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陷入困境的第二代人类

正当第二代人类积蓄力量,进行人工进化这一巨大冒险行动时,火星人入侵了。他们入侵的动机来自经济和宗教:火星人要寻找水源和植物,同时怀着一种十字军式的精神,要“解放”地球上的钻石。

地球上的生存条件非常不适合这些入侵者。过大的引力使他们很苦恼,但尚未达到他们预计的程度。他们只有处于最聚集状态时才会感觉到压抑。地球上空气的密度对他们是有害的,因为会压迫他们活跃、稀薄的云朵状身体,使他们很痛苦,妨碍了他们的生命活动,也降低了他们的前进速度。在火星人的星球上,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高速汇集,但密度相对较大的地球空气束缚了他们的运动,就如同鸟儿的翅膀被束缚在水里。另外,由于单个云朵身体极其轻盈,他们无法从山顶跳下。过多的氧气也是痛苦的来源,氧气常常使他们处于灼热状态,而他们只能尽力地保护身体不受伤害。大气中过多的水分更具破坏性,因为氧气和水会让准生命单元中的某些因子溶化。另外,大雨也阻碍了云朵进行常规的生理活动,并将他们所需的许多物质冲刷到地表。

入侵者还必须应付时常覆盖在地球表面的“无线电”信号网络,因为它会干扰自己体内的辐射器官。他们为此做好了一些准备,但近距离的定向无线电信号使他们陷入惊奇、迷惑、痛苦的困境,最终溃不成军,逃回火星,在地球大气中留下了许多破裂的尸体。

但入侵的先锋军(或者说是单个的“先锋”,毕竟在整个行动中,他们都保持着意识统一)回到火星后进行了大量汇报。就如他们预期的那样,地球上有丰富的植被和充足的水。还有和史前火星动物一样结实的动物,但大多都是两腿直立行走。实验证明,这些生物被撕碎时就会死亡。另外,尽管太阳光通过在其视觉器官上产生化学反应而对地球生物产生影响,但他们对辐射没有直接的敏感性。所以,地球生物肯定是没有意识的。另外,地球大气层中始终充满着强烈但不连续的辐射,尚不清楚这些嘈杂的空中干扰是自然现象——宇宙之灵的自然衍生物,还是地球生物发出的。有理由认为真实情况是后者。而且地球上可能还有一些隐藏的智能生物,上述的固态生物受其役使,因为地球上建筑物很多,而且里面有许多两足动物。另外,突发的强烈集中辐射光束射向火星人,说明这是有预谋的敌对行为。于是火星人采取了报复行动,将许多建筑摧毁,许多两足动物被消灭。需要进一步对地球智慧的物质基础进行探索和研究;当然,地球智慧肯定不会存在于地球的云团中,因为它们对辐射根本不敏感。无论如何,地球生物的智能必定是非常低等的,因为他们的辐射系统零散而原始。火星人在一栋建筑物里发现了一两颗不幸的钻石,种种迹象表明它们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再看看地球人,那天的离奇事件让他们困惑不已。有些人半开玩笑地提出,由于怪异物质的行为显然是恶意的,因此一定是有生命、有意识的。但无人把这说法当回事。很明显,这种物质是被放射光束驱散的,这至少是一条重要的实用知识。但有关其性质的理论和它们在宇宙中的地位,地球人还完全没有头绪。对一个有强大认知热情和辉煌科学成就的物种来说,这种无知状态使他们感到非常不安,好像动摇了他们卓越知识的基础。尽管在首次遭到入侵时有人丧生,许多人还是真诚地希望不久后还有机会去研究这些令人吃惊的物质。它们既不像气体,也不像固体,(表面上)也不是生物,但行为方式却与生命有关。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一次入侵过了几年后,火星人再次出现在地球上,比上次来势更凶猛。而且,这次人类的攻击光束对他们几乎没有造成伤害。他们同时攻入地球的各处山地,从源头开始把河水吸干。在对田野的进一步进攻中,他们席卷森林和农田,掠去了每一片叶子。所有峡谷好像被无数蝗虫彻底毁掉,没有留下一片绿叶。所有战利品都被运往火星。无数准生命单元专门负责运输水和食物,每个都装载着几个分子匆匆离开地球,返回母星,运输过程持续不断。同时,火星人的主力大军势不可当,继续搜索掠夺。为了吸水吞叶,他们就像人类无法驱散的无形雾霭一样渗透到了所有的田园。为了毁灭文明,他们变成由巨大云胶体组成的庞大物体,比上一次入侵更加残忍。城市被夷为平地,人类被咀嚼成了浆水。人类一次次试图反抗,但均告失败。

