个国家也不算离奇。上尉也许年纪稍大了点,不再适合让一位姑娘做他的妻子兼护士了,可话说回来,玛丽本人能提供的也微乎其微啊,除了青春、美丽和善良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可是她也不能就此完全接受,她不是已经发誓完全委身于那位属于她的阿道夫了吗?那些了不起的金钱利益一桩桩地给她摆出来,鲍什妈妈最后还说,她一旦做了上尉的妻子就会被人视作旅馆的第二位女掌柜而不再是个仆人;她只能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会好好待你的,”上尉说,“尽男人所有的温存劲儿来体贴你。”

玛丽拿起他那只干瘪的硬手吻一下,抬头用恳求的目光瞧着他的脸,这对他那颗心并非没起一点作用。

“咱们现在别再逼她啦,”上尉说,“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不管他的心怎样受到了感动,可有一件事是肯定了的,那就是她永远也不许嫁给阿道夫。这件事他是无条件支持的,他如果退让就会彻底丧失自己在鲍什妈妈旅馆里的地位。说真格的,他的良心也没让他觉得应该让那桩婚姻得以实现。那样做未免太过分啦。天下漂亮的姑娘要都允许嫁给头一个钟情于她的小伙子,那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很快就显得时间不富裕——越来越紧迫了。阿道夫再过三个月便要回来啦。到时候事情要是还没安排好,就还可能出岔子。

鲍什妈妈便提出她最后那个问题:“你不会认为你总能嫁给阿道夫吧?”她发问时,那副绿眼镜所显露的那股令人恐惧的威力比往常增大了十倍。玛丽又只能以嚎啕恸哭来作为答复。

事情终于在他们之间商妥。玛丽说她得听到阿道夫亲口对她说不再爱她,才同意嫁给上尉。她一边扑簌簌地掉眼泪,一边说他所许的愿,起的誓只允许她做到这一步了。她爱她的情人,目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她。她有誓言的约束,这至少目前不能怪她。只有听到他亲口说出他抛弃了她,她才能下嫁上尉——或者,真格地,按照鲍什妈妈所希望的任何别的方式来作出自我牺牲。到那时,人生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鲍什妈妈那副绿眼镜依然十分冷漠,可她那颗心却不是这样。她告诉上尉,玛丽一旦当了坎潘夫人就会同她本人在旅馆里平起平坐,她还会把她当作女儿一般看待。她每天晚上也应当享用一杯咖啡啦,大餐桌上有她的座位啦,穿一件丝袍子上教堂啦,仆人也应称呼她夫人啦;只要她放弃自己对阿道夫那种少女般幼稚而愚蠢的爱情,前途似锦的大门就会向她敞开。这些了不起的诺言全都由上尉转达给玛丽听了。

然而,在玛丽的眼睛里,人间只有一样东西最宝贵,那就是阿道夫那颗心。没有了那颗心,她也就不存在了;有了它,有了它的保证,她就能耐心等待,直到世界末日。

家里在商讨这些大事时给阿道夫写了好几封信,他回了一封信,提到他非常珍惜玛丽的爱情,可是如果已经证明这项婚姻既然对他俩都没有什么好处,他就同意放弃。他同意她嫁给上尉,并对母亲在金钱上提供给他的方便表示感激。噢,阿道夫哟,阿道夫!可是!唉!难道大部分男人的心——也有一些妇女的心——不正是如此吗?

信读给玛丽听了,却同一些枯燥乏味的法律文件一样没对她产生什么效果。那年头,在那些地方,男男女女都不大信赖书信;即使写,也不大表达感情,不大掏出心窝里的话。玛丽会像过去那样理解阿道夫的眼神、阿道夫的语调;她会顿时从中觉察她心上人的真情实意,他的想法,他内心深处真正希望她怎么做。可是从那封又拘谨又干巴巴的文件中她啥也理解不了。

最后同意让阿道夫回来,亲口道出她的命运。上尉比可怜的玛丽更了解人性,自知蛮有把握赢得这个新娘子。阿道夫开了眼界,见了世面,不会再看重家乡山沟里的这位姑娘啰。金钱和玩乐,再加上社会上有点小地位,很快就会使他跟旧情人一刀两断;玛丽呢,也就会甘心认命,就像法国自古以来别的姑娘们所经历过的那种处境一样。

现在是阿道夫归来的前夕。鲍什妈妈正在跟上尉一边照例喝着咖啡,一边讨论这档子事。近来鲍什妈妈对这事有点紧张不安,认为他们对玛丽如此百般迁就,委实有点欠加考虑。她觉得现在全由两个年轻情人自己来决定结不结合,搞得别人都插不上手了。鲍什妈妈如今已经做到仁至义尽的地步,不能再退让。事情如果全照她的心愿去办,她就决心向所有当事人倾泻大量祝福;反之,她就要把怨气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她会对自己周围的人尽量做点好事。可是没有人能够诱导她同意阿道夫娶玛丽·克拉维为妻。要是发生那种事,她就会把玛丽撵出旅馆,赶走上尉,连阿道夫本人也轰出家门。

因此她近来变得有点爱发牢骚,同她那位朋友商量事情时固执己见。

“我真搞糊涂了,”她在咱们谈到的那个夜晚说,“真糊涂了。也许一切都会顺利;可要是阿道夫反对我,那咱们该怎么办?”

