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雨夜,墙上挂着灯笼状电灯的玄关分外阴沉。老旧的天花板是那么低,仿佛要罩在人身上。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袜,能感觉到脚下的榻榻米又凉又硬。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见一个人出来。来到摆着屏风柜、铺着木板的狭窄房间时,女仆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尽头处的磨砂玻璃门后,脸上带着毫无准备的表情。见来了四个人,带头的还是一家之主,她似乎吓了一跳。

“天哪!”

她连招呼都没打,转身便往里屋冲去。唰唰唰……母亲脚尖擦地的脚步声传来,那样熟悉。伸子本以为母亲仍在卧床休息,一听到那轻快而积极的脚步声,顿时心中一凛。莫非母亲是听说我回来了,过于激动,这才起来了?伸子连忙伸手去开厚重的门。“咔嚓咔嚓!”门的另一边也突然传来转动把手的响声,门就这么开了。多计代的身子几乎与女佣叠在一起。

“天哪,你怎么回来了啊,小伸!”

见到母亲百感交集的表情,伸子也说不出话来,忙握住她的手。

“要不要紧啊?不用歇着吗?”

“嗯,已经不碍事了……冻坏了吧?不过,平安回来了就好!”

“快回榻上去吧,”伸子搂住母亲披着棉袍的背脊说道,“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母亲双脚发力,似乎在拒绝伸子的轻推。

“我真没事,别担心……平时也都不是躺着的。”

“可……”

伸子心生疑惑,望向母亲的脸。母亲略显憔悴,头发挽在脑后。伸子小声问道:

“宝宝呢?”

母亲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嗯,说起这个……”

她音量虽低,却字字分明。但话没说完,她便低语道:

“回头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说完,便用快活的语气朗声唤了小女儿的名字。

“艳子,艳子,你在哪儿啊,你一直等着的大姐回来啦!”

然后她带头打开了房门,父亲和弟弟都在里头。

“这孩子可真奇怪,今天一早就盼着你回来,嚷嚷个不停,这会儿却不见了……去火边烤烤吧。真不凑巧,今天下雨了。”

时隔一年,伸子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不知为何,在走进房间的时候,在经过走廊的时候,她竟有种自己是在亲戚家做客的格格不入感。她在暖炉边的长椅上坐下。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并排坐着父亲和弟弟。双方心中都涌动着久别重逢的怀念。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伸子笑着对弟弟问道:

“怎么了?”

“呵呵呵……”

短短的时间不见,弟弟的神情便多了几分青年的感觉。他尴尬而腼腆地笑了。

父亲起身换和服去了。母亲坐在桌旁,指挥下人准备饭菜。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香鱼的画。无论是那幅画,还是堆在房间角落的饼干罐,似乎都和去年九月的那个早晨别无二致。伸子就是在那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匆匆看了它们几眼,踏上了旅程。尽管如此,伸子还是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终究隔着无法用三言两语说尽的一年多事岁月。

其实这次回国对伸子自己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那一年结束前回来。她在十月底刚与佃结婚,好不容易在大学附近的简陋公寓开启他们的新生活。她与父母就婚事频繁通信。似乎是不经意混入其中的一封信令伸子惊愕不已。父亲在信中告诉她,母亲将在十二月生产,但由于此前就患有重度糖尿病,医生对她的情况并不乐观。他很遗憾伸子无法在这种时刻陪伴在他们身边。伸子很是困惑。她爱自己的父母,无法冷漠地拒绝他们对她的渴望。可与此同时,她也非常舍不得与佃的生活。佃眼下不可能离开C大。如果她要回国,那就只能独自上路。

经过再三考虑,伸子还是做出了回国的决定。这不会是她与佃的最后一次分别。但谁又能预言母亲能否熬过这一关呢?

伸子逼着自己订了船票。十二月的太平洋,风浪交加。在飘摇的船舱中,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等待她归来的母亲,还有孤身留在外国的佃。这是一次孤独的航行。离日本越近,她就越是担心等待着她的会不会是不幸的消息。在船到达横滨的两天前,伸子发了一封无线电报,告知家人到港时间,顺便询问母亲是否安好。

当晚,船上举办了舞会。十点多的时候,伸子靠着沙龙椅的扶手,望着在下方跳舞的人群。船身摇晃得厉害。“轰——”在音乐的间隙,还能听见浪涛重重拍在船舷上。整艘船嘎吱作响,向右偏去。踩着细跟的舞者纷纷打滑。打滑的女人们下意识地抓住男舞伴。男人双脚踩稳,扶住对方,连舞都顾不上跳。舞池一阵骚动,打滑竟成了余兴。船身的每次摇晃都会掀起如雷的笑声。人群中响起女人欢快的叫声和掌声。船上的大厅温暖而热闹,人人都很亢奋。伸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浮躁的欢快与室外漆黑一片、咆哮不止的冬日海面形成的强烈对比。

一位服务生出现在大厅门口,手中拿着一张纸。从傍晚开始,伸子便翘首期盼着家人的回电,立刻注意到了他。服务生在跳舞的人群中穿行片刻,又从来时的门口走了出去,手里还拿着那张纸。伸子从栏杆边的那张矮椅上站起来,走到大楼梯的顶端。服务生的两条胳膊垂在身侧,爬楼梯时随着步调慢悠悠地甩着。看到伫立在跟前的伸子,他出于职业习惯正色道:

“是佐佐小姐吗?”

“……电报?”

“据说是刚收到的。”

“谢谢。”

伸子立刻打开,站在原地读了起来。“母安产勿念”——伸子顿感耳边好像突然响起了强烈而空虚的舞曲。要是能在两周前看到它就好了!但伸子克服了自己的情绪。

在见到母亲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电报发出的那一天多了个弟弟或妹妹。

母亲看起来有些憔悴,却显然不是前天才诞下新生命的模样。而且母亲明知道伸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匆忙回国,本该想象得出她急喘的呼吸,却对她轻描淡写,敷衍了事,这又是为什么?伸子只觉得整栋屋子的空气中透着嘈杂,像是在尚未准备妥当的时候迎来了一个突然归来的人。母亲到底知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此时回来。

伸子放下抱在膝头的妹妹。她在心中呼吸着无法吐出口的不满,同时说道:

“那……我也去换身和服吧……”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仍然裹着外套的自己。

“穿成这样都放松不下来了,而且感觉怪怪的……我的衣服在哪儿?”

“毕竟我先前一直卧床歇着,好多事情都顾不过来了,”多计代双手撑桌站了起来,“我刚才吩咐他们帮你暖着,也不知道弄得怎么样了。”

伸子出发时尚在建设中的各个房间已有了生活的痕迹。母亲的居室变成了整洁的小房间,四张半榻榻米大。抬手关上身后那低矮的茶室式推拉门,伸子开口说道:

“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头好像有什么误会。”

多计代低头调着暖桌的火力,回答道:

“嗯……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

“为什么?”

这句话令伸子颇感意外。

“我一收到那封信就发了电报,家里没收到吗?”

“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你父亲在信里写了那些话……不过这一回我是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比预产期提前了很多,眼看着要生了,连产婆都没来。”

“什么时候的事啊?”

“十一月二十八日——提前了一个月。”

“……”

那一天,一无所知的伸子已经到了旧金山。

多计代细细打量着沉默不语的伸子,说道:

“不过你也吃苦了啊,能恢复健康就好。听说你在那边生了病,我都快急疯了。当时我们这边也有好多人病倒了……”

多计代停顿片刻。

“而且你……那件事回头也得和你细聊,听听你的想法。我可担心坏了。”

伸子红了脸。

“因为离得太远,很多事情没说清楚……”

“那是一方面,关键是那位佃先生,我只是听你父亲稍微提了几句而已啊。而且你父亲又是老好人,他说的根本靠不住,我还听说了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我心想,反正等你回来了就能问清楚,真是等死我了。”

母亲的语气充满了慈爱,饱含着虽有怨恨却已经原谅了她的温情。伸子这才知道,母亲确实在等她,只是等待的意义与她先前想象的截然不同。她终于搞清了家里的气氛与自己的感觉不相符合的原因。与此同时,因略带神经质的敏感而处于紧张状态的伸子,也感觉到父母的温情如热水般裹住了自己。多计代话中含笑,仿佛她正善意地揶揄一个比自己小的女人,而非自家的女儿。

“……而且,也亏你能下决心一个人回来。”

“还不是因为怕您有个好歹……”伸子觉得当着母亲的面提起佃的名字有种莫名的尴尬,便略去了,“反正他现在也没法离开大学。”

“一个人回来也好,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量。毕竟对我们家来说,这也是一桩大事。你父亲就那样,所以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到头来都压到我这儿了……里里外外的。”

伸子脱下的薄上衣,还有镶着可爱蕾丝的小玩意儿,多计代都一一拿起来打量一番。

“女人的东西到哪儿都好看,这个东西叫什么?”

见伸子穿着出发时自己帮着装进行李箱的衣服,多计代用怀恋的口吻说道:

“哎呀,你还留着呢?”

“衣服还是那些……一直没买过新的。”

“我给你的诗笺呢?”

