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后,我很快就在一家修车厂找到工作,安顿下来。那是家位于汉普斯特得的修车厂,靠近海沃斯提克山山脚下的乔克农场。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因为我一直都喜欢和引擎打交道,而且退伍前,我在军队担任的就是皇家机电工程师,接受过相关训练。只要是和机械有关的东西,我处理起来都得心应手。

对我来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身穿油腻的工作服,在汽油味的包围下,拿着扳手,钻进汽车或卡车下修理老旧的螺栓螺钉。身边的工友有的启动引擎,有的边吹口哨边拿工具敲敲打打。我从不在意汽油味或污垢。记得小时候,我拿着润滑脂罐子到处闲逛,母亲总说:“就让他玩吧,这种污垢不脏。”引擎上的油污也是如此。

修车厂老板人很不错,好相处,总是乐呵呵的。他并不擅长维修,但知道我对此满怀热忱,所以会把活儿交给我,这正合我意。

我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她住在谢珀顿,离这儿很远。我喜欢方便快捷,不想每天上下班在路上浪费大半天时间。因此,我在汤普森夫妇家里租了一个房间,走路十分钟就能到修车厂。这对夫妇人很好。汤普森先生是个鞋匠,汤普森夫人负责操持家务。我们常常一起吃早餐和晚餐,而且晚餐还总能吃上热汤热菜。我是他们唯一的租客,他们待我如家人一般。

我喜欢规律的生活。白天工作,晚上看报纸、抽烟、听音乐广播之类的,然后便早早睡觉。我对女孩子从来就没有多大兴趣,甚至远赴中东、塞得港等地服役时,也是如此。

能和汤普森夫妇同住,一天天过着相似的生活,我本来已经很满足了。直到一个夜晚,那件事发生了。从此,一切再也不复从前。再也不会。我不知道……

那晚,汤普森夫妇要去海格特看望出嫁的女儿。他们问我是否同去,但我不太想打扰他们。那天,从修车厂出来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待着,而是走去电影院。我看了一眼电影院外的海报,上面有一个牛仔和一个印第安人,牛仔把刀刺进了印第安人的腹部。我喜欢这种西部片,便付了十四便士,走了进去。我把票递给女领座员,说:“后排,谢谢。”我喜欢坐在最后排,可以把头靠在后头的板子上。

这时,我看见了她。许多电影院会让女服务员戴上丝绒圆帽,穿上统一的行头,彻底打扮成假小子模样,但他们却没能把她变成那样。她有一头红棕色的披肩发,发梢内卷。她那双蓝色眼眸,会让你以为她视线模糊,实际上却能看得真真切切。在夜晚,那双眸子几乎变成黑色。她嘴角紧绷,微带愠色,似乎要摘下星辰奉上才能博她一笑。她脸上没有雀斑,但肤色也并非雪白,而是透着暖调,更加自然,宛如一颗桃子。她身材瘦小,蓝色丝绒外套非常合身,脑袋后的帽子下,露出红棕色头发。

我买了一张节目单。不是因为想要,而是想拖延钻进帘子入场的时间。我问她:“这部电影怎么样?”

她没有看我,眼神依然空洞地盯着对面的墙。“那刀捅得很业余,”她说,“不过反正你也可以睡觉。”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并没有在和我开玩笑。

“这广告打得可不行,”我说,“被你们经理听到怎么办?”

这时,她看向我,那双蓝色眼眸朝我的方向看来,依然是一副厌倦的样子,没有露出半分兴趣,但我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从前不曾,而未来也不复看到的东西,那是一种慵懒,仿佛刚从绵长的睡梦中醒来,很高兴看到眼前的人。当猫咪被抚摩而缩成一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你时,眼中便会闪烁这种微光。她就这样看了我一会儿,嘴角似乎藏着一丝笑意,然后把我的票撕成两半,说:“他们可没付钱让我来打广告,而是让我顶着这副面孔领你入场。”

她拉开帘子,在黑暗中打着手电筒。里头黑漆漆的,我什么也看不见。电影院里一向如此,你要花时间适应黑暗,然后才能慢慢看出来其他观众的轮廓。屏幕上投射出两个大脑袋,一个家伙对另一个说:“如果你不招,我就让你尝尝子弹的滋味。”接着有人打碎一扇玻璃,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看起来还行。”我边说边开始摸黑找座位。

