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后一代人类

如果初人的一员能够进入末人的世界,他会对许多事物感到熟悉,然而也会发现很多事物似乎被怪异地扭曲了,简直有违常情。但几乎所有最具末人特征的事物都不会出现在他眼前。除非有人告诉他,在一切卓越壮观的文化背后,在所有社会组织和复杂社会人际交往的背后,存在着另一个完整的精神文化世界,它就存在于他的周围。然而这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他对该世界的存在表示怀疑,就如同一只生活在伦敦的猫怀疑金融和文学的存在一样。

熟悉的事物里会包括末人本身,初人能看出来他们是人类,但在初人看来末人还是有些怪异。初人拖着沉重的躯体吃力前行的时候,这些巨人却从容地、大步流星地往前奔走。初人会认为末人强健有力,不得不认同他们的动作是那么优美,身材也是那么匀称。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会看到他们身上更多的美,也越来越少沾沾自喜。初人会发现,这些奇异的男女中有些人身体覆盖着软毛、毛发或鼹鼠绒毛般的丝绒;有些人的肤色是青铜色、黄色或深红色,还有一些人的皮肤是晶莹剔透的灰绿色,身体热量靠暗流血液 [11] 提供。作为一个物种,尽管我们末人是人类,但在身体和心理方面是极不相同的,这种差异导致从表面看我们简直不能算作一个物种。当然,有的特征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初人游客或许对无论男女都有的灵巧大手感到惊讶。我们所有人最外面的手指在指尖上有三个微小的操作器官,这与第四代人类为第五代人类设计的器官非常类似,它们无疑会使我们的游客感到厌恶。末人头后部的双眼同样也会使其震惊,还有末人特有的长在头顶上的仰视天文眼。这是一个巧妙设计的器官,全部从骨鞘伸出时大约一掌宽,视野堪比小型天文望远镜。除了这些特点以外,我们身上再也没有其他新奇的东西,四肢和躯体都显示出了初人以来人类一直就有的清晰特征。我们身上的人类性和动物性都比以往更强了。对那位原始的探险者来说,我们身上的动物性更容易让他留下印象,而人性特征则超越了其理解能力。他或许会首先认为我们是退化的人种。他会称我们为弗恩,也就是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在特殊情况下甚至会称我们为猿人、熊、牛、有袋类动物或大象。然而,我们总体上当然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在重力已经并非难以克服的情况下,对聪明的陆地动物来说,直立两足行走仍是最有效的行动方式,因此经过长时间漫游,人类重新回归了原来的体型。另外,如果这位游客认真观察,对面部表情敏感的话,他会在我们无数的外观类型中识别出难以言状但又具有典型人类特征的面孔,即心灵内部优雅品质的明显表征,且偶尔在自己的人种中也能发现这种品质的存在。他或许会说:“这些人既是兽,也是神。”他会联想到过去长着动物头形的埃及众神。但在我们身上,动物性与人类性在每个特征、身体曲线及多样性方面都是互通的。在我们身上,初人游客除了会观察到灭绝已久的蒙古人、黑人、北欧人和闪族人的痕迹之外,还有许多奇异的来自在海王星或金星上生活时期的亚人特征和表现。他会在我们的四肢上发现陌生的肌肉、肌腱或骨骼,这些都是人类在初人灭绝后很久才获得的。除了初人游客熟悉的眼睛颜色外,他还会发现黄玉色、绿宝石色、紫水晶色和红宝石色的眼睛,当然我们末人的眼睛还有许多其他的颜色。但如果他有敏锐的观察力,便会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发现我们特有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鲜明生动而又带着尖刻讽刺,这是之前人类从没有过的。

这个旅行者会在我们中发现明显的性别特征,包括一般的身体比例和特殊的器官。但他要花费较长的时间才会发现,身体和面部最明显的差异源于传统两性衍生出来的许多亚性别。对我们来说,全面的性体验涉及两个不同类型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关于极其重要的性群体,我在后面还会讲述。

另外,游客还会注意到,尽管生活在海王星上的所有人除了携带布袋或帆布背包以外都习惯裸体,但他们在特殊场合仍然要穿上衣服。他们的衣服常常颜色鲜亮,或闪着各种各样的光泽,或者较朴素一些,这些面料都是之前的时代从未有过的。

初人探险者还会注意到许多建筑遍布在绿色的乡村,且大多是平房,因为即使对多达万亿的末人人口来说,海王星也能提供足够的空间。不过四处也有不少高层建筑,它们的俯视剖面呈十字形或星形。这些高层建筑高耸入云,为海王星一成不变的地貌增光不少。对游客来说,这些建筑中最宏伟的莫过于如同几何图形般的“山脉”建筑,它们比任何自然的山脉都高出许多,包括最小行星上的山脉。这些建筑是用非常坚硬的人造原子材料建成的。在很多情况下,整个建筑物是透明的或半透明的,在夜里被内部灯光照得通明。这些追星高塔从三十多公里见方的地基上拔地而起,顶部的大气层已经有些稀薄。大量天文学家在这些建筑物的顶层工作,他们肩负重任,因为只有通过他们的眼睛,我们人类才能在小小的“木筏”上凝视着对面的“海洋”。男男女女也曾聚集在那里注视着我们的星系和无数其他更遥远的星系。在那里,第十八代人类曾共同参与至高无上的象征性活动,在此我无法在你们的语言里找到恰当的形容词,只好用这个具有贬义的词——“宗教的”。在那里,末人在一个没有自然山脉的世界里追求山间的清新空气。在最高海角的山顶和悬崖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快意地满足了攀爬的原始欲望,这是在人类从原始变为文明前内心里固有的一种渴望。所以,这些建筑集天文台、寺院、疗养院和健身房于一身。有的建筑风格几乎与人类一样古老,有的建筑尚未完工,因此风格迥异。旅行者会发现许多不同的建筑风格,并饶有兴趣地分别称它们为哥特式、古典式、古埃及式、古秘鲁式、中国式、美国式,另有许许多多他不熟悉的建筑风格。每座建筑都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在某个发展历程中的杰作。没有一座不是代表人类整体的成就。每一个文明都用一个或多个这样至高无上的不朽作品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每间隔大约四万年,人类就会创立某个新的建筑思想并得到推广。这就是我们文化的连续性,丝毫没有必要将过去的成果勾销。

