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在九段坂和护城河之间的狭窄轨道上缓缓刹车,徐徐下行。大约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一个手拿红旗的人从前方小跑过来。他对着司机喊了几句。司机急忙双手更加用力地拉紧刹车。电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停在陡峭的斜坡上,位置很不稳定。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乘务员下车查看。几个男人一阵骚动,硬是把头探出窗外,想看看电车前方的情况。

“受爆破作业影响,停车三十分钟——”

“搞什么啊。”

脸色大变的汉子们好像很失望的样子,纷纷回到座位。

一时间,车厢中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才有零碎的说话声传来。关东大地震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东京人还没有完全走出当时的亢奋。人们只要聚在一起,便会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聊起火势如何蔓延,又该如何逃生。

萍水相逢的乘客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其中有一把格外高亢沙哑的声音引起了伸子的注意。他极力夸赞明日将要受审的甘粕,说甘粕的行为是日本男儿的榜样①。他语带挑衅,充满仇恨,口口声声说就该把社会主义者统统杀光。对这种明目张胆的刻意感到不舒服的似乎不止伸子一个。她面前的年轻人是不想听的,却耐不住男人的抱怨一句句钻进耳朵,很是烦躁,便用鞋尖不停地拍地。最后,他干脆扭头面对窗口,俯视着护城河,用口哨吹起《游吟诗人》的旋律。十月的午后,天气晴朗。阳光照亮了神田那平坦的焦土。

“……切。”

片刻后,在站着的伸子背后传来了咂嘴的声音。

岂有此理,再等就要生根了。”

伸子看了看表。三十分钟早就到了,还多等了十分钟。

“没听到那声‘轰隆’,无论过去几分钟都动不了。干脆下车吧,反正也没多远,总共就三町。”

伸子坐在了他们空出的座位上。身后高耸的砖崖反射着火辣辣的秋日艳阳。那一侧放下了遮阳棚,很是闷热。伸子旁边有个头顶稀疏的男人,没打领带,穿着夏装,配了软领子。他左手拿着笔记本,舔了舔铅笔尖,正在推敲文章。他抑扬顿挫地念着自己的文字,仿佛在读一本故事书。

“肉体一旦死去,其灵魂便会云游……云游……”

读到这里便卡住了,再从头来过。“肉体一旦死去……”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因为无人理睬,那个反动主义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中消停了。

“轰隆隆……”突然,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电车的窗户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炸了啊。”

等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的乘客顿时有了活力,纷纷向窗外望去。一团巨大的黄烟从烧剩一半、孤零零立着的砖楼残骸侧面升起。紧接着又是一声响。悠悠升起的烟雾与先前那团仍然浓厚的烟雾凝重地交融。当烟雾散去时,刚才的高楼已不复存在。天空的辽阔和阳光的灿烂前所未有的清晰。多么宏伟而寂寥的光景。

女人的哭喊声忽然传来,吓到了伸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旁边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手里捧着包袱。在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如坐针毡,摇摇晃晃,左顾右盼。她嚷嚷着:

“留在这里安不安全啊……我问你啊,这里安不安全啊?”

也不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听声音,她似是一边哭,一边吸着嘴唇说话。

“大家都在这里,应该不要紧的……”

然而,看到尘土随“轰隆隆”的响声扬起,她又被吓得失去了自制力。

“天哪,真的不要紧吗?”

伸子只觉得在一旁听着的自己都悲从中来。

“没事的,那是工兵弄出来的声响……放心吧。”

又等了二十多分钟,电车终于动了。

伸子正要去动坂拿些旧杂志和衣服。她没有亲历那场地震。然而,化作废墟的大都市光景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反作用力似的生命力笼罩了所有市民。她感到丧失多时的生存感凝聚起来,和几位女士一起参与了慰问地震灾民的工作。

在婚后的四年里,与丈夫的一次次扭打组成了她的精神生活。在机械轰鸣不止的工厂工作四年的人,耳膜肯定会出问题,再也听不到正常的声响。伸子的精神状态也同样深陷危机。愈发紧张、时刻紧绷的心是那样痛苦,逼得她几乎变成了某种偏执狂。安静独处时,她成了恐惧的集合体,不知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何时。她已不再落泪,镇定到冷静的地步。她一直在琢磨,我要如何逃离这个地方?他真会如之前说的很快死去吗?死了倒好,一切都能自然而然解决了……她执着地想着,想一整天都不腻。可照理说,伸子若真要逃,就该策划逃跑的执行方法。然而,健全的意志似乎已经腐烂了,已经从她的精神世界中消失了。她几乎下不了任何的决心。只会想,翻来覆去地想。哪怕在梦里,她也能看到自己在为这些念头苦苦挣扎。

那年夏天,伸子随佃去了他的故乡。她把二楼用作自己的居室,奈何二楼并没有像样的房间,不过是阁楼储藏室而已。她在铺着宽大木板的地上摆了五张榻榻米,又在角落里摆了张书桌,就此度日。墙上有一扇三尺一间的小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一棵大橡树的树梢。整天都有油蝉在橡树上鸣叫。放眼望去,尽是青葱的农田。白天没有一丝凉风,四周被闷热的水汽笼罩,而蝉声让八月的酷暑变得更加难耐。伸子用手巾擦去止不住的汗水,以病态的毅力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未曾想,一场震灾以骇人的力量将伸子轰出了那种丧失意志的状态。首先,惊愕促使她用自己的双脚稳稳站了起来。接着,重建寻常生活的气概化作风箱,在她心中也生起火来。九月七日,她从动坂徒步走回赤坂。当她走到九段,回望身后,东京的荒凉废墟昂首朝她逼来。当时的感动,她久久难以忘怀。

那年秋天,伸子以实感重新理解了何为生命的能量。

十月某日早晨,佃吃完饭后问道:

“可否买些糊墙用的纸来?”

赤坂的房子有若干处墙面因地震剥落。还没修好,十月便来了。

“外行人肯定弄不好,过阵子会有人来修的。”

“还是弄了吧。天知道工匠什么时候来。”

伸子上街买了彩纸和糨糊,颜色也是佃指定的。教人担心的裱糊工说干就干。他们在榻榻米上铺了报纸,伸子抓起刷了糨糊的纸递给佃,佃用椅子垫脚,把纸贴在墙上。整个上午和下午,他们只做了这一件事。伸子向来容易对这种差事失去耐心。

“今天先贴到这儿吧?”

她趁着工作告一段落的机会提了一两次。佃却和之前在院子里建水泥池塘时一样,不懂得劳逸结合,适可而止。一旦开工,他就会拼命干到自己和旁人都厌烦透顶为止。这次恐怕也会是如此。这时,脚步声传来,似是有穿着皮鞋的人踩上了铺路石。伸子拿着糨糊刷,竖起耳朵。

“有人吗?”

一听到来人的声音,伸子便一脚跃过用来搅拌糨糊的盆子,冲去了玄关。

“姐姐在吗?”

“当然在!”

“你好呀。”

和一郎来了。他在九月一日离开小田原前往镰仓,一度生死不明,直至五日才联系上。到了中旬终于乘军舰回到了东京。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做客赤坂。

“……正忙着啊,我可以进去吗?”

“快进来,快进来,当然不碍事了。和一郎来了!”

伸子对正在忙活的丈夫喊道。和一郎跟在伸子身后,绕过摊了一地的报纸,踮着脚尖来到里屋。

“你好……”

“欢迎。”

佃站在椅子上,背对着和一郎打了一声招呼,便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伸子似有所感,把和一郎带到了隔壁房间。

“我泡了茶,你要来点吗?”

“不用了。”

伸子和阔别已久的和一郎聊了许许多多,其间还时不时去看看丈夫的情况。姐弟俩似有说不完的话。他能来,伸子就很高兴了。要是佃能放下糊墙的活儿,跟他们一起喝杯茶,她与和一郎定会放松得多,这令她很是遗憾。“佃在干活”的意识让她的快乐蒙上了阴影。过了一会儿,佃走进他们所在的六帖房间,胳膊下夹着纸卷,手上捧着搁有糨糊盆的垫脚台。

“请让一下。我想顺便把这里的也贴了。”

“……你就别弄了,歇会儿吧,好不好?难得和一郎过来。”

对伸子而言,墙壁多漏风一天根本不成问题。佃却兀自将茶盘什么的推到一边,铺起了报纸。

无奈之下,两人去了客厅。

“走走走,快逃快逃!”

