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刑

我们生活在崇尚哲学,甚至可以说哲学至高无上的时代。但是一个艰巨的现实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们。我们要为人类最艰难的一个时代进行准备,根据计算,它大约会在一亿年后到来,但也可能会突然大大提前。很久以前,生活在金星上的人类相信,太阳在他们的时代就会成为白矮星,那时他们的星球会迅速进入冰冻期。这个计算过于悲观,但我们现在知道,即使考虑到大撞击所造成的轻微延迟,从天文角度来看,太阳崩溃并非极其遥远的事情。我们已经计划在这相对短暂的太阳开始收缩的时间里,将星球平稳地移近太阳,直到最终迁入可能的最狭窄轨道。

人类将会安顿下来,继续生存很长时间。但是,未来某个时刻还会发生更严重的危机。那时太阳将会继续变冷,末人将再也无法依靠太阳光生存。湮灭物质来补充能量缺乏成为必然。其他行星或许可以用来达到这一目的,太阳本身也有可能。或者,如果人类能在一个很长的航行中存活,他们可以大胆地将星球移向某个更年轻的恒星系。或许人类之后可以制订更宏大的计划,可以探索并移居到外星系角落里的星球上去,建立起庞大的行星联合体。(我们梦想着)他们甚至可以与其他星系交流。人类并非不可能成为宇宙灵魂的萌芽,也就是说,我们仍然希望他们会在宇宙崩溃前再次奋起,凭借掌握的知识和拥有的审美迅速、永久地登上永恒宇宙的巅峰。我们大胆地预测,遥远未来的无比智慧、无比强大的人类会怀着愉悦和敬意来回顾自己的原始文明时代。无疑,他们内心充满了同情,也有好奇心,但无论如何会有敬意。不过我们仍半梦半醒,正与我们的无能斗争。正是在这样一种半同情、半敬意的心境中,我们在回顾远古的人类。

我们的预期现在已经发生了突然的、彻底的变化,因为天文学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人类末日的到来加速了。人类一直以来都处于危险之中。在整个发展历程中,体内化学环境的轻微改变、经常发生的致命病菌感染、自然环境的剧烈变化、自身愚蠢的行为导致的多重效应都有可能轻易地将人类毁灭。他们已经有两次险些被天文事件毁灭的经历了。太阳系正在快速通过银河系一处恒星众多的区域。太阳系的天体与另一个大天体发生纠缠,引发碰撞然后被摧毁,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但是,命运为人类安排的终结要更加意想不到。

不久以前,人类发现不远处的一颗恒星即将发生意外的变化。由于不明原因,该恒星颜色从白色变为蓝紫色,而且亮度暴长。尽管在我们的天空上看,它仍是一个小点,但耀眼的紫色光芒照亮了整个夜空。这是一幅美景,但也令人有些许不安。我们的天文学家发现,它不是一颗普通的新星,也不属于常常发出暴闪的一类恒星。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是一颗正常的恒星患上了怪病,其生命过程奇异地加速,储藏在物质中的能量本来会缓慢释放,现在却突然狂暴涌出。以目前的速度,这颗恒星会在几千年后缩小成一团灰烬或彻底消失。这个离奇的事件有可能是由恒星附近智慧生物的愚蠢调节行为导致的。但是,由于温度极高的物质确实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所以或许仅仅是某种自然事件的巧合。

起初,人们只把该事件视为迷人的奇观,但进一步的研究引起了人类更严肃的关注。我们的星球和太阳正遭受着持续增强的太空振动影响,大部分振动的频率都异常的高,潜能有多大不得而知。它们会对太阳产生什么影响?过了几个世纪,这颗变异恒星附近的某些天体被发现受到了异常变化的影响。它们散发的热量让夜空比以往更亮了,但无疑也带来了恐慌。我们依然希望太阳因距离它太远而不会受到影响。但缜密分析表明,人类必须抛弃这一幻想。尽管太阳距离这颗恒星很遥远,但这只会使其遭受累积效应的影响并把开始瓦解的时间推迟几千年。也就是说,太阳迟早会受到影响。很可能在三万年内,太阳周围的巨大区域便将失去一切生命。这片区域如此之大,以至在受到影响以前,我们的星球根本无法快速逃脱。