此刻,火星人发现地球上的辐射来自无数的无线电发射台。这才是人类智慧的物质基础所在。多么低级啊!这就是人类原始生活的真实写照!很明显,在事物的复杂性和精巧性方面,这些由玻璃、金属和植物性材料构成的拙劣固定设备无法与火星云团相比。它们只有一个地方值得称赞,那就是似乎控制了操纵着它们的、无意识的两足动物。

火星人在探险的过程中还发现了更多的钻石。第二代人类早已没有对珠宝的原始欲望,但他们能欣赏宝石和其他贵金属的美,并将它们作为公务员的徽章。不幸的是,火星人在洗劫一个城市过程中,遇到了一名胸戴大钻石的妇女,因为她是该市市长,负责疏散工作。神圣的钻石竟然被如此使用——似乎是为了标记牲口——这让入侵者震惊不已,比他们看到钻石被机器切割时还要惊诧。此时,战争正式开始了,而且充满圣战式的勇猛与无情。在火星人得到大批的水和植物战利品很久以后,在地球人成功研制出高效的进攻武器,用高压人造闪电屠杀火星人很久以后,这些误入歧途的狂热者继续停留在原地拯救钻石,并将它们运到山顶。多年之后,登山者发现了这些钻石,它们像海鸟蛋一样沿着岩石摆放,闪闪发光。这些钻石是奄奄一息的残存火星人用尽最后的气力运过去的,要赶在自己灭亡之前把钻石放到高山中纯净的空气中,赋予它应有的尊严。当第二代人类获悉大批隐藏钻石的消息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并非在与具有怪异物理特性的物质打交道,也并非(如某些人说的那样)与大群细菌打交道,而是在与一种更高级的生物周旋。那么这些珠宝是如何被挑选出来,从金属饰物中被取下,并被细心地摆放在岩石上的呢?显然是出于有意识的目的。杀人云团最起码如寒鸦那般喜好偷窃,因为他们明显对珠宝情有独钟。这项活动固然表明他们是有意识的,但同样表明他们的智能与只有本能的动物别无二致。纠正他们错误的机会已经失去,因为所有的云团都被击毁了。

战争只持续了几个月,它在物质上造成的毁坏虽然严重,但并非不能恢复。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直接心理影响是激发人类的奋进。第二代人类一直以来习惯了乌托邦式的安逸和繁荣,这次他们被一场突发灾难击溃,而且这场灾难无法用人类的知识来解释。如果是初人处于这种情况的话,他们的行为会表明:初人其实还在人类与类人猿之间摇摆。初人会狂热地表现出浪漫的忠诚心,并采取许多不可捉摸的行动,表面上看是自我牺牲,其实藏着自私自利。他们会从公众的灾难中牟利,并向那些比自己幸运的人哀号。他们会咒骂自己的神灵,并寻求对他们更有用处的神灵庇佑。但是,初人有时也会以不合逻辑的方式做出一些合理的举动,并不时地对第二代人类的规范热烈欢呼。进化程度更高的第二代人类对大规模流血事件难以理解,对惨遭杀害的同胞表现出了极大的痛苦,并深表同情。但第二代人类从不流露自己的同情心,而且忙于救助工作,极少注意到自己高贵的悲痛之情。突然间,他们开始需要强大的忠心和信心,欣然地接受现实,并努力地去体验面对困难时倍增的精神力量。但是第二代人类没有过多地表现出英雄精神,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行动是合理的,是人之常情。任何人如果在险境中失败,其他人都不会称之为懦夫,而是为他出谋划策,帮他渡过险境。如果没有成功,人们会带他去见更智慧的人。毫无疑问,在初人中间,这种明智的行为不会被接受,因为陷于困惑的人们没有统揽全局的清醒洞察力;而正是这种能力才让所有心智健全的第二代人类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灾难造成的直接心理影响是,它为这个非常高尚的人种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之可以发挥出忠诚英勇气概所凝聚的巨大力量。然而除了这种直接的激励外,这次创痛以及那些后来许多其他的灾祸,都给第二代人类造成了一系列精神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第二代人类很久以来就明白,宇宙中不光有个人的苦楚,更有群体灾祸,而且他们的哲学思想并没有力图去掩盖这一事实。他们能够用泰然自若的毅力去面对个人苦楚,甚至愉快地接受,这种心态是前辈们很难持有的。他们强调说,群体乃至世界的灾祸也要用同样的精神去面对。但是,抽象地去理解世界灾难与直接体验是截然不同的。固然,第二代人类把注意力热切地集中到了实际的防御工作上,但此刻他们决心从内心深刻地理解这次悲剧,勇敢地检讨,全面分析,吸取教训,让强大的超自然力量为自己所用。所以他们没有咒骂神灵,也没有向神灵祈祷。他们对自己说:“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我们不仅要眺望远方,更要探索深处。”