“鲍什妈妈,”上尉呷口咖啡,喷口雪茄烟,说道,“阿道夫决不会反对咱们。”许多人都多少有点注意到上尉自从参加讨论这桩婚事以来在旅馆里越来越像在自己家里那么自在,跟鲍什妈妈谈起话来也随便多了。妈妈本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心里感到特别别扭,可现在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等上尉一结婚,不管她对玛丽许下了什么诺言,她也要让他明白明白自己的身份。

“可他要是说喜欢那个丫头,那可怎么办?”鲍什妈妈接茬儿说。

“我的朋友,您尽管放心,他决不会说这种话的。他已经出外两年,像玛丽那样漂亮的姑娘他不是没见过。另外您手里还有他那封信呐。”

“那不顶用,上尉,他会像你囫囵吞下一份配菜煎蛋饼那样快地吞下那封信,根本不认账。”如今上尉吃配菜煎蛋饼确实特别麻利。

“再说,鲍什妈妈,您手上还掌握着钱袋呐;他会明白,除非您心里痛快,那个他可吃不掉。”

“唉,”鲍什妈妈叹道,“可怜的孩子!除非我给他钱,否则他真是身无分文呵。”不过这个想法看来倒没有使她心里感到不痛快。

“阿道夫如今会成为一个深通世故的人,”上尉接茬儿说,“他会明白犯不上为了两片嘴唇而牺牲一切。那是孩子的蠢念头,阿道夫可不再是个孩子啦。相信我,鲍什妈妈,事情会叫人称心如意的。”

“玛丽也许会病倒,半死不活地给咱们添麻烦。”鲍什妈妈说。

这话上尉可不大爱听,不过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说,“不管怎么样,她反正会熬过来的。这种毛病很少让小娘儿们呜呼哀哉,尤其是还有另一桩婚事在等着她呢。”

“算了吧!”鲍什妈妈说,借此也对上尉近来过于放肆的举止报复一下。他耸耸肩,闻一撮鼻烟,没经邀请就又给自己的咖啡加了满满一匙白葡萄酒。这场讨论就此结束;第二天早饭之前,阿道夫·鲍什安抵家门。

那天早晨,可怜的玛丽紧张得不知所措。一两个月前,甚至两三天前,她还蛮有把握阿道夫会对她忠诚的;可是离那致命的一天越近,可怜的姑娘心里就越没底了。她深知那两个老奸巨猾的顾问在出谋划策地破坏她的幸福,她觉得面对这样两个可怕的敌手,自己简直不敢设想能有成功的把握。头天晚上,鲍什妈妈在过道里遇到她,跟她道晚安时还亲了亲她。玛丽不懂得什么叫牺牲,可她觉出这是一个让她做出牺牲的吻。

那年头有一种驿车装载邮件前往奥莱特,每天一清早打普拉迪斯经过;于是他们从维尔纳雇了一辆马车到那里去把阿道夫接回来。世间没有一个王子或公主曾经受到过这样焦急的期待。鲍什妈妈一大早就起床穿着停当,等待儿子归来,还至少说了五次阿道夫准保不会回来。上尉拖着那条木腿出门在公路上溜来溜去,那条腿就跟电线杆一样直,而且也差不多一样黑。玛丽也早就起床了,可没人见到她的踪影。她在别人还没有动静之前便起床到处走来走去了;可现在大家都在活动,她反而却像只野兔躲进自己的窝穴。

后来那辆老马车叽里嘎啦地来到门前,阿道夫从车上跳下来投进母亲的怀抱。他比她上次见到他时胖了点,白了些,络腮胡子也蓄长了些,衣服穿得更时髦,看上去当然更有男子气概。玛丽从她那扇小窗口也望见了他,觉得他简直就像神祇。她心里念叨着,这样一个神一般的人还能把她放在心上吗?

母亲十分高兴看到儿子归来。他轻松自在地说个没完。他还热情地跟上尉握手——尽管已经听说这人准备跟他的情人结婚,然后他就一边搀着妈妈进门,一边打听玛丽。“玛丽在哪儿呢?”他问道。“玛丽!哦,在楼上呐!吃完早饭你就会见到她。”鲍什妈妈说。他们就这样走进家门,进入饭厅,同客人们一道吃早饭;在场的人都多多少少听说过这家人出现的麻烦事,他们都密切注视这个小伙子的表现,他对玛丽到底还有没有爱情是事关重大的。

“您等着瞧,事事都会如意的。”上尉仰着脑袋说。

“我也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鲍什妈妈说,因为上尉的话正说在她的心坎上,也就不想再跟他抬杠。

“我知道不会出什么问题,”上尉说,“我早就跟您说过阿道夫回来不再是个孩子;他现在确实是个男子汉了。您瞧,他根本就没把玛丽·克拉维放在心上。”上尉一边说,一边很富表情地把手里拿着的一块小石头掷过邻墙。

于是他们外表上显得无比欢悦,前去吃早饭。这并不是说内心没有乐呵呵,因为鲍什妈妈觉出儿子已经治好了爱情的创伤。这当儿,玛丽还坐在楼上,不敢出头露面。

“他回来了。”旅馆里一个年轻女仆奔到楼上玛丽的房门口报信儿。

“是啊,”玛丽说,“我看见他回来了。”