她说:“不是这部,这是下周的预告片。”然后她晃了晃手电筒,给我指了一个远离过道的后排座位。

我坐着看完所有的映前广告和新闻短片,然后有人进来表演管风琴,屏幕前的帘子忽紫忽金忽绿。真有意思。我猜电影院是想让观众觉得物有所值。我看了看四周,有一半的位置空着。这个女孩说的应该没错,这部电影估计真不怎么样,所以才没什么人来看。

就在放映厅再度暗下来前,她优哉游哉地走下过道,手里拿着一托盘冰激凌,似乎并没打算叫卖,整个人看起来像在梦游一样。于是,等她走到另一侧的过道上时,我便示意她过来。

“有没有六便士的?”我说。

她看向我。我想她一开始可能只觉得我是她脚下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东西,但后来她准是认出了我,因为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眼中的慵懒又再次出现。她走到我的座位后面。

“夹心还是圆筒?”她说。

老实说,两种我都不想吃。我只是想从她手上买点儿什么,好和她说上话。

“你推荐哪种?”我问。

她耸耸肩,说:“圆筒没那么容易化。”然后不等我做出选择,她就放了一个在我手里。

“要不要也给你买一个?”我说。

“不用,谢谢,”她说,“我看到这东西是怎么做的了。”

说完她便走开,厅里也再次暗下来。我手里拿着一大份六便士的圆筒冰激凌坐在那儿,看起来像个傻瓜。这该死的冰激凌化得圆筒边上到处都是,还流到我的衬衫上。我怕它全部滴到膝盖上,只好忙不迭地塞进嘴里,而且我还得侧过身子,因为有人过来坐在了靠近过道的空位上。

总算吃完了。我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把自己擦干净后,便聚精会神地看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确实是典型的西部片:马车隆隆驶过大草原,装满金块的火车遭劫持,女主角上一刻还穿着马裤,下一刻就华服加身。这就是电影,完全不接地气。看着看着,空气中飘来一缕芳香。我不知道这是何种香味,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它真切地存在着。我右边坐着一位男士,左边是两张空位,我也很肯定这香味不是从前排飘来的,于是忍不住转过身,寻找香味来源。

我平日并没有多喜欢香水,因为大多闻着都太廉价低级,但这缕芳香却不同,一点儿也不浑浊、沉闷或刺鼻,让人联想到西区那些气派花店里还没来得及摆上手推车的鲜花。那些鲜花三先令一朵,有钱人会买来送给女演员之类的。这香味就是这么好闻,在烟味弥漫的昏暗影院中,让我几乎为之疯狂。

终于,我转过身,找到了香味的来源。是她,那个女领座员。她的胳膊正支在我身后的背板上,整个人靠在上面。

“别开小差,”她说,“十四便士要被你浪费了。看电影。”

她说得很小声,其他人都听不到,仅仅是对我一个人私语。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个调皮鬼!现在我知道香味是从哪里来的了。不知为何,这让我更享受这部电影,仿佛她就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我才发现自己看的是今夜最后一场电影。这会儿已经快十点,大家纷纷离场,而我坐在原位等了一会儿。然后,她拿着手电筒走下过道,眯着眼睛检查座位下方,看看是否有人不小心掉落了手套或皮包。客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到家后才会想起来掉了东西。她完全没搭理我,仿佛我是一块别人懒得捡起的破布。

现在厅里已经没有其他人,我独自一人站在后排。她走向我,说:“让一下,你挡道了。”接着,她便晃动着手电筒查看,但是那儿只有个空烟盒,明早会有清洁工丢出去的。于是,她站直身体,上下打量我。接着,她摘下头上那顶滑稽但很适合她的小帽子,拿在手上扇风,说:“今晚睡这儿?”说完便轻轻吹着口哨走开,消失在帘子后。

真令人抓狂。我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女孩。我跟在她后头走到前厅,但她钻过一扇门走到售票处后面去了。门卫这会儿也开始准备关门。我走出去,站在街道上等着。我觉得自己有点儿蠢,毕竟她很有可能会和别人一起成群结队地出来,大多数女孩都是这样。现在里头除了有卖票给我的那个人,肯定还有负责顶层看台的女领座员,或许存衣处的服务员也在,她们肯定会一起有说有笑地出来,而我绝对没有勇气上前和她说话。

但是,几分钟后,她一个人迈着大步走了出来。她没戴帽子,身穿一件风衣,系着腰带,手插在口袋里。她大步向前,没有左顾右盼。我跟着,害怕她突然转身赶我走,但她只是目视前方,笔直快步地走着,红棕色的头发也随着肩膀摆动着。