如果我们的来访者恰好走进某个塔楼,他会发现周围被大群的矮小机器包围着,这就是末人使用的飞行器。它们无翼,但有可展开的飞行臂。陌生的来客会觉得奇怪:体型巨大的生物如何在海王星强大的重力场中升空。然而,飞行是我们行进的普遍方式。一个人只需要在不同地点穿上一套装备着辐射发生器的飞行服就可以飞行,普通的飞行就这样成了一种“空中游泳”。只有需要超高速飞行时,我们才会使用封闭的空中飞船和飞机。

在这些高大建筑物的周围是平坦或起伏的地面,地面呈绿色、褐色或金黄色,上面布满了房子。我们的游客会发现大片土地都用来耕种,他还会看到许多人用工具或机器在地里工作。我们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在灼热的木星上通过人工光合作用生产的,即使现在太阳正在恢复正常状态,但如果没有强大的降温系统,生命还是难以在木星上生存。光就营养而言,如果没有植物我们也能生存,但农业和农产品在人类历史上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以至今天的农业生产和蔬菜食品对人类心理健康依然大有裨益。所以,人们现在对植物的需求很旺盛,它们不仅被作为无数制造业的原料,更是餐桌上的美味。青菜、水果和多种酒精果汁已经与葡萄酒一样成了某些仪式上不可缺少的饮食。肉类虽不属于普通食谱,但也会在少数庄严的场合食用。在定期的宴会上,珍贵的野生动物也会摆上餐桌。当一个人选择死亡的时候,他的遗体总会被朋友们隆重地吃掉。

海王星与木星食品工厂、较温和的天王星极地农业种植基地、其他遥远寒冷星球自动矿站的交通联系都由太空飞船来完成。它们飞行的速度甚至比这些行星还快,到其他星球的航行时间只相当于在海王星上度过的小半年。这些飞船中最小的大约一千六百米长,像鸭子一样降落在海洋表面。在接触水面以前,由于发出的光热导致的向下压力,太空飞船会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但一旦平稳降落到水面,就会静静地驶进港口。

太空飞船对我们整个人类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它们体现了很高的组织化水平,同时与其进入的浩瀚太空相比又是如此渺小。由于飞行过程中飞船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穿越失联区,即不在“心灵感应”联系区域之内,甚至有时连无线电联络也无法实现,所以导航员阶层享有特殊的地位。他们是勇敢、朴实和谦虚的人。尽管从他们身上能感受到人类征服太空的自豪感,但他们也会不厌其烦地用严厉但诙谐的词语提醒新飞行员:即便是最大胆的航行,范围也不过是宇宙大海中的一滴水罢了。

最近,一艘探险船完成外太空探险航行任务返航时,一半的机组人员不幸牺牲。幸存者也非常憔悴,身染沉疴,还有些心理失常。对一个思想牢固建立在健全心智之上,丝毫不受外物扰动的人种来说,看到这些不幸的人逝去确实具有教育意义。在这个有史以来人类试图进行的最长距离的航行中,他们遇到了两颗彗星和一颗流星。他们发现靠近的一些星群形态发生了改变。和在地球上看到的相比,一两颗恒星的亮度有微弱的增强,太阳变小了,使船员意识到无论在地球上看太阳有多大,它也始终是宇宙中的一颗恒星,并且是最耀眼的恒星。群星无情地不断出现,似乎使航行者们发了狂。当船最终返回停靠时,出现了我们现代世界很少见到的一幕。船员猛然打开舱门,蹒跚地走出来,与欢迎的人群拥抱并放声大哭。世上万物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们能够从惯常的泰然自若一下子变得如此脆弱。随后,这些身心疲惫的可怜人由于宇宙中的恒星与自己认知中的恒星截然不同而表现出了恐惧,他们都失去了人类的理性。他们在夜晚不敢外出,并极其渴望有人陪伴他们,但由于所有人都对天文学感兴趣,所以他们无法找到真正的伙伴。他们狂暴地拒绝分享有关人类在飞船上欣赏美景的心理感受。他们只是悲哀地依恋个人生活的乐趣,所以对宏观事物心生厌恶。他们的内心充满了人类的自负,房间里堆满了玩具。夜晚他们会拉上窗帘大声狂欢。但他们的举动是郁郁寡欢和心神不宁的,真正的目的不是欢乐而是逃避现实。

2.童年时代与成熟期

我说过我们都对天文学着迷,但并没有失去“人类”的兴趣。来自地球的来访者很快会发现,低矮平房是单人宿舍、家庭住所、性群体或朋友们群居的地方。这些建筑的屋顶和墙壁可以全部或部分地拆卸,以便享受日光浴和观察星空。每一套房子周围都是旷野或花园,或种植着茁壮生长的果树。随处可以看到男男女女用锄头、铁锹或修枝剪在工作。这些建筑风格迥异,进门后,来访者会发现房子的设计极其多样化。即使是同一套房子,各个房间的风格也不相同。例如,有的房间里摆满了来访者无法理解的物品;有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橱柜,可能房间本身就是纯粹的艺术品。我们有种类齐全的制成品,但来自崇尚物质财富世界的客人或许会嫌我们的房子太简单甚至太朴素,其实这是大多数家庭住房的共同特色。

他还会惊讶地发现房间里根本看不到书籍。然而,在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橱柜,里面放满了存储图表和各类信息的缩微胶片。每卷胶片里存储的资料数量都远远超过书本。它们要配合一种便携式机器使用,该机器的尺寸与外形类似于从前的烟盒。当把胶片放入机器后,它就会以任何设定的速度旋转,并有条不紊地触动机器,轻柔地振动,从而生成一种复杂的“心灵感应”语言信号,并进入读者的心智。这种传递作者思想的手段如此微妙和直接,绝不会出现读者误读作者意图的情况。应该指出的是,这些胶片是用其他仪器设备制作的,这些设备对作者心智产生的振动非常敏感。这并不是说它复制了作者的意识流,它仅仅会记录作者有意“刻写”下来的意象和思想。我还要指出,由于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刻通过直接的“心灵感应”与星球上的任何人进行联系,这些“书”不会用来记录只有短期意义的想法。每一卷胶片只保留经过反复推敲和精挑细选后的思想成果。