2.绝望中的行动

厄运当头触发了我们内心未曾有过的思绪。迄今为止,人类寿数似乎注定绵长,每个人都已经习惯憧憬着未来几千年的个人生活,最终自愿结束自己的生命。的确,我们常常在设想自己的星球会突然毁灭,甚至还会细细品味这一幻想的结果。但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既成的事实。从表面看,每个人都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淡定,但内心却异常焦虑。这并不是说我们陷入恐慌和绝望,因为在此次危机中,我们本能的镇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我们确实不是一下子就真正让思想适应了新的形势,清晰认识到在宇宙背景下人类的命运。

然而,我们现在学会了将人类的伟大历程当作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去品味,并对突如其来的悲惨结局表示崇敬,一如无法实现的美好谋划。忧伤此刻已彻底转化为快乐。挫折意味着人类的无能和渺小,它一直以来就折磨着我们,它让我们向所有以往默默无闻奋斗的先驱们表达了全新的同情和敬意。在我们看来,当代人类中最杰出的成员也好,后来才演化为人类的生物也好,虽然来自不同环境,但都同样卓越。当我们环顾天空,看到即将毁灭我们的紫色光焰时,我们内心充满了敬畏和怜悯。我们敬畏这圣光难以置信的潜势,对其作为宇宙之灵用自我挫败的方式实现自我的抱负感到怜悯。

事已至此,我们似乎只剩下一件事情去做:在余下的生命里尽可能地发扬自己,用最高贵的姿态迎接自己的末日。但是,此刻再次出现了罕见的全人类心理体验。人类在海王星上的那一年中,每个人都生活在精神恍惚的全人类心智状态下。每个人都在解析远古的秘密,赞颂着许多从未见过的美好事物。这种不可言喻的体验在死亡的阴影下经受住了考验,它是人类整个生命的精华。但我只能说,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连个体也都拥有了一种全新的平和心态,奇妙而和谐地将忧伤、欣喜和庄严的微笑融合在一起。

基于这样的种族心理,我们发现自己面临着两个以前从未认真思考过的使命。一个涉及未来,另一个则涉及过去。

就未来而言,我们现在正着手做一项孤注一掷的工作,将新人类的种子散播到其他恒星。为了这一目标,我们要利用太阳的辐射压,和随后出现的强力辐射。我们希望能够设计出极其微小的电磁“波系”,类似于一般的质子和电子,它们可以独自顶着太阳发出的辐射风暴以接近光的速度移动。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进一步说,这些单元必须能够精巧地相互关联,以便在有利的条件下结合为生殖细胞。它们不能直接进化成人类,而是先进化为有部分人类特征倾向的低级生物。我们将在海王星轨道上的某些位置将其投射出去,由太阳辐射带到银河系里环境更适宜的区域。它们活着到达目的地的机会很小,找到适合环境的机会更小。但如果这些人类的种子中有的落在好的环境中,我们希望它们会迅速开始生命演化,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或许会在新环境中生长成复杂的有机形态。它们会有非常真实的、向智能进化的生理倾向。当然,它们沿此方向进化的倾向性要远大于向地球亚生命原子群进化的倾向性。归根结底,地球生命是由后者演化而来的。

可想而知,如果人类足够幸运的话,他们仍会间接地通过它的创造物去影响银河系的未来。但是在这首生命的雄壮乐曲中,人类的主旋律此刻要永远地终结了。人类跌宕起伏的历史走到了尽头,他们为最终的成功而拼搏,但这一骄傲的事业遭到了彻底失败。无数代人类积累的宝贵经验也将石沉大海,当今积累的智慧也将不复存在。

另一项我们要投入的工作与过去相关,它对你来说似乎会非常荒谬。

我们一直以来都能进入过去人们的心灵之中,分享他们的经历。迄今为止,我们只是被动的观众,但是最近我们获得了支配过去人类心灵的能力。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过去的事件已成现实,哪怕在最微小的方面,那又如何在事件发生后被真实改变呢?