然后,她有些许犹豫,继而穿过街道,排进等巴士的队伍中。队伍里有四五个人,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我也排了进来。巴士靠站,她便率先走上车。虽然我对这辆车子要开往何处一无所知,但我毫不在意地跟了上去。她走到巴士上层,在后排落座,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我在她身边坐下,紧张得像只小猫。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也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这时,售票员踏着步子走上来,问我买多少钱的票。我说:“请给我两张六便士的。”因为我想她肯定不会一路坐到终点站,六便士的票应该够了。

他扬起眉毛,摆出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说:“司机换挡时小心车子震动。他才刚拿到驾照哟。”然后便窃笑着走下台阶,觉得自己堪称幽默大师。

女孩被他的声音吵醒,睁开睡眼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票。她肯定已经从颜色中看出来是六便士的票。然后,她莞尔一笑。那是那晚我第一次真正看到她笑。她没有丝毫惊讶,说了声:“你好呀,陌生人。”

我拿出一支烟,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也递给她一支,但她没有接,只是再度合上眼睛睡觉。巴士上层除了我们,只有一个空军,坐在我们前面懒洋洋地翻看报纸。我想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便伸出手,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用一只胳膊抱住她,与她舒服地依在一起。我以为她一定会甩开我,并狠狠咒骂,但她没有。她靠着我,脸上浮现出笑容,仿佛偎依在一张扶手椅中,她说:“我可不是每晚都有免费车坐,还有免费枕头靠的。到山脚下叫醒我,不要过了墓地。”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座山、哪块墓地,但我并不打算叫醒她。我买了两张六便士的票,肯定要在巴士上坐个够。

我们靠在一起,随着巴士轻轻摇摆着,非常亲密,非常愉悦。我心想,比起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床上看足球报,或和汤普森夫妇同去海格特探望他们的女儿,现在这样可有意思得多。

现在,我变得更大胆,头挨着她,不动声色地稍稍用力,温柔地把她抱得更紧了。任凭谁走到上层来,都会以为我们俩是一对情侣。

等巴士驶完四便士票价的路程后,我开始焦急起来。这辆老巴士开到六便士票价的终点后就不会返程,而是直接停在终点站过夜。届时,女孩和我两个人就会被困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没有返程巴士可以搭,而我口袋里只剩下六先令。六先令可没法坐出租车,何况还要付小费之类的。再说,那个地方可能也拦不到出租车。

我真的太蠢了,居然没多带点儿钱出门,居然蠢到让自己为此烦恼。不过,毕竟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冲动行事。如果我早知道今晚会是这样,肯定会把钱包装得鼓鼓的。我很少和女孩约会,讨厌不精心策划约会的男人。约会就要去餐厅美餐一顿。现在很多餐厅都提供自助服务,非常不错。如果她觉得咖啡或橙汁不够带劲儿,我可以带她去喝点儿别的。虽然这么晚了没有多少地方可以去,但我知道家附近有一些不错的去处。比如,我老板常去的那家酒吧,可以买酒寄存,等你想喝的时候随时去。我听说西区的高级夜总会也是如此,只不过那里总是漫天要价。

总之,现在我正坐在一辆鬼知道要开到哪儿去的巴士上,而我的女孩就坐在我身边。我叫她“我的女孩”,假装她就是我交往中的女朋友。老天保佑,但愿我身上的钱够送她回家。我紧张到坐立不安,开始挨个口袋都摸一遍,希望自己可以幸运地找到遗忘在口袋里的半克朗硬币,最好能翻出一张十先令钞票。或许是我的动作扰了她,她突然扯了扯我的耳朵,说:“别捣蛋。”

我想说……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我无法解释原因。她扯我耳朵之前,先是轻轻地抓了一会儿,仿佛在感受我的皮肤,并且心生喜欢。然后,她懒洋洋地扯了一下,就像大人对待小孩子那样。她说那句话的感觉,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多年,我们正要一起去野餐。“别捣蛋。”多么亲密友好,但又胜过亲密友好。

“你听我说,”我说道,“真的非常抱歉,我干了一件蠢事。我买了去终点站的票,因为我想要坐在你身边,可到那儿之后,就没有返程的巴士。那里离别的地方都有好几英里,而我口袋里只有六先令。”

“你有腿,不是吗?”她说。

“我有腿?什么意思?”

“你的腿是用来走路的。我的也是。”她回答。

我便知道我不用再烦恼,她没有生气,今晚会一切顺利的。我马上振作起来,把她抱得更紧,想让她知道我心存感激,因为大多数女孩这时应该已经把我撕得粉碎。接着,我说:“我们应该还没有过墓地。要紧吗?”