还有一些其他仪器也可以在我们的家里看到,它们的功能要么是做家务,要么是通过某种方式直接提供高雅的生活内容。在大门附近挂着许多飞行服,与房子连通的车库里还停着不同大小、色彩艳丽、鱼雷形状的私人飞行船。

房屋里的装饰,除了儿童房间,格调都很简约甚至朴素。我们很欣赏这种风格,而且花费了许多心血进行设计和施工。孩子们确实常常把他们的房间装扮得光彩夺目,大人们也能够通过孩子们的眼睛加以欣赏,甚至加入孩子们真挚快乐的嬉戏之中。

相对我们庞大的人口来说,儿童的数量所占比例很小。然而鉴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永生,你或许会奇怪,为何还要生养孩子。这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首先,我们的政策是培育比我们更高级的新人种,因为我们还远没有达到完美生物的程度,所以仍需要持续地抚养孩子。其次,孩子成年后会接替天性尚不完美的成年人,而当成年人最终意识到自己无用的时候,便会选择死亡。

尽管每个人迟早会死,但人类的平均寿命不会短于二十五万地球年。因此,儿童数量的稀少也就不足为奇了。但生活并不会因此而贫乏,因为婴儿期和青春期都很漫长。胎儿在母体内要生长二十年。我们的先辈们曾经历过体外发育,但这项技术被我们这一代人类抛弃,因为母性意识的极大提升使这样的做法没有存在的必要。不管是在身体方面还是心理方面,孩子的母亲都在艰难的孕期表现出了最强有力的精神。孩子出生后,婴儿期要持续大约一个世纪。在这段时间里,孩子需要慢慢地打下良好的身体和心智基础,幸运的是,这个过程进展非常稳妥,从未发生过意外,这要归功于母亲对孩子的细心呵护。此后,孩子还要经历几个世纪的儿童期和一千年的青春期。

当然,我们的孩子与初人的孩子非常不同。尽管在身体许多方面仍很稚嫩,但他们毕竟已是社会中独立的个体。每个孩子要么有自己的房子,要么在大楼里跟朋友同居。在每个教育中心附近都可以看到数千套这样的房子。有些孩子喜欢与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或与其中一人同住,但这种情况很少。尽管父母与孩子之间常常进行一些友好的交流,但两代人各自独立生活会更好些。在我们这代人类中,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成年人经验阅历极其丰富,哪怕孩子的天资再聪颖,一个人的探索也远远及不上父母的传授。另一方面,对我们来说,每个孩子的心灵都具有某种超越一切成年人的潜力。结果,一方面孩子无法理解长辈最优秀的地方;另一方面成年人尽管能洞察那些不如其优秀的心灵,但注定会对后代思想中新颖的事物缺乏理解。

在身体的某些方面,出生后六七百年的末人孩子只相当于十岁的初人孩子。但是由于末人的大脑要发达得多,所以论起心智复杂性,末人孩子已经远超绝大部分初人中的成年人。而且尽管从气质上说,他在很多方面仍是个孩子,但在智力的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历代人种里最优秀成年人的文化水平。来访者在与我们最聪明的一个孩子会晤后,有时会联想起“神圣男孩”传奇中的博学与淳朴。但同时,末人孩子又会表现出好动、喧哗、顽皮的特点,而且完全不能走出自身孩子气的视角平静超然地看待生活。一般来说,末人的孩子在尚未获得成年人的冷静意志之前,便已经在智力上超过了初人。但当孩子的个人需求与社会需求之间产生冲突时,他往往会让自己的利益服从于社会的整体进程,但他这样做时却怀着不悦和遗憾,这在成年人看来不免做作可笑。

当我们的孩子从身体发育上进入青春期时,那几乎已经是其出生后的一千年。他们要远离儿时安定的生活,去位于南极的“青年乐园”度过另一个一千年。这多少让人想起了第五代人类的“荒野大陆”。“青年乐园”是一片原始的灌木草原保护区,有大量的亚人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火山喷发、飓风和冰川季对富于冒险精神的年轻人来说吸引力极强,所以死亡率也很高。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的年轻人过着半原始半现代的生活,这也正适合他们的天性。他们打猎、钓鱼、饲养牲畜和耕地,陶冶人类个性中淳朴的高尚情操。他们既有爱也有恨。他们唱歌、绘画和雕刻。他们创造着英雄般的神话,并从与其他宇宙人进行直接交往的梦幻中得到快乐。他们会组建部落和国家,有时甚至会沉溺原始的血腥战争。从前当这一幕发生时,成年人会进行干预,但后来我们学会了顺从他们炽热的内心。丧失生命固然令人惋惜,但能通过专为年轻人策划的“战争”,让他们体验到原始的痛苦和激情,付出些许代价也是值得的。他们成年后再次体验这些感情时,那时通过哲学的透镜,便能感受到全新的意义。在“青年乐园”里,我们的青年男女体验着所有宝贵的东西以及原始阶段的悲惨事物。几个世纪过去了,他们亲身经历了所有的艰辛、狭隘的卑劣行为,还经历了盲目的残忍和冒险,但他们也体验到了魅力——热烈、奔放的荣耀。他们在思想和行动上也犯了一些人类都在犯的小过错,但最终他们为进入更宽广、更艰难的成年世界做好了充分准备。

我们总是在期盼着,当人类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我们就不必再考虑世代相继的问题,再也没必要养育孩子,再也没必要考虑他们的教育问题了。人们期待着一个只有成年人组成的社会,期待着人类不光可能获得永生,同时可以使成熟之花永远保持鲜艳。这样死亡就永远不会剪断个体生命这条串绳,让那些来之不易的珍珠散落,免得要用新的串绳艰苦地将珍珠再次串起。人们在探索过去的过程中仍然可以尽情地欣赏童年时期的许多非常令人愉快的美好事物。