和一郎坐在椅子上。伸子在厨房忙活起来。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敞开着,不妨碍他们说话。她有意庆祝一下弟弟平安归来。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今天可以破例吃点好的。”

“这么好啊……我吃什么都行。”

“你吃太多糙米饭了,人都瘦了一圈。”

“嗯,已经好多了。只要能和姐姐一起吃顿饭就成,不用太费心的。就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多辛苦啊。”

“做点什么呢?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就在这时,佃进来了。可这一次,他连招呼都不打,走到墙壁的一头,抬手便把黄色的墙纸铲了下来。和一郎默默起身,走去了八帖那间。但那个房间的榻榻米上也铺满了报纸。无奈之下,他只好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外廊。伸子呆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槛上,仰望气势汹汹的佃。她实在揣摩不出丈夫的心思。凭什么连和一郎都成了他的出气筒?伸子对此很不高兴。

“这边我改天会自己弄好的,今天就先别弄了好吗?再弄下去,家里就没有能吃饭的地方了。”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

佃绷着脸站在垫脚台上。她顿感恼火,却又不想让和一郎听到,就伸手拽了拽他的裤子口袋。

“怎么了?”

伸子仰头把嘴凑到丈夫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今天就想让和一郎安安心心吃顿好的。这是他回东京以后第一次过来啊……求你了,好吗?”

佃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再次转身面向墙壁。他没有回答伸子的低语,而是朗声自言自语起来,生怕人家听不到似的。

“……总来这里吃饭,顶什么用!”

伸子险些失控,憎恶与泪水从心口溢出。直觉告诉她,他是出于反感——反感伸子偏爱弟弟而不是他,亦或许是他曲解了和一郎毫无顾虑的亲近,进而产生了反感,所以才从一个房间贴到另一个房间,让她与和一郎无处安坐。凭什么要让和一郎受这种委屈?当伸子站在那里,死死瞪着佃的背影时,和一郎走出了八帖的房间,带出一串略显不快的脚步声。

“我走了。”

伸子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话也说不出来。

“……”

“谁稀罕那口饭了!”

和一郎取下帽架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开始穿鞋。他就蹲在伸子跟前。而在左手边不远处的柱子旁边,是开立于垫脚台上的佃的两条腿。瞧你干的好事!伸子产生了一股冲动,想横扫那两条腿,把他掀翻在地。穿好鞋后,和一郎看着伸子说:

“再见。”

快七点了。伸子实在难受,好容易挤出一句:

“那回头见……对不起。”

当格子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伸子泪如泉涌。想到和一郎也许都没带钱,伸子更是心如刀割。她用蛮力把佃拽下垫脚台,与他激烈争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佃都是那句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会如此为自己辩护,直到伸子筋疲力尽。

事后回想起来,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佃心中的孤独和她自己的落寞。伸子并不认为自己当时的悲愤是错的。只不过流淌在她心底的,终究还是落寞。她认识到,自己心目中最可亲可爱也最重要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从她的丈夫佃,变回了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与弟弟。

四年前,当他们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当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她是如何反抗了父母和其他人,那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时的她,在形式上和精神上反抗了血统中流传下来的各种传统。她志存高远,想要成为另一种人,成为一种更自由、更坚定的生命。如今,事实已经证明了名为婚姻的嫁接以失败收场,于是她便在血缘的引导下,意欲回到血亲之中了吗?这是本能的神奇力量。然而,伸子也有一份信念。她不会再回到自己努力走出来的地方。无论蛇如何努力,就算搞到自己遍体鳞伤,都不可能再钻回去年脱下的蛇皮了……

又是新的一年。

四月的一天,伸子在楢崎家的书房里聊天。透过书房的窗户,田端的高地尽收眼底。前几天一直刮着大风,好容易平静下来,一派和煦风光。

“景致变了呀,和我上次来拜访的时候相比……”

“能不变吗,这都入春了,”佐保子从面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侧脸对着伸子,望向玻璃窗外,“也不知那棵玉兰花怎么样了。这些天我一直待在那边的房间里,景致那叫一个美。你要是早些来,也能一饱眼福了。”

她虽束发,鬓发却从太阳穴处伸了出来,为她那颇具古典色彩的侧脸增添了美丽的一笔。 过了一会儿,伸子说道:

“……不过,你着实有种奇妙的力量。”

“呵呵呵……”佐保子发出特征鲜明的笑声,走回原处,“真是不得了。”

“不过我是真这么想的。反正我是没法抱着吊儿郎当的心态来你这儿。”

“我是憋屈呀,因为阅历太浅了。都怪我太傻了。”

佐保子比伸子年长十多岁,在文学领域也是她的前辈。上女校的那四五年,伸子便频频拜读她的作品。在自己即将踏足的道路上,有她这样一位先行者。因为这层关系,伸子对她既尊敬,又受着她的鼓舞,就这样过了几年。谁知两人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始来往,生出了友谊,以优点互相启发,在工作层面互相鼓励。长久以来,佐保子默默与各种困难和痛苦做斗争,同时不屈不挠地钻研艺术。对伸子而言,佐保子不懈努力的模样给了她莫大的激励。婚后,伸子的生活岌岌可危。哪怕她束手无策,内心满是埋怨,她也无法对佐保子倾诉。因为她会这么想:也许佐保子尝过更多的苦楚,但她咬牙忍下来了,继续走下去了,不是吗?

继续聊天时,伸子吐露了心中的部分感慨。佐保子幽幽笑道:

“你也太高看我了……不过吧,虽然我现在已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客观审视生活了,但是在变成这样的过程中,我也失去了很多曾经拥有过的好东西。人终究是有得必有失的。”

当时,佐保子正在翻译一位俄国女士的传记。此人出身俄国贵族,是十九世纪末欧洲最受尊敬的女性数学家和作家。

“你的翻译做得怎么样了……翻完了吗?”

“嗯,就快出版了,到时候你可一定要看看。看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爱上索尼娅②了。我觉得她和我们着实是一路人。”

敲门声传来。

“请进。”

年轻的女佣跟伸子打了招呼,然后通报道:

“吉见小姐来了。” ③

“天哪!”佐保子在椅子上一晃,回望伸子说道,“稀客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来的都是我中意的客人。伸子小姐,你不介意吧?”

“……”

伸子连这个吉见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只得模棱两可道:

“请便。”

“那就请她进来吧。再给我们泡一壶好茶。”

用人关门离开后,佐保子向伸子解释起来,略显苍白的皮肤透着愉悦的光彩。

“她是我的老朋友,有那么一点点特立独行,但心思纯净,脾气又率直。她一年来不了几回,不过我相信,你跟她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没过多久,便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然后便是敲门声,门开了。伸子已被佐保子的一番话勾起好奇与期待。此刻,一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

“我正埋怨你呢,说你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

“你才过分好不好,上回来我家,还不是你第一次来访啊。”

这两人对话时的语气,与伸子和佐保子之间的气氛截然不同。伸子不禁微笑着看着她们你来我往。

“介绍一下,这位是佐佐伸子小姐,这位是吉见素子小姐。不用自己挣钱,靠父亲养着,身份可尊贵了。”

“好奇怪的介绍啊,”素子苦笑道,“别看我这副样子,我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她在××××做编辑。”

伸子不由得望向素子的脸。那是某团体旗下的机关杂志,伸子也是看过的,只觉得它仿佛被时代抛弃了一般落伍。而素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刁蛮任性、感情用事、争强好胜。两者相差甚远。素子似是有些难为情,红着脸笑道:

“我都不好意思了。”

伸子也笑了。素子脸型似枣,皮肤呈小麦色,很是光滑。这张脸,让伸子感觉到了稚嫩纯真的魅力。

“那本杂志真是无聊极了。”

“是啊,因为他们不花钱,所以做不了什么好东西来。还不如干脆关了……”

佐保子吃着大阪寿司说道:

“我虽是个既不爱出门又不正经的朋友,但前些天啊,我还是一时兴起,拜访了吉见小姐。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人明明有张又大又气派的书桌,上面却堆满了东西。她只能在这么一丁点的缝里做事情。”

她用双手比画出五六寸的缝隙。

“多滑稽呀。要是我能独享那般安静的二楼,家具还这么精美气派,我肯定会拼命用功的。”

“你租了二楼的房子?”