但是,第二代人类的磨难才刚刚开始。来自火星的入侵者被全部歼灭,但他们的准生命单元却形成了剧毒的微小尘埃,散布在整个地球。作为云状火星人的组成部分进入人体时,它们不会造成永久伤害;然而,它们现在已经从高级机体中脱离出去,转化为肉食性的病毒。它们被吸入人体肺部后,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大闹人体。它们进入人体细胞后便能使整个人体系统崩溃,如同敌人仅派一小队特工就成功地用致命的宣传手段瓦解对方。就这样,尽管人类暂时战胜了火星人的超级个体,但自身却被遗留的致命准生命单元摧毁。第二代人类的体质曾与他们的政体一样尽善尽美,如今却退化为胆怯病弱。灾难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星球。失去水资源无足轻重,但所有战区内植被的破坏一时间给第二代人类造成了从未有过的全球性饥荒。文明的物质基础被瓦解,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才能重建。

但是,物质资料的损失远不如身体受到的戕害严重。通过认真研究,人类确实找到了一种阻止感染的方法,而且经过了几年的严格消毒,大气和人体内部都清除了这些病毒。但是几代人的健康就这样毁了,因为他们的身体组织已经受到了严重损害。当然,新生的健康男女逐渐出现,但数量较小,因为受损伤人口的生育能力大大减弱了。于是,此时地球人口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中年以下的健康人,而很大一部分人是衰老的残疾人。许多年来,这些残疾人尽管身体虚弱,但还是试图为世界发展做点贡献,然而他们也逐渐开始感觉耐力和体力每况愈下。他们很快失去了对生活的支配能力,陷入漫长的老年期,这是第二代人类从未遭遇过的不幸。同时,年轻一代被迫开始承担尚不能胜任的工作,结果犯了各种前辈们未曾犯的错误,表现出了前辈们未曾表现过的粗鲁。但是这就是第二代人类当时的普遍心态,这个种族原本有希望成为全人类和谐意识的载体。受伤害的几代人几乎一致决定,只要一个人被同辈人认定为年老体衰,他就应当自杀。而年轻一代出于对长者的友爱,也担心自己的能力有限,反对长辈的决定。一名年轻男子说道:“我们的长辈们可能已经失去了活力,但他们仍然受到爱戴,仍然充满智慧。没有他们,我们将寸步难行。”但长者依然固执己见。年轻一代中的许多人已经长大。如果要使整个社会度过经济危机,第二代人类必须马上无情地铲除“损伤的组织”。于是,这个决定最终得以贯彻。由于局势的需要,遭遇不幸的人们相继“选择平和地死去”,留下了缺少经验但充满活力的少数人去重建家园。

四个世纪过去了,火星云团再次出现在地球的上空。与上次相同,地球再次遭到毁坏与屠杀。两个怀有不同心态的物种试图了解对方的尝试却再次彻底遭遇失败。火星人再次被消灭。肺部瘟疫再次席卷地球后,人类再次慢慢地消除病毒,最终又导致大量的患病人口出现,于是再次大义凛然地实施自杀行动。