“哎呀,他多漂亮啊!”那个姑娘说,合拢两手,翻着两眼盯视着天花板。说实在的,玛丽倒由衷地希望他最好连现在一半的漂亮都没有,那她赢得他的机会就会更大一点了。

“大家都围着他说话,仿佛他是位省长咧。”姑娘说。

“甭管谁在跟他说话,”玛丽说,“别打搅我,走吧——快去干你的活儿。”他干吗不先来跟她说会儿话呢?他要是真的对她忠贞不渝,干吗不呢?唉,她脑子里开始转出他也许会背信弃义的念头!然后呢?她该怎么办?她依然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想到那另一个许诺给她的终身伴侣。

早饭刚一吃完,阿道夫就尽快地给邀到妈妈那间密室去开个家庭会议。该不该请上尉也参加,鲍什妈妈脑子里转了半天弯儿。她有许多理由想把他排除在外。她不愿意让儿子知道她没有能力料理自己的事,她也乐意让上尉明白他的帮助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需要。可她心里又怕自己那副绿眼镜如今在阿道夫身上不像过去在他没开眼界、长大成人之前那样起作用了。她的儿子作为一个男人,也许有必要叫另一个男人来对付。于是,上尉还是应邀参加了。

会谈的详情这里就无须赘述。三人关在小屋里足有两个钟头,最后三人一起走出来。鲍什妈妈容光焕发,安详惬意;她最终获胜的希望大为增加。上尉的脸毫无表情,活脱儿跟大外交家通常那副脸色一样;他挺直腰板,技巧娴熟而绝妙地抬动那条木腿,走得稳稳当当。而可怜的阿道夫却紧锁双眉。嗯,可怜的阿道夫!原因是他情绪十分低落。他做了放弃玛丽的保证,以换取妈妈慷慨的津贴,现在还需要他亲自去把这个消息通知玛丽。

“您不能告诉她吗?”他对母亲说,脸上没有一丁点儿他母亲为之骄傲的那种男子汉豪迈的神情。鲍什妈妈对他说这是协议的一部分:玛丽要他亲口说出他的决定。“可你也用不着把这当回事,”上尉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说,“姑娘希望如此。她只不过有个幼稚的想法,以为她受着约束,除非你亲自解脱她。我想她不会找麻烦的。”阿道夫那瞬间真想把上尉从母亲家中一脚踢出去。

那么,在哪儿跟她会面呢?鲍什妈妈建议在温泉旅馆的饭厅里,因为照她的看法,他俩可以在那儿走来走去,大白天那个钟点也不会有人到那儿去。阿道夫却不同意,嫌那里面太冷,而且凄凉。

上尉认为鲍什妈妈的小客厅最合适,可妈妈本人又不赞成。她心里有数,那儿可能会有人偷听;她猜想这次会见结束时不会没有人哭,那想必是挺悲伤的,声音也小不了。

“让她到那个山洞去吧,我随后就会跟上去。”阿道夫说。大家于是一致同意就这么办。那个山洞是个自然形成的洞穴,位于温泉旅馆旁边的山峦悬崖陡壁上。从山脚下那个旅馆小花园起,有一条蜿蜒小路爬上这座陡壁,台阶无穷无尽。旅馆前面有一条哗哗流的小河,它和旅馆大门之间仅仅留下一条很窄的小道;河上架了一座木桥通向那个小花园,离木桥两三百码之处就是通往山洞的台阶。

夏季,风和日暖,这里常有人光临。山洞里有一张绿桌子和四五把松木椅子;还有一个绿色的花园长凳,因为后腿有点毛病,不知是谁把它挪到山洞紧里面一个角落里来了。洞前面有一堵两尺来高的护墙,以防游客失足掉下陡壁。其实这也不算个洞穴,而是岩石上的一道小裂缝,就像我们在峡谷里抬头常见到的情况一样,而旅馆里的顾客却把这些陡峭的台阶当作锻炼身体和娱乐的好地方了。

人站在墙后面可以眺望下面的小花园,也可以看到鲍什妈妈的旅馆发亮的石板屋顶,往左边看去还可以看到那座顶端覆盖白雪、沉郁而静谧的卡尼固古峰,它是比利牛斯山东麓之王。

鲍什妈妈负责通知玛丽到那个山洞去,阿道夫答应随后就到。这时节正值春寒,虽然风势减弱了,山峰脚下已经没有积雪,但微风依然清新而凛冽,旅馆里的少数几位客人也不会到那儿去溜达。

“让她穿上斗篷。”上尉嘱咐道,他不愿让自己的新娘子在他俩结婚那天感冒头疼。鲍什妈妈轻蔑地哼了一声,好像对上尉这项建议根本不屑理睬似的。不过,大约十五分钟过后,人们看见玛丽慢慢走过小桥,头上围块头巾,身上还是紧紧裹着一件深棕色斗篷。

可怜的玛丽对凛冽的新鲜空气并不在意,可她也高兴能借此把脸遮住。鲍什妈妈在她那间小屋里找到她就面带笑容,慈祥地吻她一下,吩咐她到山洞去一趟,玛丽当即悟到,要么猜想到,一切都完了。

“他会把全部实情告诉你——到底怎么回事,”妈妈说,“不瞒你说,我们会尽一切力量让你幸福,玛丽。可你应该记住神父先生那天告诉咱们的话。咱们在这个尘世泪谷里不可能得到一切;只有等咱们有一天把可怜而邪恶的灵魂涤净之后,才能得到一切。现在,去吧,亲爱的,穿上你的斗篷。”

“是,阿妈。”

“阿道夫就会去找你。尽量表现得好一点,像个有理智的乖姑娘。”

“是,阿妈。”她就这样去了,眉宇间又接受了一个让她作出牺牲的吻——心中承受着那种难以形容的悲哀!

