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及利亚的西迪贝勒阿巴斯,我参观了著名的法国外籍军团驻地。它也许是多年来世界上最著名的战斗部队。
它是现存唯一的真正的雇佣军。只要指挥官下令,不管是谁,他们都可以与之作战,一视同仁。
他们的最高信念就是战死沙场。其中一个营房的墙上刻着前指挥官的留言:“外籍军团,你们是向死而生的战士。我送你去的,正是你的埋骨之所。”人们对它颇为尊敬,把它看得神圣无比。
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一样,军团近看起来并不像在远处那么浪漫。毫无疑问,它有着辉煌的战斗历史,但军团的生活比我们大多数人想象的要现代得多,虽然从大多数标准来看,仍旧是空虚、凄凉的。即便是头脑聪明的人,因为自身原因加入了军团,几年后,会发现自己的头脑已经衰退到普通水平。
他们说,已经加入外籍军团的美国人,面对五年的服役期,大多数人无法坚持下来。战前,美国人和英国人可以在一点外交压力下脱离军团。但德国人却只能在军团里待满五年,不管他多么憎恨它。不过,德国人也不像美国人和英国人那样憎恨军团。
法国外籍军团大约有一万人。在这场战争中,它在法国和挪威与德国人作战。和以往一样,它的战绩非常好。法国沦陷后,它撤退到阿尔及利亚,它的老家。1942年,它在叙利亚与英国人作战——跟谁打仗,对军团来说都没有分别。
我参观军团总部的时候,它其实已经分散了。军团的有些分队在法属印度支那被日本人包围,有些在突尼斯与德国人作战。还有些分散在北非,为未来的战斗做准备。只有不到两千人在西迪贝勒阿巴斯。
美军在北非登陆的那天早上,军团向北出发,前往50英里(80.5千米)外的奥兰参加战斗。但他们根本就没有抵达奥兰。盟军飞机在路上轰炸、扫射他们,他们不得不返回。我看到他们被烧毁的卡车仍躺在路边。幸运的是,他们基本没有人员伤亡。没能及时赶到奥兰,军团的战士们感到很难过,不是因为不喜欢美国人,而是因为错过了一场战斗。
我们登陆北非后,军团就与美国人密切合作,并开始准备加入我们这一方,参与大型战斗。士兵们等得不耐烦,渴望立即出发。
对我来说,军团的总部是一个巨大而愉快的惊喜。我原以为它会是一个邋遢的帐篷营地,在这片令人难以置信的沙漠里,有的都是脏兮兮的杀手和残暴的军官。
一切恰恰相反。军团的总部设在一个有6万人口的城市,平整的街道,两边还有精致的咖啡馆和现代化的公寓。它根本不在沙漠里,而是在富饶的城镇里。
军团的建筑物仿佛有一种学院氛围,就在市中心。这里有四层楼高的固定营房,围墙内有漂亮的公园,有许多鲜花和非常干净的场地和楼房。这里还有博物馆、漂亮的雕像和纪念碑,还有军官和非作战人员及其家人的漂亮公寓。
军官们穿得像伦敦邦德大街的人,从外表上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像美国商人或教授。在圣西尔,法国的西点军校,每个班的顶尖学员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服役地点。他们的传统是选择外籍军团,所以这个军团其实是由职业军人领导的。
军团战士们告诉我,许多军官虽然严厉,但对士兵的态度就像父亲对待孩子一样。当然,我认识的那些,毫无例外,放到任何国家都是绅士。
虽然军团里的人已经不再是以往那种人类渣滓,但它仍然是一支完整的战斗部队,而所有单纯为了战争而存在的东西都注定是艰苦的。因此,战士们的精神世界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什么理由或倾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
他们都很孤独,在军事活动之外,他们基本没有什么别的生活。他们可以坐在咖啡馆里喝酒,但仅此而已。许多人定期与世界各地从未见过的女性通信,甚至包括美国人。他们说,经常能在巴黎的报纸上看到外籍军团的人诚征笔友的消息。
在我看来,有一个重要的统计数据证明了,他们是多么孤独,对别样生活有多么渴望。每年圣诞节前后都有五六名军团战士自杀。
军团里到处都是“人物”。有一个俄罗斯人,是个木匠,在军团战士的记忆中,他一直沉迷于一种特殊的生活。
每个发薪日(每月两次),他都给自己买一大桶酒。他把它放在床边的地上,还准备很多烟,然后躺下,开始抽烟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睡上几个小时,醒来又接着喝酒。他从不下床,也不制造什么噪声或麻烦。这种日子会持续两天。他这样的状态已经有很长时间,军官们都听之任之。
但如果军团战士在街上或执勤时失去控制,受到的惩罚将是严厉的。如果极度酗酒,他们就要在纪律团待上9个月,意味着,9个月里,他们要在沙漠里从早到晚地工作,没有食物,没有香烟,没有酒,没有信件。