现在我们知道这一目标再也无法实现了,因为人类的末日即将来临。

3.彻底的觉醒

谈论儿童的事情相对容易,但是成人经历中的重大事件,我该如何告诉你们呢?与我们的文明相比,无论初人世界还是之前最发达的人类社会,都显得非常幼稚。

我们与其他人类最大的区别源于性群体,它绝非仅仅是群交这么简单。

我们这代人类的设计者的目标是培育一个心智水平超越自己的物种。唯一可能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是极大地提升人类脑组织的层次。但是,他们知道一个人的大脑无法稳定地超过某个重量极限。所以,他们试图在一个由专门特化的大脑组成的系统中创建新的心理秩序,并设法通过空中辐射的方式实现群体“心灵感应”。在某些情况下,这些重要的大脑要担当辐射系统中的节点,而这个系统自身应该能够构成个体意识存在的基础。在此之前,许多个体之间的心灵感应已经实现了,但仍没有在超级个体或群体心理之间建立这类交流方式。众所周知,这种个体大脑间组成的联合精神只在火星上建立过。另外我们也知道,火星人的种族思想意识非常不幸地未能超越火星人的个体思想意识。凭借才智和幸运,设计者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可以避免火星人当初失败的方法。他们设计了一个小规模的性群体作为超级个体的基础。

当然,性群体内部的心灵联合并非性行为的直接结果。当然,性行为确实是发生的。在这方面,组与组之间的差异很大,但在大多数小组里,所有的男性成员与所有的女性成员都发生过性关系。于是,“性”在本质上就成为社会性的。这种结合的类型实在太多,所承载经验的范围和强度都超出了我的描绘能力。除了这种个体之间感情的增进以外,组内性活动的重要性在于它将个体带入亲密关系、性情相投与互补之中,没有这些就无法形成更高级别的体验。

所有个体不会永久被限定在同一个小组里。一个小组里的九十六个成员组成可能会逐渐变化,但超个体的心智始终如一,新成员有时会给小组带来新的记忆。一个人加入小组一万年之后,便很少会选择离开。在某些小组里,成员们一起生活;有的小组,成员分别居住。有时组内的两人甚至会形成一夫一妻的关系,共同生活几千年甚至一生。确实有人声称终生一夫一妻制是理想的状态,它带来的亲密感是如此深厚和甜蜜。但是即使对维持一夫一妻关系的双方而言,每方也必须定期通过与小组其他成员发生性关系来恢复自己的精神。这不仅是为了夫妻双方的精神健康,还为了整个小组的群体心智保持旺盛的活力。无论小组内部的性习惯如何,每个成员都对整个小组怀有一种特殊的忠诚感,这是一种通过性方式得以强化的特殊团队精神,对前代人类来说是不曾有过的。

偶尔会发生一种特殊形式的集体性行为,即集体心智真正出现时,某个小组的全体成员与另一个小组的全体成员会发生性关系。小组以外的偶然性行为不是很普遍,但也没有被禁止。当这样的行为发生时,它会被视为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亲密的象征行为。

与身体间的性关系不同,小组成员的心理联合每次出现时,只要持续便会涉及小组的所有成员。每当小组进行集体体验时,个体会继续从事普通的日常工作和娱乐,除非群体心智要求其进行某项特别的活动。但是,他作为独立个体所做的所有事情完全是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完成的。在他熟悉的情形中,他会做出正确的反应,甚至还可以做他熟悉的脑力工作,或者与熟人进行富有思想性的谈话。然而,他其实始终“在远处”,精力集中在集体心智中。除了突发和陌生的危机以外,任何事物都无法将其召唤回来,而且召唤过程常常会使小组体验终止。

从根本上说,小组中的每个成员都是高度发达的、具有人性的动物。他喜欢吃自己的食物。无论在小组内部或外部,他对性诱惑都有敏锐的观察力。他有个人的气质和弱点,也喜欢嘲笑别人和自己的弱点。他或许与某些人一样厌恶孩子;或许与某些人一样,只要孩子喜欢,便会热情满满地跟他们逗乐。他或许会奋力争取“青年乐园”度假的许可。如果他失败了(成功率是很低的),会与一个朋友去散步、划船、游泳,或进行剧烈运动。他或许在花园里闲逛,探访从前最喜欢的地方,以此振作精神(而非身体),娱乐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生活时间。由于这个原因,在适当的时候,他会非常开心地回去上班,无论其职责是维护世界的某个重要组织,或从事教育工作,或进行科学研究,或与他人共同探索艺术,当然更可能是我此处无法详述其性质的众多事业。

作为人类个体,他或她从某种程度上说与第五代人类属于同一类型:同样体态优美,直觉强大,同样具备强大的感知能力和智力。如同第五代人类一样,第十八代人类是有个体需求的,也会衷心去争取;但也同样会欣然将个体需求绝对地服从于人类整体。个体间只会发生一类冲突,不是因为意志的不可调和,而是出于误解,出于对论题知识的了解不完全;这种冲突总是能够通过耐心的心灵感应来加以阐明解决。

不仅人类个体天性所必需的脑组织得到完善,每个性群体成员自己的大脑里还都有一个特殊的器官,本身并无功用,但可以通过“心灵感应”的方式与小组内其他成员的特殊器官合为一个电磁系统,它是群体心智的基础。在每个性群体里,每个成员的这一器官的形式和功能都不相同,且只有全部九十六个成员同时启动时,该小组才能进入统一的心理联合状态。这些器官不仅能使每个成员分享所有其他成员的经历,因为对辐射的敏感已经使之成为可能,而且还是所有末人脑组织的共同特征。特殊器官协调活动的意义是,它可以产生真正的群体心智,其带来的体验远超个体独自体验的范围。

如果成员的气质和能力间没有适当的区别,那么群体心智就不会发生。我只能通过类比的方式来做一个示意性的描述。在初人中有许多不同的气质类型,当时人类的心理学家还没有对其基本特征进行全面的分析。我在这里只提几个类型:沉思型、活跃型、温和型、敏感型。当然,这个划分不免有些浅薄。现在,性群体成员的气质差别还要更大,类型也更多。这种差别被用来充实小组的整体,这对初人来说是无法做到的,即使他们能够将“心灵感应”交流和用电磁方式联系在一起,他们也没有能进行长距离交流的大脑。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心态不同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一般交流可以通过“心灵感应”的方式进行。但个体常常会发觉他是群体心智的一员。脱离开这种所谓的“个体共同意识”,群体心智将不复存在,因为它的存在是以诸多个体之间的相互理解为基础的。当这种共有意识出现时,每个个体将会感觉到所有成员身体的存在,并将其作为“自己的多元身体”,同时通过所有这些身体去感知世界。这种共同意识会同时出现在所有个体身上。但是除了感觉域的单纯扩大,还有一种全新的体验觉醒了。关于它,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它与层次较低的心理状态有着绝对的差别,其程度远超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差距。另外,我们还确信,通过这种全新的体验会发现司空见惯的人与物具有许多之前不知道、不理解的特征。因此在我们的群体模式下,大多(而非全部)长期困扰人类的哲学难题,特别是与个人天性有关的难题,都得到了全新的、清晰透彻的理解,再也不会让人烦心了。