阿道夫早在她出去之前就离开旅馆,他站在有马厩的那个院子里,躲在门内免得让她看见;他瞧着她慢慢过桥,登上第一级台阶。过去他时常看见她轻快地登上那些台阶,就几乎没有一次不立刻飞快地跟上去。她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便会奔跑起来;然后他会在山顶上把她抓住,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于是就偷吻她几下,而她由于方才逃跑而累得简直没有一点儿力气抵抗。可是现在却没有那种奔跑啦,没有那种追随啦,也没有那种亲吻的念头啦。

如今,他要是敢的话,宁愿逃脱这次会面。可他不敢,只好垂头丧气地在那里等了十多分钟,时不时同一个站在附近的旅馆伙计说句话,显得他并非不自在。可是那个伙计明白他心里并不踏实。这种装模作样很难骗人,也很难让人相信。十分钟后,他就像玛丽那样慢腾腾地登山,到那个洞穴去。

玛丽在山顶上望着他,自己躲在一处不让人瞧见。他却一次也没抬头张望,两眼一直盯着地,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来。他走进去那当儿,她正站在洞穴当中,两眼低垂,双手紧握在身前。她所站的地方离那堵护墙稍远一点,只有她那位虚情假意的情人能看见她,旁人没法瞧见。他一走进来,她便尽量一动也不动地呆立着,浑身却在索索发抖。

他刚才走到末一级台阶时才拿定主意该怎么办。也许上尉毕竟是对的,她没准儿对这事并不在乎。

“玛丽,”他装出一副高兴样儿,假模假样地说,“分别这么久,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么一个古怪的地方相会。”接着就向她伸出一只手,只是一只手!他甚至没有问候她,也没像一个做哥哥的那样吻一下她的脸蛋儿!咱们该记住可怜的玛丽对外界的礼仪知道得很少,对她来说,他在没成为她的情人之前一度也算是她的哥哥。

玛丽握住他的手说:“是啊,分别很久了。”

“可我现在回来啦,”他接着说,“看来咱俩处境都很尴尬。我压根儿也不知道这回事。可我想全是出于好意。”

“也许是的。”玛丽说,依旧浑身哆嗦,依旧两眼低垂。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两分钟。

“听我说,玛丽,”阿道夫终于开口,放开她的手,尽力把这事了结,“我觉得咱俩过去恐怕太愚蠢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咱俩还是那样呢?看来十分清楚,咱俩根本就不可能结婚。你有没有觉出这一点来?”

玛丽头晕目眩,可还没到昏倒的地步。她倒退三步,靠在洞穴的一面墙上。她也尽量在想怎样才能打赢这一仗。难道她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爱情和劝说都不起作用了吗?她并不太依赖自己的美貌,可是殷切央求,再提一提两人过去经常那么热烈而庄严地提出来的山盟海誓,难道就不会起一点作用吗?

“咱俩根本就不可能结婚!”她重复他的话,“根本,阿道夫?咱俩根本不能结婚吗?”

“哎呀,我亲爱的姑娘,我看是不能。你看我妈彻底反对这桩婚姻。”

“咱俩可以等待啊,难道不能吗?”

“唉,问题就在这儿,玛丽。咱俩没法等待。咱俩现在便得作出决定——就在今天,你看她不给我钱,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你呢,除非立刻嫁给坎潘,否则她连住都不让你住下去啦。他虽然年纪大一点,可还是个挺好的人。你要是嫁给他,你看,就可以待下来,什么事都可以随你的心愿去做。我呢,可以常来看看你们,也可以照原本就应该那样去闯天下。”

“阿道夫,那你希望我嫁给上尉吗?”

“拿我的名誉担保,我想这是你切实可行的、最好的办法啦;我真的希望如此。”

“唉,阿道夫!”

“不瞒你说,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假如我下山去告诉妈妈我决定娶你,结果又会怎样呢?你该朝那方面想一想,玛丽。”

“她不至于把你轰走的——你是她的亲儿子啊!”

“可她会把你轰走;说轰就轰,这我敢保证,我能拿我的名誉担保。”

“我才不在乎。”她摆一下手,表明她对这种对待多么无所谓。“只要我还有你那爱情的保证,我就不……”

“可你往后怎么办呢?”

“我会去工作。还有别处呢,这里也不光是这一家旅馆。”她指着鲍什旅馆的石板屋顶。

“可我呢——我就会在这人间变成一个穷光蛋啦。”小伙子说。

她向前走去,双手拉住他的右手,热情地,噢,非常热情地紧握着。“你会得到我的爱,”她说,“我内心最深情的爱啊。我要是还能有你的爱,世界上别的什么东西我都可以不要。”她偎依在他的肩膀上,两眼盯视着他的脸。

“可是,玛丽,不瞒你说,这都是瞎扯。”

“不,阿道夫,这不是瞎扯。别听信他们的挑唆。爱情,要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意义呢?哦,阿道夫,你真的爱我,真的爱我,真的爱我吗?”

