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餐厅位于顶层八楼,与建筑侧翼的突出部分相接,朝后方延伸。此刻正是晚餐时间。许多姑娘坐在数十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周围。嘈杂阵阵,热浪般的谈笑声与餐具相互碰撞的响声回荡在空中。从伸子所在的位置望去,能看见一扇通往大厨房的门。门在不断地开合。每当端着托盘的侍女用鞋尖踢门进出,她便能瞥见厨娘的身影与架着大锅的炉子什么的。厨房的暖风也飘了过来。

伸子那桌能容纳八人,但每次都只坐七人。今晚她约了安川见面,分外期待。一看到咲子的脸,她便漫不经心地说道:

“唉,饿死我了!”

她习惯了通过随意的聊天排解始于一早的郁闷。

可咲子见到晚来片刻的伸子之后,便双手交叉摆在胸口下方,轻轻歪了歪脑袋,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句:“Good evening,how are you!”与见到外国朋友时一般无二。

饥肠辘辘的伸子开始享用无味的晚餐。

那天上午,伸子上了一堂关于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史的课,从十点到十一点。一下课,她就赶去了阿弗里讲堂。那里是侧重美术、建筑的图书馆兼研究室。

搬进宿舍几天后,伸子为了拜访安川碰巧走进了这栋楼。安川在这里查阅资料,研究自古以来用于日本美术图案的便化①传统。这栋楼小巧玲珑,里面静悄悄的,伸子很是喜欢。大图书馆确实宏伟,内部却像议事堂似的,让她静不下心来。伸子决定,从第二天起来这里读读写写。佃也来了。

明明每天早上都要来,伸子却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她走向一张用大屏风与走廊隔开的桌子。佃已经去上课了。他那眼熟的黑色皮包还放在桌上。伸子一看便知,他过会儿还会回来,便看起了小说。

才看了几页,女人轻轻的脚步声便停在了屏风之后。

“咦,原来你在这儿!”

伸子惊讶地抬起头,见来人是珠子。她的帽子和外套都是黑色的,将皮肤细腻的脸衬托得分外迷人。

“哎呀,亏你能找到我!快过来坐!”

伸子拉着中西的双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

两人看着对方,不自觉地面露微笑。

“怎么样?”

一个多星期前,珠子去波士顿看望她的未婚夫。

“好极了。跟这边相比,那边安静多了。旅馆也很好,住着很舒坦……”

“他还好吗?”

“多谢你,他很好。”

珠子那张接触过户外冷空气的脸上绽放出新鲜的欢欣,说话的态度坦诚亲昵,一如往常。

“而且我很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因为他刚开始做一项很厉害的研究。如果能做成的话,就会非常有前途,但据说很难做。他说我这次去,让他很受鼓舞……”

片刻后,她用那双光润的眸子注视着伸子,仿佛是在用视线抚摸她一般。

“怎么样?你跟那位后来……”

她如此问道。

“……”

伸子露出了介于苦笑与尴尬之间的复杂笑容,歪着脑袋回答:

“差不多就那样吧。”

“……今天呢?他会来吗?”

“他这会儿应该上课去了……啊,今天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三个人一起……都好久不见了,好不好?”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现在几点了?”珠子看了看手表,“今天不行啊,我还得去一趟布伦塔诺。他托我带一句重要的口信过去。你这周六有约吗?”

姓横尾和樋口的两个青年近来与珠子走得很近。听说他们想邀请她和伸子去看歌剧。他们和佃参加了同一个俱乐部,伸子也跟他们聊过几句。

“唔……”

“听说演的是《参孙与达丽拉》……”

一听到剧目,伸子便动了心。问题是,周六的夜晚,人人都想过得特别,过得热闹……不知道佃意下如何。撂下他自己去,总有些舍不得。就在伸子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佃进来了。寒暄过后,伸子迫不及待地对佃提起了珠子的邀约。

“你觉得呢?我有点想去……”

佃不顾还站着的珠子与伸子,自己坐了下来。听伸子说完后,他很是不快地反问道:

“我肯定不在受邀之列,不是吗?”

珠子吃了一惊,望向伸子。

“这次他们只邀请了我一个……我怕你有安排,所以想先问过你再回复中西小姐。”

佃没有看她们,而是把帽子放在一旁,把书与笔记本摆在桌上,同时说道:

“你想怎样,就怎样回复吧。”

在与佃交往的四个月里,伸子经常听到这样的话。直到现在,她还是难受得仿佛第一次听到一样。

“……你我都开心不是更好吗?”

她说道。

“想怎么回复随便你。不过……”

“嗯?”

“你们跟横尾君和樋口君有那么熟吗?”

连珠子都被拽进了尴尬的境地,这令伸子心中充满了难过与悲伤。她绷着脸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对珠子低声说道:

“……我这次就不去了……机会难得,但是……我不去的话,你还会去吗?”

“我不要紧的。”

珠子通晓人情,随口说道,还把手搭在伸子的肩膀上,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

“那还是不去的好,反正那种地方随时都能去。我会替你跟他们问好的。”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

“就说我有约了吧。”

“好……”

珠子走着走着,突然用女子特有的甜美嗓音低声说道:

“……佃先生是吃醋了啊。不过这也体现出了他的爱有多深,你是个幸福的人呀。”

伸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见状,珠子瞪了她一眼说道:

“真的。”

语气中带着前辈的温暖与强势。

伸子回到桌前。佃都没看她一眼,也没开口。伸子素来无法长久忍受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她唤道:

“喂……”

佃抬起头:

“怎么了?”

“遇到刚才那种情况,你最好明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因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啊。”

“我不能说‘随便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那么说,不就还是不清不楚的吗?嘴上随便我,脸上却是一副特别不乐意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既然我跟你商量了,那就是想尊重你的意见的。”

佃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眼白看起来更多的双眼,斜着望向伸子,用诉苦的口吻说道:

“你不也知道我没有权力不让你去吗?”

伸子噙着泪水,一声不吭。见状,他好像突然急了,低声快速嘀咕道:

“你去就是了,去就是了。完全不用顾忌我。”

“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想去啊……以后肯定也会经常碰到这种情况的……”

话没说完,五六个学生进来了。前后的桌子原本空空荡荡,此刻却被他们占了位置,伸子不得不闭嘴。

到了下午两点,伸子出门拜访普拉特小姐。

普拉特小姐身材高大,长得颇为严肃,有几分荷兰人的味道。她说“Yes”的时候,也不会像纽约女人那样用匆忙的鼻音了事,而是说得缓慢而仔细,字与字之间留出清晰的停顿。这位女老师与母亲和房客同住。伸子总能在她平和的气场中觅得几分家一般的慰藉。

上周二,两人聊到了宿舍。入住宿舍已有些时日了,伸子却总也无法适应宿舍的生活氛围。首先,人太多了。伸子半开玩笑道:

“就跟蜂窝似的。而且个个都是蜂后……”

说完便笑了笑。普拉特小姐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周四下午来我家坐坐吧,换换心情。随便聊聊。”

于是伸子没有再多纠结与佃的感情进展,就这样出门去了。

她敲响公寓房门后,来应门的是普拉特小姐的母亲。

“您好。”

“哦,你好。欢迎欢迎。”

老妇人和蔼可亲地把伸子领进大厅。接着,那双看起来十分诚实的蓝眼睛里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她压低声音问道:

“不好意思,这会儿有其他学生在上课,不知你找她有什么事?”