“噢,还有很多个,”她说,“哪个都行。”

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她要在墓地那边下车是因为那里离她家最近。就好比如果你说“麻烦到了伍尔沃思把我放下来”,就意味着你住在那附近。我疑惑地说:“你说的‘还有很多个’是什么意思?一般巴士很少经过墓地的。”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答道,“别说话了,我喜欢你安安静静的。”

她的语气不会让你觉得被泼了冷水。其实,我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和像汤普森夫妇那样的人聊天非常愉快。我们在吃晚餐时会分享当天的感受,一个人读出报纸上的一两则新闻,另一个就说:“真不错啊!”这样的聊天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当中有人开始打哈欠,就会有人说:“要不要去睡觉?”和像我老板那样的人聊天也很愉快。我们会在上午茶歇时间,或下午三点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聊上一会儿,比如“我和你说,现在政府里的那些家伙就是在瞎搞,干得也不比上届好”。然后聊天就会因为有人来加汽油而中断。我也喜欢在难得去看望老母亲时,和她聊聊天。她会告诉我小时候她是怎么揍我屁股的。我就像儿时那样坐在餐桌上,她会烤岩皮饼,然后把糖衣给我,说:“你从小就喜欢吃糖衣。”这就是聊天,这就是交谈。

但我不想和我的女孩聊天,我只想像此刻一样抱着她,把下巴抵在她头上。这正是她说的安静,而我也喜欢这样。

最后还有一件事让我有些烦恼,就是我不知道能否在车子抵达终点站之前吻她,毕竟拥抱是一回事,亲吻又是另一回事。通常来说,要让两人的关系升温,需要花点儿时间。首先,两人要一起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等到看完电影或者听完音乐会,又一块儿吃了点儿东西之后,两人就熟络起来了。这时,一般来说,女孩也会和你心照不宣地期待以亲吻和拥抱来结束约会。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太喜欢亲吻。在参军前,我在老家曾和一个女孩约会过。她很不错,我也喜欢她,但她有点儿龅牙。和她接吻时,即便闭上眼睛,试图忘记在亲吻谁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很容易知道那就是她。噢,我善良的邻居多丽丝。但是,那些和她截然不同的女孩更糟糕,她们仿佛要生吞你。当你身着戎装,身边就不乏这样的女孩。她们过分热情,成天和你瞎混,简直等不及要有男人天天围着她们转。我毫不客气地说,这让我恶心。我无比反感,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可能我生来就挑剔吧。我不知道。

但此刻,巴士上的这个夜晚,一切都显得非常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女孩这么动心。她的睡眼、红棕色的头发,以及表面上看起来毫不在乎、实则也在偷偷喜欢我的样子,都让我心动。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对自己说:“现在,我该冒个险,还是该等待?”听到下层的售票员吹起口哨,和下车的乘客道晚安,再结合巴士行驶的方向,我知道我们离终点站已经不远。我大衣下的心脏狂跳,领子下的脖子也开始发热。真蠢,只是一个吻,她又不会杀了我。于是……就像要从跳板上一跃而下,我心里想着“来吧”,便俯身,把她的脸转向我,扶起她的下巴,结结实实地吻住了她。

我若是个诗人,定会把这一切描述为上天的启示。但我不是诗人,我只能说,她也回吻了我。我们吻了很久,这个吻和多丽丝的完全两样。

这时,巴士突然急刹车,售票员用单调的语气喊着:“请全体下车。”说实话,我真恨不得掐他脖子。

她踢了一下我的脚踝。“走吧,下车。”她说。我踉跄着从座位上站起,走下台阶。她跟在我身后。然后,我们两人便站在大街上。此时,天开始下雨,虽然不大,但无法忽略,让人想立起大衣领子。我们就站在一条宽敞大街的末端,两边都是没有点灯的商店,里面空无一人。眼前景象在我看来就像是世界末日,但果不其然,左边有一座小山,山脚下有片墓地,我可以看到栏杆以及后面白色的墓碑。墓地一路延伸到小山半坡处,足有好几千平方米。

“见鬼,”我说,“这里是不是你说的地方?”