“是啊——我爱你。”他慢腾腾地说,仿佛若能克制住就不会说了。接着他就用胳膊慢慢搂住她的腰,也仿佛不由自主似的。

“难道我不爱你吗?”热情的姑娘说,“哦,我深深爱着你,一心一意爱你。阿道夫,我那么爱你,决不能让你跑了。我没有向你发过誓,发过成千上百次誓吗?我怎么能嫁给那个人呢?噢,阿道夫,你怎么居然希望我嫁给他呢?”她紧搂着他;盯视着他,脉脉含情地恳求他。

“我当然不希望那样,只不过……”他顿住了,难以启齿说他准备把她牺牲给那个老家伙是因为要从母亲那儿换到钱。

“只不过什么?阿道夫,你原来就不该那样希望!你不是发誓要娶我吗?瞧这儿,瞧这个,”她从胸脯那儿取出一个小项链,这还是当初他交换那个小十字架时送给她的呢。“你当时在圣母马利亚像面前发誓娶我,不是还吻过这个吗?我因为怕你母亲生气而不敢起誓,还是你叫我起的,这你还记得吗?后来,阿道夫!哦,阿道夫!告诉我,我还可能有一线希望,我愿意等待;哦,我愿意耐心等待。”

他转身离开她,恍恍惚惚地在洞穴里踱来踱去。他确实爱她,像男人爱漂亮的甜姐儿那样爱她。她那只温暖的手啦,她偎依着他那种感情啦,她那双流露真情的、泪汪汪的眼睛啦,都让他内心那股爱情力量复萌。可他该怎么办呢?他即使愿意放弃母亲提供给他的那种唾手可得的黄金美梦,又怎样生活下去呢?怎样作出这种自我牺牲呢?玛丽会因此而给撵走,剩下他也会成为母亲和那个硬邦邦的木腿军人手下的牺牲品——一个一文不名的牺牲品,在这块地方闷闷不乐地煎熬度日,没有丝毫影响,没有丝毫乐趣。

“可咱俩怎么办呢?”他又感叹道,目光再一次和玛丽探询的眼神相遇。

“咱俩可以真诚相爱,可以等待,”她说,朝他凑近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怕;她又不是我的母亲,阿道夫。你也用不着怕你的亲妈。”

“怕!不,我当然不怕。可我不知道这件事咱俩究竟怎样才能对付。”

“我告诉她我不愿意嫁给上尉,我不能放弃你的诺言,然后我就准备离开那个家,你愿意我这样做吗?”

“那不会有什么好处。”

“阿道夫,只要我再次得到你的诺言,再次能听你亲口表露爱情,那就会大有好处。你不记得这个地方了吗?就是在这儿,你非叫我说爱你不可。就是在这儿,你又打算告诉我是受骗了。”

“不是我要欺骗你,”他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老天爷知道我的烦事已经够多的了。”

“好了,如果我也叫你心烦,那就算了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把身子靠在背后的岩石上,两只胳臂交叉在胸前,视线由他身上移开,盯视着卡尼固山那花岗岩石的尖峰。

他又一次在洞穴里踱来踱去。他爱过她,爱得打算娶她为妻,可是此时此刻又很想让她同他十分讨厌的那个上尉结婚;命运如果允许他自己和她结婚,也很可能使他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丈夫,可他又受不住母亲由于愤怒而必然施加给他的惩罚,再说他已经答应母亲放弃玛丽——彻底屈服并支持那个把她嫁给上尉的计划。他承认母亲为他安排的生活道路,他作为一个男人应该义不容辞地走下去。正是这种男人恪尽职责的观点,再加上上尉的花言巧语,尤能促使他就范,因此坎潘老头儿完全胜利了。争论一方允诺一年给他两千法郎,有了这样一个后盾,那么说服一个如此意志薄弱、囊中一贫如洗的小伙子,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啰。

“我告诉你我该怎么办,”他终于开口,“我单独把妈妈找到一旁,跟她说先让事情暂时维持现状。”

“如果是件麻烦事,那就不必了,阿道夫先生。”高傲的姑娘两手还交叉在胸前,两眼依然眺望着山峰。

“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玛丽。你一定能理解她和那个上尉在怎样折磨我。”

“可是,阿道夫,告诉我,你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只不过……”

“你不会抛弃我吧?”

“这我要问问妈妈。我想办法让她让步。”

玛丽觉得自己对她情人的这种许诺并没有多大信心,可是话说回来,尽管那句诺言软弱无力而又含含糊糊,却也总比彻底而斩钉截铁的断绝强多了。所以她感激他,含着眼泪向他保证她会永远、永远忠实于他,然后就叫他先下山去。她说,一等没人注意他走下去,她自己便会悄悄回去。

她又瞧着他,仿佛期望看到一点爱情复燃的苗头,可是落了空。她又多么渴望他的嘴唇碰碰她的脸蛋儿,没想到这也一样给否决了。他照她的要求,独自下山;大约过了半小时,她也随后走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进自己的小房间。

咱们这儿再略过母子交锋那一幕;但是那天晚上,旅客都上床睡觉之后,玛丽得到通知说鲍什妈妈在房子尽头那间小起居室里等她去谈话。那是一间私人会客室,专为接待特殊客人而设置的,因此很少使用。鲍什妈妈坐在小桌后面一张扶手椅上,桌上点着两支蜡烛,靠墙一张沙发上坐着阿道夫。上尉没在场。