这让伸子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普拉特小姐是因为下午有空才发出了邀请。

“今天是星期四吧?”

“嗯,是的……”

“那能不能麻烦您跟普拉特小姐通报一声,就说是我来了?如果她有事,我可以回头再来。”

老妇人前脚刚进去,穿着日本外褂的普拉特小姐便快步走了出来。她打了招呼,却没有给伸子说话的机会,而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居室。

“不好意思,再过三十多分钟就好了,你可以等的吧?”

她望向书架,然后拿出一本奥斯汀的普及版递给伸子。

“看看这个打发打发时间吧。我先失陪一下。”

普拉特小姐的居室有两扇大窗户。透过窗户望出去,便能看见大学校园的一片空地和校长府邸的侧面。长椅与床上铺着精致的花布,摆着小靠垫,把房间装点得恬静而清新。伸子坐在摇椅上,看起手中的书。

不一会儿,道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还有普拉特小姐的衣服摩擦的响声。

谁知两人好不容易聊开了,上课的人又来了。普拉特小姐似乎本就是这么计划的,对伸子交代了两三句便去了客厅。还得再等足足一个小时……

伸子开始在室内漫无目的地散步。眼前的空地上有一棵萧瑟的大树。不知为何,在那好似倒插扫帚的冲天树梢上,单单挂着一片血红色的椭圆形朽叶随风舞动。在透明的二月碧空前,它看起来就像一滴血滴,分外动人。

伸子看着那片叶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某种愚蠢得诡异的境地。普拉特小姐对她不管不顾,给别人上着课。而自己却待在并不是很想待的这间居室中,摘下帽子,脱下外套,就这么呆呆等着,仿佛接到了必须慢慢等待的命令。我是来干什么的?伸子不禁咯咯一笑。不过……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虽说伸子是她的学生,但主动邀请的明明是她,把人孤零零撂在这里这么久岂不奇怪?既然她有心给伸子单独安排一个房间,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我很忙,你自己做点什么吧”?普拉特小姐平时是一个非常会察言观色的人。想到这里,伸子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捧起胳膊,俯视自己脱下的外套和帽子,好似在提问一般。

话说回来,倒也不是全无头绪。

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下课后,普拉特小姐也不知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问道:

“听说你最近一直跟佃先生在一起?有这回事吗?”

伸子回答,是的。

“佃先生之前好像对高崎小姐也很好,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呢。”

伸子感觉到普拉特小姐话中有话,便只答道:

“是的……他跟我说过。”

“我前些日子还听人说起,他之前……在西部的大学的时候,好像因为一位女士闹出过不愉快的事情……就是那种失了绅士体面的事情……”

“哦,是那件事吧?晚上在某处跟女士说话,结果被警官误会了……”

普拉特小姐貌似有些意外。

“是佃先生告诉你的吗?”

“是的,都是从他那儿听说的……可人家为什么会跟您提起别人的谣言呢?”伸子表现出些许不悦,“我觉得您不能听信谣言。毕竟总有人不负责任地添油加醋。”

“这倒是真的。我也不是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啦。”

普拉特小姐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今天的奇怪邀请,是不是正起因于那天促使她问出那番话的心境呢?就好像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屋里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察觉到这一点时,伸子对普拉特小姐的聪明才智产生了不快。因为普拉特小姐看穿了她的孩子气,看穿了她容易受暗示的影响。即便不跑这一趟,伸子也不打算隐瞒她和佃的来龙去脉。等时机成熟了,她定会对自己敬爱的老师和盘托出。但那绝不会是今天这般被强加在头上的时机。而且真要说,那也是与立场对等的人说些知心话,而不是像普拉特小姐暗暗期待的那样,想要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该怎么办的性质。

伸子下定决心。“今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提起佃。哪怕明天一早就冲过来道出一切——今天,我绝不说!绝不!”

伸子等到普拉特小姐下课,然后和她一起去晨边高地散了会儿步。普拉特小姐似乎洞悉了伸子的情绪,并没有提起她酝酿多时的计划。至于佃的名字,也只是碰巧提到了一两次。

那日的伸子确实是碰巧让阴霾笼罩了心头。然而,她又能否盼到一丝不顺心都没有的日子?

她的肉身以一介学生的身份住进了宿舍,可她的心早已与佃紧密相连,所以她的内心世界并不像寻常的女学生那样简单。在住宿舍的学生中,有情人或未婚夫的也大有人在。宿舍对面的普兰当公寓不仅受爱睡懒觉的学生们青睐,到了晚上更是被那类学生烘托得格外热闹。她们与来访的情人欢声笑语,到了星期六还要跳个舞娱乐一番。她们还会把情人介绍给朋友认识,组成一个小团体,兴高采烈地结伴参加晚宴。

有一次,安川说道:

“日本人的社会训练还不够,所以才不中用。这边的学生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要先征求一下朋友的意见再选的。被朋友瞧不起的男人啊,哪怕是只做朋友,面子上都挂不住。”

安川是个非常崇洋媚外的人。她越是这么说,伸子就越不这么想。那天,伸子也笑道:

“真是什么方面都是共和制啊。我做事的方式不一样。我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我自己喜欢。只要我喜欢就行。”

不过与周围的人相比,伸子与佃的恋爱似乎有一种格外独特的黑暗和悲哀。去医院那天晚上,佃亲吻了半梦半醒的伸子。伸子觉得那是他的激情告白,也给出了回应。从那一刻起,他的感情便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状态,伸子也做不到。一天比一天牵肠挂肚,难舍难分……问题是,恋爱总是与这般动摇、焦虑和悲伤的感情如影随形的吗?

自己有了心爱的人,那个人也爱着自己。起初,这份确信为伸子的心田注入了满满的平静和希望。佃却不然。而且随着感情的升温,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焦虑。那份焦虑也不由分说地感染了伸子。由相互之间的爱所激起的更为积极的活力,因相互扶持而绽放出的祥和而高贵的光芒,迟迟没有降临在他们身上。

佃是一位不太自信的情人。

二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伸子受邀与几位朋友共进晚餐。他们是公司和政府部门的人,佃不认识。除了伸子,还有许多女士出席。第二天,佃变得异常神经质。

“你……是因为我昨天去参加了晚宴不开心吗?”

听到这话,佃低眉瞥了眼伸子,说道:

“怎么会呢。”

“瞧瞧!瞧瞧!这样可不行!”伸子摆了摆手指,摆出吓唬佃的样子,然后说道,“以后肯定也会碰到这种情况的,我希望你可以理解……好不好?我心里真的有你,也是真的爱你。所以我反而有信心,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很放心,也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懂我的心思吧?我已经有保护神了。当一个人有了真正在乎的人,他就绝不会自甘堕落。而且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泰然处之,那我们岂不是太不体面了吗?”