在这种高级的心态层面上,性群体及其成员都是作为“超个体”在进行交往。这样,他们组成了拥有共同思想的群体。如同人与人之间有差异一样,组与组的个性、经验也都不同。这些小组自身不会被分派不同的工作,比如有的小组全部从事工业活动,另一个全部从事天文活动,等等。工作分派只在个体层面存在。每个小组都有来自不同行业的人。小组自身的职能不过是保持特殊的洞察方式和审美态度。当然,相关的个人工作始终被控制,不管是小组活动,还是有限的个人活动。虽然他们作为个人不能长期保持对高深事物的深刻理解,这是他们最近才获得的能力,但他们确实能够牢记很多不超出其个体心理范畴的事物,特别是集体体验对个体行为的影响。

不久前,我们又获得了一种更加深刻的体验,部分是因为幸运,部分是通过深入的群体心理研究。在此之前,人类的个体心智可以集合在一个组中,在组的范围内发挥特殊的功能;现在则扩展到了整个种族。这种至高的体验很少成功,而且具有危险性。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会超越小组体验,成为整个人类思想意识的代表。当然,他要时刻与星球上任何地方的其他个体做“心灵感应”交流。而且一个人向全世界说话时,往往整个人类都要“收听”。但在真正的人类体验中,情况则不同。通达整个星球、涉及人类万亿人心灵的辐射系统成了人类自我的物质基础。每个人会发现,自己的思想体现在人类所有成员身上。通过直接得到的感受,末人个体就能体验到所有的身体接触,包括所有恋人间的互相拥抱。通过所有男男女女的无数双脚,他就一下子把整个世界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用所有其他人的眼睛观察事物,用一个人的视角去观察所有人视野中的景色。这样他就可以立刻将整个海王星视为一个连续的、多姿多彩的球体,将它表面的事物全部领会。但还不仅如此,与群体心理高于个体思想相反,末人个体现在置自己的思维于群体心智之上。他看待其他人的心灵就如同一个人看待自己重要的器官一样,内心融合着多种心态:蔑视、同情、崇敬和平静。他观察着这些心灵,如同一个人在研究自己大脑里的活细胞;但也或许如一个人在毫无兴趣地观察蚁丘;或许像被同胞们奇异、多样的行为方式迷住;或许如一个人从战场的上方观察自己和战友们绝望地挣扎奋战;但主要怀有一种艺术家的心态,除了眼中所见与所见之物,大脑一片空白。在全人类心智模式下,末人个体会用宏观的态度去理解所有的事物。通过所有人的眼睛和所有的天文台,他注视着在太空中运行的星球,凝视着遥远的太空。可以说通过这种方式,他将水手、船长、司炉和瞭望员的视野融汇在一起。他从海王星的两个边缘同时注视太阳系,就如同用双目视觉立体地观察太阳和各大行星。进一步说,人类个体感知到的“现在”包括了一个久远的时代,而不仅是一个时刻。这样,他沿着海王星宽广的轨道,在每个连续的点去观察银河,观察最近的恒星向不同方向移动,全方位地了解星群。不仅如此,凭借我们强大的最新观测仪器,整个银河将以立体画面呈现在面前。但是,巨大的星云和遥远的宇宙在平展的天空依然仅是一个小小的点。在沉思它的辽远时,即使是站在人类进化顶端的我们也不禁会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无能。

但是,全人类心智主要思考一些超越群体、更超越个体的哲学问题,比如时间与空间、心灵及其对象、宇宙的演化、宇宙的完善,要洞悉它们的真正本质。现在我们有必要做一点说明,思考后的主体内容是无法传递的。的确,这样的洞察力超越了人类个体的能力,甚至超越了群体的心智。当我们从全人类心智中走出时,也并不能清晰地记得之前经历了什么。

关于全人类心智模式中的体验,我们对一件事情的回忆特别不解,这个回忆与看似不可能的事物有关。在全人类心智模式下,我们的体验不仅在空间上,而且在时间上以一种非常奇异的方式被放大。当然,心灵对时间的感知之间存在一个二分:一个是现实中的“现在”;一个是能够在这个“现在”中分辨出的事件序列,事件之间的间隔都非常微小。作为个体,我们可以在一个“现在”之内占有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天,而且在此期间可以随意辨别出剧烈的波动,例如我们通常共同听到的一个高音调的乐音。在全人类心智中,我们将最年长的在世个体从出生至今的整个阶段都视为“现在”,而人类的整个过去则作为个人的记忆出现,一直追溯至人类种族朦胧的幼年。然而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在“现在”之中分辨出两个不同的振动。人类对时间的感知仅仅提高了幅度和精度,而不会产生矛盾。但是现在我们要问自己:全人类心智到底是如何将根本不存在的漫长岁月体验为“现在”的呢?我们首次进行的全人类心智体验仅仅持续了海王星的卫星绕其旋转一周的时间。在此以前,全人类心智根本不存在。然而在它开始存在的第一个月里,它便将人类之前走过的全部历程都视为“现在”了。

实际上作为个体,我们对全人类心智模式下体验的回忆是很难理解的,我们只能说它极其精微美妙。同时,我们对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印象。在我们熟悉的个体生活里,我们能够平静而喜悦地看待一切可能发生的悲剧。而现在也能够模糊地意识到,在全人类心智下,我们正在窥测一个邪恶的深渊。我们现在还不能想象它,甚至无法忍受对它的想象。然而我们也知道并已接受,这个地狱是空旷宇宙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既模糊地记得又奇怪地相信:人类的漫长历程与个人的琐碎愿望一样,从某种远比人类事业更伟大的视角看来,都是一个普通的部分;而且,人类最终的毁灭也是这种至高完美的一部分,正如人类曾经的胜利一样。