“在的。”

“唯愿吾儿万事安,重洋之外母惦念”。在伸子离家那天早上,多计代作诗一首,为她饯行。

“夫人,”这时,用人在推拉门外喊道,“饭菜备好了。”

“走吧。”

“嗯……不过我想先见见宝宝。”

“怕是睡着呢。”

母亲领着伸子绕过走廊,打开了房间的隔扇。电灯靠着角落,屋里一片昏暗。护士正叠着洗好的衣服。在枕边矮屏风的环绕中,有一床针插般鼓起的红色褥子。伸子蹑手蹑脚走过去,跪在地上,看着那睡得正香的婴儿。她是那么小,甚至瞧不出她更像母亲还是更像父亲,称之为“妹妹”感觉也不太合适。母亲在她身后弯下腰,低头看过来,几乎罩住了她的身子。伸子仰头望向母亲,低声问道:

“她叫什么名字?”

“叫雪子。”

“她有股奶香味。”

两人回到其他人等候的地方。父亲很是高兴地开起了玩笑:

“总算出来了,看来你们说了不少悄悄话。”

伸子感觉到了渐渐沁入身心的舒畅与快乐。

咚、咚咚咚……清透而连续的响声使伸子渐渐醒来。响声似乎来自某种金属器物,像是有人在用小锤子敲击一般。那种人手的细微动作所催生出的声响带着细致,反衬出了清晨的闲寂。一听回声,伸子便知屋外天气晴朗。

此时此刻,佃又在做什么呢。一夜过去,“我回来了”的意识鲜明地朝她逼来,教她倍感寂寞。

母亲正在餐桌上写信。

“早安。”

“怎么样,睡得可好?”多计代放下笔,将砚台推到一边说道,“好久没像这样一起吃饭了。白天可冷清了,因为大家都不在家……你想吃点什么?”

“您吃什么呀?”

“我最近都吃面包。”

“那我也吃面包。”

昨晚,伸子与母亲并排就寝。母女二人在漆黑中聊了许许多多。今早,母亲似乎也有说不完的话。伸子也有许多事想对母亲倾诉,然而那些事都在她的经验范围之外。更何况……

“母亲,您说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呀?”

这样的话,教她如何说得出口!最想说的话却只能忍着不说,伸子很是憋屈。多计代却因为找回了阔别已久的聊天搭子,没把伸子的这些情绪放在心上,颇为快活地说道:

“你说滑稽不滑稽,今天早上,你父亲一个劲儿地问我‘伸子昨晚都说什么了’。”

“是吗?都怪您老瞒着他啦……那您是怎么跟他说的?”

“还能怎么说,不过是把你说的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而已。”

“他可满意?”

“还不是因为你说破例和我睡吗?于是你父亲便疑心……你莫不是有了身孕。”

多计代说到这儿便笑了,仿佛自己在说的是什么离奇古怪的笑话。

伸子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如果她真有了身孕,母亲又会是什么表情?她似乎坚信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透过母亲微妙的口吻,伸子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婚姻是被如何看待的。想起父亲昨天来港口迎接时那心神不宁、生怕被人瞧见的模样,伸子心里难受极了。

“真是人言可畏啊。你的事情一传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津村夫人立刻跑来了,好一副‘让你不听劝’的架势。可要是不出去见人,人家更要误会,所以我只能挺着肚子,咬着牙一个个见过来,可苦了我了。”

“您干脆摆出泰然自若的态度,说‘我那女儿向来任性’不就行了。”

见伸子只是轻描淡写,却没有对自己受过的苦表示感谢,多计代似乎有些不满。她用恼火的口吻说道:

“反正你离得远,想怎样就怎样,都忘乎所以了,泰然自若当然不成问题。可我们这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啊。事关体面,总不能随便搪塞。”

伸子并非不感激父母的关心,然而听到母亲说出这番话,她还是觉得心寒。

“害你们如此担心,确实是我不好。但我那么做,并不是因为不在乎您,我是别无选择才……”

“我可不这么想。你喜欢谁就喜欢谁,但总有法子多顾全些我们的颜面吧?再说了,我都没见过那个人,更何况……”多计代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深深的怀疑,“我对那个姓佃的男人抱有疑问……不光是我,所有人都一样。”

母亲似乎已经在心里认定,佃是一个连敬称都不配有的人,对他直呼其名。伸子既是悲哀,又觉滑稽。

“为什么?我不是详细告诉过您了吗?”

母亲用犀利的眼神注视着伸子。

“没错,你是老实交代过了。可那都是你看到的——你以为你看到的佃先生,不是吗?那都是佃先生讲给你听的,不是吗?你确定那就是他的全部吗?”

伸子接下母亲激烈的言辞,如此回答:

“他不会对我撒谎的。”

“我也希望如此啊。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毫不怀疑地相信你所爱的人,也想像你那样去爱他。可是既然抱有疑问,那么在搞清那些疑问之前,我就是不会相信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了,哪一次不是靠我唱白脸熬过去的啊。”

伸子从母亲斩钉截铁的口吻中感到了某种压迫。她似乎相信,哪怕是这次的事情,也能靠自己的决心推翻,只要她想的话。这令伸子感到不安。伸子反问道:

“您对哪一点最有疑问?如果是我能解释的,我就给您解释清楚,毕竟……”

伸子觉得她终于撞到了自己早就料到的东西,而且撞得越来越重了。

“这次的事情,我不是闹着玩的。哪怕您和我意见相左,我的决心也不会变。所以我们尽量多沟通,好不好?”

多计代倒了些红茶,喝了一口。

“……也好,反正迟早都得说的——大家都说你被骗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自己一无所有啊。”

“他是想通过不隐瞒讨你那幼稚的欢心啊。”

“不可能!”

“那他为什么不像个正经的绅士那样,不管你说什么,都先回来一趟,征得我们的允许再说?正因为他觉得你家有钱有势,无论怎样于他都没有损失,所以他才会吃定你不是吗?”

伸子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掌心。

“您误会了,他绝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出了这种事情不能只怪他一个人,我也有一半的责任啊。再说了,您怎么能那么想他啊,我明明没有任何值得他蒙骗的东西啊。”

“……凡事都有一个度,和零相比,哪怕只有一,那也算是‘有’。”

多计代让女儿握着手,却毫不退让,死盯着伸子的脸。片刻后,她说道:

“不过……他在上大学这一点总不会是假的吧。”

“啊?”

“唉,因为有人说,佃是开洗衣店的。”

伸子感到深深的愤慨,但也没有太当回事,回答:

“那些人什么都不懂。搞不好他是想把我们家亲戚朋友的脏衣服都包了呢。”

伸子觉得自己虽然回了家,人却变了。她的心和生活中多了一个佃。

父母仍然有些不痛快,无法用原来的心境面对伸子。日子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伸子也认识到,考虑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多计代对佃的看法会如此偏激与混乱也是在所难免。伸子在信里写的和佐佐告诉她的,与她通过报纸和其他途径了解到的传闻截然相反。多计代从未亲眼见过佃,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说法去判断他。她只知道丈夫向来老实,伸子又缺乏阅历,还是个死心眼。她本可以把佃想象成任何一种样子,却用怀疑与恶意勾勒出了他的轮廓,这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母亲对出现在女儿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抱有异乎寻常的戒心,好似人家必是恶棍无疑。站在伸子的角度看,这才着实骇人。一想到多计代因为佃囊中羞涩、没有社会背景而加深了对他的怀疑,伸子便义愤填膺。

伸子能回到她的身边,她自是欢喜非常。与伸子相对而坐时,她便忍不住要聊起女儿远行期间的孤独和艰辛。这一聊,便难免要提到佃。每次提到佃的名字,多计代都会失去冷静。

父亲上班后的漫长白天,成了压在伸子肩头的重担。

“小伸。”

多计代在自己的居室唤着伸子。伸子平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毫无顾忌的呼唤,让她隐隐有些烦躁。但她还是立刻起身,走到母亲的居室,开门问道:

“怎么了?”

多计代的膝头摊放着一本染坊的样布册。她把册子移近更明亮的门口,瞧着上面的一款款颜色说道:

“喜久屋的人来过了。”

“您要染布?”

“有一匹天蚕丝的料子,我想做成外褂来着。可染色用的草料大概不如原来好了,看得中的颜色好少啊……”

看了一会儿,多计代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你带走的那身紫友禅和服呢?”

“还在呢。”

“以后也没法穿了,图案倒是好看……”她被册子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同时说道,“你打算怎么办,衣裳总得做两身吧。”

“没事的……我不用。”

“还不用呢,这哪是你说了算的……那就选这款吧。”

多计代将白色的布料与样布册递给用人,一边关衣橱,一边用一种思绪渐渐飘到别处的口吻喃喃道:

“……也不知道佃先生的老家在哪儿。”

“我还没去过,也不清楚……您问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搞不懂他们老家的风俗嘛。你都回来了,那边总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吧……总不会是佃先生还没跟他父母提吧?”

“才不是呢。”

多计代用伤了自尊心似的讽刺口吻说道:

“……他们是打算在儿媳的父母来打招呼之前一声不吭吗?”

“人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没动静的吧。等儿子回来了,肯定会按规矩办的。”

伸子无可奈何,只能满不在乎地回答。这让多计代很是不爽。

“你们两个当事人倒是无所谓,反正你们样样都不普通,”她“啪”的一声猛敲拉环,关上了衣橱,“但我一直在想,不普通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成天标新立异,只会给人添麻烦。”

“我不是想标新立异。只是因为我和您的性情不一样,思维方式也不一样吧。”

“那你是坚信自己从一到十都做得很对吗?”

两人时常因为意料之外的话头爆发情绪化的争执。起初,伸子总是试图保持分寸。奈何多计代言辞激烈、对人毫不留情,到最后总会逼得伸子动气。而一动气,她便会和母亲一样,表现出毫不屈服的刚烈性格。

一月下旬的某日。

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又一次激烈争吵起来。伸子几乎不知所措。

“自从我回家后,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同样的争吵……不吵了,好不好?……我懂您的心思,可……不要再这样说话了,好不好?”