佃躲着伸子正视的目光,不依不饶地嘀咕着:

“我绝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可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世人从来都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你怎么会那么不设防呢……这才是让我担心的地方。”

“如果人是不可信的,我又怎么能这么相信你呢?”

如果佃相信她不会见异思迁,那他又在害怕什么?果真如珠子所说,是嫉妒使然吗?哪怕是嫉妒,只要佃清楚她对他是一片真心,那嫉妒也是完全没必要的,这令伸子深感痛苦。不能和佃不认识的人见面或来往……这也太憋屈了。伸子对小气的佃动了气,有时甚至会想,自己何必细细揣摩他的心思,按自己的信念随意行事又有何妨。他要难受就让他去,时间长了,他自能学会如何处理自己的那种情绪。她越想越激动,几乎下定了决心。但与此同时,伸子心中又燃起了另一种情绪。她真想立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对他说:

“没关系的……我都明白。”

伸子能理解佃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穷困潦倒,没有地位,名声也不好,为此纠结不已。在被这些事困扰的同时,他肯定也在为被伸子的年轻热情所吸引的自己而痛苦,为自己缺乏自信而痛苦,心中愁苦万千。伸子想用某种方式让自己的心火蔓延到他身上,与他相伴走进坦坦荡荡的生活。她很清楚,他们只能埋头前进……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佃安心呢?怎么样才能让他和自己共同呵护这份一路走来的感情呢?

想到这里,泪水湿润了伸子的眼眶。难道不走到结婚这一步,他就不会懂吗?

人都会结婚,无论男女。婚姻好似人生的必经之路,与人长着眼睛和鼻子一样理所当然。伸子却对此抱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近似于疑问的念头。她能理解人对家庭的渴望,也理解相爱的男女想要生活在一起,想要被当成一对的强烈愿望。伸子对佃也不光有古典时代的柏拉图之情。有朝一日,他与自己也会在肉体层面合二为一。即便是在此刻,她也能想象出,要是大家把他们当成一对,那该有多方便。然而每每想到婚姻,模糊不清的沉重、狭隘、平庸和焦虑便会朝伸子袭来。为什么人一结婚就会安定下来,与社会变得分外协调,仿佛达到了人生的某种目标一般?许多男男女女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就像是有人在牵着他们走似的。伸子不愿意像他们那样结婚,然后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她没有结婚生子的欲望,也不指望丈夫能出人头地,让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某某夫人。佃有佃的工作,而她也有她的事业。在经济层面,伸子也没有让佃养家糊口的必要。她之所以想和他一起生活、互相扶持、共度一生,只是想站在更有助于悉心呵护这份爱的位置上,与他相伴走向更丰饶、更广阔、更雄壮的成长。难道对相爱的男女而言,婚姻就是唯一的吗?难道男女之间的爱,本就有如此狭隘的性质吗?人生也可以有些许不同的形式啊。到头来,伸子心中总会强烈地冒出这些念头。

佃连“结婚”二字都没亲口提过。可他是那样痛苦!看到他苦苦挣扎的模样,伸子便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他真正追求的是什么。他没有给自己主动说出来的权利,心中分外纠结。而那种心情折磨着伸子,要她负责。

在离三月只有四五天的一个夜晚。

伸子独自待在房中。正值自习时间,这也是宿舍最安静的时候。唯有小巧的鞋跟发出的响声时不时从混凝土走廊传来。伸子也坐在书桌前。绿色灯罩的阅读电灯静静地照亮笔记本的白色页面与书脊。她正在抄录《竹取物语》的部分内容,准备拿给普拉特小姐。

她向来喜爱故事。毕竟是自己选择的事业,所以她兴致盎然,有时会被故事彻底迷住,埋头其中,不顾语法错误和离谱的用词。但今晚的她进展缓慢。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匮乏的词汇中没有她所需要的表达。总觉得胸中缺了几分热度,无法集中心思到产生兴趣的热度。无论是思考还是写字,伸子心中都是毫无反应,仿佛她整个人的影子突然变浅了似的。寂寞的时候,她便会如此。

佃为了Y.M.C.A.的事情去纽约北部的某座城市出差了。

听说他要出差时,伸子反而欣然赞成。

“挺好的,尽管去吧。偶尔分开一下也不错,心情反而……”

她觉得趁此机会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让容易亢奋的神经休息一下,也是一桩好事。佃出差的第一晚,伸子在晚餐后体会到了“不会有人来楼下的大厅找我”的平静,早早换上家居服放松起来。随心所欲地收拾收拾衣柜,看看书,阔别已久的独处时光让人沉醉。九点多的时候,她泡过澡便上床就寝。只觉得平时被自己遗忘的那种游手好闲的闲适快乐像初升的月亮一样,照亮了她的全身。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终日无事。不过她还是出于习惯,在十点多前往阿弗里讲堂。在老位置坐下时,她总觉得身边好像缺了点什么。清新的空气中透着一丝冷意,整栋楼过分宽敞,空空荡荡,听不到人的脚步声。所谓空虚,就是这种感觉吗?视野中的一切都感觉新得诡异,强得诡异。

入口处的门开启时,感觉到有人靠近时,她的神经都会高度紧张。

此刻佃身在数百英里之外,再过两天才会回来。尽管她很清楚这一点,但“会不会是他”的念头仍会在一瞬间加快她的悸动。上午仿佛一整天那么漫长。末了,伸子觉得自己是那样可悲,那样痛苦,因为她的心已失去了太多的自由。

她离开图书馆,去哈得孙河边的公园散步,去百老汇买了些东西。终于熬到了晚上……

伸子在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好不容易抄完够聊一个小时的《竹取物语》,她匆匆收起了笔记本和字典,猛地站起身来,仿佛有什么好事在等待着她。然而……宿舍的小房间里只有她自己。没有人在等她忙完,她也不知道该对谁说“啊!总算弄完了”。梳妆台的镜子清晰地照出房间的白墙。镜中的她,好似孤独的小兽。她无所事事地将双手交叉在头顶,走到床边。

夜幕彻底降临,寒夜里,她能看到同一栋宿舍的钩状翼楼。楼上开了许许多多扇窗户,窗后灯火通明,好似一盏盏点亮的灯笼。隔着冰冷的室外空气,她能看见某个没拉窗帘的窗口有个年轻女人的头,还有套着白色上衣的肩膀。每个窗口都是安详而温暖的,似乎正沐浴着不为人知的幸福。伸子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打破这种淹没自己的孤寂,用什么法子都行,哪怕是竭力奏响某种乐器也行。她坐在床边,用鞋尖打着节奏,哼起了歌。这是我的声音吗?如此凄惨、虚弱颤抖的声音,真的是我发出来的吗?

歌声戛然而止。伸子又拿起了杂志。

然而没过多久,她连那份抵抗力都失去了。她意识到,再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是徒劳。

伸子明白了,她不能没有佃。这种寂寞,仿佛世界都变得空空如也的寂寞,无论她做什么,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看书,都只是为了打发见到他之前的时间。连空气好像都变得异常稀薄,让人窒息。除了佃,还有谁能拯救她?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这里这样思念着他,为他心焦?