在五万年的时间里,火星人不时就会降临地球,每次入侵都势如破竹,顽强地抵御人类的新式武器。同时,人类也渐渐意识到敌人不仅生来残忍,而且拥有智慧。所以他们尝试与这些外星人接触,想要和平地解决争端。但是由于每次谈判都是人类先发起,而且火星人一直认为人类只不过是某个智能主人的牲畜,所以信使不是被忽略,便是被杀害。

火星人每次入侵都试图将大量的水带回火星。但每次他们都贪得无厌,所以会长期在地球停留,掠夺资源。而人们最终都会制造新武器巧妙地突破他们的防御,将他们击溃。每次入侵后,人类的恢复期就越来越长,恢复越来越不完全。火星人尽管人口损失严重,但从长远来看,他们在水源充足的环境中还是更加活跃了。

2.两个世界的毁灭

在火星人首次来到地球后五万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在南极洲高原建立了永久立足点,并侵占了澳大拉西亚和南非。他们占据大片地球上的土地长达几个世纪,从事农业生产,研究地球环境,并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解放”钻石。

在他们安顿下来前的很长时间里,他们的心态没有发生变化,但此刻在地球上真正开始生活后,自满和团结却减弱了。一些火星研究者意识到,地球上的双足动物才是这个星球的智慧主宰,尽管他们对辐射并不敏感。最初火星人故意回避这个事实,但它还是逐渐引起了所有火星人的注意。同时,他们开始意识到,研究地球环境的工作,乃至殖民地的社会构建都并非依靠群体意识,而是依靠个人才能。之前,殖民的超级个体只知道鼓励火星人去寻找钻石,根除地球上的文明和辐射。而出于了解新环境进行的新活动让火星的殖民者如梦方醒。他们发现,自己尊崇的超级个体采取的行动与他们自己平常的处世之道毫无两样,他只不过是把过时的幻想和渴望编在一起,而且天生就怀有只讲实用的狡猾心理。一场眼花缭乱的精神复兴运动此刻席卷了火星人居住区。这次运动的主旨是:火星人物种中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辐射,而是心智。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事物自火星文明开始以来就被混淆乃至等同。最终,两者被清晰地区别开来。火星人展开了初步但严谨的心理学研究,他们开始理解粗俗与崇高的心理活动之间的差异。

如果这场复兴运动能顺利进行,很难预料会何去何从。火星人可能迟早会从心底赏识火星人以外的思想。不过,这种思想转变首先要求火星人超越自己的意识。尽管他们此刻明白人类是有意识、有智慧的,但对人类并没有同情心,相反敌对思想还在加深。他们仍然忠诚于火星种族,仅仅因为他们有一种心体交融的共同意识。火星人的目标不是打破火星殖民地的群体意识,而是重塑它,甚至也要在母星进行变革。

但是在更加缺乏活力的时期,殖民地的群体意识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火星人的思维,他还把一些在个体形态下有革命思想的火星人送回母星,希望借此阻挠变革。火星并未受到新思想的影响,本土的火星人真诚地想要扭转从地球归来的火星人的思想意识,但没有成功。过了几个世纪后,地球上火星殖民地的群体意识发生了质变,严重背离了火星上的正统观念。此刻,地球上的火星人开始经受一场非常怪异的彻底转型。可想而知,由此他们会作为太阳系中最高尚的居民脱颖而出。他们逐渐地陷入催眠般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们不再关注成员个体,而是强调潜意识的,或者说隐秘的心灵统一。在殖民地内部,通过辐射保持联合的传统被保留下来,但只是在潜意识层面。在新思潮的催化作用下,这场伟大的转型正在火星人内心深处展开。我们可以说,这场思想革命的参与者是有意识地在行动,而且这场思想革命还在进一步向广阔无垠的潜意识深处延伸。或迟或早,这样的环境很有可能会造就崭新的、卓越的心理意识,而且火星人很有可能会最终进化出超越其成员个体的、具有完全意识的超级个体。但是,对群体意识的执念使火星殖民地的火星人不能完全发挥潜力,对新事物采取迅速协调的行动。在母星上,群体意识轻易地消灭了处于无秩序状态的后代,并着手再次入侵殖民地球。