“……”

不等素子开口,佐保子便抢先说道:

“不,她占领了一整栋,只是自己住二楼,楼下招了一对夫妇当房客。”

“真好,羡慕死我啦。”

“瞧瞧,连伸子小姐都这么说。所以才说你养尊处优啊,怎么辩解都没用。”

伸子一看便知,素子挑选和服、腰带和细绳之类的小玩意儿时有着独到的品位。她能打扮成这样,而且专门研究俄国文学,独占一栋房子,过得自由自在。在伸子看来,这样的生活显得非常悠然与独立。

五点左右,佐保子问道:

“伸子小姐,你不着急走吧?”

“嗯,今天我是打算聊个尽兴的。”

“那我们一起去自笑轩吧,我去问问孩子他爸方不方便。”④

三人先走一步。夕暮中的田端街头还留有古色古香的花店等商铺。一行人溜达到了茶餐厅,途中还穿过了一座寺庙。素子环视四周道:

“我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来过这里,就是留宿你家那天的一大早。”

“对对,你还说看到了很美的雪景呢……那次你是五点多出门的吧?我可吓了一跳,没想到你走得那般早。”

到了自笑轩,她们被带进了深处的茶室。地震过后,伸子还没来过这家店。墙面等位置虽有几处损伤,但房间的角落摆着贴画小屏风,颇有雅趣。三十多分钟后,楢崎先生也到了。

“我记得这座院子的深处是供着神的,只是天色太晚,大概看不清了……”

(据说)当年大观⑤在一个月色绝美的夜晚于此地喝醉了酒,一时兴起,便在低矮的白土墙上留下了一幅水墨竹子。画墙所在的院子就在不远处。

由于没人喝酒,这顿饭很快便吃完了,简直快得教人不过瘾。

“埋头狼吞虎咽未免太不风雅,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哎哟,您是又要劝我们喝酒了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

踏脚石串起了玄关与昏暗的院门。临走时,用人站在前头,用纸罩蜡灯照亮宾客脚下的路。

四人一字排开,沿着田端的大街走向车站。一路上不见其他行人。微风吹来,带起了和服店的广告旗。伸子和素子坐同一趟电车到了万世桥,然后伸子回了赤坂,素子则回了牛込。

之后的十多天风和日丽,伸子却闭门不出。去楢崎家做客的前一天,她完成了小说的初稿,这些天的主要任务便是修改推敲。只是她没能享受到工作的乐趣。写完后,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到位,没能彻底表露心迹——这意味着这部作品对她精神世界的发展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小说中,伸子如蜻蜓点水一般,以巧妙的手法含糊地触及了自己婚姻的内幕。写出来一看,她便察觉到了自己在各方面的虚荣心,以及爱用冠冕堂皇的话粉饰太平的软弱根性。作为妻子,她深陷泥潭,苦苦挣扎,却无法坦然承认自己脚下的泥泞有多污秽,自己又有多愚蠢。她感觉到,这是女人特有的固执在作祟。

想要狠踹地面,像跳进大海一样投身于工作中,从头到脚洗个干干净净,做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这种欲望反而在伸子心中油然而生。她与佃早已离心,几乎只在表面上维持着夫妻的架子。她愈发明显地感觉到,这是自己的懦弱所致。长久以来,她似乎把自己的犹豫不决归结为恋恋不舍,以及想办法把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的几分善意。不过如今想来,其中貌似也包含着某种主观成分。换句话说,也许她想得很美,想尽可能轻松地用一个妥当的理由实现自己的目的,同时不被他和周围的其他人视作坏人。相较于想办法解释“佃对自己而言是一个多么不如意的丈夫”,伸子更需要的是鼓起勇气明确宣布,“我已经没法再爱他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做他的妻子了”。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不可能一辈子做他的忠贞妻子。既然她自己已经肯定了这一点,也对此坚信不疑,那为什么不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呢?她就没有哪怕被人怨恨,被人说成是利己主义者,也要泰然处之的觉悟吗?——她的内心似乎有一种嫉妒,嫉妒佃可能会得到的同情(她明知这是世俗的,明明不承认它有真正的价值)。想到这里,她就特别瞧不起自己。

就在这时,素子突然来访。伸子既意外,又高兴。那天晚上临别时,她们约定不日便去拜访对方,没想到素子这么快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果然被你抢先啦。”

“你也是个懒人啊……”

“懒得厉害。”

素子边进门边问:

“你忙吗?”

“这会儿不忙了。”

“那要不要出门走走?我这次来就是想约你一起去散步的,如果你乐意的话。”

伸子让素子稍等片刻,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家门。晴空万里,不打阳伞都觉得阳光刺眼。两人都没吃午饭,所以她们先去了银座。用过简餐后,又去了趟K报社,因为素子有事要办。事情办妥后,再从帝国酒店旁边拐进日比谷公园。

“难得来一趟日比谷,都多少年没来了……”

听到这话,素子似乎吃了一惊。

“你这么不常出门吗?”

“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转悠也没什么意思呀。”

连接内幸町与公园的大门附近还有一片棚屋,建在大街的树荫下。放眼望去,都是卖吃食的小铺子。路旁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来一杯!提供各类下酒菜”。豆沙汤、杂烩、馄饨……排放污水的沟渠和不完善的厨房散发出难闻的臭味,飘荡在尘土飞扬、白茫茫一片的春日林荫大道。两人走到了葫芦池边。伸子小时候经常戴着硕大的蝴蝶结来这里玩。郁郁葱葱的悬铃木下,有一条面对池塘的长椅。她们走了不少路,稍感疲倦,便坐了下来。

“不打伞是不行了,太热了。”

素子把手中的杂志当扇子用。

“不过这里好舒服呀……鸭子看起来都很开心呢,你瞧。”

许是因为有棚屋,虽然不是星期天,来往的行人却不少,其中不乏身着青绿色工装与号衣的汉子。他们在池塘边的长椅上与铁栅栏边休息,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看报。据说地震的时候,有人抓池塘里的水禽吃。今日的池塘却是涟漪微动,波光粼粼,一派祥和。两只鸭子在水面游来游去,时不时猛地扇动翅膀,舒展全身,甚至能看到那浅黄色的脚蹼。水花四溅。水雾中,低矮的微型彩虹隐约可见。多么纯净、热情而美好的光景。

不远处坐着一个男人,穿着印有徽章的短褂。伸子很放松,和素子谈天说地。在大多数情况下,伸子是主动提出话题的一方。她们聊了契诃夫,聊了西鹤⑥,聊了《金槐集》⑦。《金槐集》是伸子最近刚看的,激动的心情宛在,自是滔滔不绝。谁知说着说着,她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哑了火。

“哎呀……我是不是念错了?”

“名字吗?”

“我是不是把实朝(sanetomo)念成‘tametomo’了?有个一两次……”

“哈哈哈……”素子笑道,“我就觉得奇怪呢!”

“有你这么损人的嘛!怎么能一声不吭偷着笑呀!”

伸子自己也笑了出来,但她感到有些尴尬,脸红了一下。

“被你那么一说,我真以为他的名字就是那样念的呢。反正能听懂,名字怎么念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想起方才的失误,两人便哈哈大笑,她们在那条长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

“你呢?哪怕是散步,我也受不了同一条路来回走两遍,一定要想办法换条路走走,否则就浑身不舒服。”

走上通往樱田门的小路时,素子如此说道。她就是如此爱憎分明的人,伸子觉得很有意思。

她们在樱田门等了会儿电车,可电车迟迟不来。不久后,她们发现日比谷的路口出了事故。西晒的阳光落在空旷的广场上,等车人的轮廓仿佛都小了几圈。她们沿着护城河,一路走到了三宅坂。漫步于柳树下的时候,没有一辆电车从日比谷驶来,超过她们。

伸子觉得,这趟散步也为自己注入了不少活力。

一天,伸子去了动坂。母亲不在家。得知此事后,她走院门绕去了祖母住处的外廊。只见外廊上摆着针线盒,却不见祖母的踪影。

“祖母!”