佃的面容浮现在伸子眼前。渐渐地,那张脸越来越大。佃举起那顶熟悉的老土圆顶礼帽,看着伸子,朝她走来,露出柔和的微笑。伸子闭上双眼,身子时热时冷,颤抖着拥抱佃的幻影。他脸颊的触感……他的嘴唇……轻抚柔软的头发时顺着掌心传来的手感……伸子喃喃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呻吟一般。

就在伸子头靠着墙,陷入恍惚的时候,敲门声令她回过神来。

她急忙用双手手背揉了揉泪眼。

“请进。”

但门没有打开,前台的女孩在门外喊道:

“有电话找您,请到大厅来。”

“知道了,谢谢。”

是谁打来的?伸子很是疑惑。她心不在焉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下楼去了。欢快的男男女女在大厅里三五成群。三个身着晚礼服的姑娘簇拥在一起,好似一束鲜花,开心而腼腆地穿过人群出去了。身着黑衣的宿管老小姐坐在角落的大理石柱下,看着那一张张活力四射的面孔,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微笑。

伸子走进电话亭。她拿起听筒,同时心想:要是有人邀请我出门,就推了吧。

“喂?”

“是佐佐女士吗?这就为您转接。”

“咔咔咔……”接线的响声传来。

“喂?”

“喂……你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不清晰,听着分外遥远,断断续续。但伸子才刚听见,便不禁抓住了座机那闪着银光的底座,探出身子问道:

“佃先生?”

“是佐佐小姐吗?你好吗?”

欢喜与思念涌上心头,伸子说不出一句话。过了许久,她终于用对方听得到的音量轻语道:

“喂……喂……”

因惊慌发烫的额头紧按在话筒上。

佃的声音里也透着温柔。

“纽约的天气怎么样?这边可是风雪交加……听得到我说话吗?”

伸子激动不已,发出呼吸困难般的低吟。

“听得见……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你是一个人吗?”

“嗯。”

“刚开完会,忙到现在……反正天气也很糟糕……我就想打电话问问你怎么样了……”

“谢谢你……”

一团火似的东西再一次涌上心头。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一口气扑进他的怀里。至于这疯狂的热情,就让他用那双同样烧得灼热的手牢牢抓住,再紧紧勒住……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伸子将额头用力抵在话筒上,陷入沉默。

“喂?”

“……嗯?”

“怎么了?”

“……”

电话那头亦是深情的沉默。伸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念想正顺着夜色中的电线逼来。那种感觉是那样迫切,就连两人相隔的距离仿佛都在一瞬间缩短了。渐渐地,伸子甚至觉得佃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片刻后,对面先开了口。

“也许差不多到时间了……挂了吧?”

“是吗?”

“你一直都待在房里吗?好好休息。我会按原计划在后天回来的。”

“大概几点?”

“我应该会坐明晚的夜车出发,所以傍晚之前应该能到。晚上就能见面了。”

她说了再见,然后便恍恍惚惚地坐电梯回房去了。

当晚,伸子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阴雨绵绵。她从普拉特小姐那边回来,正在门口甩雨伞上的水滴,只见安川走出电梯,一身要出门的打扮。见到伸子,她便开口说道:

“佐佐小姐,你接下来有时间吗?”

从昨晚到现在,伸子的思绪就没停过。她呆呆地抬头望向安川,问道: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一百二十五街呀?”

“去买东西?”

“嗯,随便逛逛。”

伸子心想,稍微走走也好。反正她已在昨晚做出了决定。

“那稍等我一下,我撂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来。”

伸子把书与笔记本寄放在前台。

一百二十五街离得近,买些小东西还成,但那一带并不是上档次的街区。街上到处都是尘土、香蕉皮与苹果皮,还弥漫着货车散发的劣质汽油味。在窗玻璃破了洞、墙面发黄的半地下室里,开着修鞋店、二手服装店、冒牌货饰品店等,好似老鼠窝。哪怕是摆在珠宝店门头,挂着几百上千美元价签的钻石,都是怎么看怎么像赝品。

安川买了一双鞋。伸子买了一卷丝带、一张白色蕾丝桌布和两只可爱的小鸭子玩具。安川见伸子买如此幼稚的玩意儿,笑道:

“你可真有意思,买这两样东西做什么呀?”

“多可爱啊,那模样太可爱了,我要送给佃先生一只。”

伸子小心翼翼地抱着轻飘飘的纸包,撑着伞,回到被雨水打湿的人行道。

虽然没怎么睡,但伸子的头脑很清醒。她终于独自想通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这为她带来了平静。但前路绝不轻松。作为女人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只要佃有愿意配合她的热诚,她就不觉得自己会害怕。只要他说好,她便可以下定决心。伸子心中怀有希望,同时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哀而不幸的预感。预感与她的父母有关。她很爱自己的父母,她也知道父母为她设想的伴侣会是什么样的青年。平心而论,佃显然与任何一个可能出现在他们幻想中的形象无缘。得知自己的决定时,他们也许会惊讶、不悦,甚至愤怒。不,愤怒是肯定的,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但她不会退缩。哪怕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哪怕这件事会造成她与父母在感情层面的终身隔阂。昨天晚上,伸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禁哽咽。她只求父母能理解她的心情。万一命运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了,她也祈求佃能成为他们的好儿子。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佃打来了电话。伸子表示,自己会在七点多去图书馆,让他到图书馆来。

伸子怀着严肃的心情用了晚餐。食之无味,仿佛自己即将举行某种仪式。回房后,她在小鸭子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细丝带,打了个玫瑰形状的结,再用薄纸包好。梳好头发,戴上帽子,便顶着一张比平时略显苍白的面孔出门去了。

前一天的雨已经过去。这是一个无风而潮湿的夜晚,带着潮气的黑色天空中闪耀着无数颗星星,路灯的光亮远远地落在无叶的树梢和大图书馆的穹顶,形成模糊的轮廓。伸子穿过大学校园,前往阿弗里讲堂。佃不见踪影。伸子走去大图书馆,打开三楼角落的专用房间。灯光下书架林立,高高的天花板“回荡”着伸子的脚步声。阅览室传来有人从座位起身的响声。伸子加快脚步。佃就在那里,独自一人。他面朝门口站着,左手扶着椅背,仿佛是在迎接进屋的伸子——他好像憔悴了些。一看到他的脸,伸子便感觉到原本支撑着自己的那根中轴轰然崩塌了。

待最初的兴奋稍稍平息后,伸子与佃并肩坐下,以寥寥数语问了问此行的情况。她拿出用薄薄的白纸裹着的东西说道:

“给你的……打开看看。”

佃很是好奇,边拆边偷瞄里面的东西。当小鸭子映入眼帘时,微笑瞬间点亮了他的面庞。

“太可爱了!谢谢你。怎么想到买这个的?”

“昨天看见了,就买回来了。跟安川小姐一起去的。”

佃用粗犷平坦的指尖抚摸着毛茸茸的绒毛,让小鸭子在自己的包上走了几步,天真无邪地与它嬉戏。伸子怀着万千苦楚望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对自己下一刻将要说出的话还全然不知。他们的命运,会在这几分钟里彻底定格啊!