的确,过去的事件现在已经成为无法挽回的历史,但在某些情况下,过去事件的某个特征仍取决于遥远未来发生的事件。如果没有某个未来的事件,那么过去的事件永远也不会发展为最后(和永远)的状态。尽管这未来事件与过去事件并不是同期发生,然而它会在永恒的领域直接影响过去的事件。事件的过往是真实的,时间是过往事件的延续。尽管事件有时限,但也是永恒的。在某些罕见的情况下,一些在时间上分离的心理事件在无限的时间里会发生直接的相互影响。

我们的心灵常常在直接审视过去人们的心灵时受到深刻的影响。现在,我们又发现某些有关过去心灵的事件,受到当下心灵经历的当下事件支配。毫无疑问,有些过去的心理事件正是由于某些心理过程而显示出了现在的特征,而这些过程是我们本应完成却并未完成的。

专注直接审视过去心灵的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常常抱怨过去心灵中的某些“奇异点”,而心理学中的一般法则并没有对心理事件的过程做出全部的解释,其实是某些我们全然不知的因素正在发挥着作用。不久人们就发现,至少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在心理学一般原则之上的困扰正好反映了生活在我们这个年代的观察者内心的思想和愿望。当然,只有那些影响过去人们心灵的事物才会发挥影响作用。我们内心中那些对过往人类毫无价值的思想和愿望根本无法进入经验之中。新的思想和价值观必须通过熟悉的事物,才能充分地传播开来。我们现在发现自己有了与过去交流,并促进思想和行动发展的惊人能力,但并不能直接改变过去。

但是有人会问:假如在某个过去心灵中的某个“奇异点”方面,我们最后没有选择发挥必要的影响力去促成它,那又如何呢?这个问题毫无价值。我们不可能不去影响过去的心灵,因为他们实际上已经依赖于我们的影响了。在永恒的领域,我们确实自由地做出了选择(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与过去的心灵相遇)。就时间来说,尽管做出选择与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有某种关系,并且可以说是在那个时代发生的,但它也与过去的心灵有关,可以说那发生在很久以前。

过去某些人的心灵中有一些奇异点,但它们不是我们今天施加影响的结果。无疑,这些奇异点,有些是我们被毁灭前在某种情况下造成的。但有些可能是受到了我们之外的影响,例如幸运地从我们绝望地散播出去的种子进化而来的生物;或者是宇宙之灵,它在未来的出现和永存正是我们所真诚期待的。不管原因是什么,各个时代都出现了一些伟大的心灵,甚至在远古人类中间也是如此。他们的出现并非出自我们的影响。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如此“奇特”,以至我们不能仅从过去的视角对他们进行非常清晰的心理解释,而我们又不是他们奇异性的促成者。你们的耶稣、你们的苏格拉底和你们的乔达摩·悉达多都显示出了这种痕迹。但最具独创性的人却因为太离经叛道,反而没有给同时代的人产生什么影响力。我们身上也有可能出现了“奇异点”,但我们无法通过一般的生物和心理原理进行解释。如果我们能够证明事情确实如此,那么就会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出现一个高级智能生物,进而证明宇宙的永生。但是,迄今为止,哪怕是在全人类心智状态下,我们对此的认识也相当模糊。或许,我们达到全人类心智的状态也与未来施加的某个影响有关。甚至可以猜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创造性的进步都涉及与宇宙之灵无意的合作,而宇宙之灵必将在“末日”来临前觉醒。