多计代却顶着通红的脸颊,冷冷地说道:

“你变了——你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你原本会真心诚意地跟人交换意见,那也是你的优点。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感化,让你生出了这种态度……”

伸子只觉得情绪被瞬间点燃,仿佛有人戳中了她胸口的某处。多计代总能用女人独有的——亦或许是面对女儿的母亲所独有的本能,像这样巧妙地把毒针插进伸子的要害处,让对方变得凶猛。但那一日的伸子依然保持克制,如此回答:

“我不是在耍滑头刻意逃避,只是不想为了争论而争论。”

“所以我才说你自私。你为所欲为,让父母颜面扫地。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让我保持冷静?你应该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当初为什么要忍痛送你出国。”

见多计代一边落泪,一边用苍瘦的手指委屈地抹去泪水,伸子心如刀割。母女俩竟要为这样的事情争执不休,这是何等悲惨。她起身坐到母亲膝下的地毯上,然后用安抚的口吻一番劝说,试图让母亲理解自己。

“您听我说,母亲,我们先撇开佃这个人不谈好不好?在您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一个是您觉得我可以爱的?之前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里,有没有一个是您觉得我可以自由来往的?没有吧?无论是谁,只要他想跟我有更深的交往,在您眼里便成了毫无价值的人。”

“……对不住,我就是个坏心眼的恶婆娘。”

眼看着母亲要把手放到一旁,伸子连忙抓住,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母亲!平心而论,一旦牵涉到我,您就会变成某种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不是吗?仔细想想您对我的工作和成功寄予了多大的厚望,您就会明白的,不是吗?在某些方面,您希望我能做一些您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中实现的事情,对吗?对不对?”

“在某些方面也许是这样吧。”

听多计代的语气,她似乎无法对伸子的这番话表示愤慨。

“岂止是某些啊。您就希望我超越情情爱爱,保持孤高清洁,还把观察那样的我当成了一种爱好。”

“我也不强求你单身。只要遇到合适的人,能启发你的人,我随时都愿意张开怀抱相迎。”

“……我对婚姻的态度……大概跟您不一样。”

“这我知道,哪里还用得着你说,”多计代重拾尖酸的语气,插嘴道,“你的观念是布尔什维克。”

“……一般情况下,女儿家的人生目的就是嫁人成家,与丈夫同化,获得在当下的社会最稳定的生活,不是吗?所以结婚的条件才是找同一阶级的,找有着同样传统的人家,或者在命运允许的情况下,稍微往上迈一步,甚至攀上高枝……这就是我跟您不一样的地方……我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我看到的都是我想看的东西。我对那些父母和您一模一样的男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不仅无法让我感兴趣,还会让我不安。所以能吸引我的人,必定是在某个方面有所不同的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不管佃是好是坏,他肯定是无法让您满意的。我是一个野蛮人,无论是人生还是别的什么,都非得靠自己的双手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瞧上一瞧不可的……”

伸子沉默了。多计代也沉默不语。夕暮中,暖炉的低焰时旺时暗,为周遭蒙上朦胧的红光。两人就这样对坐了许久。

万里无云,微风拂过,带动了山茶花那光亮的绿叶。

无人打理的庭园中,棣棠枝繁叶茂,断枝落叶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在庭园的角落,一片燕子花齐刷刷地吐出嫩芽。那片青翠的嫩芽是如此明艳动人,仿佛阳光格外偏爱那一处似的。好暖和……伸子眯起眼睛,看着那片浓烈绿色中的明暗。渐渐地,某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流转她的全身。伸子感受着猛撞喉头的心动,用尽力气伸了个懒腰,然后攥着拳头,一圈一圈地挥动手臂。她的手臂散发着白光,微微颤抖。

风再次划过。苦竹林沙沙作响。在别院的外廊,保专心致志地忙活着。伸子凑过去问道:

“做什么呢?”

“——你来啦。”

保用侧脸对着伸子,露出孩子气的胎毛形成的发旋。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盒子。

“看什么呢?”

伸子越过弟弟的肩膀,伸长脖子一看。那是一个大约两尺乘三尺的育苗箱,底下铺着十分细碎的黑土,土里冒出几排四分①多高的细长小苗,看着弱不禁风。

“这是什么东西的小苗啊?好像有点瘦弱啊,这样好吗?”

“一点也不好,”保回过头来,一脸困惑的表情,“哪怕是专家,也很难养好仙客来的实生苗。所以我养不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瞧这架势,真叫人悲观。”

伸子忍俊不禁。

“可种子不是发芽了吗?真了不起……应该会慢慢长大的吧?”

“……天知道,这苗可容易烂了。为了催芽把盒子加热到合适的温度吧,泥土就会立刻发霉。更要命的是,你瞧瞧,长出来的苗都病恹恹的,”保指着育苗箱角落里的一根枯苗,“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变成这样。泥土什么的,明明都是按书上写的弄的。”

保当时十四岁。整个冬天,他都把这个盒子放在外廊,时而点个火盆加温,时而用玻璃盖子罩住,看着种子一点点发芽,不亦乐乎。

遇到了意料之外的聊天搭子,保便围绕仙客来之难养侃侃而谈起来。他说,就算种子发芽了,也得几年后才会开花。温度和湿度的调控也与种植兰花一般困难。他近来一得空便随身带着园艺书,不时翻看,也亏他记得住那么多知识。不过他虽然滔滔不绝,有些部分却讲得乱七八糟,到底还是个孩子。

“所以啊,没有温室就养不好也是很正常的。前些天才吓人呢,一只狗趁我不注意把脚伸了进去,把苗连根刨了出来。”

出于对弟弟的爱,伸子不时给予简短的回应。但保跟她说的话,她怕是连一半都没听进去。她的心境在今天一早就已经失去了平衡。无法集中注意力让她很是难受,所以她才会走出房间,然而在三月下旬的庭园那充满生机的气氛中,盘踞在她内心的沉重、激烈却又慵懒的感觉似乎变得愈发鲜明了。

伸子绕过别院,来到浴室后方。哗啦、哗啦……煤渣发出响亮的声响。

“谁啊?”

“是我。”

哗啦啦……窗开了。

“姐姐!”

伸子在探出头来的艳子身旁瞥见了多计代的条纹褂子。

“小保呢?”

“他在外廊那儿长吁短叹呢,说他的仙客来要烂了……”

“母亲,行不行嘛?没关系的,我都好了,就答应我吧,母亲!”

艳子的声音传来。她平时接触的都是哥哥,所以养成了以男子第一人称的“我”自称的习惯②。

“不行,回头又要请细谷大夫来了。”

“艳子闹什么呢?”

“她嚷嚷着想出去玩,才刚下床两天的工夫,这个时候出去玩,肯定又要咳咳咳……真拿这哮喘娃没辙。”

伸子从那里慢悠悠地穿到用人房侧面。拉门痛快地敞开着,两位用人面对面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她们都低着头,缝着深褐色配黑点花纹的铭仙绸男式和服与外褂。见到那一幕,伸子便感觉到她克制着的情绪摇摆不定起来,仿佛正冲着那些衣服迸发。那是佃的和服。用人在赶制他的衣服,迎接他的归来。为了不被她们发现,伸子拐去了客厅的院子。

从去年十二月回国到今年三月,伸子不时因为过度思念佃而落泪。但无论她如何吵闹,佃都不可能在工作告一段落前回国。这份死心,一度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不过,佃将在四月初回国的事情终于敲定了。三月十九日,他搭乘的船从西雅图出发后,伸子更是被压抑已久的期盼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抵达横滨之前的每一天,伸子都是在骇人的无聊、无尽的期待和萎靡的精神中度过的。如果她有足够的零花钱,能置办各种东西,热热闹闹地迎接他就好了,奈何她囊中羞涩。为了凑够佃的旅费,伸子不仅用尽了自己筹来的钱,还让父母支付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所以她开不了口说:

“给我点钱吧,我有很多东西想买。”

更何况在佐佐家,也没有一个人在为“佃将在数日后归来”而欢喜。父母晚上窃窃私语的时候,伸子无意间走进房中。两人突然沉默,问道:

“有什么事?”

每逢那种时刻,伸子都会强烈地感觉到他们虽是自己的父母,但更是一对夫妻。被疏远的悲凉情绪向她袭来。自然而然出现的道路仿佛也被堵死了。每当伸子在无限的期盼中独自思念佃时,她的心就会受尽病态狂热的折磨。

总算熬到了二日。那天是星期天。

伸子一睁眼便想:啊……就剩今天一天了!今天一天……今天一天……这一天会让我累成什么样子啊!……伸子不想被人看见,也不想和别人说话。要是佃能在她睡着的时候突然走进来,那该有多好。

伸子怀着几近郁闷的心情前往餐厅。桌上摆着一人份的餐具。多计代在一旁切着长崎蛋糕。

“……来客人了?”

“一个接一个……休息天也这样,人在家又有什么用呢……对了对了,”说着,多计代突然把自己跟前的糕点包装纸和礼品绳推到一边,“来了封电报。”

“电报?”

“肯定是船上发来的。刚才还在那儿的……”

伸子忽然感到一阵悸动,与母亲一起翻找起来。要是熬到今天却横生变故,那可如何得了。

“上面有名字吗?”