伸子感觉启齿说出这样一件重大的事情是如此痛苦。她垂下双眼,把自己的手放在佃的手上。情绪的激烈动荡,让她的舌头变得沉重而僵硬。伸子冷不丁地唤出他的名字:

“……佃先生。”

佃吃了一惊,望向伸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伸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心口突发疼痛。她伸出手,将他拉向自己,然后把嘴凑到他的耳边,低语起来。

“我……我……”

谁知突然间,伸子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泪水竟汹涌而来。她脸贴着佃的侧脸,抽泣起来。佃措手不及,连忙试着拉开伸子。

“怎么了?啊?你怎么了?”

伸子抱得更紧了,在断断续续的泪水中喃喃道:

“我想过了……如果要结婚的话……我……”

佃仿佛触电了一般挺直身子,双手夹住伸子的面庞,捧到自己眼前。伸子泪流满面,两颊通红,瑟瑟发抖,如忏悔的孩童般一鼓作气说完。

“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河滨大道的尽头有格兰特将军②的墓。走上石阶,便是以纪念碑形建筑为中心的广场。下面是漆黑的哈得孙河和景致萧瑟的冬日公园,不见一个在寒冷的夜风中漫步的人影。伸子和佃离开图书馆后来到此地。他们显然是亢奋的,心态却很严肃,甚至有几分沉郁。听到伸子的告白后,佃沉吟道: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紧紧抱住伸子,几乎要弄断她的骨头。泪水夺眶而出。还有比这更坚定的承诺吗!幸好没有弄错。伸子这才确信,自己是道出了他也怀揣在心中的愿望。

她渐渐平静下来。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给你听。我们走走吧。”

于是他们才来到了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段人烟稀少的河滨。

伸子没想到自己会以那样的方式吐露心迹。她本打算说得再冷静些,从自己得出那个结论的心路历程说起,再和他讨论各种实际问题,最后再说出那一句话。谁知关键时刻,那些顺序和想法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只好倒过来从头说起。

伸子挽着佃,绕着铺有石板的广场缓缓行走,思索再三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出于私心。本该先说的,却乱了顺序……但那些事都很重要,请你一定听完。每天的生活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肯定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

“那是当然,”佃用热情的语气说道,“你尽管说。我会认真和你商量,尽我所能满足你。这四五年里,我已经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此刻我真是太意外了……难以置信……”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也没想到……但我……之所以在你离开的这几天认真考虑,做出了这个决定,是因为我想让萌生在我们心中的东西茁壮成长。真的不只是因为我想找个人当丈夫,你想找个人当妻子。”

“我知道。”

“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安心,做一个更有深度和广度的人。我甚至觉得,只要我们能够心心相印,哪怕不住在一起也没关系,其他的都无所谓。可你心里要是不安稳,那我肯定也安稳不了……”

两人在沉默中走了几步。伸子问道:

“……至于我的私心……你介不介意自己的妻子不擅长料理家务,满脑子想着学习?……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也爱自己的事业。爱得和你一样多!这听起来没什么,但我们以后要是真的生活在一起,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相当大的问题了……”

伸子努力不让自己失去勇气,用尽力气将自己的身体压在佃的胳膊上。

“我大概已经没法变回认识你之前的心境了。所以我想放手试试看,尽全力呵护这份感情……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无法舍弃事业。就这一点,我实在是做不到。哪怕一辈子都碌碌无为,我也无法放弃。如果非放弃不可……那我就……只能和你永别了……”

伸子咬着嘴唇,堪堪忍住了泪水。佃全心全意地向她保证,仿佛想用全身的动作消除她的疑念。

“这才是不必要的担心……我知道你有非常看重的事情。一个爱你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你放弃它们呢?我甚至愿意舍弃自己来成全你。我绝不是在物色保姆……要是遇到了自己有一份工作的女人,就帮她成就一番事业,我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只可惜自己能力不够。”

欣喜令伸子不禁杵在原地。

“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

佃也停下脚步,将伸子的两只手握在自己掌中,转头直视着她。

“看着我。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谢谢你!谢谢你!”伸子噙着泪水,用力挥舞着被握住的双手,“太谢谢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谢谢你!哦,天哪!谢谢你!”

伸子在一张结了霜的石头长椅上坐下。“是谁给了我这份幸福?上天当真如此眷顾我吗?”她真想对寒夜的自然下跪,道出这番感激之词。天哪,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幸事!泪如泉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理解,更因为他第一次以男人的权威明言自己的感情所带来的欢喜。啊!他第一次拿出男子汉的气概对自己说话了。

佃很担心,频频轻抚伸子。

“你还好吗?……别太激动了。”

“没事的,我才不会生病呢……不过我们都要多注意,要健健康康的。因为我们肯定会很穷,要互帮互助,一起走下去。我没打算问父母要任何东西……当然,他们也没什么能给我的。”

伸子笑了,仿佛连两人的贫穷都是那样值得喜悦,值得去爱。

他们走到人行道上。即使河风刺骨,他们也毫不在意。

片刻后,佃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

“已经九点半多了……要紧吗?”

伸子在宿舍的进出登记簿上写了“图书馆”。但图书馆就快关门了。伸子想了想,说道:

“……没关系。实在不行,我明天跟李小姐解释一下就是了。”

“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的信念让伸子浑身上下充满了勇气。但她恐怕再过两个多小时就得与佃分开了。还有一件事没问清楚。这件事很重要,佃对此仍是只字未提。在寻找头绪的过程中,伸子又感到了某种别扭。她用生硬的口吻说道: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

伸子到底还是支支吾吾起来。

“什么事啊?”

“……关于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

这一回轮到佃犹豫了。

“我的意思是……”

“我觉得,如果不能开开心心地、在合适的环境下养育孩子,那么要孩子对双方都不会是幸事的,你也是那么想的吗?”

“没错……而且还有工作……”

“再说了,我们以后肯定是两个人过日子都吃力。我不想做一个连满意的教育都无法提供给孩子的母亲。况且……我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阻碍我一下子进入母亲的角色……”伸子低声说道,“我不知道男人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出于本能,我觉得那可怕得要命……”

听到这话,佃用极度淡而无味的语气说道:

“那又如何。”

伸子被那毫无人情味的语气弄得有些受伤。

“你可别以为那是小事。我虽然有那样的感觉,却又没法跟这里的女人一样满不在乎,用纯科学的心态去处理……因为面对自己,面对那些轻松明快、高洁美好的事物时,我总有些难为情……嗯……这两点都是我的真情实感……”

两人走进拐弯便是宿舍的小巷。佃的口吻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心覆住伸子。

“放心吧……我绝不会做任何让你痛苦的事情。而且有朝一日,你的那种想法说不定也会变的……再说我……你应该懂的吧?我对你的那些心思,应该也是能略懂一二的。”