军团的纪律可能是世界上最严格的。它不仅仅是残酷的纪律,还是职业战士奉为绝对理想的军事行为指南。这里不允许邋遢的衣着,不允许懈怠。士兵们要向街对面的军官们敬礼,即便军官们坐在50码(45.7米)开外的桌子旁。如果忘了敬礼,他们会被关8天禁闭。即便是轻微的违规行为,他们也会被剃光了头,关上8天禁闭。他们说,在外籍军团服役5年而没有被剃过光头的人,要么是天使,要么就是幸运到了极点。
5年的服役期期满时,军团会给战士们颁发一份品行良好证书。有些人很粗暴,只有一半人能够获得证书。没有得到证书的人只有两个选择:再服役5年或终生被逐出整个法兰西帝国。那些品行不好的人只能再服役5年。
军团中仍然有凶狠、残暴的人,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高级人物,出于政治原因而离开自己的祖国。55个国家都有人在这个军团里。美国人只有三个。(我在那里时,他们不在总部)。
军团的大部分成员是西班牙人和德国人。一旦我们拿下了非洲,如何处置军团里的德国人就成了问题。他们会被派遣到遥远的南部,加入一支永远不会与轴心国军队接触,也不会在二战中作战的分遣队。
军团里的德国人都很优秀,但他们的数量太多,以至于法国人产生了不满。在一个厨房里,我注意到一个法语标牌,上面写着“这里讲法语”。我问厨师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厨房里说德语的人太多了,他立这块标牌,是想表示这里还是有一些法国人的。
军团为士兵们做了很多事情。在西迪贝勒阿巴斯,有一个巨大的现代剧院,他们在那里放映电影,举办乐队音乐会。他们甚至还编排上演了自己的戏剧,还有一支350人的乐队。
附近有一个新的水泥游泳池,是北非最大的泳池。我在好莱坞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泳池旁边是铺着瓷砖的露台,有桌椅和浴室,绿树成荫,鲜花盛开。
军官和非战斗人员都有住房,他们的家人也可能住在一起。一名中士每个月只有10美元津贴,但如果有家庭的话,他的津贴就会增加。军团里中士的礼仪级别与少尉或以上的军官相同。
军团有商店,士兵们可以在晚饭后的空闲时间研究研究生意。美国人到达后,他们开设了一门英语课,士兵们可以自愿参加。
在总部基地的军团士兵睡在水泥地板的营房里,和我们的营房很像。他们有铁床,行李是打包好的,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随时出发。
每个营房和娱乐大厅的墙上都画满了卡通画,画得很好,都是军团生活相关的笑话。这是军团的另一个传统。新的部队搬进来,就有权擦掉所有卡通画,画上自己的画。
法国外籍军团自1831年成立以来,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他们有两个引以为豪的博物馆,记载了他们的历史。博物馆的瓷砖地板上,铺着美丽的棕色和白色阿尔及利亚地毯,有点像我们纳瓦霍印第安地毯。墙下放着一箱又一箱的军团纪念品——古旧的刀剑、旗帜、制服、枪支、子弹和装饰品。
墙上挂着数百张照片,都是光荣牺牲的军团成员。有个房间的墙下,站着许多真人大小的蜡像,显示了军团多年来穿过的十几种制服。
博物馆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狂野或充满异国情调。它很像史密森学会[1]的一个小分部。一位比利时下士担任向导,他会对所有东西做简单的讲解。纪念明信片和小册子在这里都有出售。
在所有纪念品中最珍贵的是一只木手。1854年,军团在俄罗斯克里米亚作战。在那次战役中,有位丹茹上尉,他的手被子弹打掉。他做了一只木手来代替。这只手做工精细,手指都是连在一起的,看起来栩栩如生。
在马克西米利安担任统帅期间,军团前往墨西哥,在那里进行了军团历史上最难忘的战斗。115名战士组成的分队,埋伏在卡梅隆镇的一个庄园里,与一支4000人的墨西哥部队作战。军团分队除了三个人,都牺牲了。很像我们的阿拉莫战役[2]。戴着木手的丹茹上尉在那场战斗中阵亡。后来,人们找到了他的手,送回了西迪贝勒阿巴斯。
这场战斗发生在1863年4月30日。每年4月30日,军团都会举行盛大的游行和阅兵式。丹茹上尉的手被放在玻璃盒子里,作为军团的象征被展示出来。
这一切似乎有点可怕,但军团对此感触颇深。
虽然很少见,但军团和其他组织一样重感情。在骑兵身上,我尤其看到了这一点。军团逐步解散骑兵队。所有漂亮的马都被卖给了农民,骑兵也被机动化了。你也知道骑兵们对马的感情。当我意外地走进马厩时,马厩干净又整洁,一点也不像马厩。我瞥见,一个年轻的士兵在亲吻马的前额。他是一个看起来很难对付的小伙子,不像是温柔、伤感的人。当军团的骑兵开始骑“铁马”时,有些东西就不再存在了。
实际上,西迪贝勒阿巴斯已经成为这里的美国人的圣地。每周都有4000多名美国军官来到军团基地。军团为来访的美国军官们举办许多活动。美国大兵们和外籍军团的士兵一起走在大街上,坐在咖啡馆里,尽情地交谈。