在这以后的三十万年间,这一过程重现了多次。稳定高效的火星超级个体在地球上的后代尚未发育成熟前便将他们消灭了。倘若没有人类的某些变革,这样的悲剧会重复无数次。

火星人建立殖民地后的前几个世纪里,地球上战火连绵。但最终由于资源的大量减少,第二代人类只好接受与神秘敌人共存的事实。另外,通过对火星人长期不断的观察,人类破碎的自信心有些恢复;在火星人建立殖民地前的五万年间,人类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们从前一直习惯将自己视为太阳“最有禀赋的孩子”;突然间,一个强大的新物种用聪明才智击败了他们。慢慢地,他们意识到自己在与一个意志坚定、足智多谋的对手搏斗,而且这个对手来自之前自己不屑一顾的星球。于是人类不得不怀疑,自己被一个对自己来说具有不可思议形体的物种超越了。但是在火星人建立永久殖民地后,人类科学家开始了解火星生物的真正生理特征,并欣慰地发现,人类所积累的科学知识并非一文不值。人类还发现,火星人尽管在某些方面能力很强,但并没有真正的高级心理活动。这些发现都帮助人类恢复了自信心。人类开始安下心来,充分利用时下的有利局势,建起高压防护墙来阻止火星人进入人类的领地,并开始耐心地重建被毁掉的家园。起初,火星人的圣战热情依然炽烈。但在第二个千年,情况有所好转,两个种群互不干涉,火星人的狂热病只是偶尔复发一下。人类文明最终得以重建和巩固,当然规模要小了一些。尽管人类偶尔会遭遇几十年的痛苦期,但他们还是再次生活在相对繁荣的和平环境里。生活比当年艰难了些,体格也不如前辈,但男男女女仍然对形势表示乐观。说实话,这种局势已经足以让大多数初代人类羡慕不已了。为了残破社会而牺牲自我的时代终于结束了。人性中美妙的千差万别再次出现。男女同胞们再次将智慧自由奉献给自己喜爱的本职工作和快乐的人际交往。很长时间以来,对同胞的关注曾被群体的苦难所冲淡,现在它得以复苏,拓展了人们的思维。人们重新欣赏音乐,对美好的过去产生了甘美的怀旧情结。大量文学和视觉艺术作品再次涌现。对物质世界的性质和思维潜力的研究探索再次得到了快速发展。长期以来,战争的严重干扰和苦难必然导致的自欺心态,使人类对宗教的体验变得粗俗模糊,而现在对宗教思想的理解似乎再次在重新觉醒的文化影响下得以净化。

如果是第二代人类以前敏感性较低的人类处于这种情况,他们可能会继续顺利地发展下去。可是,第二代人类却没能做到。他们太敏感了,不能摆脱萦绕在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虽然取得了种种成功,但仍然不如当年。从表面上看,他们好像正在经历缓慢而坚实的复苏,但与此同时,他们的内心却遭受着更加漫长、更加深重的衰退。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种环境和心态中度过自己的岁月。在他们有限的土地和物质财富基础上,社会已经臻于完善。个人能力在精巧性和丰富性方面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最终,人类再次为自己制定了提升人性的古老目标。但是他们对这项使命的勇气和自尊都减弱了,因此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几个时代过去了,人类仍在原地踏步。人类像一根弯折但尚未断裂的枝条,继续安心生活,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但没有任何进步。

要用几个词语描述危害第二代人类精神的微妙弊病是几乎不可能的。说他们受自卑情结之苦,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但不免庸俗,是对事实的误导性概括。说他们对自己和世界都已经失去信念,同样也不恰当。大略来说,他们的不幸是试图在精神上超越自己原始的本性。在精神上,他们因急于求成而失败,(不妨说)损伤了每一块肌肉,以至再也无法继续尝试。他们已经决定将自己的种族悲剧视为一种美,但他们没有做到。这种模糊的失败主义毒害了他们。作为在众多方面取得卓越成就的种族,他们不能不负责任地对失败置之不理,而用习以为常的热情和决心去追求古老的生活方式。