伸子喊了两声。祖母一边走出厨房,一边说道:

“谁啊,是艳子吗?进来吧。”

当她走到针线盒跟前,见到已然进屋的伸子时,她有些激动地笑道:

“是你啊!什么时候来的?可惜你娘出门去了。”

“我今天是来找您的。”

“来,坐。”

祖母将厚厚的缎子坐垫摆在火盆对面。那是她过喜寿⑧时收的贺礼。

“我昨天刚从须田家回来。他们也愁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愁得我昨晚都睡不着觉。”

祖母的二女儿,即伸子的姑姑是须田家的夫人。她在地震时被压死了。须田家的大女儿刚从女校毕业,各方面都需要张罗。

“……没办法,怕是只能请个保姆了。”

祖母没有回答,而是以双手奉上的动作捧着粗陶茶杯,喝了一口。

“我本就年老昏聩,地震后更是稀里糊涂。阿静走了,保科也没了……为什么我这般一无是处的人反而总也死不了呢。”

去年九月,祖母在东京亲历了女儿与弟弟的死。那都是她血肉相连的至亲。伸子怀着怜惜倾听她的述怀。

“天气也暖和多了,您不如去K休养一段时间吧?”

“是啊,不去瞧瞧,就用那房子堆草料了。”

“我最近想去一趟,您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祖母望向伸子,显得很是惊讶。

“当真?你去的话,我也想去。”

“我去。祖母何时方便?”

“不是今天就成,随时都能走……”

说到这儿,祖母忽然用老人特有的性急动作轻弹着烟管,问道:

“……你家里怎么办?……问过佃先生没有?”

“不碍事的,”伸子为了打断祖母的担心,轻描淡写道,“我想下个月月初动身,您也准备准备吧。”

祖母脖子发力,使劲点头,心满意足道:

“好。”

不等母亲回来,伸子便走了。车站旁有一家卖毛织品的店,店门口挂着明码标价的友禅布,其中一款吸引了她的注意。反正价钱也便宜,伸子心血来潮,让人裁了一丈。远远凝视那绚丽的胭脂花纹,她不禁想起在乡下,无论是被褥的肩垫还是坐垫,视野中的一切皆是棕黑两色。

佃比伸子早到家一些。一见到她,他便问:

“听说你去了动坂?”

“嗯。”

“那边来电话了?”

“不,没有……我是去约祖母了。”

“呵……”

“我想再去K小住,想约她一起走。”

佃绷着脸沉默不语,把朝向她的脸扭向书桌。伸子能感觉到,丈夫在等她主动开口说“我能去吗?”或者“你不介意我去吧?”,她却刻意保持沉默。她心中有某种“豁出去”造就的从容。

过了一会儿,佃用吵架的语气毫不客气地质问她:

“你是去散心的,还是为了和我分手才去的?我也要为今后打算,请你说个清楚。”

他的语气听着激烈,但直觉告诉伸子,佃并没有动真格。她总是太傻,错把佃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想当场做个了断,最后以失败告终。伸子察觉到了这一点,面露怪笑反问道:

“你觉得呢?”

佃也不敢贸然猜测,侧目瞧了伸子一眼,眼神中写满恨意。看到他的脸时,伸子没有害怕,而是因惊愕爆发出断断续续的轻笑,不怀好意。她用温柔却带着一丝狠毒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恨我吗?”

佃露出骇人的表情,仿佛身体的某处被捅伤了一般。丈夫的苦楚灼痛了伸子的灵魂。唉,他很痛苦,他很痛苦啊。但她似是沉醉在了丈夫和自己的痛苦之中,唇边挂着冰冷的微笑,一字一句地低语着,就好像在通报什么好消息似的。

“我也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感觉被你压了一头。”

对佃的憎恶和对自己的厌恶涌上心头,呛得慌。伸子只觉得眼前发黑,走出了房间。

伸子计划于七日或八日动身前往K。佃和往常一样,每天都去学校。傍晚回家时,他总会装作不经意地去她的房间看看。他想知道伸子今天有没有收拾行囊,做了多少准备。眼看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却什么都不做。他终于等不及了。一天,他如此试探道:

“如果你真要去,何不准备一下?”

佃故作随意,每天回家时却惦记着行李收拾得如何。光是察觉到他的这份心思,伸子便已不堪重负。她已经没有精力大张旗鼓地打点行囊了。她用带着气的口吻,生硬地回答:

“用不着带太多东西,我向来过得简单。”

用人虽然是个受过教育、善解人意的女人,但隐约察觉到主妇即将离开后,她似乎也坐立不安,努力掩饰心中的焦虑忙里忙外。这也让伸子分外难受。一个家庭将要分崩离析,空气中尽是压抑与瓦解的味道……

眼看着第二天就要出发了。伸子在十点多醒来。她在褥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着空置好一阵子的另一床被褥,还有玻璃窗外的小院子与竹篱笆。

“最近又流行起碎花衣裳了。”

隔壁家夫人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那高亢粗野的声音,还有早晨的榻榻米那幽凉的触感,带着异常鲜明的分量映照在伸子心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一切都似是最后一眼。她曾多少次在这片榻榻米上醒来,沉浸在难以名状的苦恼中,心想:“唉,我怎么还在这里?”伸子不禁感叹,人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因为这是她受苦的地方,她才迟迟无法离开这个家。长在竹篱笆脚下平平无奇的万年青,都出现在了印象的正面。伸子打算趁丈夫不在的时候,独自悄悄离开。真的!她曾倾其所有,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优点与缺点爱过佃,恨过佃。哪怕是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块石头,都能与他联系起来,让她想起他某次说话的声音,还有看自己的眼神。想到佃也跟自己一样,能想起关于自己的每一个细节,伸子便觉难以呼吸,仿佛两人共度的五年凝结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向了她。

用过红茶与吐司面包,伸子起身离桌,唤来用人道:

“帮我把储物室里的包拿出来,弄干净。”

“您要走了?”

“嗯,今天不提前去动坂就赶不及了。”

用人将行李箱搬到外廊,用抛光抹布擦拭。伸子在一旁收拾书桌上的日记和其他必要的文具。把几身换洗的夹衣和哔叽衣服放进去,再把稿纸叠上。

“您就带这点行李吗?”

“如果还需要别的,我会派人通知你的。到时候你会给我送来的吧?”

“嗯,那是当然……”她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罢,伸子戏谑地笑了笑。

她让用人叫了一辆人力车,把行李箱放上去,吩咐车夫拉去动坂。行李箱很小,所以车夫用绳子绑了好几圈,搞得绳子比箱子更惹眼。

伸子实在不忍心在佃回家前出门。她怀着悲哀和动摇的心情,一直磨蹭到三点多。然而,一想到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带着那样的声音和那样的眼神拉开格子门,与过去的每天别无二致,她便突然生出了去意。

“那你多保重。”

去大街要经过两町多长的横巷,两边都有篱笆。伸子捧着绸巾包袱走在路上,却时刻惦记着身后,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心里很不是滋味。路笔直向前,与远处的大街形成一个直角,将伸子他们家所在的长方形区域围成凹形。佃下班回家的路线是固定不变的。沿凹形右边的路直走,在烟草店的拐角处左转,然后拐进伸子此刻所在的横巷。这条巷子很窄,平时人也不多,所以只要他拐进来,就能远远地看到伸子的背影。如果他因为某些特殊情况比平时早回来三十分钟,会不会在转过那个街角的时候看到自己?他会不会快步走过来,会不会朝她吹口哨?佃很清楚,伸子无论如何都会在今天出门。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逃亡者情绪?她反抗着自己,尽可能在铺着小石子的路上慢慢走着,慢得她都难受。这是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情绪。苦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涌动。

到乡下那天,当地下起了五月的暴风雨。当人力车走上从市里通往村里的冷清大直道时,猛而宽的风从好几里外的山岭吹了下来。“轰!”车棚被一阵风灌满,车夫将全身的分量压在车把上,牢牢抓住站稳。那一刻,伸子在夕暮中看到了一条白茫茫的路横亘于前,也看到乌云滚滚的天空仅在地平线散发出骇人的蓝光。激情澎湃、暗淡焦急的天空似乎是她心境的写照。

祖母每天忙里忙外,一会儿深入竹林,一会儿钻进仓库,然后发现很多东西不见了踪影,闹得不可开交。

“你帮我去地里看看,要是与次郎在,就叫他来一趟。”

与次郎绕到外廊。祖母在炉边敲着烟管问道:

“茶叶罐放哪儿去了?我在岛根的时候,有个相熟的木匠是做茶叶的,他送了那个茶叶罐给我,说把茶叶放进去就不会受潮,我可宝贝了,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老夫人,您不是把它卖给古田家了吗?”