直到那一刻,他们才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冰凉,便走进了宿舍门口的咖啡馆。

后来,佃把伸子送到了已经熄灯的宿舍玄关口。

冬去春来的三月。天气愈发多变。早晨还飘着雪花,中午时分却是阳光灿烂,晚上则有浓雾笼罩。第二天又刮起烈风。空气干燥得教人喉咙生疼。但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冬意都是一日淡过一日,毋庸置疑。行道树的树梢在不知不觉中添了几分柔美的弧度。上街购物时,视线忽然被高塔顶上飘扬的红绿旗帜所吸引。那里也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儿。除了高高飘扬的星条旗,什么都没有。然而,人偏偏能从旗帜的颜色与天空感觉到,今日会有特别的欢喜闪现,飞到自己心里。在诧异的同时,伸子的眸中多了几分柔和的色彩……那正是春天的矜持预兆。

那天,前夜下的小雪在大学草坪和人行道的背阴处积了薄薄一层。

伸子受某实业家夫人的邀请参加了一场午宴。她将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尽的念想稳稳揣在心里,因感受到坐在普通人之中的快乐而满面春风,谈笑风生。

两点开始有普拉特小姐的课。但由于前一天夜里与佃待到很晚,今天又参加了宴会,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明明早到了五分钟,普拉特小姐却已经在她们平时上课坐的侧屋长椅上等候了。伸子如实相告:

“我今天太懒惰了。没准备好就来了,可否请您原谅?”

普拉特小姐仰起布满厚密栗色刘海的额头,看着伸子。

“为什么?……先坐下吧。”

她搂着伸子的后背,让学生紧挨着自己坐下。

“为什么没准备?”

“我本打算昨天晚上准备的,但是和佃先生聊得太晚了,就没来得及。今天早上,阪部夫人又邀请我去参加午宴,于是就没时间了……今天就请您订正我口头讲的可好?”

“我当然是不介意的……不过……”

普拉特小姐并没有将手从伸子的背上移开,反而更加一动不动地透过手掌灌注情感,将她往自己这边压,说道:

“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因为各种事情……”

伸子能感觉到,普拉特小姐的声音里透着真心的忧虑。

“是不是有些心神不宁啊?”

“那倒没有……”伸子很自然地道出了憋了好一阵子的话,“我早就知道,您很担心我和佃先生的事情……那天您之所以叫我去您家,也是为了那件事吧?”

普拉特小姐以她特有的凝重口吻回答“Yes”。

“是的……你可真敏感……”

伸子心中充满了信任。

“多谢您,能和您推心置腹说这些,我真的很开心。当时我也心意未决……而且我也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下说那种事。”

“……但我知道,等时机成熟了,也有必要的话,你一定会找我商量的。毕竟你也知道,我虽然能力有限,却是真心希望你能幸福的。”

伸子沉默了。在并排而坐的两人面前的白墙上,映照着屋外的雪光。雪融化的速度太快了,甚至能在一片亮白中看到一股股摇曳上升的水蒸气。伸子一筹莫展,只得用不含任何技巧的生硬口吻说道:

“……我爱佃先生。”

“……我知道。”

“……我们订婚了。”

“订婚?”

原本神色如常的普拉特小姐在那一瞬间面露惊讶,甚至下意识地将视线从伸子身上移开了。伸子觉得好难过。难道她和佃订婚是这样一件令人不快与惊愕的事情吗?片刻后,普拉特小姐冷静下来,向她道歉。

“对不起。因为太突然了……我真没想到……你会……”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普拉特小姐似乎因感慨万千而热泪盈眶,喃喃道:

“你是这样年轻,这样可爱!我是多么希望看到你幸福地度过余生啊。”

她将伸子搂进怀中,亲吻她的额头。

这番话称得上伸子接受的第一份祝福,然而渗入灵魂的痛楚,让她觉察到了这番话的性质。这不是寻常的订婚者会得到的祝福,言辞间分明带着伤感、怜悯与叹息。伸子意识到,她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某些场合下,她可能要面临更多的冷嘲热讽和轻蔑。

普拉特小姐问道:

“令尊认识佃先生吗?”

“认识。”

“那你跟他提过这件事吗?”

“我立刻给他写信了,写得很详细……而且我早就跟家里交代过自己的心思了……”

普拉特小姐担心佃另有所图。对伸子来说,这比什么都难受,她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他。如果他是富家子弟,如果绅士录上有他的名字,又有谁会说这种话?哪怕那人其实只想欺骗自己,玩弄自己,世人也定会保持沉默。而佃在这方面处境尴尬,就算他为自己辩解,都难以叫人信服!

伸子感到很痛苦,仿佛被瞧不起的是自己。她固执地说道:

“普拉特小姐,爱他的是我,信他的也是我。哪怕一个人被大家捧上天了,只要我不爱他,那就是不爱。我信不了他,就不会信他。但我要是爱了,信了,只要这份感情还在,我就绝不会动摇。”

伸子在普拉特小姐那边待到夜幕将至。回宿舍时,胸中既有吐露心声后的轻松,也有对他们的结合产生的一丝忧郁的感伤。

星期天——伸子与普拉特小姐应邀前往位于市内繁华地段的丘吉尔夫人家喝茶。普拉特小姐说道:

“很有意思的。大家总说纽约有最新的生活方式与潮流,可就在这座城市的中央,维多利亚时代的碎片仍以丘吉尔夫人之名留存于世。去看看吧,我保证在你窒息前带你出来。”

于是她带着伸子一起去了。伸子虽然很感兴趣,却在那里度过了憋屈的两个小时。她听穿着羊毛袜,往暖炉里添柴火的丘吉尔夫人讲述珍奇的纹章学,夸耀自己的家世。

五点多,两人来到C大的会堂,参加由Y.M.C.A.主办的国际人俱乐部周日晚餐会。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大多是俱乐部的会员,会上安排了以新世界主义为理想的讨论、研究和演讲。在那之前,众人会在大厅的好几排餐桌落座,用一顿简单的晚餐。

伸子按规定把自己的名字与国籍写在入口的工作人员递给她的纸上,用别针固定在胸前。今天许是没有其他有趣的集会,可谓盛况空前。门一次次开启,来自各国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伸子和普拉特小姐坐在大厅的壁炉旁。伸子占了一个面向门口的座位,不动声色地观察进进出出的人。从昨天傍晚起,她就没有见过佃。今晚他应该也会来。甚至可以说,伸子明明不是很起劲,却还是来了,也是为了见他一面罢了。

就在伸子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竟在与自己的预想完全相反的方向看到了佃的身影。只见他面朝玄关站在男宾休息室跟前,正和一位菲律宾青年说话。他似乎也是一边说话,一边往外瞄。他告别了青年,用颇具个性的步态朝伸子走来。他还不知道,伸子就坐在一群人后面,就坐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椅子上。当佃即将走到人群的另一侧,却没有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伸子下意识地用左手碰了碰普拉特小姐的膝盖。

“普拉特小姐。”

在双唇漏出这句话的同时,伸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我可真傻!普拉特小姐肯定早就认识佃了啊。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伸子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只想明明确确地告诉她:

“普拉特小姐,那就是佃先生。”

伸子无暇细想,便喊出了那声“普拉特小姐”。可说了又能怎样?普拉特小姐正和一位在中国传教多年的女士交谈。听到伸子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来问道:

“怎么了,佐佐小姐?”