“不清楚啊……”

母亲的淡定显得很不自然,这令伸子颇感不快。她们终于在时事漫画下面找到了电报。见发报人是“佃”,伸子稍稍松了口气。

电报写道:“二日下午到港。”

“二日……二日是今天?”

“是啊。”

“怪了……说是二日下午到港,可……”

伸子看了看钟,顿感一阵慌乱的迷茫。光说“下午”,也不知道是下午一点还是下午六点。

“我去问问。”

给邮船公司打电话的时候,伸子也是满面忧色。年轻的文员敷衍道:

“今天到港。”

“大概几点?是傍晚吗?”

“不,很早的,怕是这会儿已经到港口外了。要来接的话,得赶紧出发了。”

伸子打完电话,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回来。

“……邮船公司说,确实是今天到……”

“你那是什么表情?”多计代抬头望向呆若木鸡的伸子,苦笑道,“发什么呆呢,要去就准备起来,跟你父亲说一声啊。”

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伸子有种遭遇突袭的感觉。无论有多么意外,他终究是自己日夜期盼的人。照理说,他能早到一分钟,自己都该高兴得飞上天才对……可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伸子却感觉不到想象中的欢喜,这令她颇感意外。他终于要回来了……然而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她甚至难以相信心中的他,心中的那个人将要回来这件事。伸子想起了十五年前,想起了那个夏日清晨的光景。得知离家五年的父亲要从英国回来了,八岁的伸子一夜未眠。还记得那天早上,母亲在吊灯下支起镜台盘发髻,而她在母亲身后拿着蒲扇赶蚊子。母亲一言不发,与平时判若两人,感觉特别可怕……此时此刻,伸子终于理解了作为妻子的母亲在那个早晨的复杂心情。

前往樱木町的电车很空。坐在他们对面的只有一个中年酒色之徒,看着像在外国商会工作,一位三十二三岁的夫人,外加几个男人。嗒嗒,咔嗒嗒……摇晃的电车疾驰在东京与横滨之间,纷繁杂乱的风景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佐佐看着口袋里掏出的小本子。过了一会儿,伸子问道: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大概两点多吧。”

他掏出表看了看。

“呵,都两点十分了……没想到路上这么花时间。”

佐佐把食指插在纸张之间,用本子轻轻敲打着被外套裹着的膝盖,眺望窗外。忽然,他扭动上半身转向伸子,用低沉而充满慈爱的声音轻语道:

“……待会儿你可别太激动了,这么多人看着……”

他将身子转回原位,用稍高些的声音补充道:

“我可真同情他。你激动起来,谁吃得消啊。”

“哎呀……父亲……”

到樱木町后,两人上了人力车。粗鲁的港口车夫昂首挺胸,如苦力般大喊着跑了起来。

科雷亚号恰好刚靠岸。

在安装舷板时,从科雷亚号探出身子的水手一声大喊。几个男人一边回答,一边在石板路上推动带轮子的楼梯。感动的、心急的、不顾旁人做何感想的混乱在人群的各处爆发。伸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在人潮中穿行,眼睛紧盯着沿上层甲板排队下船的一张张脸,试图找出其中的佃。

脸是那么多。它们互相重叠,混入帽子和外套的颜色中,近视的她根本无法一一分辨。渐渐地,便有下船的人和前来迎接的人找到了对方。男人一边挥舞帽子,一边欣喜地喊着:“喂!喂!”妇人穿着印有家徽的褂子,在人群中鞠着躬。船是那么大,排队乘客的脸是那么小,好似被关在船上的囚徒。伸子心里一阵难受,一遍遍地问父亲:

“出来没有?出来没有?”

“……挤在人堆里,他怕是也不容易找到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吧。”

两人避开不停往前挤的人潮,站到海关仓库附近。在他们的注视下,一个男人走过一段短小的楼梯,从上层甲板来到船头的中层甲板。他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圆顶礼帽。伸子不禁把右手举过头顶拼命挥舞,整个身子都往前倾了。她对父亲说道:

“我看到了,父亲!他在那儿,那个黑的!”

他也转向他们,摘下帽子,以很大的幅度缓缓挥动。伸子的手挥得更用力,也更用心了。感动使她浑身颤抖,泪水湿了眼眶。

车子沿石墙转过坡道。伸子坐在父亲和佃之间,随汽车摇摇摆摆。她只觉得离家越近,心中的忧虑便越深。

佃和母亲是初次见面,他们会给对方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佃的脸色也不太好。这虽是无谓的小事,伸子却有些担心。而且他不是那种会主动抛出话题的人,这也令她忧虑不已。

在母亲的示意下,书生③与女佣们在门口列队相迎,每个人都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

“你都多少年没在进门时脱过鞋了?你看着就像是会从脚上着凉的样子。在日本啊,还是免不了这些麻烦。”

佐佐把帽子递给用人,同时随口说道,像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

佃神色僵硬,绷着脸回答道:

“不,不碍事。”

先一步跨上门口台阶的伸子暗暗祈祷:“放轻松!自然点!”她祈祷得那样用力,仿佛是在朝着他的心按下信号的开关。换好衣服的多计代站在客厅门边的椅子跟前迎接他们的到来。伸子带头跟她打招呼:

“我们回来了。”

然后她把佃介绍给母亲。佐佐在一旁补充:

“这位是我内人。这位是佃君。之前也跟你说过,佃君在那边帮了我很多忙。”

“我也听说了,”多计代以厚重的威严武装高大的身躯,如此回答,“这次有幸因意外之缘与你相见。”

多计代那郑重其事的态度令佃不知所措。他回答得磕磕巴巴,语焉不详:

“岳父对我多有照顾……请多关照。”

“先坐吧……一路上累坏了吧,”佐佐对妻子说道,“听说佃君晕船晕得厉害,一大半时间是躺着熬过来的。”

“哎哟,那真是不容易。”

多计代望向佃,仿佛是希望当事人也说点什么。佃将手肘搁在椅子两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多计代点了点头,说道:

“已经好多了。”

伸子靠着父亲的椅背,观望着这场心理层面的会面。刚进门的时候,她便通过母亲的站姿察觉到,母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佃。她是应该尊敬佃,说话时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是应该把他看成伸子的配偶,轻松随意地交谈?母亲似乎在两轮短暂的对话中进行了摸索。她是不是已经在佃身上感知到了不对劲,好似用舌头尝出了怪味?——不然她为什么会像那样,不时分外烦躁地挪动白袜的脚尖?那雪白的脚尖好似活物的耳朵,勾起她心中的焦虑。伸子不敢继续看下去,而是对父亲说道:

“父亲,您去换身衣服吧?多谢您陪我出门。今天啊……”

伸子对佃解释了一番,仿佛是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

“我睡了个大懒觉,起来才知道来了电报,所以是急急忙忙赶去码头的。父亲也没想到我会突然拽他出门,是不是?”

“是啊……好在今天是星期天。换成其他日子,我可抽不出空。你这阵子也得格外注意,否则怕是会神经衰弱。外国的生活一般都很规律,但这边的生活体系毫无原则可言。简直是胡来,乱七八糟……你就当是回了自己家,好好歇一阵子吧。”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伸子领佃去了浴室。回来一看,只见多计代正站在客厅门口与丈夫低声说话,一脸亢奋的表情。

伸子刚回来,佐佐便去了书房。多计代逮住女儿,用警告的口吻说道:

“这位佃先生的脸色总是那么差的吗?那也太吓人了……”

见自己完全料中了,伸子不禁天真地笑出声来。

“因为他晕船晕了一路啊,真可怜……当然,他平时也没有‘苹果似的红脸蛋’。”

“在国外待久了的人都是那样的吗?总觉得怪怪的……像是连打招呼都说不利索。”

“因为您太有威严了,所以他有些不知所措。”

佃洗了手和脸,回到客厅。当水果和红茶上桌时,伸子唤道:

“大伙儿快来,喝茶啦!”

三个弟妹一齐现身。伸子依次为佃介绍:

“和一郎,保,艳子。”

佃对着梳着童花头的艳子温柔一笑,伸出双手道:

“过来。”

“快去让人家抱抱。”

见所有人都笑着望向自己,艳子越来越难为情,不肯去佃那边,而是紧紧抓着伸子说:

“姐姐……”

伸子感觉到众人既似玩笑,又似严肃地关注着年幼的艳子到底会不会坐到佃的膝头,只盼着妹妹能与佃亲近。

“怎么啦?艳子,让人家抱抱嘛……瞧,姐姐带着你一起过去……”

伸子把小猴子似的揪着自己的艳子抱在膝头,跪着朝佃挪去。艳子突然紧紧搂住伸子的脖子,连气也顾不上喘,僵着身子,用脚抵住榻榻米,奋力反抗。因为她脸朝下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伸子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必已是满脸通红,满头冒汗,眼看着就要放声大哭了。伸子便停了下来。

“……那就算啦!改天再说。”

“这孩子很是奇怪。直到去年,她还怕豆腐,怕丝绵,连我这个爹都不待见,我真拿她没辙。”

听到这话,艳子背对着大家,在伸子怀里煞有介事地小声补充道:

“还有森官。”

伸子这才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艳子向来管“神官”叫“森官”。

十点多的时候,用人过来询问:

“床铺该铺在哪里?”

“这……”多计代望向伸子,“就铺在你屋里吧。”

“好。”

“那就跟往常一样……”

“请问……被褥什么的应该用哪套?”