祖母很是意外,噘嘴惊呼:

“我把它卖了?我卖它作甚!”

“这可如何是好……”

与次郎将疑惑的笑容转向伸子。

“真是您卖的。古田家的老夫人夸那茶叶罐好,您说您也不可能带去东京,就让给人家了。那天是我亲自送去的,换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回来,错不了。”

“是吗?我又老糊涂了啊,可我真不记得自己卖过啊……”

与次郎知道自己受了怀疑,语气稍显粗暴:

“既然是我送去的,那您就给我五块钱,我去拿回来就是了。”

“这……”

事情不了了之,与次郎回地里干活去了。后来,祖母追着伸子来到书桌前,急切地说道:

“我真是受够了……他们知道我老糊涂了,天知道会乘机干出什么事来。我前些天找过的铜锅,他们也说是我卖给了山本家。”

“祖母,人上了年纪总要糊涂的,您就该放宽心,随他糊涂去。平时糊涂,偶尔清醒,那才叫麻烦呢。”

“嗯……不过伸子,你怎么看?我真卖了吗?”

心境平和时,伸子会不禁笑道:

“哈哈哈……我哪知道呀。您要不放心,就找人家问问呗。”

要是祖母在她因为万千思绪神经亢奋时还问个不停,她就会怒道:

“祖母,您就不能望望天,发会儿呆吗!”

伸子在六帖大的房间的角落里搭了一张桌子。旧书柜做桌脚,上面摆一张紫檀矮书桌。走廊外是院子,院子后面则是农田。打开拉门上的小窗,便能看见区分院子和农田的低矮草堤,还有生机勃勃的梅树林荫道的一部分。在阳光斜射的午后,密集的行道树和草丛的风景,与破败院子的风韵和初夏那生机盎然的绿意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伸子的心情阴郁而敏感,心底空荡荡的,很是孤寂。刚来的时候,她又是恨佃,又是鞭策自己,心中怒气涌动,周围的自然也没能沁入心脾。而此时此刻,伸子的心处于病态的清明与沉寂之中。她感觉到孜孜不倦地推动着乡间天地变幻的自然之力和统治着自己与佃的生存之力结合起来,渗入她的身体。她是一个女人,怀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和本能。二十岁的激情能点燃一切,将一切烧成玫瑰色,不给阴影插足的余地。在那个层面,情欲也是一种明朗的力量。而佃已经三十五岁了,他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带着疲劳与想要休养的欲望出现在她面前。就连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也刺激着伸子朝气蓬勃的生命,促使她惊诧、献身、流泪,渴望全身心投入。伸子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用尽全身力气将佃占为己有。如果她的激情就此燃尽,只为他们的生活留有一丝余温,便会是风平浪静。佃教授与佃夫人——他们会以节俭、储蓄与恩给为乐,和和睦睦相伴到四五十岁,直至入土。然而,一个佃没能耗尽伸子的激情。她的生命好似北海道奶牛的乳汁滋养的细胞,丰富、旺盛而贪婪。她的丈夫佃以“安稳”为生存的宗旨,想要过不消耗也不吸收的生活,但这并不是她所追求的人生态度。当两个人走在一起时,地上的影子都会变成两个。她本以为,当男女相结合时,他们定能每天谱写人生的新篇章,过上更精彩、更广阔、更有深度的日子。

乡下的日日夜夜悠久而宁静。伸子终于想明白了。激情是一切的根源。激情以爱与恨的形式表现出来,化作鲜活到骇人的心潮。而且她意识到,自己的天性中有一种本能,那就是激烈地热爱自由和独立。在与人来往时,她时常投入过深,也容易轻信。而这份本能就是大自然赋予她的拐杖,意味深长,仅此一根。佃让她全心全意地尝到了爱情和婚姻的酸甜苦辣。对伸子而言,哪怕结果以崩溃告终,佃也绝非她生命中的过客。从某种角度看,佃将她从每个女人都难免要陷入的婚姻美梦中相当彻底地解放了出来。也许单凭这一点,伸子也应当对他心怀感激……

纠结摇摆的心绪——对于佃,伸子的态度已经缓和了不少。有时候,她甚至会记起他们一起吃过的苦,想与他一起哀悼那些时光。她想在一切的最后,至少寄一封言辞温和的信,给双方留些念想。一天晚上,伸子满怀追忆的感动来到书桌前。她展开纸,拿起笔。正要写下第一个字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情感之门已在不经意间彻底关闭。她不知该从何写起,无论写什么,似乎都显得无聊、凄凉而空洞。对佃的小小感激,几句由衷的告别……好像一旦用文字写出来,就会给对方留下虚假、刻意的印象。反倒是对佃说过的咒骂与狠话,一句接一句带着惊人的实感浮现在脑海中。而他予以回应的冷嘲热讽和丑陋的自暴自弃,伴随着当时的表情和眼神,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她的鼓膜,仿佛她此刻正听着。在夜晚的灯光下,伸子惊恐地感觉到,那些话都是活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切实的生命力。当初在愤怒与怨气的驱使下脱口而出的话,在此刻展现出了几乎能将对方撕碎的威力,不是吗?

伸子沉思着将一字未写的信纸仔仔细细撕得粉碎。她挪开椅子,从废纸篓的正上方撒下雪白的纸屑,然后便去了院子。硕大的月亮裹着一圈更大的光晕,草坪上弥漫着潮湿的夜色。远处的角落里有棵爬地松,呈现出乌黑的轮廓。去街坊家泡澡归来的婆婆现身于松树旁。

“好美的月色。”

“……”

“晚安。”

“晚安。”

伸子对她爱搭不理。老母象似的婆婆从她身边走过,刻意眯起眼睛说道:

“有首谣曲说,要想见到远方的心上人,拿月亮当镜子便能如愿。”

她用团着湿手巾的手做了个滑稽的动作,似是在逗伸子。

素子的来信成了伸子的期盼。下乡前,伸子出于需要去了一趟镰仓。她想在走之前看场电影。那次也是与素子一起。与祖母同住,每日能聊的不过锅碗瓢盆而已。而在两人之间往来的书信仿佛是一个别样的聊天对象,逐渐成为伸子生活中的必需品。她时常将满腔的各种情绪与想法写在大大小小的信纸上,寄给素子。信的内容时而关乎她和佃的关系,时而提及其他烦心事。而素子也会在回信中对每一件事发表见解。素子确实感性,一如伸子对她的第一印象,但她的心底不失沉稳,也有阅历,保持着某种务实的平衡。当伸子性急地感动与纠结时,她总是既觉可爱,又觉滑稽,以善意的讽刺回应。

“我觉得你实在是很天真。今天那封信也是老样子,尽是对佃先生的幻想。你可别佩服我。先把你狠狠捧上天,再轰隆一声砸下来,对你心灰意冷,换谁都受不了。”

她还写道:

“我是个傻瓜,但你也是个傻瓜,而且还是个格外精巧的傻瓜,会昂首挺胸地表现自己有多傻。”

伸子把素子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愉快地笑了。素子的字迹有时会根据当天的心情变化,起初还是一个个细巧、整齐又圆润的文字,一看就是精心书写的,写到后面却好似闹脾气的孩子,每个字写得大而潦草。伸子怀着爱意洞察了她的真性情。她表面上看似阅历丰富,其实心很软,善良又诚实——伸子开始由衷庆幸结识素子的巧合了。与素子之间的全新联系,给伸子那时常空虚沮丧的心注入了生机。