伸子的呼唤与普拉特小姐的回答隔了一小会儿。多亏了这段间隔,伸子才得以从愚蠢的混乱中脱身。

“哦,抱歉,我认错人了。”

波兰青年演奏了一曲激情澎湃的波兰舞曲,作为余兴节目。晚餐会就此落幕。

九点刚过,普拉特小姐盛情邀请佃和伸子来她家做客。还有一位教法语的比利时女士与她一起。

“要是没有其他安排,就请来我家吧。都好久没请你喝过日本的绿茶了。好不好?”

见她如此热情,伸子实在不好拒绝。于是一行四人便去了普拉特小姐的公寓。

老夫人不在家。见普拉特小姐开始独自准备茶具,伸子便也走去了餐厅。

“我来帮忙吧。是烧这壶水吗?”

伸子拧开电热机的开关。也许是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就立刻忙活了起来,普拉特小姐显得有些急急忙忙。她把点心盛进碗里,端去客厅。

回餐厅后,她碰了碰水壶问道:

“怎么样?已经开了吧?”

“才烧了没多久,得再等等。”

普拉特小姐仍用手掌摸着铝制水壶那闪亮的肚子。

“已经很烫了。”

“只烧热了外面吧。”

“已经烧开了啦!”

伸子笑了。

“您是有多心急呀!等水开了,我就拿过去,您去那边等着吧。我有分寸的。”

见一向理智淡定的普拉特小姐竟为了一壶开水心焦,伸子觉得她十分可爱,很是有趣。可普拉特小姐全然不讲道理,硬说水已经开了。

“不用煮了,肯定已经开了——你听听,都响了,拿下来吧。”

她的声音和眼神中的倔强,忽然让伸子生出了戒备。那并非“想快点去客厅与大家一起”的念头所带来的孩子气的心浮气躁,而是固执的、反抗某种东西的坚持。

“那就关了吧。”

伸子关了开关,把水端去客厅。

那壶水自是半开不开,泡出来的茶也格外难喝。饶是普拉特小姐也不禁苦笑道:

“真是输给佐佐小姐了。生生泡出了该在夏天喝的茶……”

伸子隐约感觉到周围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在酝酿,很不自在。普拉特小姐不断抛出话题,言辞间却有许多不自然的地方。明明是可以随便聊聊的场合,她却故意让佃成为谈话的焦点,动不动就问:

“佃先生,你觉得呢?”

或者:

“请发表一下你的意见吧。”

佃似乎有些不耐烦,答得并不爽快。普拉特小姐却是穷追猛打,毫无作罢的意思。

“佃先生,你是什么专业的?我之前肯定也问过,但记不清了……”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佃毫不掩饰神经的焦躁,冷冷地回答:

“我的专业没什么意思。”

伸子插嘴道:

“他的专业是古代语言学,尤其是波斯语……”

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道: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美术馆,让佃先生给我们当讲解员——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普拉特小姐却像是在用自己的话语让伸子退到一旁候着。

“我想听佃先生亲口讲讲。那……你做研究的目的是什么?”

这哪里还像座谈。普拉特小姐几乎是在诘问。伸子不明白普拉特小姐今晚的表现为何会如此奇怪。在伸子提心吊胆的注视下,佃捧着胳膊,愈发无精打采,用闹别扭的口吻回答:

“为了研究而研究。”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不过是遁词罢了。当然,我也知道真正的研究是没有功利性的,但你如果真是为了研究而研究,那么你心中就更应该有明确的、属于你的学术目标,不是吗?我想问的就是这个——哪怕是狗,也不会无缘无故刨土,肯定是因为嗅到了什么气味。”

“……抱歉,今晚我没有心情争论这些。以后有机会可以慢慢聊。”

“哎呀,我们这样怎么算是争论呢?只是稍微认真地探讨一个严肃的话题而已啊?”

普拉特小姐转头看了看一旁的两人,而她的笑容让伸子毛骨悚然。谁都无法以微笑回应。她和佃显然已经开战了。伸子这才明白,普拉特小姐就是为了聊这些,才会请她带着佃一起来自家做客。

“好,那就假设我碰巧无法理解你的专业……不过这个问题总是可以问的吧?作为一个人,你有什么样的人生目标呢?”

从刚才开始便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三个的比利时女士在这时插了一句。

“普拉特小姐,不用再问下去了吧?这个问题太……”

“没事的,您不用担心……”普拉特小姐直视着佃,挺直上半身,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佃先生,在某些场合下,沉默未必是金。”

“……”

“佐佐小姐她……”

伸子没想到普拉特小姐会提到自己的名字,顿时瞠目结舌。

“已经为自己的工作与人生制订了目标。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就说不出来吗?”

伸子如坐针毡。佃的态度令她焦急,普拉特小姐更是制订了冷冰冰的计划,故意当着外人和她的面揭他的短,让她怒上心头。伸子很清楚,普拉特小姐是为了她好,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看清佃的真面目。“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普拉特小姐是认定自己会那么想,进而厌倦他吗?

佃固执地保持沉默。普拉特小姐仿佛甩了他一巴掌似的说道:

“你说不出来,正说明你的人格是空虚的。你没有理想,没有激情,也没有思想!就凭你,也想跟伸子小姐——”

“普拉特小姐!”

普拉特小姐望向脸色苍白的伸子。她神经质地耸了耸肩,闭上了嘴。

普拉特小姐的好意渐成伸子心头的重担。她的做法让伸子有些难以接受。于课堂再次相会时,两人都对周日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但普拉特小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晚上,在国际人俱乐部,我发现了一件事。”

伸子把双手放在笔记本上,无力地望向普拉特小姐。

“上餐桌的时候,佃先生不是帮我们拉了椅子吗?但他给你拉的时候,和给我拉的时候不一样——你注意到了吗?”

伸子摇了摇头。

“没有。”

“帮我拉的时候,他很有礼貌,挑不出一点错。但帮你拉的时候就随便多了,只用了一只手。”

每次去找普拉特小姐,她总会聊起这些。她的课本是伸子最享受的时光,如今却教人浑身不痛快。普拉特小姐对佃不抱好感,而她对自己的偏爱更令伸子感到痛苦。每次听到她以女人特有的无微不至的残忍细数佃的不是,伸子的叛逆心便会烧得更旺。

那天是从纽约前往法国的士兵胜利归来的日子。

宿舍一早便几乎空了。伸子近来对这些事情全无兴趣,所以她留在房间里,享受着宿舍前所未有的安静早晨。从窗口望出去,街上也全无人影,仿佛是星期天的早晨。伸子站在窗边,一边用手指缠绕编成辫子的头发,一边眺望节日般的户外风光。这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有人上来通报佃的到来,顿时不知所措。他们相约在十一点去哈得孙河对面散个长步。伸子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

“请进。谁啊?”

“原来你在呀。”

开门一看,来人竟是高崎。

“哇,真是稀客!快请进!”