我们有两种方法通过过去的个体影响过去:一种是通过具有创造力和其他能力的人;另一种是通过生存环境恰好适合我们目标的普通人。在具有独创性的人身上,我们只能看到非常模糊的凭直觉感知的事物,但它后来会被他自己“激发”,形成与预期极其不同的形式,但是这事物会在他的时代发出最强音。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将普通的心灵作为被动的工具来传播具体的思想。但在此情况下,受影响的个体无法将原始资料激发出一种适合其时代的伟大、有力的形式。

你或许会问:我们到底希望给过去带来什么?我们力图将敏锐洞察事实和重要性的能力传递给过去。尽管我们凭借自己的优势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它们,但无助的过去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力图帮助过去,让过去变得更好,这就如同人们之间的互相帮助。我们力图将过去所有个人和几代人类的注意力引向真实和美好,因为这些对他们的经验来说十分隐秘,所以常被忽略。

我们的目的有两个。进入过去人们的心灵中,可以了解他们,并禁不住爱上他们,所以我们会想要帮助他们。通过影响优秀的人物,我们力图间接地影响众多的人。但我们的第二个目的则非常不同。在我们眼中,人类一代一代的生命历程是极美的。尽管还远未达到完美的程度,但有着了不起的悲剧之美。现在结果证明,这个美好的事物需要我们在过去的不同时刻给予支持。因此,我们决意要去发挥自己的作用。

不幸的是,我们最早付出的努力由于当时缺乏经验而导致灾难性的结果。各个时代的原始人类都有许多愚蠢言行,他们归因于没有形体的灵魂在作祟,不管是神灵、恶魔还是逝者。其实,它们都只是我们早期实验的结果,都是毫无意义的。比方说,按照我们的构思,这本书应当是非常好的,但由于要假借你们同时代的作者之手写就,所以不免杂乱不堪,几无价值。

我们对过去的关注并不限于影响过去,这其实是很罕见的;主要还是另外两个层面的考虑。

首先,我们详细地着手这项伟大的计划,直接了解过去,了解人类的过去。这可以说是最高的爱的奉献。当一个人开始了解并关心另一个人的时候,一种美好的新事物就会被创造出来,那就是爱。宇宙因此而显得更加浩瀚、更加美好。然后,我们力图了解并热爱每个我们能进入的心灵。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对他们的认识比他们自己还要深。在这种了不起的理解和欣赏中,他们身上的任何细节和缺点都不该被遗漏。

我们对过去人类的关注还有另一个层面。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因为我们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因此有义务将最后的活力贡献给绝望的、最不适合我们天性的工作,即传播种子,而不是入迷的沉思。我们对这项工作几乎是反感至极。我们欣然地将最后岁月花在美化自己的社会和文化上,花在对过去的神圣探索上。但对我们这些天生的艺术家和哲学家来说,我们还必须义不容辞地将整个世界的注意力引向沉闷的人工物种的培育、增殖和散播工作。如果想要成功,我们必须制订一项非常长期的合理研究计划,最终建立一个全球加工系统。此项工作只有到我们体魄开始衰弱时才会完成,那时我们的社会也开始瓦解。现在,如果我们不能积极地认识到该工作的重要性,那便永远无法完成这一使命。“过去能够帮助我们”这一论断再次得到验证。我们已经充分理解了神秘的宿命论,现在要谦卑地回到过去,再次体悟人类心灵的另一个终极成就:对生命力量的忠诚,与死亡力量战斗。游走于过去的英勇悲壮之间,我们再次被远古的热情所激发。这样,当我们返回自己的世界时,即使内心在经历深刻领悟后平静下来,也依然能够努力奋斗,仿佛眼中只有胜利。

3.终曲

这一节我要谈的事情,发生在上一节大约两万地球年之后。此时接触你们已变得很困难,与你们讲话就更困难,因为末人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我们两项伟大的任务尚未完成。大部分的人类历史还未被完全探索,人类的种子尚未开始播撒。这项艰巨的任务比预期中还要困难。直到最后几年,我们才成功开发了人工人种,接下来这些种子就能够被投入太阳辐射圈里,坚强地忍受着成百上千万年的跨越银河的飞行,同时它们还拥有进化出生命和思维的巧妙潜能。此刻,我们正准备大量培育这种生殖物质,并在海王星轨道上合适的位置抛射。