这些词语多么苍白!与全人类心智下看到的美相比,这些词语多么不相称。每一个人,无论来自哪一代,都会偶然看到事物的某个部分或方面,而它们其实都是由平常看不到的美转化而成的。即使是初人,也在欣赏悲剧时有过这样的体验。第二代人类,还有第五代人类,也都刻意地寻求这种体验。有翼的第七代人类在天空飞行的时候偶尔会有这种感觉,但他们的思想有局限,所能欣赏的只是自己的微观世界和悲剧历史。我们末人对个人和人类的生活都表现出了热情,无论过得好还是坏。我们始终有这种体验,而且我们也体验对那些弱小心灵来说无法理解的事物。另外,我们还可以用智慧去体验事物。我们深知同时赞美善与恶是多么怪异的行为,于是认清了这种体验的扭曲性。即便是我们,在个人状态下也不能协调对人类奋斗精神的忠诚与自身的冷漠。因此,如果我们真的仅仅代表个体,那么每个人都会保留一颗倾向冲突的心。但在全人类心智中,我们每个人都体验到了充满智慧和感情的伟大诠释。回到个体状态时,我们永远没有机会重新看到那遥远的过去,但是对它模糊的回忆往往征服了我们的内心,支配着我们对未来的规划。在初人之中,艺术家在创造性的洞察力逝去、回到为稻粱谋的生活中之后,或许会在短暂的彻悟时间里将体会到的事情具体地描绘出来。他只记得,但无法再次看到所见到的事物。他会尽力重塑能够折射出逝去壮观景象的事物。作为个人,我们快乐地亲身体验着人际关系和所有人类文化中令人心旷神怡的活动,在无数个人事业中,我们会相互配合或交换意见,在维持社会物质生活的工作中去履行职责,我们看到的事物似乎被来自某个光源的光照亮,但这个光源本身却鲜为人知。

我已经给你们讲述了我们最显著的特征。你或许能想象到,频繁出现的群体心智状态,以及比较少见的全人类心智状态对每个人的心灵和整个社会秩序产生了何等深远的影响。我们的社会是被全人类的统一目标所支配的,可谓前所未有。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种宗教。但这并不是说,个人发展一定会受到人类目标的阻挠。完全不是这样,因为种族目标实现的首要条件就是众多的个人成就,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但在男男女女的心里,种族目标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所以人们对制定所有社会政策的动机是没有任何疑义的。

我不想在这里详细地描述我们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有上万亿名公民,他们分布在一千多个民族中,过着幸福和谐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军队甚至警察。我也不必介绍广受支持的社会组织,它为每个公民分派了独一无二的职能,根据社会需要控制各类新公民的诞生,同时维持源源不断的创造力。我们没有政府,也没有法律,如果这里的法律指的是靠武力支持的陈规旧习,而且必须通过一套笨拙的机制才能实施的话。尽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生活在无政府社会里,但我们的社会却有一套复杂的惯例体系维系,其中有的非常古老,已形成自然的禁忌,而不是刻意养成的习惯。我们中有些人相当于你们的律师和政客,职责是研究这些习俗并提出改进意见。建议不会提交给某个代表机构,而是所有的世界公民通过“心灵感应”进行协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社会是所有社会中最民主的。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它又是极其官僚的,因为距离组织者协会上次提交的建议遭到驳回或严厉批评已经过去了上百万个地球年,这些社会工程师研究起资料真是一丝不苟啊!现在只有一种冲突可能发生,一方是作为个体的全体人类,一方是作为群体心智或全人类心智的全体人类。尽管人类在这些方面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冲突,冲突给体验过群体心智或全人类心智的人带来了极大伤害,但现在这样的冲突非常罕见,因为即使仅仅作为个体,我们也正在学会越来越依赖超个体体验的判断和指引。

现在我要讨论全书最困难的一个部分了。我必须以某种方式非常简洁地向你们介绍那个将决定我们人类目标的生存观。正是因为这种观念,我们的目标才具有了宗教性。这种观念深入我们内心,首先是由于个人在科研和哲学思想中的工作,其次是由于群体和全人类体验的影响。可想而知,对那些没有我们这些优势的人来说,很难用任何他们可以理解的方式去描述这个我们当代的观念。这个观念太丰富,或许会让你想起“神秘主义”。然而不管是内容上还是方式上,两者之间的差别远大于相似。神秘主义者相信宇宙是完满的,而我们只认为宇宙是至美的。他们的结论没有通过思想的考察,而我们前进每一步都在思考。所以,即使赞同神秘主义者的结论,我们在方法上还是比他们更理性,因为理性的人最厌恶用惬意的幻想自欺欺人。

4.宇宙观

我们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无界而又有限、由时空事件组成的秩序中。我们每个人作为全人类心智中的一员,已经知晓还有其他如此的秩序和其他性质不同的事件环境,它们在另一永恒的存在模式与我们相关联,只是并非在时间或空间的意义上。对那些陌生环境中的事物,我们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只知道对我们来说它们是高深莫测的,哪怕在我们的全人类心智状态下。

在我们所在的时空环境中,我们注意到了所谓的“起源”和“末日”。在“起源”阶段,我们不清楚如何出现了到处弥漫的、难以想象的稀薄气体,它们是已知的时间跨度内所有物质和精神事物的起源物质。它朦胧地聚成一团,却又有着精确的数目。从气体中间分出了无数小群体,最终形成星云,每个星云各自又凝结成一个个星系。每个星体都有自己的起点和终点,而且在这两者之间,只有极少数时刻能够支持生命存在。但是,宇宙终会走向共同的“末日”,一切星系的残骸会飘到一起,形成一个荒芜的、看似一成不变的灰烬,周围是混沌的能量。

只是由于对某些事件的无知,所以我们才将“起源”和“末日”视为宇宙的终极。我们知道(而且通过全人类心智,我们已经清楚地懂得):空间和时间都是没有边界的,但又是有限的。在某种意义上,时间是周期轮回的。“末日”之后,在一段比从“起源”到“末日”之间还要长得多的时间里,不可知晓的事件依然会发生,最终宇宙里会再次发生“起源”。

然而,尽管时间有轮回,但不会重复,时间不可能在任何其他时候重复自己。时间只是一个过往事件连续性的抽象特征,而且任何一个连续的周期都是由其中发生的事件总和构成的,所以没有任何重复性的事物是永恒的。同样,事件的连续性也有轮回,但不是重复的。在我们所谓的“起源”中形成的弥漫气体相似于我们之后很久乃至宇宙的“末日”之后很久形成的弥漫气体,过去的“起源”也等同于未来的“起源”。