一天傍晚,伸子与祖母来到外廊。祖母躺在长椅上,伸子则把垫脚台搬出来,坐在了她身边。那天下午,两人为新雇的女佣的工钱吵了一架,刚刚和好。用过午餐后,女佣来要工钱,说是突然需要用钱。那天是二十五日。和介绍人说定的工钱明明是十五元,祖母却突然抠门起来,说她当初确实是这么答应人家的,但家里总共也没几个人,想只给十三元。伸子说这样不好,顿时来了气。和好后,两人反而更亲密了。祖母一反常态,慢悠悠地跟伸子聊起了往事。说是很久以前,高山家有位老婆婆。祖父被封为“参事司补”的消息传来,结果老婆婆耳背听错了,很是疑惑地问:“还有叫三里四方⑨的官儿呢?”可祖父这边的老夫人耳朵也不灵光,便一本正经道:“有!”七十九岁的祖母觉得那两位比自己年纪还大、稀里糊涂的老夫人这般一问一答很是滑稽,还模仿士兵的语气一板一眼地说“有!”,把伸子逗得哈哈大笑。用人来叫她们用晚饭,顺便递给伸子两封信。下面那封用的是日本信封,和素子平时用的一模一样。但早上刚来过一封素子的信,怎么想都不应该是她寄的。伸子觉得奇怪,翻过来一看,确实是素子寄来的⑩。寄出的日期和今天早上到的那封一样,只是盖着傍晚的邮戳。

“我的工作大概会在二十八日告一段落,到时候应该能闲一阵子,便突然想去你那里瞧瞧。我不想打扰你,不方便的话尽管告诉我。如果方便,我预计在二十八日一点出发。”

伸子边走边看,意外之喜直教她喘不过气。她差点丧失理智,立刻发电报给她表示欢迎,好容易才冷静下来,落座餐桌。她激动地告诉祖母:

“祖母,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吉见小姐说她二十八日过来!”

“哦……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您不用担心这个。人家也知道乡下不方便。”

伸子兴高采烈地拿起筷子,却突然感到一股情绪涌了上来,几乎把她刚吞下的饭菜堵在嗓子眼。此刻笼罩她的喜悦是如此强烈,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五年来她是多么渴望这样的喜悦。这是何等可悲,何等骇人。即便只是朋友来访,也能带给她这么多的温暖和快乐。为什么佃就不能给她一份光是回忆起来都让人欣喜而骄傲的快乐呢?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诚然,动坂拒绝佃来这座乡下的房子。可他若是有心,就完全可以在这五年中寻到某个机会或某个场合,给她一份小小的,却难以忘怀的快乐。她明明是个容易讨好,也无比渴望被讨好的人……细细想来,伸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就没有一件让她由衷高兴的事吗?就没有一件能让她切身感受到佃的温情的事情吗?总不会一件都没有吧。完全没有也太可怕了。伸子急忙在记忆中翻箱倒柜。可她想起来的,是自己拼命说服佃,试图让他相信自己是一片真心的模样;还有试图以不服输的精神粉饰绝望,强撑着一口气的自己;要么就是如暗淡火焰般的男女之事。足以在记忆中留下痕迹的所有场景,都伴随着顺脸颊流下的泪水,还有划过灼热胸膛的苦涩浮现在脑海中。然而,在生活中更为主动,苦苦挣扎的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伸子回到书桌前,给素子回了一张明信片,差人寄了出去。那些念头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难过得浑身发颤。自从伸子决意无法再和佃一起生活之后,她便铁了心,决不让自己用心灵和身体获得的经验白白浪费,决不让这段婚姻以寻常的不幸和失败告终。“我一定要以此为基础,创造出新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比较理性地让心运转起来,并倾向于在时代和性等问题的背景下审视、剖析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然而,股股温情从素子那颗不带任何成见的心泛滥而出,冲垮了伸子的情绪堤坝。她切身痛感,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自己本是那样年轻,本可以单纯如火地接受每一种激情和每一种快乐,可那段岁月已经空虚地、无力地过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了。为人生惋惜的情绪流转全身,甚至达到了发梢。伸子在心中痛骂佃和自己的窝囊,无声啜泣了许久许久。她一边哭泣,一边感觉到自己的痛苦在泪水的作用下渐渐缓解。她心想,世上有这种心思的女人,莫非就只有我一个吗?我渴望得到的人生之乐是如此奢侈,奢侈到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神啊,神啊!难道我就那么不寻常,以至于没有人愿意爱我吗?

素子来访当天,伸子迫不及待地去车站迎接。凶猛的雷雨在午后袭来。出门的时候,风雨停了一小会儿,可伸子心想,如果从镇上回村的时候,风雨再次猛烈起来,到时人力车不走,就只能在镇上过夜了,她便带着小梳子之类的物件出了门。去年夏天,村里的车夫家遭了雷劈。车夫受了惊吓,以至于病倒了。自那时起,每逢雷雨交加的天气,那位车夫便双脚发软,走不动路。而且碰上那样的天气时,镇上的车夫都不愿意去他们村子,因为去村子的那条路是出了名的风大。

幸好回程只是风大。夜路一片漆黑,唯有风吹向四面八方的狂吼。前一辆人力车上的素子略显担忧地喊道:

“……风好大啊……还远着吗?”

“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伸子说得很慢,很用力,很清晰。风却吹散了她的声音,以至于素子没能听清。

“什么?”

伸子听见了她的反问,却只得保持沉默,随车身一摇一晃。

第二天早上,素子打开东边外廊的挡雨板一看,便爆发出新的惊呼。

“嗬!原来这地方的风景这般好啊!真是吃了一惊又一惊。实不相瞒,昨晚我心里还犯嘀咕呢,不知道自己来了个什么地方。”

经过雷电和雨水的洗礼,北国的天空更显清透开阔,远方的群山威严动人,左手边的丘陵披着可爱的森林。这充满活力的美让伸子也看出了神。

“这边的空气闻起来都不一样,不是吗?是不是特别清新,特别有劲?”

“没想到F县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比起关西——虽然我也只去过京都,不过比起那一带的风景,我更喜欢这里。你呢?”

“那边太平凡了,只有平凡的美。”

祖母出来了,翻来覆去说道:

“欢迎欢迎!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真不好意思。”

伸子对素子耳语道:

“都八十岁的人了,却还记得客套。”

随即哈哈大笑。

柜子里有一条围毯,藏青的底色缀以绿色、褐色的古朴格纹。伸子把它铺在院子的草地上。两人趴在上面。素子从毯子的流苏里拔出几根草,插在自己的细烟管顶端,发明了一种类似于吹箭的游戏。

“好嘞,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能吹得更远!”

奈何小草太轻,飞不了多远。

“唉,躺的姿势不对,肩膀都痛了。”

片刻后,素子翻了身,仰面朝天,双手相握举到额前,目不转睛地远眺地平线。空气中弥漫着芳草和阳光的清香……安宁又快乐的信任感填满了伸子的胸膛。前些日子去镰仓的时候,她们也曾像这样靠在酒店旁边的小沙堆上晒太阳。她想起了当时的心情。和素子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很舒服,很自在,仿佛抓住了精神支柱,又像是摆脱了女人特有的性情生出的憋屈。对伸子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她们翻出已故的祖父用过的望远镜,看看天上的云彩,又看看远方的群山。透过望远镜一看,才发现美丽葱郁的山坡上其实只长着稀稀拉拉的树木,好似野猪的皮毛。她们聊了起来。或正经,或随意,还有种种往事,话题源源不断。素子毫不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们一起给楢崎家写了信。对方回了明信片。

“我就知道吉见小姐这会儿肯定在你那边。怎么样,我的通天眼是不是很厉害?”