在火星人早期的袭击中,人类的精神领袖们曾鼓吹灾难是至高无上的宗教体验契机。在努力挽救文明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类还必须学会一方面忍受困难,另一方面欣赏挑战,哪怕是最严峻的挑战。“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我们不仅要眺望远方,更要探索深处。”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一劝告,而且起初似乎取得了成功。许多崇高的文学作品脱颖而出,它们似乎是在定义、阐述,甚至在人们内心去真正地创造出这一至高无上的体验。但经过几个世纪的灾难,人类开始担忧自己的先人是在自欺欺人。那些遥远的先辈们曾真诚地将种族灾难视为宇宙之美的一个要素,渴望去体验它。最终他们也使自己相信,这种体验确实降临在自己身上。但是,他们的后代慢慢开始怀疑这种体验其实从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所谓的“宇宙之美”只是子虚乌有。在这种情况下,初人有可能会深深地陷入虚无主义或勉强宽慰的宗教神话。无论如何,他们的天性太过粗糙,所以不会被无形的烦恼所毁灭。第二代人类就不会如此,因为他们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最重要的生存困境;所以过去了一代又一代,人们不顾一切地坚持自己的梦想:只要坚持久一点,希望总会出现。即使火星殖民地建立起来三次,又被火星正统派摧毁了三次,人类的当务之急还是坚定宗教信仰。从那以后,他们逐渐丧失掉信心,因为他们意识到,要么是自己太过愚钝,无法体悟万物的终极完美状态(理论上,他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这种状态是存在的,虽然他们无法真正体验到),要么人类是在完全地欺骗自己,而且万物的进程终究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混沌。

这种窘境折磨着第二代人类。如果他们的身体仍处于最佳状态,还有充分的创造力,那么他们会不屈不挠地接受这一挑战,勇往直前,直到尽善尽美。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活力,足以让他们从精神上就放弃追求。丰富的个性、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伟大种族汇成的进取心、艺术和学术研究,人类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值得注意的是,一场纯粹的宗教灾难竟然让恋人失去肉体的欢愉,食物也索然无味,甚至让做日光浴的人们与太阳之间出现了阻隔。但是此时的人类与初人不同,他们紧密地连为一体,以至人体最高级的功能失调的情况下,一切身体机能也都不能幸免。另外,长期战争导致人类普遍体质衰退,于是曾困扰初人的脑病再次出现。他们开始害怕会爆发精神错乱,于是原本健康的心智里也掺杂了些许的失常。渐渐地,扭曲的欲望使他们感到恐怖,放纵的性虐与可怕的狂欢交织在一起。此刻,有悖群体利益的叛逆行为尽管还鲜为人知,但最终迫使人类建立起一支严厉的警察部队。各地人群间还会互相发动掠夺性袭击。不同的民族形成了,民族间的恐惧更滋生了民族主义。

火星殖民者注意到人类的混乱状况时,便在母星成员的煽动下准备发起大规模进攻。恰好殖民地当时的思想还比较开明,放到以前的话,早已经遭到来自火星的惩戒,无暇顾及地球人的情况了。此刻许多火星人异想天开地想与人类和谐共处,而不是兵戎相见。但是火星的群体意识被这一叛逆行为激怒,于是策划一次新的侵略战争,粉碎火星殖民者们的梦想。人类此时人心涣散,为火星人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首次进攻使人类改变了。愚蠢行为似乎突然离他们而去。几个星期内,各民族政府就将权力交给了全球国家。混乱、放荡、堕落完全消失。盛行几个世纪的背叛行为、追逐私利、腐化堕落,突然间被彻底、普遍的奉献精神所取代。人类似乎再次恢复了正常。尽管到处都是战争遗留的创伤,但博爱与英雄主义同样无处不在,尽管不同寻常地掩盖在一种幽默话语之下。