多计代一动不动,用“这些事理应由伸子负责”的语气回答:

“不知道啊……都有哪些啊……小伸,你去看看吧,不然怎么知道。”

伸子默默随用人去了储物室,让她打开柜门。

“用那床……那床条纹的和八丈绢的。”

伸子让用人取出被褥,自己则去了盥洗室。她打开电灯,看着镜中的脸,用手掌抚平头发,只觉得既孤独,又闷闷不乐。难道这就是终于见到期盼已久的人的心情吗?周围的人太多了,很是劳神。而且比起忘乎所以的快乐,她感到了更多的郁闷。她关了灯,走出盥洗室。就在这时,她听到远方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清清楚楚。只见佃上半身探出走廊,正低头穿着拖鞋。

“和一郎,你陪他一起去。”

“不用了,我找得到……刚才也去过……啊?不要紧的……”

佃沿着昏暗的走廊径直朝伸子走去,仿佛知道伸子就站在那里,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欲望。伸子顿时忘记片刻前那个垂头丧气的自己。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周围的黑暗似乎也被带动了起来。她跟喜不自禁的淘气鬼似的忍着笑,悄悄躲去了角落里的书架旁。

一个多星期后,伸子与佃回到了他在乡下的老家,在那里待了十来天。对于伸子来说,这是一次快乐与客气参半的旅行。她见到了佃年迈的父亲、兄嫂与弟弟等亲人。虽是骨肉至亲,但毕竟分别已久。这些年,佃过着他们一无所知的生活。伸子能感觉到,他们对佃与自己很是关照。恰逢油菜花盛开的时节,金灿灿的花朵开得很高很高,连成一片,与远处的白山山脉相映生辉。在古老的村落中,狭窄的街道两旁都是立着黑板围墙的房子。当地人笃信净土真宗,村里的寺庙既是俱乐部,又是会堂。家家户户都摆着华美的佛龛。而佛龛的大小,则决定了这户人家的格调。

“在这一带啊,大家都很看重这个的。”

佛龛的门镶着金饰,左右对开,内部的楣窗上刻有红色和水蓝色装点的浮雕,表现了亲鸾上人④的生平事迹。伸子很是稀罕,细细打量。坐在炉旁烤火的老人总会在就寝前走到佛龛跟前,点上佛前的灯明,披上袍子,吟诵类似于《叹异抄》⑤的经文。然后嘴中轻念着“南无、南无、南无”往回走。

被篝火熏黑的天花板大椽上挂着一捆捆稻谷。人们默默望着吐出火舌的篝火,重重叠叠的人影在木地板上匍匐,在门板上摇曳着伸展收缩。生活的每个部分都似那佛龛一般,充满了古老的传统。

归时,东京的樱花和玉兰花都已经谢了,枫树的嫩叶舒展开来。

一天,伸子一手抓着和服下摆,一手拿着水壶在房前洒水。

连着几个大晴天,再加上她的房间周围的地表在扩建时受了一通糟蹋,干得厉害。尤其是从未被雨水淋湿过的屋檐下,土壤干燥得如黄豆粉一般。洒多少水都被吸干了。她麻利地移动水壶,只听见水珠散落在地面时,发出柔软、清脆而均匀的声响。清新的泥土香味扑面而来。伸子缓缓后退,全神贯注地洒着水。

这时,拉门开了。佃探出头来。他静静地看了会儿伸子,幽幽地说道:

“马上就好?”

“马上。不过……我现在停下也行。”

“……我想喝杯茶。”

“那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去。”

“我想在这儿喝……”

伸子甩了甩水壶上的水,抬头望向站在门槛边的佃。

“……难道不该说‘我们去那边喝’吗?”

“……”

佃以沉默表示抗议。

“吃过午饭以后就没露过面,还是过去聊聊吧。那边应该也正想喝茶呢。”

“去是可以……但一去就要坐很久……”

“你这人可真是的!总有使不尽的借口,总也不听话!”伸子在玩笑中掺了些真心,责备道,“明明无事可做,还用忙做借口,我可不认!”

佃还没有固定的工作。旅行归来后,伸子在两间相连的六帖榻榻米房里摆了两张书桌。他坐在书桌前,憋屈地弯着膝盖,写写简历,漫无目的地整理带回国的笔记。这些房间原本是给伸子一人打造的书房,虽以外廊与主屋相连,却似别院般私密。仓库跟前的宽廊与二楼的后楼梯将书房与其他房间隔开。只要像封上口袋一般关闭唯一的出入口,便只能看见前面的庭园,一整天都不会见到别人。这样的结构为伸子与佃的tête-à-tête⑥提供了诸多方便。然而,当两人真的开始在那里生活之后,伸子却发现这项特权令自己左右为难。因为佃本就不爱见人。再加上有伸子替他前后跑腿,他就更是只在必要的时候离开房间了——比如用三餐时,上厕所时,打电话时,或是父亲回家的时候……

去乡下之前,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那天,他也提出想在房间里喝茶。伸子随口说道:

“那我去给你拿来。”

说着便去了餐厅。母亲正和用人商量晚餐该如何准备,见伸子来了,她便问:

“怎么了?”

“泡茶。”

“……有热水吗?”多计代伸手摸了摸铁壶,“哦,温度刚好。”

在伸子准备茶杯的时候,她也备妥了茶壶。

“有好吃的蒸羊羹,要不也切一些吧。”

从母亲悠闲倒茶的态度,不难看出她很期待与伸子一起喝茶。伸子摆了三个茶杯,回房去接佃。

“你也来吧,母亲想跟我们一起喝茶,你不来可如何是好。”

她劝了又劝,佃却纹丝不动。伸子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去对母亲撒谎道:

“他说他这会儿走不开。我还是给他端过去吧……我去去就回,您等我一会儿。”

母亲不带恶意地挖苦道:

“哎哟喂……怎么跟住旅店似的,真不方便。”

伸子转身背对母亲,把茶杯放在小托盘里,心中不是滋味,仿佛他俩做了什么亏心事,仿佛他们躲在大房子的角落里闹别扭。从餐厅到房间的走廊不过数间⑦,一路上,伸子却是思绪百转。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验,她把水壶放回原位,一边提起水桶,一边对佃说道:

“我的脚有点脏,想绕去浴室冲一冲。你先去吧。”

伸子从后门进入浴室。她一边在三合土上洗脚,一边竖起耳朵,关注着他们房间的推拉门有没有开。没有一丝声响。伸子擦了擦脚,走到仓库前说道:

“人呢?”

“我在。”

听到这话,伸子便自己开了门。

“……走吧,我弄好了。”

佃仍杵在面向庭园的门槛边,只把脸转向伸子。他的额头上现出阴郁的横纹,显得很是恼火,仿佛在控诉:“你难道不懂我的心思吗?”伸子走到他面前,用低沉而严肃的语气说道:

“你听我说,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只在吃饭的时候才露面,这样多不好啊。既然住在一起,就处得再融洽些,好不好?所以随我来吧——在O村的家里也不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用声音表示,自己是在履行对伸子的义务。

“那就去吧。”

一种极其微妙的、神经性的不和谐开始逐渐蔓延到家中的角角落落。伸子也用自己的神经感受到了。

准备晚餐时,她像原来一样帮忙做饭。在此期间,佃一直待在房间里。布置好餐桌后,伸子喊道:

“大家都来吃饭吧!”

她那朝气蓬勃的声音传得好远。身在后院的保与和一郎现身了,艳子更是嚷嚷着“开饭啦!开饭啦!”,快步跑来,带出一串“呱嗒呱嗒”的脚步声。伸子也洗了手,在桌边坐下。父亲和母亲都坐定了,就差动筷子了,唯独佃还没来。艳子问道:

“母亲,我可以吃了吗?”

伸子暗暗心焦。就在这时,佃拉开正面的房门,一边走进餐厅,一边朝大家轻轻点头。其实论时间,大家也就等了一两分钟,奈何那场面好似最想引人瞩目的贵妇人在宾客齐至的舞池粉墨登场一般,令人倍感突兀。只有他成了诡异的外人——惹眼的客人。伸子能感觉到,大家在那一刻重新意识到:“啊,他在……”虽然这种意识很是朦胧。

“……怎么了?怎么来这么晚。”

伸子说道。她想让佃说一句“让大家久等了”。

“大家等你好久了。”

佃跪在坐垫上,两个膝盖紧紧凑在一起。他往桌上一瞥,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有点事。”

然后便只对父母道了一声:

“对不起。”

“没事……怎么样?跟山崎先生约好了吗?我今天碰巧在俱乐部遇到了他,又跟他打了声招呼。”

渐渐地,餐桌上热闹起来。到了快吃完的时候,除伸子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忘记了刚开饭时的小别扭。然而,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第二天,隔了一天的第四天,再后一天……同样的事情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迅速消失的淡淡感觉变得愈发清晰,在伸子心中化作令人烦恼的预感。每到饭点,多计代便会克制着烦躁说道:

“你早点叫他来吧,别老像个客人似的让大家等着。”

“好。”

“……不是说他在外国上大学的时候很是随和,很有青年风度吗?也不过来帮帮你……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是那副样子吗?”