两人看了回信,笑了。素子在乡下住了三天便回了东京。

素子临走时躺过的长椅还原样放在房间的角落,上面铺着羽绒被。入夜后,伸子敞开两个房间之间的拉门。摆着书桌的房间很亮,隔壁却很暗。她在两个房间之间信步徘徊,感觉到活泼的生活欲在不知不觉中再次于她的全身流转起来。在她有所察觉之前,全身就已经被这股潮流推动了。一星期前获悉素子要来时,几近于肉体疼痛的悲伤让她久久无法入睡。此刻她却觉得,那悲伤正是生活欲将要觉醒的前兆。她渴望新的生活,渴望找到新的活法,一度渴望到钻了牛角尖。当时,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它们才好。但不等她反应过来,时机便到来了。某天早上醒来时,她忽然发现自己能深切感觉到天地的春意了。仔细环顾四周,只见流淌在自己周围的,也已不再是过去的潮水——这种心境让伸子深受感动。

第二天,伸子怀着更清晰、更坚定的信念,给佃写了一封信。她想写一封饱含情谊的信,而平静下来的心绪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失控溢出,她写出了有条不紊、彬彬有礼到诡异的文字。她对写出来的东西不满意,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决定只写些简单的要点。她表示,她这次来乡下是想做个了断,好让双方都过上新的生活。若是留在东京,她就无法切实践行,也没有勇气告诉他,还请他原谅自己的软弱。

“需要做这件事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我,对你来说则全无必要。直到现在,恐怕也是如此。但这一回,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由衷希望,我们能发展出不必互相憎恨的关系。”

写完后,她盯着那两张信纸看了好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境是感动还是平静。她将信纸仔仔细细摞齐,叠好,装进信封,亲自出门丢进邮筒。

回家路上,她抬头望去,只见晚霞漫天。五彩斑斓的山帽云浮于高空,雷光不时闪过。桑田也好,杉树组成的防风林也罢,甚至连远处的山峦,都融入了光芒之中。空气清澈而静谧。她就这样仰望天空,让身心顺其自然。啊……这下总算能卸下重担了。这种感觉是那样深刻,她真想与远在天边的素子一起拥抱这份宁静、宽广与美好。好想去东京……她迈开步子。好想去东京……去东京。去东京。步速逐渐加快,伸子愈发迫不及待了。素子告辞时,伸子甚至想和她一起走。但考虑到自己尚未向佃明确表态,她便忍住了。此刻,事情总算是告了一段落。就算去东京待上两三日,这一个月的忍耐也不会白费。不知素子现在忙不忙。伸子算了算日子。就算要回东京,她也不想去动坂,毕竟那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而且佃随时都有可能来。她打算去素子那里,谁都不见,只吸取大都会的繁华和素子不带讥讽却痛快无比的鼓舞。

伸子快步走着,却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带一件单衣。她没法穿着夹衣走在六月的东京街头。她灵机一动,匆匆赶回家,从衣柜取出那件蓝纹夹衣,拿给住在农田对面的老婆婆,就是那晚唱“拿月亮当镜子”的谣曲给她听的那位。她急切地恳求道:

“麻烦你把这身衣服的夹层都拆了,再给下摆和领子缝上边。四号早晨之前要。我想把它改成单衣。”

那身衣服用的是重新染过的料子,内侧是白色的。虽然滑稽,但伸子心想,反正是要穿外褂的,无所谓。

伸子本不打算通知动坂,谁知在回东京的火车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只得临时调整计划。她用素子家附近的公用电话联系了母亲,说自己昨天傍晚回了东京。

“嗬……”

母亲的口气里带着疑惑,还有令人不快的亢奋。

“出了桩怪事——佃不在赤坂。”

一时间,伸子无法判断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去赤坂,所以不知道。”

“那你在哪儿?”

“吉见小姐家。”

“……反正佃不在赤坂,”多计代又重复了一遍,似在吓唬她,“K那边发了一封电报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多计代还在兜圈子,话里有话。伸子便直截了当,只说重点:

“我在火车上遇到了约翰斯顿先生,他说想上门拜访,明天就去动坂。我也会去的,到时候再说。”

母亲想了想,却断然说道:

“你立刻来一趟。”

电话两边都是无声的沉默。伸子说“那我就去吧”,然后便挂了电话。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伸子心想,莫非佃去了K?他收到了信,昨天去了K,殊不知伸子已经在前一天离开了。当然,伸子并不认为那封信能解决所有问题。不难想象,佃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意识到伸子是认真的,这才下了去K的决心。他一定是带着七分焦虑和三分自信出的门。因为早在两年前,伸子就提过分开。她甚至在镰仓租房住过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屈服在了他的眼泪和一时的热情之下。这一次,她会更倔强一些,但他只要表现得更强硬些、更坚持些就是了。她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佃作为丈夫的一贯态度,只觉得又是恼火,又是生气,连对他留有的几分公平仿佛都要被冲走了。我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冰冷的抵触也抬起了头。

伸子进屋时,父母正愁眉苦脸地坐着。他们不准佃去K,佃却擅自去了。K发来一封莫名其妙的电报,问伸子什么时候回去,他们却连伸子身在何处都一无所知。情况错综复杂,而且无法预知这些事背后潜伏着怎样的危机,这令父母困扰不已,闷闷不乐。伸子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他们似乎想站在佃那边,帮着指责她,让她道歉,这让她很受伤。夫妻之间的纠纷并不仅仅停留于夫妻之间,也会殃及周围的人,在他们心头蒙上令人不快的阴霾。伸子也觉得这是她的错,但又感到父母心的微妙作用甚是讽刺,也甚是窝囊。他们曾一度不让她爱自己的丈夫,此刻却似要对她说,她也不能恨自己的丈夫。

她讲起了自己寄给佃的那封信。父母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多计代终于幽幽道:

“……毕竟是终身大事,必须慎重考虑。你这孩子向来情绪化,我可不认为你能过一辈子孤独的生活。”

“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脾气……我已经琢磨一两年了,也许还要更久些。可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没有任何道理可讲。鱼不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水的地方,可谁能说这是鱼的错呢?我觉得对某些人来说也是如此。”

“反正你们明天大概就能见到了,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不过……也许确实是那样更好。”

真正勇敢的人总是温和的。她只希望上天将那份温和的百分之一赐给自己,让她以温情面对与佃的最后一次会面。伸子怀着这样的念头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伸子被佃的电话吵醒。

“赤坂来电话了。”

她的眼皮还没睁开,却感觉到这声通报让某种不愉快的感觉爬上了胸口。为了让自己有时间整理心绪,她整了整衣服才走去铺着木板的房间。

“喂?”

“喂?你什么时候回来?”

刚拿起电话,佃那急促而充满渴求的声音便刺激到了她的耳膜。

“约翰斯顿先生今天要来喝茶。等聊完了……”

“你忙吗?”

“……”

“如果很忙的话,找个方便的时间回来便好。”

咔嚓。撂下话筒的声音传来。

伸子没法再睡回笼觉,便干脆起来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又接到了来自赤坂的电话。

“喂,是伸子夫人吗?”

这一回,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佃的声音,而是他的好友织田那低沉而平淡的嗓音。伸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不语。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要八点多吧……你……你在他那儿?”

“嗯,昨晚留宿了一夜……那就这样。”

电话就这么不了了之地断了。“那我来帮你打电话问问”——她能想象出佃与织田这两个大男人心神不宁地站在屋里说话的光景,只觉得小题大做,很是难堪。

伸子去赤坂的时候已是九点多了。

她从正面的街角拐进昏暗的横巷。街坊四邻睡得早,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佃房里的灯光透过竹篱笆,照亮了路面。单衣包裹的肩膀凉飕飕的。伸子感受着凉意,拉开漆黑的格子门。佃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来。

“伸子?”

“……我回来了。”

不等伸子脱下木屐,他就牵起她的双手,使劲将她拽进走廊尽头那个没有亮光的房间。伸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紧紧抓住身体撞到的椅子。佃仍不松手,一手搂着她,一手挪开一张椅子坐下,然后发狂似的拥她入怀。他问道:

“Do you still love me?(你还爱我吗?)”