但是,战争还是朝着不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大众满心沮丧。胜利依然属于火星人。殖民者之前流露出了并不坚定的和平主义倾向,但在母星的狂热大军影响下,现在他们力图通过残忍无情的表现来证明自己的忠心。人类的反应则是抛弃了明智豁达,沉迷于消灭敌人的欲望。正在这时,一名人类细菌学家宣布培育出了杀伤力大、传染性强的细菌,可以向敌人散播,但代价是人类也会被消灭。当这个事实被公布并传播开来后,人们丝毫没有讨论这样做有益与否,从中足以看出人类当时的疯狂。消灭入侵者的行动立即被实施,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火星殖民地就被消灭了,本土也被感染,火星人意识到大势已去。人类体质比火星人强壮些,所以他们在覆灭前挣扎的时间要长一些。他们对自身传播的疾病和火星人尸体分解后导致的肺部瘟疫没有采取任何防护。公共的文明行为分崩离析,因为人们已经幻灭,而且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如同没有蜂王的蜂巢,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陷入冷漠之中。无论男女都待在家里虚度光阴,吃他们能找到的一切事物。早上睡到很晚才起,起床后也无精打采,不愿见面。只有孩子们仍快乐地生活,但有时也受到年长者的忧愁折磨。疾病仍在扩散,许多家庭都遭受不幸,邻里之间也不再伸出援手。在整个人类心灵瓦解造成的更深重痛苦面前,每个人对肉体痛苦都已麻木。人类的精神错乱在当时已经发展到了极高的程度,即使肉体痛苦也不能使他们的注意力从种族失败的阴影下转移出来。没有人想拯救自己,每个人也知道他的邻居不需要他的帮助。只有孩子在患病时才会陷入痛苦和惊恐之中。他们的长辈会温柔而颓唐地看着他们长眠。尚未掩埋的尸体与奄奄一息的人同时开始腐朽。所有的城市陷入沉默和寂静,庄稼也无人收割。

3.第三黑暗时代

新培育出的细菌传染性和致死性都很强,根据培育者的推测,人类会与火星殖民者一起被消灭掉。奄奄一息的人由于体力不支而与他人隔绝,便以为自己生命完结之时,就是人类彻底消亡之日。但是由于一场意外——某些人或许会称之为奇迹,人类生命的火种再次被保留了下来。各个大陆上都有一部分人对细菌的抵抗力更强。由于细菌在炎热气候条件下失去了一定的活力,于是恰好生活在热带雨林的幸运儿就摆脱了疫病;少部分人甚至获得了对火星人死后散播的肺病的免疫力。

这次细菌战之后,新的文明社会似乎不久将会诞生。第二代人类是如此优秀,最少要几代人,最多也不过几千年,人类将最终夺回失去的土地。

但情况并非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人类的优越性阻碍了其复兴,并将地球的精神生活抛进了比以往整个人类奋斗历程还要长久的昏睡状态。在大约三千万年的时光里,人类像鸭嘴兽一样保持了原来的身体和心理特征。初人一定很难理解,为何比自己进化程度高出许多的新人种竟会如此长久地衰弱下去。文化繁荣有两大条件:一是平静而富裕的环境;二是才能卓越的种族。可惜此时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

当瘟疫及其产生的大量腐败物慢慢分解掉的时候,人类幸存者组成的孤立群体在热带地区安顿下来,过着更加懒散的生活。以往的知识成果没有被传授给年轻一代,所以他们是在对眼前经验以外的事物极端无知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同时,长辈用模糊的种族失败论和空洞的虚无主义恐吓着后代。如果年轻人本身心理健康,这也无伤大雅,他们会以乐观主义态度积极进取。但此刻他们本性中毫无热情。毕竟,他们的低级机能受到高级机能的严格控制,持续长久的精神灾难已经开始影响他们的遗传物质。于是,个体在出生前就注定懒散而伤感。很久以前,初人由于鄙俗和放纵曾陷入种族性的衰弱;而第二代人类如同内心承载着沉重历史的孩子,不免生活在梦游般的状态中。