伸子解开围裙,撇嘴挤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那倒也不是。”

“那也行吧……”

多计代也不多说,摆弄起了桌上的花。她撕下鬼灯檠的老叶,微微仰起上半身,看看枝条的走势。直觉告诉伸子,母亲手上摆弄着花,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她还有很多话卡在胸口没说。之后,多计代也没有再说什么。

四月底的一天,伸子与表妹们应邀去朋友家做客。那是个阴天,散发出光泽的灰色天空却将地上的绿叶衬托得分外浓艳。四点多的时候,伸子去盥洗室梳妆。佃和她一起走出房间,开始收拾装在宽廊角落里的书柜。它是全家共用的,虽有“书”柜之名,却没有放一本正经的“书”,净放旧杂志了。好几年份的女性杂志被杂乱无章地塞在里面。多计代之前随口提起过,说书柜里的杂志堆倒了,卡住了一侧的玻璃门。见佃准备收拾书柜,伸子很是惊讶,忙劝道:

“她不是为了让你收拾才故意提的。让它去吧,你不用管的。真要收拾,吩咐别人去做就是了。”

“我收拾一下也无妨吧?虽是小事,能帮到大家总是好的。”

“如果你当这是消遣,那也行……”

伸子一手握着梳到一半的头发,透过发丝望向佃。他盘腿坐在书柜跟前的地板上,已经打开了柜门,抽出布满灰尘的旧杂志分门别类。伸子早已习惯揣摩他的心情,而他的背影中,有某种让她无法挪开视线的东西。

“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险些问出口来,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如果他心情不好,自己会取消友塚之行吗?不会。伸子回到镜前,反思自己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随即面露怜笑……她把脸凑向镜面,涂抹白粉,同时在脑海中平静而凝重地思考着。然后她感觉到,不光是她,许多已婚女子都因为这种看似琐碎简单的烦恼而变得闷闷不乐。

梳妆完毕后,伸子抖擞精神,随口对他说道:

“我走了。”

佃依然盘腿而坐。她弯下腰,碰了碰佃的脸颊,身上的腰带与和服窸窣作响。

“父亲今晚不在,你去和母亲好好聊聊吧?”

入夜后,天下起蒙蒙细雨。到了九点多,伸子惦记着家里的情况,心神不宁,便请主人叫了辆人力车。晚春的淅淅沥沥搞得人力车中湿气很重,有股温温的热气和车棚的味道。一路上有不少上坡路,费了些时间。回家一看,玄关仍不见父亲的鞋子。

“父亲呢?”

“老爷还没回来。”

伸子往里走,一心希望迎接她的是母亲与佃聊得正欢的光景。如果她一开门,便看见两张愉快的面孔转向她,说道:

“哎呀,你回来啦!我们正说着你的坏话呢。”

那该有多好啊!那是何等教人欢喜的好事啊!在漆黑的走廊里,伸子几乎不自觉地面露微笑。然而,温暖的想象立刻被冻僵了。野兽能在本能的驱使下嗅出巢穴是否安全,或是有没有危险接近,而人也对自己居住的家中的空气有着敏锐的直觉。每个房间寂静无声,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站在走廊上都能感觉到的阵阵凉意,令伸子警觉起来。她轻轻开门,说道:

“我回来了。”

佃不在那里。弟弟们也不在。夜深人静中,唯有母亲一人。伸子下意识地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那个身影。

“被雨困住了吧?”

多计代放下杂志,看了看钟。

“不,主人安排了人力车……父亲还没回来呀?”

“今晚怕是要迟些,还是那群玩陶器的……”

她的视线是那样沉着,带着观察的意味。她看着坐在那里解开外套系绳的伸子,说道:

“去换身衣服吧。”

伸子老实起身,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佃坐在书桌前。

“我回来了。”

“回来啦。”

他背对着进屋的伸子,答话时头也不回。他的表现也不自然。肯定发生过什么。伸子察觉到,母亲和佃之间有不快在涌动。她是那样茫然,仿佛有结实的、冰凉的、靠自己的力量是推不动也拉不动的山崖从左右两边夹住了她。

换了衣服,伸子又去了趟母亲那边。多计代似是等她许久了,一开口便是难以克制的直截了当。

“这个佃先生真是太不正常了。”

在母亲心中积压已久的东西终于喷涌而出。

“啊?……怎么了?”

多计代盯着伸子。

“他跟你说了吧?”

“没有。”

“是这样的……”

多计代虽然开了个头,却摆出一副连说都懒得说的表情。

“我也觉得翻来覆去说这些太没大人样了,心里也是真的不舒服……但是不从头说起,你怕是也听不明白……你刚出门没多久的时候,我心想他一个人待着怪冷清的,就叫他过来喝茶了。小保跟艳子他们都不在,倒是个好机会,我本打算跟他单独聊聊的。你也知道,我到现在还不太了解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其实吧,我也是想毫无保留地和他交流一下对你的意见。毕竟他嘴上喊我‘母亲’,相处起来却跟陌生人似的客气,双方都不会好受的。”

“是啊。”

“我这人就是死心眼,本以为佃先生肯定能理解我,拿出坦率的态度来——但我错了。”

多计代脸上浮现出新的怒意,连耳垂都涨红了。

“那人真的不行!”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他也太冷淡了……一点都不懂得感激。再不学无术的人,只要我真心相待,那也是会以诚心相报的,可他呢?就会往后缩。一个劲儿地说,只要是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他有牺牲自己的觉悟……我也没有一上来就让他牺牲啊,我又不是疯子……我只是盼着你能过得好,他也能过得舒心,所以才想和他谈一谈……可他那副样子,让我怎么谈啊?”

伸子既了解母亲的脾气,也知道佃的性情,非常理解母亲的不满。母亲是觉得:“我是真心诚意想跟你谈,可你却!”一片真心无处可用,心中自然烦躁。伸子很同情母亲,但她也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佃的错。她以中立的态度说道:

“他向来不善言辞……而且您要和他聊我,他也……换谁遇到那种情况,都会不知所措的。毕竟眼下也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要聊……”

母亲慷慨激昂的言语毫不留情,穷追猛打。面对难以捉摸的抽象要求,佃肯定也以他一贯的激昂反反复复地诉说自己愿意牺牲,愿意努力。想到这里,伸子只觉得可悲可叹。

“话是这么说……还有,快用晚餐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他。也怪我多嘴,见他聊了很久,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是谁打来的啊’。他居然说,是浅草的亲戚。我压根没听说过他在那儿还有亲戚,那又是平民老百姓住的地方,我便说了句:‘咦?怎么会有亲戚住那么奇怪的地方啊?’结果他一听就恼火了,脸色都变了,还跟我说,“岳母是不是觉得我在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我真是莫名其妙,可他非要摆出一张事情非同小可的面孔。仔细想想……他是完全曲解了我的话……”

伸子有种眉根被拉拉扯扯的感觉,边听边别过头去,用手托腮。

“……我就说,你该为有这样的念头感到耻辱……”

当伸子再次回房时,他仍坐在书桌前,左右两边都摆着摊开的书本。

那倔强的后颈似乎在对她诉说:“我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你能理解我的,对吗?……不过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她不忍把母亲告诉她的再说一遍,带着这样的心情待在房里也难受得很,于是她来到仓库前的走廊,捧着胳膊,左右摇晃着身子来回踱步。高高的天花板上亮着十烛⑧的电灯,照亮了下方的木地板。正面是仓库的纱门。反复擦拭过的走廊硬邦邦的,在袜底打滑。她吃了一惊,心想夜晚的地板竟是这样滑的吗?伸子太寂寞了。她就那么踱着,身子晃得愈发厉害。

浴室中水汽弥漫。伸子折起衣服的下摆,帮大盆中的艳子洗澡。肥皂溶化后的香气与水蒸气的湿热渗进衣服,让人很不舒服。艳子让大号海绵吸饱热水,再用双手挤出水来,浇在自己的肚子上,笑得可欢了。

“姐姐,你看呀,你看呀,热水都渗进肚脐眼啦!快看,快看!”

多计代在浴缸里泡着。她不时对胡闹过头的艳子说一句“别吵了”,又跟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至于内容,自是对佃的评头论足。那晚伸子出门时,母亲与佃闹了些不愉快。自那以后,母亲似乎对他不再客气了,也失去了对他的最后一丝敬意。与佃说话时,或是在谈起他的时候,母亲总会用某种特殊的口吻,其中混杂着轻蔑与施恩的意思。此时此刻,她用长梳撩起两鬓湿漉漉的短发,说道:

“虽说人无完人,总得相互忍让……可是看他那样子,我是越来越怀疑了。他都三十……三十几了?三十五六吧?反正他活到这么大年纪还是清清白白的,总有些……”

“转身,转身。”

伸子让艳子背对着她们,然后面露苦涩道:

“现在就别说这些了……”

多计代舀了些热水出来洗了把脸,在擦手的时候用紊乱的声音说道:

“细细想来,你也真是个十足的女人。一动心,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能看出你爱他更多,真教人心疼……你要是不介意,那当然最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我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不过你要是执意跟他过糟糕的日子,那我也只能算了,只能告诉自己那就是你的命。”

大体上,佐佐家的生活与佃的性情存在诸多难以相容的部分。到了伸子的父亲那一代,佐佐家迎来了物质层面的繁荣,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用“勃兴时代”来形容也不为过。家中的气氛富有活力,同时也是排外的,带有征服的色彩,充满了不甚知性的原始生命力。人人谈天说地,吃饱睡足。只有佃的肠胃经常出问题,食欲不似其他人那般旺盛。哪怕是这样一件小事,似乎也在强调他是这个家庭中的异类。

而多计代的举手投足都代表着这个家庭的氛围。见佃没有把自己当成值得惧怕的敌人,却也没有被同化,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她一定感到十分恼火。她越发烦躁,对伸子说出各种露骨的刻薄话。如果伸子到了傍晚时分还待在房间里,她便会听见母亲的声音。

“这么忙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艳子,去叫你姐姐过来!”