高崎研究的是家政学,平时住美国人家里,所以两人平时来往不多。

“这么早就出门啦。”

“嗯,我平时都这个点出门……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你。”

直子照伸子说的解开外套的衣领,在椅子上坐定。

“……还是把外套脱了吧。”

“嗯,不过……我也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直子身材娇小,却有一头丰盈的黑发与一对浓黑的眉毛,一张大嘴透着坚定的意志,甚至有几分动人,教人过目不忘。她环顾四周,从夸赞伸子的健康聊起。但直子的心情好像并不轻松。就好像她有话要说,为了铺垫才扯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事情。两人在各怀心事的状态下聊了几分钟后,直子切入正题。

“其实……我今天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二则是想请你听我啰唆几句。”

“哦,谢谢你……你想说什么呀?”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到这里,直子抬手整了整帽子,像是在掩饰情绪的动荡。

“听说你最近……和佃先生走得很近?”

“是啊。”

“关于这个……想必你也知道,一年多前,佃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当然,我们没有金钱方面的往来,只是他在学业上帮过我的忙,还给我介绍过工作……”

一旦起了话头,直子便尽显可靠本色,毫不含糊地往下说。

“我真是来了之后才交了他这个朋友。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我是把他当成了一位可以仰仗的叔叔……我跟他来往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很清楚他不是别人口中那般上不了台面的人。哪怕在公寓的房间里与他单独待到很晚,我们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的。无论当着谁的面,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出保证。”

听着听着,伸子渐感欣慰。她定是因为这张自己送上门来的信用证而感到了欣喜。直子试图通过担保佃的品行间接强调自己的清白,这让伸子不禁露出微笑。她温柔地认可了对方的说辞。

“我从没有怀疑过那些。”

直子两眼放光地看着伸子。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只是当时传出了很多烦人的谣言,我虽然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但总觉得对不起佃先生,谣言多了对自己也不好,就姑且和他断了来往……我想告诉你的是,直到现在,我对他还是抱有好感的,但我真的劝你不要和他发展出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否则你绝不会幸福的。”

“啊?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啊。”

“你凭什么这么说?”

直子颇有自信地回答道:

“我跟他来往了那么久,总归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绝不是坏人,只是……我总觉得你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伸子说道:

“我好像也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他性子里的某些东西……不是吗?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还没有昏头到什么都不懂的地步……可你觉得呢?我有一种信仰。我相信爱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直子突然用一种含糊不清、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伸子。

“那种事,当然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我相信,一定可以的。因为境遇或者其他原因隐于暗处的东西,只要给到足够的亮光,就会成长起来的。”

“佃先生是个好人……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幸福。”

伸子热情地说道:

“而且单单有活力、活泼、善于交际、朝气蓬勃的青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没有经历过人生苦楚的人可太无趣了。知晓阴暗与悲伤,也懂得浩然正气与畅快明朗……佃先生正处于被阴暗笼罩的状态不是吗?我就盼着他能走出来,变得越来越爽朗。”

“……”

话到这个份儿上,直子似乎有些搞不懂伸子的心思了。她叹了口气,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为什么总有人来找我,告诉我佃先生不行呢……不知道他那边是不是也一样。”

伸子喃喃自语。

片刻后,直子不改务实派的做派,把手包与手套搂到自己跟前,仿佛在说“我把该说的都说了”。

“反正我把心里酝酿很久的话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就痛快了。不管你听不听我的劝,我不说出来总归是白搭。”

戴好一只手套时,直子握住伸子的手说:

“打扰你啦。改日再会。”

“哦?”

伸子答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哒哒哒……”直子踩出清脆的脚步声,走到走廊。

“再见。”

“再见。”

直子浑身洋溢着信念,一副自己本着良心完成了任务的模样。她右手拿包,挥了挥左手,沿走廊渐渐远去。伸子目送她转过弯,关上门,嘴角同时浮现出一抹无力而扭曲的微笑。

不到两个星期,伸子又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天下午,她收到了一张名片。来人名叫田中寅彦,是伸子父亲的友人之子。她从没有见过那位青年。下到大厅一看,他正在凹室等候。用严厉而敷衍的口吻寒暄过后,他突然怒气冲冲地问道:

“昨天,我在某处听说你和佃君订婚了,可有此事?”

伸子不清楚他的来意,惊讶地望向眼前的青年。他皮肤黝黑,眉毛吊起,一看就是东方人。他与自己的婚约有什么关系?伸子顿感不快,冷冷地回答道:

“这与您有关吗?”

“怎么可能有关。我只是因为家父与令尊朋友一场,才走了这一趟。要是我明知道内情,却不出言提醒,未免太不地道……佃君是个伪君子。”

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的田中。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比起这些来访者,更让伸子神经疲惫的是佃,是他那再次变得游移不定的感情。在绕着格兰特将军的墓边走边聊的那个夜晚,满怀激情、决意坚定的他已然消失不见。佃反而比以前更加多愁善感了,多愁善感得可怕。伸子试图通过与他相对而坐,忘却来自外界的焦虑和不快,相互鼓励。

“你听我说,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过日子。只要我们不动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怕的。我们就互相扶持,互相激励,好好走下去吧,好不好?”

佃死死注视着伸子,然后用极其沉郁的语气嘀咕道:

“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我也不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在那之前,都是Great big‘IF’。”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既然下了决心,就只能努力走下去,努力不辜负这份决心不是吗?现在再说这种话也太卑鄙了……”

他们的纠葛越发深了,仿佛一刻也离不开对方,与此同时又因复杂的激情碰撞双双落泪。

过完复活节,北方那漫长的五月悄然而至。树木一齐披上新绿,在漫溢的阳光下欢欣雀跃。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夜晚,空气中都弥漫着嫩叶的香味,挠得鼻翼发痒。在郊外的树林里,各种野花从去年的腐叶下探出头来,纷纷绽放。黄昏时分,当困倦的雾霭笼罩时,沼泽地里便会响起小动物的阵阵合唱。唰、唰、唰、唰……好似在用马鬃弓拉胡琴。唧唧、吱吱……苇莺在鸣啭。大自然整夜都在倾听春天的忙乱嘈杂。

伸子对他们的命运也愈发性急了,仿佛是被初夏的浪潮推着走一般。她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大学的悠长暑假一开始,伸子就和佃去了湖区的避暑胜地。普拉特小姐与宿管等人都不赞成这项计划。伸子做好了受尽非难的思想准备,断了和他们的一切联系。

两人在湖区待到了临近十月的时候。回城后,他们通知熟人,表示两人已结为夫妇。对伸子来说,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秋日的细雨打湿了街景。他们去百老汇的一家餐馆用了晚餐。他们寡言少语,注视着餐桌上的装饰电灯发出的亮光。就在这时,日语从伸子身后的隔板后传来。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放肆,声音分外清晰。

“喂,听说佐佐伸子结婚了。”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呵……对方是什么来头?”

“跟哈巴狗似的,五官都长在脸当中——说是姓佃,美国小流氓一个。”

——伸子听到了高声饮酒的动静。

①将自然物、人造物用于制作纹样时的样式化。——译者注

②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总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