军团里的一个英国人,约翰·怀特韦军士,让我在那里过得非常愉快。怀特韦根本不是冒险家,他只是一个普通商人。
一战刚结束,他就去巴黎生活了。二十年来,他是美国电冰箱和无线电公司在巴黎的销售代表。他娶了一个法国女孩,有三个漂亮的孩子,最小的那个他还没有见过面。这个时候,孩子快三岁了。
1939年,战争一触即发时,怀特韦觉得应该为支持了自己二十年的国家而战。他不能参加正规的法国军队,只能加入外籍军团。他们战斗到法国沦陷,然后被送往阿尔及利亚。从那以后,怀特韦就一直待在这里。
对于他这样一个成熟而有才智的人来说,头几个月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他的经商能力和办公室经验使他成为军团的无价之宝。很快,他就被派往总部做一些行政工作。就这样,他逃离了漫长、严酷而致命的营房生活。
美国人来的时候,怀特韦是军团中少数会说英语的几个人之一。因此,他立即被派往美军总部担任联络员。我见到他时,他穿着便服,就是他带我去的西迪贝勒阿巴斯。
虽然只离开了一个月,但他回到这里就像是王者归来。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军团的士兵和军官都会向我们敬礼、停下来跟我们握手、叽叽喳喳聊上一通,好像他已经离开了很多年。法国小姑娘们,他一直在教她们英语,看到他回来,沿着街道跑来亲吻他。他似乎是一个让法国人喜欢的英国人。
跟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人。除了怀特韦中士和我之外,还有五名美国陆军军官——伊格伯特·W.柯万中校,曾在世界各地的正规军服役,他的女儿雪莉即将成为国内的运输机飞行员;阿特·尼伦上尉,来自达拉斯的吵闹的牙医,他的座右铭是“每天看牙医,一年刷两次牙”;阿尔伯特·德切尼斯中尉,年轻的波士顿医生,会说法语,说得还不错,可能是因为他叫这样的名字;芝加哥的马克斯·库纳特中尉,战前是美国最好的房屋销售员,至今仍随身携带着样品房的销售手册;还有伦纳德·贝斯曼中尉,可爱的密尔沃基律师,不会说法语,却有着不断尝试说法语的优点。
伦尼(伦纳德)和马克斯是军团的狂热支持者,看到什么都觉得很厉害。莱尼从小就是军团的粉丝,我们差点就要拦着他,要不然他就得当场报名加入军团。
伦尼在法语方面的努力,让来自罗马尼亚的骑兵中士保罗·埃克塞迪·德·卡波颇为赞赏。他整天和我们在一起,最后几乎含泪将他最珍贵的勋章别在伦尼的上衣上,以示敬意。
当我们来到一家客人几乎全是军团战士的小酒吧时,马克斯就派上了大用场。酒吧的老板是一个名叫卢塞特·鲍姆的瑞士人,他在军团服役了二十年,后来退休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帮助他经营这个酒吧。
马克斯会说德语,结果就是:马克斯和瑞士人挤在一起说德语;德切尼斯中尉和店主的女儿们挤在一起,说地道的法语;柯万中校和身边的一小群人讲述着在印度支那猎杀大象的故事;阿特·尼伦站在门口,对着所有路过的阿拉伯孩子大喊:“齐德,亚拉,你这个小家伙”;伦尼和中士挤成另外一团,说着蹩脚的法语,手还比画个不停;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用西班牙语点早餐,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
跟早餐相关的词汇碰巧是我仅会的一点西班牙语,如果我不在这一片国际氛围里转上几句别的外语,哪怕是在午后时分装模作样地点上一份早餐,我就混不下去了。
外籍军团万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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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爆三兄弟》[4]上映多年后,在世界上这个偏远的地方,拜访它所描写的那些人,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我情不自禁地钦佩军团的尊严,它严格的纪律,它的整洁,还有它的所有传统。
但除此之外,对我来说,外籍军团的生活是很可怕的。仅仅为了战斗而战斗是我无法理解的。
[1] 史密森学会成立于 1846 年,位于美国华盛顿特区,是一家教育、科学研究基金会,名字来源于英国化学家和矿物学家詹姆斯·史密森。
[2] 阿拉莫之战(1836 年 2 月 23 日—1836 年 3 月 6 日),得克萨斯州脱离墨西哥的关键战役。
[3] 原文为西班牙语。
[4]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三兄弟参加外籍军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