“姐姐,母亲叫你呢——”

“来了来了。”

多计代站着等伸子出来,然后说道:

“不管你有什么事要忙,好歹也得过来搭把手吧。多出一张嘴,厨房里要忙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你老摆客人的架子可不行。”

然而,伸子无法像单身时那样,简简单单回一句:

“瞧您说的!明明一点都不忙!”

佃从母亲身边夺走了伸子,而伸子也任由他夺走了自己。母亲这是在发泄对佃的烦闷,以及对伸子的不舍。她打量着布置餐桌的伸子,说道:

“佃先生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啊?他真能去大学吗?”

“说是从下周开始……”

“那就好……毕竟那么大年纪了,要是没份正经差事,外人问起来可如何是好……你还得让他好好谢谢你父亲——他工作那么忙,前些天还特意为了这件事抽空去了趟津村先生家……”

佃要去大学上班了,在津村博士的研究室当客座研究员。以后大概能发挥专长当个讲师什么的,但光靠这份工作无法维持生计。他托在美国认识的人给他介绍工作。为此,他白天需要跑东跑西,也没法安心待在伸子的房间里,到了傍晚,才与佐佐相继归来。佐佐一把年纪,工作又繁重,他还没叫苦叫累,佃却不停地嚷嚷“累死了”。这令伸子倍感寒苦。

晚餐后,他会与其他人同席片刻。但过不了多久,他便一定会说:

“我先告辞了……还有一些事情要忙……”

然后独自退回仓库跟前的房间。要想在佐佐家有规律地学习确实不易。因为一家之主不是爱读书的人,所以在晚餐后到就寝前的那段时间里,家中尽是欢快的嘈杂。伸子可以理解佃无法与大家一起谈笑的心境。可他本可以默默离开,却不知为何非要生硬地说上一句:

“我先告辞了。”

仿佛是在宣布,唯有他还有格外重要的事情要做。在他独自背对众人,“哗啦啦”拉开房门,走出去以后再关门的过程中,原本悠闲地聊着天的人也都感觉到了某种凝重,好像自己受了责备似的,不禁沉默片刻……长达数秒的微妙停顿,让伸子分外揪心。所以她会率先打破沉默。

“哎,大家听我说,你们听过这个笑话吗?”

一天,警官抓到了一个小偷。他把人带到警亭毒打了一顿,骂道:

“不知羞耻的蠢货!你的良心呢!”

“你说什么,警官?”

“我问你的良心呢!每个人都有良心,所以才不能干坏事啊,你这个白痴!”

“呃……实不相瞒,我父母在十年前的地震里被压死了。”⑨

“什么嘛!哈哈哈……”

哈哈哈……伸子一边与众人欢笑,一边为小心翼翼圆场的自己而恼火。多么无聊的文字游戏,多么无聊的自己。伸子很清楚,佃虽没有心情与大家开怀谈笑,但他端坐在房间的书桌前也绝不是为了做什么大不了的工作。不是用陈腐的词句重新翻译波斯语的诗歌,就是把笔伸进墨水罐里蘸一蘸,再写一份简历。

包围他们的情感旋涡是如此复杂而强烈,以致伸子是一日痛苦过一日。她的性情是单纯而热烈的,所以她对来自母亲与佃的每一阵刺激都给出了全心全意的反应。撞到那头弹回来,撞到这头又弹回来……伸子越来越想静下心来做些工作了。自佃回国以后,没来得及梳理的感动与各种经历在她心中翻滚着,乱作一团。一天,她对他说道:

“我想稍微静下心来,学点东西。”

“挺好的,想学就学吧。”

“我得搬家……不过……”

“……”

佃用写满怀疑与不安的眼神看着伸子。

“哦,不是的,只搬桌子啦……要是桌子还摆在这儿,进进出出的时候难免会互相影响,所以我想搬回原来的房间去。”

佃沉默片刻,然后握住伸子的手问道:

“你真的只是为了学习才搬的吗?”

“那是当然。”

但伸子也在那一刹那感觉到,自己心底的某处闪过一丝疑问,微小如孑孓——当真只是为了学习吗?……伸子用更加快活的语气向他保证:

“当然是为了学习,所以能帮我一下吗?”

“嗯,没问题。”

两人都穿着斜纹哔叽料子的衣服。书桌是伸子的祖父留下的,以橡木打造。他们抬起书桌的两头,沿着院子搬到客厅的侧面。

“会不会太暗了?”

“但这里挺好的,不是吗……”

佐佐家的房子原为茶人所建,只有客厅和玄关还保留着当初的风貌,古色古香的小花园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个面朝花园的房间蒙尘多年,连柱子都破了。书桌就放在刚打扫过的老旧榻榻米上。伸子坐在书桌前,佃则靠在门框上。

“到了春天,那棵松树下面会有款冬冒出来。”

“……咦?”

“嗯?”

“有蜥蜴。”

他们说着话,望着初夏的阳光落在花园的苔藓上,照亮带刷子印的白板壁。

当伸子坐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童年的记忆接连涌上心头。

夏天独自玩耍时,她曾随手翻开放在踏脚石上的方形瓦片。只见底下的干燥泥土松松垮垮,还鼓了起来。更惊人的是,那里有很多形似米粒的东西。蚂蚁叼着米粒,急得四处乱窜。她似乎听得到蚂蚁逃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伸子吓了一跳。但看着看着,她又觉得滑稽,便用竹签挑翻了另一片瓦片。下面是空的。再来一片。有了!有了!她享受着看到米粒的那一刻带来的感官刺激,在热浪中翻开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瓦。

伸子回忆起那些蚂蚁蛋,心中很是怀恋。雀跃的少女情怀,似乎成了她再也无法体会的透明激荡。

虽然纸张摊开在面前,但在那样的心境下,伸子不知该如何梳理当下的混乱情绪。她在现实生活中都无法处理好它们。作为素材,就更是超出了伸子的能力范围。

佃留在仓库前的房间,伸子守着那个小房间,多计代则待在正中间的餐厅。三人避开那动辄引爆争吵,缭绕上升的险恶旋涡,分开过了几天。

“在吗?”

一天下午,多计代束着头发,弯腰钻过推拉门,走进伸子的房间。

“这边的通风倒还不错……”

“因为有那扇壁板窗户吧。”

多计代像是到了别人家似的,四处张望了一番,说道:

“佃是傍晚回来吗?”

“应该是吧,他没跟我打过招呼……”

“那就不着急了……”她调整了语气,停顿片刻后说道,“这几天我也再三考虑过了。”

“……”

“……咦,你怎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啊。”

伸子忍不住趁势说道:

“什么事啊?”

“怎么了,要是你嫌烦,我不说就是了。”

“您也真是的,到底什么事啊?”

“还不是你俩的事啊……他不是家中长子吧?”

伸子很是疑惑,望向母亲问道:

“不是,您为什么问这个?”

“那他就是能入赘的了?”

“这……”

“难道不是吗?只要家里有继承人,老二往后就都无所谓了啊。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你父亲也商量过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跟他分开,那就干脆让佃入赘我们家,如何?”

伸子瞠目结舌。

“为什么?……这也太奇怪了,家里明明有和一郎和小保在……”

“那是自然,本来也不是为了家里,提这个……还不是为了你们啊。”

伸子不明白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想不明白,却在本能的驱使下产生了强烈的戒心。

“您说为了我们,可……我们会自食其力的啊。”

伸子说道。多计代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斩钉截铁道:

“所以我才说你不懂人情世故啊。你想想,就好比去大学工作的事情,要不是因为你父亲的介绍和关系,津村先生怎么会二话不说收下他?要是他跟佐佐家没关系,天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又有谁会对一个没有背景的‘佃’示好?”

母亲的性格就是如此。要是她给出了十分的情意,就会先一遍遍大声地说:“我给了你十分的情意!都照实收下吧!”否则她就不会以十分的善意相报。伸子觉得这种性子着实可悲。她的嗓门太大了,惹得伸子不禁在心中高呼:是啊,那又如何!此时此刻,她也怀着苦涩的心情,以沉默回应母亲。

“而且你根本不懂,在社会上跟人打交道的时候,如果他报出的姓氏是‘佐佐’,而不是名不见经传的‘佃’,威信不知能增加多少。只要他能改姓,那他的身价也好歹能提高一些。”

伸子不由得怒气上涌,没好气地说道:

“那样的身价不要也罢!他就叫佃也没什么不好。人的价值……绝不取决于那种东西!”

“你现在是被蒙蔽了双眼,所以才觉得他优秀,”多计代放慢语速,字字扎心,“要不然,他也不过是个拿不出手的家伙。”

“拿不出手就拿不出手。让他入赘……这也太……”

伸子为佃和自己受到的屈辱羞红了脸。她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对母亲解释道:

“您根本不懂我的心思。我都跟您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要过的生活和您那代人的生活,有着从本质上完全不同的目的……更何况,要是把眼界放宽些,佐佐也不过是个没人认得的姓氏。报佐佐有用的,不过是您平时接触得到的小世界……”

“反正我也只知道小世界里的生活。但我告诉你,这一次,事实会证明我说得没错。”

“那我就更不赞成了。”

“哎呀,你先跟他好好说说看,”多计代面带讥笑,“就算你不赞成,佃也肯定会同意的。”

关于那件事,伸子没有对佃提过一个字。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几个人在外廊说话时,多计代突然又提起了这个问题。佃也在场。

“怎么样?那天跟你说的,你都告诉佃先生了吧?”