“把门关上,玛丽,进来坐下。”鲍什妈妈说。从她的口气不难觉出她恼怒而严厉,极为固执,决定要不折不扣地通过那副可怕的眼镜对她施加威胁。

玛丽逐一照办。她把门关上就在近旁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玛丽,”鲍什妈妈说,那声音在可怜的姑娘耳朵里听来十分凶恶,一股怒火透过那副绿眼镜直射出来,“我听到了什么胡言乱语?你居然胆敢说非要我儿子跟你结婚不可?”这位威风凛凛的母亲停顿下来等待答复。

玛丽却无言答对,她求援地望一下她的情人,好像乞求他替她战斗下去。可她如果不能自己战斗,他当然也不能为她出力。他心中那点战斗力早在她到来之前就已消失殆尽。

“我要立刻得到答复,”鲍什妈妈说,“我不想让我接济的对象背叛我,叫我蒙受耻辱。是谁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小姐,把你抚养成人,没让你进入弃儿教养院?敢情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你不满足我给你吃,给你穿,把你养大,还非要抢走我的儿子不可!你死了心吧,阿道夫绝对不会跟你这样一个靠人接济的孤儿结婚。”

玛丽依然坐在那里,让这一连串刺耳的话吓蒙了。鲍什妈妈倒是经常骂她;她的确没少挨骂,可那是妈妈骂孩子那种骂。自从玛丽这桩爱情事儿传到她的耳中,她可大为生气了,可也还没到眼下这种狂怒的地步。真格的,至今也没人开导姑娘朝这方面注意。至今也没人嘲笑过她吃别人接济的面包。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由于这个原因而不配做阿道夫的妻子。在那个山沟里,他们在身份地位上还近乎平等,她压根儿也没悒郁地想过自己比别人低一等。而现在……!

那阵话声一住,她又望着阿道夫,却不再是乞求的目光,他是不是也在一起嘲笑她呢?这当儿,她就想探一下。没有,她不能说他也在那样做。她发觉他在一个劲儿拉扯沙发垫子上的穗子。

“眼下,小姐,马上告诉我这种荒唐事儿是不是结束了,”鲍什妈妈接着说,“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再留你住在我家里阴谋破坏我们的安宁和幸福。你作为玛丽·克拉维,不能待在这里。坎潘上尉愿意娶你;你作为他的妻子,我准备实践我的诺言,尽管你一点也不配。你要是拒绝嫁给他,就得离开这里。我的儿子嘛,他在这儿,现在会当着我的面告诉你,他也完全拒绝你向他提出的那种荣誉。”

然后她顿住,一边等待回答,一边抄起手边一个扁槌子咚咚地敲桌子;玛丽啥也没说。阿道夫虽然受人哀求,却也一言未发。

“怎么样,小姐?”鲍什妈妈问。

玛丽站起来,走到阿道夫面前,用手轻轻碰一下他的肩膀。“阿道夫,”她说,“现在该由你来说啦。我会照你的要求去做。”

他长叹一声,先对玛丽、后对母亲各瞧一眼,微微晃一下身子,说道:“唉,玛丽,我认为妈妈是对的。咱俩压根儿就不可能结婚,确实办不到。”

“那就这样决定了。”玛丽说,回到座位上。

“你愿意嫁给上尉吗?”鲍什妈妈问。

玛丽只点点头作为默认。

“那咱们又是朋友了。过来,玛丽,吻一下我。你知道我有责任照顾自己的儿子。我要是能克制自己,就不会冲你发脾气了;我确实不会的。等你做了坎潘夫人,你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了;你可以随意挑选这所房里的屋子,要哪间就给你哪间——来!”她又一次在玛丽的脑门上印了一个吻。

他们怎样走出那间起居室,各自回屋,我简直说不上来。不过,在那一吻之后,没过五分钟,三人就分手了。鲍什妈妈轻轻拍拍玛丽的脸蛋儿,冲她微笑,管她叫亲爱的小坎潘夫人和鲍什旅馆的年轻女掌柜;然后她就扬扬得意地凯旋回屋。

诸位读者也不应该过分责备鲍什妈妈。她已经够照顾玛丽·克拉维了。她一回到床边就觉得自己对那个孤儿未免有点残酷,立刻祈求上帝宽恕。她拿着心爱的小十字架,面对着圣母马利亚像做祷告,也为自己对儿子所尽的责任辩护几句。她问圣母马利亚,她不让儿子结那样糟糕透顶的婚,对不对呢?她许愿要重重酬报圣母和玛丽;一等她成为玛丽·坎潘,她就分送新礼物,圣母得一套新蜡烛,玛丽有一块带链的金表。她有点残酷,这点她也承认。但是在这种危机中,不也是情有可原吗?何况酬报会是很重的!

可是,那天夜里还有另一次晤谈,虽然时间很短,却并非不重要。那是在他们分手之后不久,整所房子里全安静下来时发生的。阿道夫还坐在自己房间里回想他这一天所经历的事,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叩门。“进来。”他就像男人通常那样应答;玛丽把门推开,站在门槛那儿。脸上既没有那种恳求爱情的温柔表情,那早已在山洞里耗尽了,也没有方才在他母亲面前那种给压服的沮丧神态。她把脖子挺得比往常更直,两眼在她那软睫毛下面大胆地注视着他。也许其中还有点爱的成分,可那种爱决计高傲地自行消失了。阿道夫一看到她,不免感到惊慌失措。

“咱俩就这样一刀两断了吗,阿道夫先生?”

