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反应,但一种本能般的直觉告诉我,绝对不能把我的这番冒险经历告诉妻子。当时,我并非担心妻子会泄露我的秘密,我只是不相信平面国的任何一个女人能理解我的遭遇。于是,我立刻向妻子编造了一个故事,说自己不小心从活板门掉进了地窖,然后便躺在地窖里失去了知觉。

其实,在平面国中,向南的引力非常微弱,因此即使对一个女人来说,我的这个故事也编得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但是,我的妻子是一位智力超群的女性,她察觉到我的精神异常兴奋,因此并不与我争论故事的真伪,只是坚持说我生病了需要休息。我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这样我就有借口回卧室休息,静静地想一想昨夜发生的事情了。当卧室里终于只剩我一个人时,一阵昏沉的睡意向我袭来。在闭上眼睛之前,我在脑海中努力重现三维空间的样子,尤其是把通过移动正方形构造立方体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我极力想把这个过程记得清清楚楚,可我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只记得构造立方体的过程应该是“向上,而不是向北”。我决定把这句口诀牢牢地背下来,只要不忘记这句口诀,我就一定不会忘记构造立方体的方法。于是,我一边如念咒般机械地重复着这句口诀:“向上,而不是向北”,一边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睡着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我觉得自己又来到了球的身边。从他身上的光泽和色调看,球的心情十分平静,他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了。我们一起飞向一个极小的亮点,球让我注意观察那个点。当我们靠近那个点时,我觉得亮点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嗡嗡声。那声音很像是空间国的苍蝇发出的叫声,只是轻得多。即使在绝对宁静的真空中,也必须飞到近处降落下来才能听见那个声音——此时我离那个点的距离不到20个人的对角线长。

“你看那儿,”我的向导说,“你一直生活在平面国中,在梦里去过直线国,然后你又和我一起飞进了空间国。现在,为了给你完整的体验,我带你降到最低的维度,这里是点国,是零维之渊。

“看那个可怜的生命。那个点就和你我一样,只是他被禁锢在零维的深渊之中。他自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也是他的整个宇宙。除了自己以外,他对其他东西都没有任何概念。他不知道长度,不知道宽度,也不知道高度,因为他从未体会过这些维度。他从未想过数的存在,就连数字2也没有听过,因为他自身既是1也是全部,其实他什么也不是。然而,你看他多么心满意足。所以,从他身上吸取教训吧:自满就是丑恶和无知,渴望和抱负比蒙昧无力的快乐好得多。现在,你听。”

球缄口不言了。那个嗡嗡叫的小点发出了一种微弱、低沉、单调的叮叮声,那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听上去有点像空间国的留声机发出的声音。从那种声响中,我辨出了这样的字句:“无上至福的存在!它就是无上至福的存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藐小可怜的东西所说的‘它’,”我说,“究竟是什么?”

“他指的是他自己,”球说,“你以前没有注意过吗,婴儿和那些孩子气的人分不清自己和外部的世界,所以他们总是用第三人称来指代自己。嘘!别作声!”

“它填满了所有空间,”那个渺小的生物继续自言自语道,“它填满的就是它本身。它想的就是它说的。它说的就是它听到的。它自己是思想者、叙述者和倾听者;它自己是思维、语言和声音。它是唯一,它是所有的所有。啊,多么快乐!啊,存在的快乐!”

“难道您不能把这个小东西从自满中叫醒吗?”我说,“告诉它,它其实是什么,就像您从前告诉我那样。告诉它点国是多么狭窄和局限,带它去看看更高的存在。”

“那可不容易做到,”我的导师说,“不如你自己试试看吧。”

于是,我用最大的音量向那个点演说了如下的这番话:

“安静,安静,你这可鄙的玩意儿。你把自己叫作所有的所有,但你根本什么也不是。你以为的宇宙只是一条直线上的一个小点而已;而和更高级的存在相比,一条线段又仅仅是个影子,那更高级的存在——”

“嘘!嘘!你说得够多了,”球打断了我的话,“现在听着吧,听听你的高谈阔论对点国的国王产生了什么影响。”

听了我的话,这位国王发出了更明亮的光芒。显然,我的说教并没有将他从自满中叫醒。几乎不等我说完,这个小点又滔滔不绝地继续演讲起来:“啊,欢娱!啊,思想的欢愉!有什么是思想做不到的呢!它自己的思想,被它自身听见,这思想暗示它的轻蔑,从而加强它的快乐!掀起甜蜜的反叛,从而导致最后的胜利!啊,万物归一的神圣创造力!啊,欢愉,存在的欢愉!”

“你瞧,”我的导师说,“你的话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就算这位国王能听懂你的话,他也只把这些话当做是他自己的话,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在他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他夸耀‘它的思想’多么丰富,认为那是创造力的表现。我们就让这位点国的上帝继续沉浸在自己无处不在、全知全能的愚昧满足之中吧。不管你我怎么做,都不可能将他从自满中拯救出来。”

然后,我们慢慢地飞回平面国。我听到我的同伴用柔和的声音向我解释这个梦境的道德意义。他鼓励我求知,还鼓励我向他人传道,教我的同胞与我一同求知。他承认,当我野心勃勃地想飞往三维以上的空间时,他确实动了怒。但在那之后,他有了新的领悟,也不耻向学生承认他的错误。接着,他又让我见识了更高维度的奥秘,他向我展示如何通过移动立体形构造超立体形,以及如何通过移动超立体形构造双超立体形。构造这些形状的方法如此简单,如此易懂,只要“通过严格的类比”就能得到,即便是女性也能轻松地理解这些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