伸子很是不悦地回答:

“我没说。”

“……”

一旁的佃问道:

“说什么?”

“……”

见状,多计代便道:

“为将来做打算啊。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们,所以我跟你岳父也商量了一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小伸。”

饶是母亲,也没能立刻说出口。伸子从中感觉出了善意。她说:

“我都说了,这事就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

月光遍洒庭园。八角金盘和梧桐的宽大叶片散发着湿润的光亮。另一头的树荫下,树枝深处漆黑异常,将园子衬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气势。伸子抱着膝盖看着那幅景象,聚精会神地听着母亲和佃的问答。佃肯定会拒绝的。肯定会拒绝的……

“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多计代说罢,示意佃表态,“不过伸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跟她一提,她就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似的,那叫一个生气。”

伸子全神贯注地等着佃的回答,耳朵简直都要往后翻了。

“……”

“怎么样,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样对你绝没有坏处。”

“容我考虑一下,改日再回复您。”

伸子猛地转身,几乎是喊了出来:

“这种事……还用考虑吗!你根本就不想那样不是吗!”

见佃不吭声,多计代说道:

“你别插嘴,佃先生肯定有自己的主意。”

母亲冷嘲热讽却又分外平静的话语,令伸子产生了绝望的焦虑。多计代本就对佃百般为难,这次她更是连伸子都不放过,想把他们牢牢绑在自己的手上。伸子心想,要是真让母亲得逞了,那一切都完了。伸子感受到的不是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离开的母爱,而是某种生存根基受到威胁的恐惧。而令她深感不安的是,佃并没有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当即一口回绝,付之一笑。

佃起身走开。伸子紧随其后。

“亲爱的,这个问题真的需要考虑吗?”

她就那么站着,仰望身材高大的他。

“我……我可不愿意。”

“……”

“真那么做了,我们就绝对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所以我才说要考虑一下。”

“那你是出于礼节才那么说的?”

“……”

“到底怎么样?你快跟我通个气啊。到底同不同意?肯定是不同意吧?”

“这……可……如果那样能让你幸福,我……反正我整个人都已经献给你了。”

十一

佃的回答没体现出几分真心,却有种逼着对方感谢自己的感觉。这令伸子心中阴云密布。

他那含糊其词的回答,让伸子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对佃的严厉点评,受尽焦虑的折磨。“反正我整个人都已经献给你了”——她还没有那么幼稚,幼稚到对这套说辞照单全收,却感觉不到它背后的挖苦。与此同时,她也惊恐万分,不敢把它想成佃的虚伪托词。而且理性告诉她,佃的回答有着非常复杂的性质。言外之意,他好像并不是很抵触入赘这件事——不仅如此,也许他甚至觉得入赘也无妨,只是顾忌伸子的感受,不得不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最令伸子失望的是,佃的回答正如母亲所料。母亲必定在心里念叨:“瞧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而这也意味着,母亲当初的推测得到了佐证,即“佃在为人处世方面奸诈狡猾,是为了利用伸子才把她拖进了婚姻”。为了他们的爱情,伸子实在不忍心这么想。为了佃的名誉,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母亲,为了人心深处的纯洁真爱,伸子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促成此事。

多计代本就多疑。看到自己的猜测成真时,她甚至会产生某种自豪感,进而强化她那不正确的人生观。万一(伸子使尽浑身力气,只盼着那是真的“万一”)佃是抱着不纯洁的目的与她结婚,那就不该让这样的人轻易横行于世。她不惜与父母冲突,不惜反抗周围的人,只为了让这份爱情名正言顺。难道她付出的努力,只是佃利用她的愚蠢,引导她努力去爱的结果吗?这教她如何接受得了!

那天晚上,伸子沉浸在病态的悲哀之中。她心想,要是佃的态度能再痛快一点,那该有多好啊。她哭了。在生活中孤立无援的感觉让她泪流满面。

后来,多计代时常问起:

“怎么样啊?”

“不行……就当您从来都没提过吧。”

同时,伸子也在催逼佃。

“尽快给个明确的回复吧。还是拒绝为好,你也很清楚不是吗?”

多计代一有机会便逮住佃,让他表态,无论伸子是否在场。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伸子什么都愿意做’,总不会食言吧?从外国寄来的信都还在呢……”

佃的面色与眼神一变,仿佛浑身的汗毛都倒立了。

“您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一片真心,”他却只是几近颤抖地说道,“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忍。”

但他并没有明说自己会不会入赘佐佐家。不知为何,佃在这件事上非常谨慎,也非常固执,始终没有表态。多计代逐渐失去了耐心,以至于每次见到伸子都要提上一提。一天,伸子终于不堪折磨,明确表示:

“说什么都不行!就算佃答应,我也坚决不同意。我不管佃的动机是什么,可他要是答应了,换来的就是无尽的烦恼。我绝对不做会把所有人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事情!”

倘若事情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伸子的情绪定会像她所说的那样崩溃。多计代却像是被人打了似的勃然大怒。她掉着眼泪说道:

“你也太不懂事了,不懂父母的一片苦心!这样折磨父母有什么意思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我死了,你跟佐佐家就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只求你别死得太难看,让我们更加难堪!”

伸子也哭着说道:

“母亲,杉树苗长大了,也得栽到别处去不是吗?人也是一样的啊……再过几年,您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坚持的。我的固执也不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啊!”

一旁的弟妹相继离开了房间。

在此期间,母亲却瞒着伸子,为办理佃入籍佐佐家的法律手续做起了准备。一天,伸子正坐在书桌前的时候,用人过来通报:

“夫人有请。”

“什么事啊?”

只见多计代满脸怒容,一副气得无心做事的样子。

她开口便道:

“佃这人真是太可怕了。”

“您何出此言啊?”

“何出此言?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没法入赘吧?”

伸子一头雾水,沉默不语。

“前些天,你父亲在开会的时候遇到了井田先生,请他参谋参谋让佃入赘的事情。结果昨天人家回复了,说法律规定户主不能入赘别家。”

佃是冈本家的次子,却继承了远亲佃家的姓氏。

“还真是,我都忘了。”

“哼,这下你可安心了,我们却是颜面扫地啊。佃先生怕是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瞧您说的,他肯定也是没想到。”

“是吗?……难讲。不过他真不愧是在美国待了十五年的人,手段就是高明。他知道只要自己明确说出一个‘不’字,就没法再以儿子的姿态待在这里了。”

“唉!唉!”伸子故意大声叹气,“太可怜了!就好像他是为了被人说三道四才出生的一样。”

最后,她好不容易挤出一抹笑,说道:

“生而为人,勿为伸子之夫。”

入籍一事彻底改变了多计代对佃的态度。她让佃尽快离开佐佐家,以证明他没有任何算计。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其实我也是一忍再忍。最好你们明天就搬走。”

女儿到底还是被人抢走了。多计代似乎只能用泪水和辱骂来宣泄这份绝望。自负的性情不容许她柔弱地表现出自己的悲哀,受人同情。她咒骂着,仿佛是要用凶猛的激情将自己燃尽。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怕是都觉得碍事,但艳子还小,就让我多活两年吧。眼睁睁看着我折寿,你心里肯定痛快得很。”

唉。唉。伸子哭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母亲的爱。自少女时代起,她和母亲之间一直以不同于寻常母女的激情紧密相连。这些年来,她们是那样爱着对方,又是那样恨着对方。对伸子而言,身为女人的母亲时而是一位完美的家长,时而是她的亲密好友,时而又是她的竞争对手。总之,母亲从各个角度对伸子的存在发动了活跃而强烈的打击。站在伸子的角度看,母亲也是需要她付出全力去避免的人生态度的对照——她意识到了自己和母亲在性格上的差异,对母亲的生活态度持批判精神。简而言之,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没有走上母亲那条路的女人。寻常的女儿会将母亲与怀恋、安心联系在一起,而存在于伸子与母亲之间的是燃烧生活催生出的异样闪光,与之截然相反。伸子正要通过那道门,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此时此刻,她又该如何向母亲诉说那填满了她的灵魂、满载着痛苦与光辉的回忆猬集?落泪之余,伸子又想到,她们母女之间的爱是多么不寻常啊。她们爱得如此深沉,若要分离,就必须像这样用尽全力相互伤害,挥拳动脚,趁势离开对方,否则便是难舍难分……

面对妻子和女儿的情感格斗,性格中少了几分激情,更偏平和的佐佐无从介入。他一面安抚妻子,一面对伸子由衷地哀叹:

“家里的冲突总是因你而起,你为什么不能再tender heart一点,接受别人的爱呢?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不好吗……嗯?放下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主义吧。”

伸子怀着难以名状的悲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那不是主义不主义的问题啊,父亲。”

佐佐也因为心痛动了气。他发怒的方式十分单纯,尽显务实派本色。最终,他如此吼道:

“给我滚出去!既然你不要父母,那我也抛弃一个孩子就是了。滚,永远都别回来!”

①日本度量衡制中,1尺≈30.3厘米,1分≈3毫米。

②日语中男子称自己时叫“僕”,中译为“我”,但女子一般不用这个说法。

③寄食于别人家,一边帮忙,一边学习的人,现已非常少见。——译者注

④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初祖。

⑤日本净土真宗重要圣典。——译者注

⑥法语,意为促膝谈心、两人单独谈话。——译者注

⑦长度单位,1间≈1.818米。——译者注

⑧亮度单位,1烛≈1坎德拉。——译者注

⑨日语中,“良心”和“両親(父母)”的发音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