一代又一代过去了,人类文化都已失传,仅剩下日常的热带农业和狩猎知识。但这并不是说人类的智慧本身已经衰落,也不是说人类已经完全陷入野蛮状态。懒散并没有妨碍人类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新的环境。这些梦游者很快发明出了种种家庭手工工艺,而此前这些工作全是在工厂里靠机械动力完成的。他们很容易就设计出了用木头、燧石、骨头制造的工具,质量还算过得去。尽管他们仍然聪明,可是天生的性格让他们无精打采、麻木不仁。人类只有在必需品急缺时才会奋起。似乎没有人发挥出自己的全部能量。现在即使心灵创伤也不会让他们感到伤痛,他们认为一切不能马上实现的目标都不值得追求。他们惯于好了伤疤忘了疼,心灵磨炼得坚不可摧,足以抵挡任何新的挑战。无论男女都工作勤奋,开心玩乐,爱憎分明。但他们总是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好像要努力回忆已经遗忘的重要事情。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情似乎太微不足道,不值得认真对待。然而另一个极端重要、值得关注的事物却太过朦胧,没有人知晓它究竟是什么。实际上,没有人认识到自己正处于催眠般的状态,就像睡着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入眠一般。

人们在必要的工作上只投入极小的精力,而且做的时候也好像在梦游,需要额外费力的一切似乎都不值得去做。因此,他们成功适应新环境后,彻底的停滞状态再次来临。从实践中积累的智慧能够从容应对缓慢变化的环境,甚至可以应对某些突发自然灾害,如洪水、地震和瘟疫。人类在一定程度上始终是所居环境的主宰,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利用手中的支配权。到处都有人想当然地以为,明智的生活目标就是尽可能少干活,多乘凉。不幸的是,人类的很多需求都是必须满足的,大量苦工也是不得不做的。饮食就是一例。其他人也需要照料,因为人是有同情心的动物,而且也会关心群体福利。他们认为唯一完全合乎理性的行动就是自杀,只是某些不理智的冲动使之难以实现。这时,毒品就能让人们暂时进入极乐世界。但尽管第二代人类处于衰退状态,他们仍然是有智慧的人,没有忘记事后的灾难比当时的极乐更加沉重。

一个个世纪、一个个年代过去,人类在这个似乎不确定,实际上又不可动摇的平静心态中度过了悠悠岁月。任何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都不能妨碍他们对野兽及物质世界的从容掌控,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们从睡梦中唤醒。旷日持久的气候变化使沙漠、丛林和草原像云彩一样不断变化。几百万年过去了,普通地质在巴塔哥尼亚地貌剧变引起的巨大张力影响下大大加强,重塑了地球表面的构造。沧海桑田,翻天覆地。伴随着这些地质变化,动植物也发生了变化。几乎使人类灭绝的病菌也给其他哺乳动物造成了严重损害。地球再次等待着生物去占据,这项工作落到了幸存下来的少数热带人种的身上。他们与之前的人种差异巨大,这差异比起当年巴塔哥尼亚大灾难后人种发生的变化毫不逊色。另外,由于人类精神疲乏,他们发挥的作用微不足道,所以其他物种占据了有利地位。特别是反刍动物和大型食肉类动物的数量迅速增加,而且进化出了许多习性和体型不同的物种。

但在这段时期,一系列生物事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残留火星准生物单元的发展。地球上的火星人被消灭后,他们的准生物单元开枝散叶,感染人畜肺部,带来了极大痛苦。过了一段时间,某些哺乳动物调整了自己的身体,让火星病毒无害化,甚至成为健康身体的必要部分。从前类似于寄生虫与寄主的关系最终变成了共生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地球上的动物获得已经消失的火星人体内独特的生物属性。人类应该用羡慕的眼光看待新一代的生物,他们最终利用火星“病毒”丰富了自己。

但在当时和之后的几百万年里,各种生命都在前进,只有人类停滞不前,就像失事船只上疲惫不堪的水手,风暴过后酣睡在救生艇上。

但人类的停滞不是绝对的。他们不知不觉地在生命的洋流上漂流,远远偏离最初的路线。他们的性情越发朴素、真诚、乐天。农业逐渐消失,因为在人类生活的草木繁盛的花园里,它已失去了作用。用于防御和追击的武器更加适用于他们有限的目的,但武器类型也不如以前多样,变得更加千篇一律。人类的言语能力几乎消失,因为在交往中没有什么新奇事物需要语言来表达。熟悉的事实和感情越来越多地通过往往是下意识的手势来表达。从身体状况来说,人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尽管自然寿命大大缩短,但这并不主要由生理变化所导致,而是中年时期出现的奇怪的、致命的心神不定加重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中年人逐渐不再对环境做出任何的反应,即使逃脱了暴力,也会死于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