自太阳第一次开始表现出瓦解的征兆,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的时间,其征兆主要是颜色慢慢变蓝,随后亮度和温度明显增长。此刻,当太阳光刺破不断变厚的云层时,令人无法忍受的灼刺光辉照在我们身上,愚蠢的人直视太阳时会损伤视力。即使在目前常出现的多云天气条件下,眼睛也会被强烈的蓝紫色光灼伤。眼部的损伤折磨着我们每个人,戴上专门保护眼睛的特殊眼镜也无济于事。热量本身也产生了破坏作用。我们正在促使星球从原先的轨道向外移动到更大的螺旋形轨道上,但是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避免气候的日益恶化,即使两极地区也难逃厄运。两极中间的地区已经荒芜。赤道附近的海洋已经蒸发,使整个大气层受到了严重破坏,即使在两极我们也饱受湿热飓风和巨大雷暴之苦。这些灾害已经损坏了我们的大部分高层建筑,有时坍塌峭壁形成的玻璃状岩石碎块会如山崩一样,将一个富饶的区域全部埋没。

两极地区的人们起初尝试着保持无线电联络,但从南部上次收到受灾更严重的北部的消息以来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们这边的情况也已变得令人绝望。我们早已建立了几百个投种站,但只有不到二十个投入使用。失败主要是由长期人员不足造成的。凶猛的太阳辐射已经对人体器官造成损伤。恶性肿瘤爆发,医学研究人员也找不到有效控制的方法,这使南部人口数量急剧减少,也阻碍了热带人口向南部的迁移。另外,我们每个人内心都已崩溃,几乎看不出从前的样子。我们曾经拥有进化最完善的人种才具有的高级思维能力,现在这种能力由于特殊组织的衰竭要么消失,要么失调。不光全人类心智已经消失,性群体也失去了统一的心灵。三个性群体由于某些物理化学性质的紊乱已经彻底消失。腺体疾病已经使我们中的许多人患上了无法控制的焦虑厌世症。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发病是毫无原因的。正常的“心灵感应”能力也已变得非常不可靠,以至我们被迫重新依靠古老的声音符号进行交流。对历史的探索现在只有专业人员可以进行,而且极其危险,因为它会导致时间错乱。

高级神经中枢的退化也给我们带来更加严重、难以根除的病症,即普遍的精神退化,这在从前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曾经对自己的心理健康确信不疑。绝对沉着冷静的意志力伴随我们每个人长达数百万年,我们的社会和文化也建立在它的基础上。我们已经几乎忘却这意志力有其生理学基础,如果基础被破坏,便无法维持理性。但受到几千年恒星辐射的影响,我们逐渐失去了平心静气、敬畏神圣所带来的心醉神驰,甚至失去了做出正常无私行为的能力。现在,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合理的利己倾向,排斥其他人。嫉妒、虐待,甚至谋杀和无端的残忍,这些我们以前闻所未闻的事情,现在非常普遍。起初,人们开始注意到自身野蛮的冲动时,会用轻蔑的态度将其消除。但随着高级神经中枢的进一步衰退,我们当中粗野的人开始变得更加不守规矩,人性在他们身上逐渐缺失。从此以后,理性行为只有在令人疲惫和丧失体面的“道德斗争”后才会出现,而不像从前是一种本能自然的行为。更不幸的是,道德斗争越来越多地以失败告终。试想:我们发现每个人都要为制止冲动而不顾一切地斗争,人们内心充满了恐惧与厌恶,而这些冲动都是从前我们惯常认为的愚行。只要为了帮助心爱的人,我们便会背叛散播人类种子的终极使命。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我们难过了,更别提有时我们内心过于沮丧,甚至无法对邻居表达最普通的关爱了。过去,我们从来没见过把自己放到朋友、爱人之上的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背叛,也不曾有过。但是,现在很多人都被受伤的朋友惊恐、难过的眼神所困扰。