话音刚落,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脸颊蹭着伸子的脸颊。他抚摸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头发,用他那双颤抖的大手抚摸她的全身,似是要将她碾碎。伸子纹丝不动,任由着他。他沉重的头靠着她的胸口,沉甸甸的。伸子抱着他的头,怀着平静的悲伤抚摸他的头发,感受着他的泪水浸透和服,温温热热。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能看到丈夫的肩膀在黑暗中随着每一次抽泣起伏。伸子茫然地凝视着这一幕,对自己的反应惊愕不已,心中震荡。她在心中呢喃道:

“啊……我没有哭……我没有哭……”

伸子忘我地抚摸着他的头,对没有和丈夫一起痛哭流涕的自己又惊又怕。寒意与反胃感顿时涌上心头,烦闷与悲苦逼得她身子发抖。可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她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而且他们死去的爱情也不会复活,这一切都将在不远的未来沦为过往。这让她苦恼得无法呼吸。

“啊……”

她把佃的头搂到更靠近胸口的位置,把脸颊搁在他的头发上。

“……我爱过的人!你曾是那样可爱,那样教人心疼……这些年,我们流了多少眼泪啊!”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胸口也因为悲伤而僵硬,她险些晕倒。她闭上眼睛,身子摇晃起来。佃连忙扶她躺下。

佃似乎想用官能的疾风骤雨掠走伸子的心,将她带回自己体内。起初,伸子拒绝了他。但她最后还是在狂乱悲伤的驱使下,大哭着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她飘浮在会伤到她自己的无尽苦楚和动荡的官能火花之间,同时感觉到“最后”二字被写在了他们这对悲情男女身上,那样显眼。

第二天,佃没有去上班。

“去K的时候,我跟学校请了到下周的假。因为我觉得,只要有个三天,总能得出一个结论的。”

伸子感到丈夫这次是全力以赴了。而且他确信,只要自己尽了全力,就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那几乎与禁锢无异。那天多云闷热,全家却窗门紧闭。两人一整天都面对面跪坐在书柜前的那一小片榻榻米上,只在饭点起身。佃亲自准备饭菜,让她坐着别动,自己好好想想。可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那个答案。吃过饭,他又会用温柔或恐惧的口吻说道:

“……我都求你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肯回心转意吗?我肯定也有缺点,也答应你以后一定会改的。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伸子无力地仰望他,问道:

“……改正缺点?……那你说说,你到底是哪里不好?”

“我怎么知道!”他决然耸肩回答,“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既然你那么说了,那就当我有错吧,那就改吧。”

伸子叹了口气,说道:

“所以我才说,不要再抬死杠了,好不好?总归是两边都有错的,打架要罚罚两头啊。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多一点理解,不要再互相伤害了。”

片刻的沉默后,佃感慨万千道:

“很多有事业的女人都做得很好,好比楢崎夫人……我相信你也能做到。而且就像我对织田说的那样,这些痛苦都是我们在十五年前经历过的。”

伸子苦笑着撇嘴。

“那你是楢崎先生吗?再说了,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心扑在事业上就能活得很好?岂有此理,在写蹩脚小说之前,我首先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既然如此……”

他抚摸着伸子的手背,像是在哄孩子一样,试图说服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我是那么爱你啊!反正我这身子也活不了多久。我只求你陪着我,直到我咽气,好不好?”

他含着泪水凝视伸子。见她依旧沉默不语,他的脸色渐渐狠毒起来。然后,他便用胁迫的口吻说道:

“我在K看了你的日记。”

他定是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在无人的书桌周围一通翻找。她能感觉到他迫切地希望找到一些能与那不明不白的焦躁联系起来的东西,比如憎恶或是宽慰的蛛丝马迹。回东京时,她把日记留在了桌上。她在日记中详细叙述了自己对素子的倾倒和各种各样的情绪。

“……”

佃失去了耐心,射出另一枚子弹。

“打开柜子一看,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还有你写给动坂的信。是从那须寄出的——没想到你是会写出那种信的人。真是出乎意料。”

炎热,苦涩。伸子的脑海似是雾蒙蒙一片。夜晚再度来临。他又像寻死的飞蛾一般,试图在伸子身上展开双臂。

“唉,你想怎么样!你想把我怎么样啊!”

她哭了起来,哭个不停,哭得抽抽搭搭,晕了过去。

第二天同样可怕。伸子的神经已是疲劳不堪。到了傍晚,她对佃恳求道:

“你听我说,把对方折磨得发疯,也是于事无补啊!与其此刻对我苦苦相逼,何不早些承认我的决心?你太不当回事了,还以为无论我如何痛苦,都无法离开你……”

“女人怎样我不懂,但男人一旦结婚,就不可能再过回一个人的日子了……我说的不是肉体层面……”

“……也许是吧……但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做你妻子的女人。你不肯放手,不过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罢了。你未必只会对伸子这样,更不可能因为我是伸子才不放手。”

佃狠狠瞪着伸子,似是要一口咬上来。

“那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改主意了?”

他再次确认。伸子点了点头。

“说什么都不行?”

“嗯……说什么都不行……”

“好!这就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他猛地站起来,从桌上拿来纸笔。

“来吧,既然都决定了,那就给家里的东西列个备忘录吧。”

他在白色的信纸中间画了一条横线,上半边写“T”(佃),下半边写“N”(伸子)。

“那……书桌,你总归要的吧?至于椅子,我得拿三把走,抱歉。然后是柜子……”

佃面无血色,脸颊显得格外消瘦,拿着笔的食指异常用力。伸子呆呆地看着他写。分家什……拿走各自的东西……心都碎了,东西却还在。多么丑陋而恶心的交接。伸子心想,真希望那些家什在这一刻统统消失,恬不知耻!

“不写下来也没关系吧,反正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把书和陶器给我就……”

佃扔下笔,使劲挠头,哭了起来。

“天哪,我爹若是知道了,肯定会……”

伸子却觉得他像是在做戏。在他们的关系中,父母的力量可曾发挥过任何的作用?尽管如此,冰冷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滴在她的膝头。

佃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去储物室取来一把钢丝剪。然后他走到外廊,在固定于外廊角落的小鸟笼前蹲下。红雀和十姐妹朝他扑扇翅膀。他专注地看着它们,喃喃道:

“唉,这东西也没用了!”

他开始用剪子剪鸟笼的网。嚓,嚓……从伸子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从一头揭起那铁丝网。鸟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挤在鸟笼的一角,发出凄厉的叫声。撕出一个大洞后,佃拍了拍鸟笼后方。一只十姐妹如飞镖一般冲出洞口,飞向院子。然后是红雀和其余的十姐妹。其中一只停在了外廊跟前那枝繁叶茂的瑞香上。还有一只飞到了更远的梅树枝头,叽叽喳喳,仿佛不敢相信突然拥有了无垠天空和自由。这时,一只十姐妹竟然又飞回了外廊,也不知它在想什么。只见它歪着脑袋,看着撕开的网口,跳了几下,又回到了笼子里。佃和伸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鸟的动作吸引住了。见那十姐妹竟然回来了,他突然抓住伸子的手,几乎要把它捏碎。

“唉,唉,连鸟儿都会回来……可你……可你……”

伸子心中一阵苦涩,挪开了视线。她心想,我怎甘心做一只笼中鸟。伸子的视线落在傍晚的天空。黄昏时分,城市的天空呈现出浑浊的淡黄色,将院子里的松树衬托得格外乌黑。每一根松针都是那般鲜明,那般清晰。

①甘粕事件,又称大杉事件,发生于1923年9月,日本关东大地震半个月后。由于担心无政府主义者会推翻政府,宪兵大尉甘粕正彦在东京有计划地杀害了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及其家人。此事引起轩然大波,东京市内人心惶惶。甘粕遭处10年惩役,后又减刑至2年10个月。——译者注

②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柯瓦列夫斯卡娅(1850—1891),俄罗斯第一位女数学家,部分文学作品中称其为索尼娅。

③原文为“吉見さん”,“さん”是男女通用的敬称,所以此时伸子还不知道来者的性别。——译者注

④根据小说最后佃与伸子的对话,佐保子应该也结了婚,故此处译作“孩子他爸”。——译者注

⑤横山大观,日本画家,被称为“日本近代绘画之父”。——译者注

⑥井原西鹤,江户前期通俗小说家、俳谐诗人。——译者注

⑦源实朝编撰的和歌集。——译者注

⑧七十七岁生日。——译者注

⑨“参事司补”和“三里四方”在日语中的发音很像,前者念“sanjishiho”,后者念“sanrishihou”。

⑩按日本人的习惯,信封背面写有寄信人的姓名和住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