“嗯,是啊,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玛丽,呃?”

“难道这就是男女之间那种神圣的海誓山盟的意义吗?”

“玛丽,可你也听见我妈的话了。”

“嗯,先生!我并不是来要求你再爱我。噢,决不是!我没有那样想。但是这个,这个我如果还保存着,那简直就是个骗人的玩艺儿啦;我如果做了那人的妻子,还戴着它,岂不把我憋死。收回去吧。”她把那个自从他送给她之后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小项链还给他。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去,也没细加考虑自己在干什么就把它放在镜台上。

“还有你,”她接着说,“你还能保存那个小十字架吗?哦,不!你得把它还给我。那会叫你经常想起那些虚伪的誓言的。”

“玛丽,”他说,“别对我太狠心。”

“狠心!”她说,“不,狠劲儿已经够多的了。我不会对你狠,阿道夫。把那个十字架还给我吧,你要是还保存它,那对你可是个诅咒。”

他于是打开桌上的一个小盒子,把十字架取出来还给她。

“再见,”她说,“从今以后咱俩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我现在才明白我过去爱你真是大错特错。对你来说,我一直就应该像旅馆里其他可怜的姑娘那样,并无两样。唉!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他没有答话,于是她把门轻轻关上,回自己屋去了。

阿道夫·鲍什回到家中的第一天也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上午,上尉和玛丽正式订婚,当着旅馆全体顾客的面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玛丽的品德受到众口称赞。看来鲍什妈妈好像对她够款待的了。不再有人说她是个受人接济的孤儿,不再暗中提到贫民窟。鲍什妈妈一等订婚仪式结束就亲自给她端来蛋糕和一杯酒,还轻轻拍拍她的脸蛋儿,称呼她为亲爱的小玛丽·坎潘。上尉也表现得彬彬有礼,客人都祝她幸福,旅馆的仆役开始察觉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啦。这一切跟前一夜对她那样粗暴的攻击相比,多么迥然不同啊!只有阿道夫一人保持冷漠。他尽管出席,却一声没吭。他,只有他一个,没有道喜祝贺。

在这庆贺的过程中,玛丽本人也很少说话,或者根本就没张口。鲍什妈妈发现了这一点,并没计较。她过去虽然对玛丽竟敢爱上她的儿子表示了愤慨,心里也还承认这种爱情原本自然。只要阿道夫处于险境,她就一丁点儿也不能怜悯玛丽,如今她可知道怎样体贴她了,所以玛丽尽管成天一直耷拉着脸子,一声不吭,还是受到爱抚,受到夸赞。

上尉对这反正无所谓。他是个老于世故的家伙。他并没指望自己真的比阿道夫那样的小伙子受到更热情的对待。可他确实期望玛丽会像别的姑娘那样听天由命,几天之后怒气消失,认命活下去。

于是婚礼尽早择日举行,因为妈妈说:“还等什么?两人现在都拿定了主意,越快办喜事越好。上尉不也这样认为吗?”

上尉说他完全同意。

接着就去问玛丽。她说反正都一样,鲍什妈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只是她不想亲自指定日期。说真的,任何尽快促成这桩婚姻的事她既不想管也不想说什么。可是她尽管不乐意,却也能平静地默认别人的安排。婚礼便决定在阿道夫回家一周后举行。

那一周过得跟往常差不多一样。仆人们谈论玛丽违反常情、固执、忘恩负义,因为她并不表示高兴,也没以恩报德地感激鲍什妈妈;妈妈本人却没流露一点愠怒的神情。玛丽已经让步,她也就不再苛求。她还记得自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对她使用的那些粗言恶语;她也想到玛丽所丧失的一切。因此她容忍下来,不再进一步逼迫——玛丽只要能按照她的意愿作出这样的牺牲也就行了。

婚事便这样办起来。他俩在那个大饭厅里,等早饭一结束就举行婚礼。鲍什妈妈身穿一件新的紫褐色丝袍子,在这个场合显得雍容华贵。她笑呵呵的,尽管戴着那副眼镜,也透着高兴;礼仪进行时,她紧握着那个带挂链的金表,等婚礼行毕就送给玛丽。

上尉穿得跟平常一模一样,只不过是件新衣服罢了。鲍什妈妈死乞白赖地劝他穿一件藏青的上衣,可他说他敢保证那样一改换不会称玛丽的心意的。真格的,他即使穿一套鲜红色衣服,玛丽也几乎分辨不出有什么区别。

阿道夫却打扮得十分体面,不过并没有在这种场合招摇过市。玛丽偷偷地仔细观察他,显然没人发觉她在那样做;她能准确无误地把他那身衣服描述出来——他那身衣服,唉!也包括他的种种神情。“他居然能站在一旁,瞧着这一切在进行,”她心里终于在想,“还能算个男人吗?”

她自己也穿着丝袍子。她听任别人给她穿戴,既不抱怨也不称心得意地承受全身婚礼披挂的负担。她朝神父主持婚礼的那张桌子走去,脸上没有一丝红晕,该答话时,低低的嗓音也没显得犹豫不决;她听从要求,把手放在上尉的手中,戴结婚戒指时,她战栗了一下,不过非常轻微,只有鲍什妈妈一人发现了。“一个星期后,她就会习惯,我们大家又会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妈妈心里想,“我嘛,我会好好地疼她!”