精神失常早期,我们建设了一些疯人院,但很快就人满为患,给本就不幸的社会带来了负担。于是精神病患者都被杀死。但是按照以前的标准,我们显然都属于精神病患者。现在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行为是合理的。

当然,我们相互间也不信任。一方面由于普遍存在的不合理的欲望,另一方面由于“心灵感应”消失导致的误解,于是我们陷入各种各样的纷争之中。这就需要制定政治规则和法律体系,但这似乎只是带来了更多的麻烦。徒有其名的秩序通过不堪重负的警察机关得以维持,但实际上秩序掌控在某些专职的领导者手中,他们身上都暴露出了官僚主义的恶习。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愚蠢的行为导致南极地区两个种族间突发的社会革命,昏聩的世界政府计划通过武力镇压,陷入冲突的人现在正准备与政府对抗。同时,由于经济秩序混乱,而且失去了木星的食物补给,饥饿加剧了危机,给了某些脑筋活泛的疯子损人肥私的机会。

这一切愚蠢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在劫难逃的世界上,发生在一个昨天还是银河系里最耀眼的群体之中。我们中仍然关注精神生活的人情不自禁地懊悔,人类没有在腐败开始前选择体面的自杀。但事情绝不该如此,因为正在进行的工作尚未完成。散播种子的工作已经成为每个人至高无上的神圣使命。即使那些不断冒犯这一使命的人也意识到,这是人类最后的职责。就是为了这一使命,我们才在跟时间赛跑,提防自己跌落回野蛮状态;一旦跌入,人类以往几乎很少从野蛮状态中挣脱出来。

然而,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一艰难而希望渺茫的尝试呢?即使种子侥幸在某处扎根并茁壮成长,其冒险历程也必定会终结;即使不会迅速葬身火海,也会最终在抵御严寒的生存斗争中败下阵来。我们最多只不过是在散播死亡。因此,这项事业似乎并没有合理的理由,除非盲目地实施一个处于先前更文明状态时制定的目标算是合理的话。

但是,我们不能确信自己从前是否确实比现在更文明。我们回首以往,内心不免惊奇不已,但也有不解和疑虑。我们努力地通过全人类心智回想人类曾经的荣耀,但是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们甚至无法对以往独立个体都能触及的平凡美妙做出反应,那种内心的平静仿佛是对悲剧的精神呼应。平凡生活中能体会到的美妙已离我们而去。对我们来说,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难以置信的。我们现在认为,个人不幸和群体灾难只剩下了惊骇。为了走向成熟,人类经过了如此漫长的奋斗,最后却落得瓮中之鳖的下场,只能供疯子取乐!美从何来呢?

但是,这并非我们要对你们说的最后的话,因为尽管我们已经失败,但在我们身上仍具有一些以往奋斗历程中积淀下来值得敬佩的品质。我们已经视力模糊,身体虚弱,但对自身如此境况的了解驱使我们去做更大的努力。我们当中尚未消沉的人为了相互激励而组成了一个兄弟会,这样真正的人类精神或许能保持得长久些,直到人类的种子被散播开去,当然死亡也已经逼近。这个组织自称“死囚兄弟会”。我们力图相互之间对每个成员、对我们的共同理想和再也无法看到的美景真诚。我们发誓要抚慰仍然在世的人,发誓一定要完成散播种子的使命。我们还发誓要把心灵的光辉保持到最后。

我们有时会聚集在一起互相勉励,人数有多有少。我们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努力寻求着相互的安慰和前进的动力。有时我们会出声发言,不免如风中之烛般微弱,但总能给艰难处境中麻木的心灵带来一丝温暖。