从“起源”到“末日”,这只是时间巨轮两根相邻辐条之间的跨度。还有一个更大的跨度,它从“末日”开始,然后转回到“起源”。我们不了解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必定有事件发生。

在时间这个循环中,到处都有无数事件发生。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运动中,事件出现,然后消失,由后续的事件接替。然而,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永恒的。尽管消逝是事件的重要特征,而且没有消逝,它们就不会存在,但它们都是永恒的。当然它们的消逝并非错觉,它们是永恒的,却建立在“消逝”的基础之上。在全人类的心智模式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事物就是如此,但在个人心智中这总是难解之谜。然而即使在个体心智中,我们也必须接受这个晦涩辩证法的两面,就如同虚构的故事需要我们用亲身的体验加以验证一样。

“起源”大约发生在“末日”的一百万亿地球年之前,在“末日”后还要延续至少九倍长的时间。在这短短一百万亿年里,能够出现生命的时间更是短暂,而且能够出现生命的世界也很少。生命相继出现、成长并死亡,在生命的短暂夏季里接连开花,在这个季节之前和之后,甚至到起源和末日,甚至到起源之前和末日之后,沉睡,完全的寂灭。在恒星出现以前,在恒星沉寂以后,生命都不存在;即使在生命能够存在的时候,它也是极其稀少的。

迄今为止,银河系里有大约两万个存在生命的星系。这些生命中,有几十个曾经达到或超过了初人的水平;但人类已经远远把其他生命甩在后面。今天,只有人类幸存。

与银河系同等级的星系数以百万计,例如仙女星系。我们有理由推测,在某个环境适宜的星系中,有的生命可能已经获得了远超过我们的洞察力和其他能力。我们所能确知的是,有四个星系有高级文明。

在我们的智能生命探测仪范围内,没有发现其他星系中产生过超越人类的生命。但有的星系距离我们太遥远了,所以无法判断。

你或许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开始探测这些遥远的生命和智慧的。我只能说,智能的存在会微弱地影响天文现象,我们的仪器即使在遥远的距离以外也对这些效应很敏感。如果只是纯粹的生物,产生的天文效应就很微弱;而心智发育带来的效应就大得多了。很久以前,月球之所以脱离原有轨道,正是由于第五代人类的社会心理进化。在我们的情形中,人口如此众多,心智活动如此发达,只有不断消耗物理能量才能让太阳系免于紊乱。

我们还有其他方法探测太空中远方的智能。当然,我们可以进入任何时段的人的思维中,只要我们能够用自己的心智去了解他们,我们也尝试过使用这种能力去发现遥远的智能星球。但通常来说,他们与我们的心智存在质的差别,以至我们甚至无法探测到他们的存在。同样,我们对其他星系智能生物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他们身体的效应。

我们不能说,除了少数被称为行星的天体以外,其他地方不会有生命的存在。因为我们有证据证明一些较年轻的恒星上有生命,甚至有智慧。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如此炽热的环境中生存的,也不知道是恒星本身就是一个生物,还是恒星由众多火焰一般的人或动物组成。据我们所知,壮年期的恒星上都没有生命,因此这些年轻恒星上的生命很可能迟早要毁灭。

此外,我们还知道一些古老的、冷却的恒星上存在智能生物,但这种情况很少。我们不清楚他们将来会怎样。或许宇宙的希望就取决于这些智能生物而不是人类。但是,现在他们还仍都处于原始状态。

在当今的银河系里,论及视野宽广与思维创造,人类可谓一骑绝尘。

因此,我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形而上学领域。但是,我在这里只能用隐喻的手法,为我们的形而上学勾勒出一幅漫画。

在“起源”阶段,物质力量很强大,但没有具体的形态。心灵作为众多独立、原始的存在处于沉睡状态。之后生物经历了漫长的、不断变化的、向复杂与协调进化的过程,心智也是如此,它被唤醒,形成了统一体,并具有了知识,感受到了快乐,有了自我表达的能力。所有生命的目标就是领悟并赞美宇宙,巅峰就是发现深刻的美。据我们了解,至少在银河系的任何地方和时刻,我们都走在进化的最前面。而对我们来说,已经取得的进展虽然微不足道,却是一个好的开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获得了深刻的洞察力、广博的知识、强大的创造力和真诚的敬畏心。我们已经开始了更深奥的研究,对生物本性的研究已经脱离了表面,发现了美妙而又恐怖的一面。我们已经创建了一个庞大的社会,而且已经觉醒形成了全社会的统摄心智。我们已经规划了一个长远、艰巨的未来,在“末日”前的某个时刻要完全实现精神理想的追求,这便是我们的巅峰,哪怕此时劫难已经近在咫尺。

当我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官能,毁灭的命运便不会让我们忧心。我们知道,尽管美丽的社会必定要消亡,但它的存在不会被摧毁。我们至少已经在这个永恒世界的一个区域雕刻了高贵美丽的图案。保持着微妙关系的形形色色最可爱的男女们组成了庞大的群体,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目的在奋斗着,那便是人类终极的目标。这些男女组成了伟大星球上的社会与超个人的群体,他们身上已经出现了更深刻的洞察力和更强大的创造精神。这些是攀登更高目标所需要的,而且都是真正的成就。但即使如此,从更加宏观的视角看,它们也都是微不足道的。

然而,尽管我们根本不会为自己的最终灭亡而感到沮丧,却也不得不思考在遥远的未来是否会有其他的心灵去实现宇宙的理想,或者我们自己便是生命发展的顶峰。不幸的是,尽管我们能探索过去的智能心灵,但是我们无法进入未来。即便徒然,我们还是会问:是否会有心灵将其他所有心灵汇聚一身,从星辰中汲取美的精华,理解一切,去公正地赞美一切?