婚礼一完成,那块表就立刻给了玛丽。“谢谢您,妈妈。”那个小玩艺儿给系在她的腰带上时,她说。那如果是一个值三个苏(4)的布做的针插,也许会使她更感动。

接着,蛋糕、酒和糖果给端上来;几分钟过后,玛丽就没影儿了。差不多有一个多钟头,上尉一直在接受朋友们的祝贺,他还为自己这份新的荣耀尽量装出很自在的样儿,可是过了这一阵之后,他开始有点不安了,因为新娘子没有在他身旁。午后两三点钟,他去找鲍什妈妈抱怨。“这种无精打采的局面真不带劲儿,”他说,“不管怎么说,时间已经够晚的了。玛丽最好下楼来跟我们在一块儿,表示一下她对自己的丈夫感到满意啊。”

鲍什妈妈袒护玛丽。“你别过分要求玛丽,”她说,“这一个星期真够她受的了,再说她年轻得很,而上尉你呀,可不那么少年英俊啦。”

上尉只耸耸肩。这段期间,鲍什妈妈上楼到她的被保护人屋里看了看,下楼宣布说玛丽头疼,不下来参加午宴了,晚间小宴会上她会露面的。上尉听罢,也只好认可。

大家就在她缺席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吃午饭,跟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接着有一段空闲时间,先生们在咖啡室里喝咖啡,抽雪茄烟,议论早晨发生的事;女士们去梳理一下头发,给自己的衣着加条缎带或饰针什么的。鲍什妈妈又两次上楼到玛丽的房间问问要不要她来帮助穿戴。“还没到时候呢,妈妈,还早着呐。”玛丽噙着眼泪,楚楚哀怜地说,于是那副绿眼镜两次离开那间屋子,遮隐着那双也湿润了的眼睛。唉!她干的是什么事啊?她干吗敢于包揽这种事呢?眼下也没法变卦了。

随后,过道里和户外都相当暗了,客人全聚在饭厅里。妈妈进进出出三四趟,步子紊乱,神情紧张,大家都发觉出了岔子。“她恐怕病了。”一个说。“兴奋过度了。”另一位说。“他年纪未免也太大了。”第三位喃喃道。上尉拖着他那只直挺挺的木腿阔步走来走去,闻闻鼻烟,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儿,可他也的确心神不安了。

不一会儿,妈妈又进来,步子比前几次更快,先跟阿道夫、后跟上尉低声嘀咕几句话,接着他俩便跟她走出去。

“没在她的房间里。”阿道夫说。

“那她一定在您的房间里。”上尉说。

“都不在,”鲍什妈妈用她最严厉的嗓音说,“甚至也没在这所房子里!”

这当儿,他们都不再装模作样地表示无所谓了。他们着慌了。上尉焦急地请求这事先别让客人知道。他说玛丽一向罗曼蒂克,也许眼下到河边散步去了。三人决定同旅馆那个老伙计一齐去找她。

“可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鲍什妈妈说。

“咱们可以提着灯。”上尉说。他们便在砾石路上蹑手蹑脚地出发,好不让屋里的人听到,前去寻找新娘子。

“玛丽!玛丽!”鲍什妈妈用哀怜的腔调喊道,“回到我跟前来吧,求求你!”

“小点声!”上尉说,“你一嚷嚷,大家都听见了。”让大家发现这桩婚事叫玛丽·克拉维感到多么恶心,他可受不了。

“玛丽,亲爱的玛丽!”鲍什妈妈喊道,声音更响了,根本不照顾上尉的感情;没有玛丽的应答。鲍什妈妈心灵深处这时真希望没办这桩残酷的婚事。

阿道夫提着灯走在最前面,他知道她很可能在哪里,可他简直不敢前去探望一下。他怎能独自再在那个山洞里跟她相遇呢?然而,四个人当中就属他年轻,明明只有他能爬上山去。“玛丽,”他喊道,“你在那儿吗?”他慢慢开始登上那一连串的台阶。

但是,他还没走几步就听见飕的一阵风声,他觉出身旁的空气在震荡;紧接着就是一声什么撞击在低层岩石板上的响声,连带两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就在他知道离他不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又发出一阵丝绸衣服窸窸窣窣声和一点挣扎声;随后一切又在这黑夜中归于静寂。

“出了什么事?”上尉扯着嘶哑的嗓门问。他刚穿过那个小花园一半,离那块石板有四十到五十码左右。阿道夫没法回答他了。他已经昏倒在地,灯从他手上掉下来,滚到台阶的底层。

上尉尽管心整个儿冰凉了,还是有足够的劲儿走到那块岩石旁边;他在那里把灯抬到眼睛上方,看到了他那新娘子的残骸。

鲍什妈妈呢,她从此不再坐在那张饭桌的首席上了,再也不支配客人了,再也不指手划脚地为谁的生活安排一定之规了。她成了一个可怜巴巴、卧床不起的老太婆,在她那维尔纳的住家里整整躺了七个郁闷的年头,然后就见老祖宗去了。

至于上尉——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一种更坚固的材料造成的。同样,那对阿道夫·鲍什这类男人的命运,又有什么妨碍?

1859年

* * *

(1) 提罗尔,奥地利西部一州。

(2) 米迪峰在法国南部。

(3) 玛拉德达峰在西班牙境内。

(4) 苏,从前法国的一种低值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