但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不停地来往于各个地方和各个群体,他的声音一直回响在人们耳边。他是一个年轻人,是末人中最后出生的人。在我们得知人类即将遭受的厄运并停止繁衍前,他是最后一个临产胎儿。他既是最后一个出生的人,也是最高尚的一个人。我们期盼着他和他的同辈激励我们。尽管他最年轻,思想却与众不同。在他身上,精神就是被唤醒的具有灵性的肉体。他有足够的力量,比我们更能抵御太阳风暴的侵袭。这种精神发出的光芒仿佛令太阳都黯然失色。他好像真的实现了人类的希望,哪怕只有一天时间。尽管他与其他人一样经受了肉体上的痛苦,但是他在精神上战胜了痛苦。虽然他比我们中的其他人都更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但是他超越了自己的怜悯之情。他给予别人的安慰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诙谐意味,可以劝导受难者用微笑去面对自己的痛苦。当我们这位最年轻的兄弟与我们一起注视着正在走向死亡的世界和人类奋斗中遭遇的挫折时,他不像我们那样感到沮丧,而是内心非常平静。在这种沉着冷静的心态面前,绝望被激发成泰然。聆听他充满理性的演讲,甚至只是听到他铿锵的声音,就能使我们眼前一亮,我们的心里奇迹般地充满了喜悦之感。然而,他的话语往往是沉重的。

让我用他的话语来为本书作结吧:

星辰强大无比,人类在它们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但人类是美妙的精灵,是星辰把他孕育,也是星辰把他扼杀。他比那群虽然发光但没有头脑的星辰更伟大,因为星辰所拥有的是无限的潜势,而人类的成就虽小,却是真切的。似乎人类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但当人类真正要消失的时候,却又显得举足轻重。人类并非一事无成,他是万物赖以生存的永恒世界中一道永恒的亮丽风景。

人类已经满怀希望地插上了翅膀,在这即将结束的短暂飞行之后,他又要远飞。他还希冀成为“万物中的精英”、“通晓万物的全才”和“万物敬仰的使者”。不幸的是,他即将遭遇灭顶之灾。他是羽翼未丰的雏鸟,却深陷丛林之火。他如此幼小,如此单纯,毫无洞察世界的能力。他对众生赖以生存的星球了解甚少。他这只尚未离巢的幼鸟对外面美好的世界表现出了好奇之感。他只对食物和代表食物的呼唤产生愉悦感。而众星球奏出的乐曲尽管穿越了他的身体,但他丝毫没有听到。

然而整个宇宙利用了他,现在更是在其即将灭亡之时为所欲为。“宇宙万物”是那么崇高美好、令人敬畏和绮丽多姿,但对人类而言,最美好的事物就是他能为“宇宙万物”倾其全力。

但宇宙真的是在利用他吗?“宇宙万物”之美真的由于我们的痛苦而得以凸显了吗?“宇宙万物”真的美吗?那什么是美呢?在人类整个的奋斗历程中,他一直在努力地去倾听星球奏出的乐章,似乎总是能领会每个小节的精髓,甚至整篇乐章的寓意。然而他却永远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听到了那美妙的音符,他甚至更无法相信世上真的有那么完美的乐曲。人类的感觉不无道理,因为如果那乐曲真的存在,它也不仅仅是为人类这沧海一粟而奏响。

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人类至少是一部优美的乐曲,他还是一段由气势磅礴的乐曲为其伴奏的勇往直前的主旋律,也是一个为自己呼风唤雨、翻江倒海的大舞台。不言而喻,人类凭借伟大的成就,已永远成为永恒万物的一道美丽的风景,成为人类中的一员真是值得庆幸。我们或许还要肩并肩在和谐的环境中继续前行,我们的内心充满了欢笑。我们要感谢过去教给我们的一切,更要感谢我们勇猛顽强的意志给我们前进的力量。毕竟,我们要把人类这首短暂的乐曲完美地演奏到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