如果在遥远的未来,这一目标得以实现,它便已经在当下实现了,因为无论何时被实现,它的存在都是永恒的。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它真的在永恒中实现了,那也必定是与现有成就截然不同、又无限超越了我们的心智的成就。在自然宇宙中,它必定属于遥远的未来。

但是如果没有任何未来的心灵在人类毁灭前实现这个目标,那么宇宙依然是美的,但它并不完满。

我说过我们认为宇宙是美的,但它同样令人生畏。我们可以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我们个人的终结,甚至是我们所赞美的人类社会的终结,因为我们最欣赏的事物是宇宙的完美。但是,有无数的心灵永远不能欣赏那美景。他们已经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最终却无法得到安慰。首先,各个时期都有无数的低等生物分布在各个有生命的天体上。他们只是生活在梦里,而痛苦又不是那样尖锐。但无论如何,我们要同情他们,因为他们失去了更锥心的体验,而心灵只有在这种体验中才能找到归宿。此外,无数星系中,无数天体上都存在智能生物,不管是不是人形生物。他们艰难地认识着世界,拼命地探索着未知世界,品味着短暂的甘甜,并在痛苦与死亡的阴影下生活,直到最后不幸的命运使生命之光熄灭。太阳系里有火星人,他们疯狂、悲哀、执迷;金星人被困在海洋里,遭到人类屠杀;末人之前的人类同样痛苦。无疑,每个时期都有部分个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某些受眷顾的物种中甚至大部分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还有一些人甚至对至高无上的美都略知一二,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直到我们的时代,人类才摆脱失败并取得成功。如果这些智能生物真实的悲伤没有超越快乐,那真是不幸中之万幸,因为他们对人类的终极目标完全不了解,自然也不会像人类一样为这一目标所困。

在我们之前,第十六代人类被这巨大的恐慌所困扰,发起了一个旨在拯救不幸的过去,看上去颇为荒谬的改革运动。现在我们清晰地了解到,他们雄心勃勃的计划尽管希望渺茫,但并非异想天开。因为如果这个伟大理想得以实现,哪怕持续时间很短,觉醒的“万有之灵”也会将宽广时域内的全部心灵容纳其中。于是他们中的每个人,包括最无足轻重的人,都会唤醒“万有之灵”,发现自己成了它的一分子,理解了一切,欣悦于一切。尽管过后由于不可避免的恒星衰变,荣耀的美景终将消逝,或突然毁灭,或慢慢消散,然而被唤醒的“万有之灵”会有永恒的生命,而且每个逝去的灵魂中都会蕴含着至高无上的美,尽管他在生前并不知晓。

结果或许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永远逝去的心灵仅仅是失去了生命,却没有美。

我们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最终会成为现实。作为个体,我们真诚地希望万事万物的永存会包括这终极的觉醒。我们的宗教生活,我们的社会政策正是以此为目标,这个目标遥远但始终存在。

在全人类心智模式中,我们也曾渴望着实现这一目标,但有一定的差异。

即使作为个体,由于对命运的敬畏已被我们视为心灵的最高成就,我们的欲望也变得不那么强烈。即使作为个体,无论我们的计划最终成功还是失败,面对身边的事物我们仍然总是感到欢欣鼓舞。失败的先驱、被抛弃打击的恋人能够在不幸中获得至高无上的体验,即平心静气的喜悦,这实际上是对“现实”的尊重,又根本不会改变“现实”。即使作为个体,我们也能视人类即将发生的灭亡为高贵而悲惨的事物。我们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精神已经将坚不可摧的美深深刻在宇宙之中,而且人类的事业必然要走到终点,我们将用发自内心的欢笑和平静去迎接这突如其来的终结。

但是还有一种思想认为:在我们的个体状态下,我们仍然是沮丧的,因为宇宙计划本身会失败;“现实”可能永远发挥不出全部的潜力;在任何一个时刻,众多相互冲突的事物都不能构成统一和谐的有机体;心灵永恒的本质与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处于悲哀的昏睡状态;我们所在的时空界中不可摧毁的美注定是不完满的,因此也不值得过分崇拜。

但是在全人类心智状态中,这一根本的恐惧是不存在的。在那些很少的情况下,当整个人类都处于觉醒状态时,我们甚至开始怀着恭敬的态度去看待宇宙可能遭遇的毁灭。因为在这种心态下,我们用某种方式真诚地希望宇宙理想得到实现,然而作为个体,理想对我们的支配力并没有超过私欲。尽管全人类的统一心智期待着这至高无上的成就,然而就在同时,它又超然于这个成就,超然于一切欲望和情感。在全人类的统一心智下,我们只能赞美现实、喜悦地接受其从黑夜到光明的转化所带来的狂喜。

所以作为个体,我们试图将所有的宇宙探险视为一首正在演奏的交响乐,它未来或许会或许不会自然地奏毕。然而像音乐一样,恒星的兴衰不能仅从它最后的表现来评判,而要看它在整个过程中的完满程度,而这是我们不得而知的。真正的音乐是主旋律交织在一起的表现模式,它会渐进,然后结束。另外,这些主旋律由许多更简单的部分编织而成,后者又是由和弦与音调构成。但是,天体音乐具有几乎无限精巧的复杂结构,主旋律在一个繁复的层级体系里相互交错。只有神,只有与这音乐本身一样敏锐的头脑才能充分聆听它,欣赏它,一下子领会到它环环相扣的独特性。任何人类心灵都不能武断地说,“这就是音乐的全部”,或者“这只是噪声,偶尔出现有意义的音符罢了”。

这些天体音乐不仅在丰富程度上与其他音乐有异,媒介的性质也全然不同。它不仅仅是由声音,更是由灵魂组成的音乐。每个旋律、每个和弦、每个音调、每个颤音,不仅是音乐中的一个被动要素。它们既是聆听者,也是创作者。每当音乐形式表现出个性时,肯定会出现有个性的创造者和欣赏者。音乐形式越复杂,他们的心灵就越敏锐和主动。在音乐内部的每一个要素中,我们体验到的都是它所包含的氛围,可能模糊,也可能清晰,可能大谬不然,也可能接近事实。我们可能喜好,也可能厌恶;而这好恶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另外,体验的过程中,各个要素也会受到影响。就如同在真正的乐曲中,每个旋律都可以说决定着它之前的旋律、之后的旋律和当下的伴奏。在这首更加宏大的乐曲中,每个个体因素自身都决定着它的环境,也决定着前后发生的事件。

但这些互相交错、互为因果的事物究竟是偶然的,还是如乐曲中受到整体美感的支配,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偶然的,那么所有美的事物是否是某个心灵的杰作;更不知道某个心灵能否真正去欣赏整体的美。

但是我们知道:当我们的精神处于最清醒状态时,我们便会赞美“现实”揭示给我们的一切,并用喜悦的心态去迎接它的明暗兼具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