“或许吧。”她微微转头看了看,然后挽起我的胳膊。“要不要先去喝杯咖啡?”她说。

先……?我不明白她说的是在长途跋涉回家前,还是说这里就是她家。无所谓了。现在刚过十一点。我可以喝杯咖啡,再吃个三明治。路对面有个小摊子还没有打烊。

我们走过去,巴士司机、售票员,以及之前坐在巴士上层的那个空军也在那儿。他们点了茶和三明治,我们俩都只点了咖啡。小摊子卖的三明治看起来总是非常诱人,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他们提供的食物分量十足,大片火腿夹在厚厚的白面包间,煮得滚烫的咖啡倒满杯子,非常划算。我心想:“六先令可以搞得定。”

我注意到我的女孩在看那个空军。她若有所思,仿佛从前见过他似的,而他也在看她。我不怪他,也并不在意,因为如果其他男人注意到和自己在一起的女孩,一般人的心里都会有点儿得意,而我的女孩是肯定会被注意到的那种。

然后她转身背对他,动作有些刻意。她把手肘支在摊上,小口地喝着热咖啡。站在她旁边的我也是如此。我们俩没有摆出和别人格格不入的样子,而是相当愉快礼貌地和他们问好,但是大家都可以看出我们俩是一块儿的,这个女孩和我,是一块儿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很奇怪,这让我从心底产生一种安全感,因为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或许是一对准备回家的夫妻。

这三个人和摊子的小贩闲聊打趣,但是我们俩没有加入。

“你穿着这身制服可得小心点儿,”售票员对那个空军说,“可别落得像其他几个那样的下场。而且现在这么晚了,你又一个人。”

他们都笑了起来。我不太明白,但我猜那应该是个笑话。

“我早就警惕着了,”那个空军说,“谁不是善类,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看其他几个也是这么说的吧,”司机听完后说,“但是结果怎么样我们都知道了。让人一想到就发抖。不过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专挑空军呢?”

“是因为我们制服的颜色,”空军说,“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他们又像刚才那样笑了起来。我点燃一支烟。我的女孩不抽。

“都怪战争让女人变得这么不正常,”咖啡摊的小贩边说边把擦干的杯子挂起来,“我看一大堆女人都不正常了,一个个是非不分。”

“不,要怪就怪运动,”售票员说,“让她们肌肉发达。女人哪需要什么发达的肌肉嘛。就看我家那两个孩子,现在女儿每次都能把儿子给打趴,就爱欺负人。让人不得不多想。”

“是啊,”司机附和道,“她们管这叫‘性别平等’,对不对?都是因为投票权。我们就不该让她们有投票权。”

“才怪呢,”空军说,“不是投票权让她们不正常的。她们骨子里就一直是这样,压根儿没变过。远东的人知道怎么对付她们。他们让女人都闭嘴。就要这么做,她们才不会给你惹麻烦。”

“如果我让我家那老太婆闭嘴,我可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玩意儿来。”司机说。然后他们几个又开始大笑起来。

我的女孩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看到她已经喝完咖啡。她把头朝大街上撇了撇。

“想回家了?”我说。

太蠢了。不知为什么,我想让其他人觉得我们要一起回家。她没有作答,只是把手插进风衣口袋,大步流星地走开。我向其他人道过晚安,便跟着她离开,但我注意到那个空军正盯着她的背影。

她沿着大街走着。雨依旧在下,这凄凉的感觉让人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坐着烤火。她穿过街道,在墓地外的栏杆边驻足,抬起头看着我微笑。

“现在要做什么?”我说。

“有些墓碑是平放着的。”她说。

“那又如何呢?”我困惑地问。

“那样人就可以躺在上面了。”她说。

她转身沿着栏杆慢慢走着,走到一处地方停了下来。那儿的栏杆弯折,边上挨着的一根也断了。她再次抬起头看着我微笑。

“每次都是这样,”她说,“只要找得够久,就一定能找到缺口。”

她钻过栏杆缺口,速度之快就像刀子切过黄油一般,令我大吃一惊。

“等一下,”我说,“我个头可不像你这么小。”

但她已经走远,在墓地里漫步。我钻过缺口,稍稍有点儿喘。接着,我四处张望。天哪,她竟然已经躺在一块平放着的墓碑上了。她头枕胳膊,闭着眼睛。

我没有在期待什么。我是说,我已经决定要送她回家,至于约会什么的,就等到明天晚上。当然,现在已经这么晚,我送她到家后,她不需要马上进门,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在门口缠绵一阵子。但是现在,躺在墓碑上可一点儿也不自然。

我坐下,牵起她的手。

“躺在这里身上会湿的。”我说。这话听着很无力,但我也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

“我习惯了。”她说。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栏杆外不远处有一盏路灯,因此四下并没有那么暗。虽然在下雨,眼前也并非一片漆黑,只是有些朦胧不清。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形容出她眼睛的样子,但我实在文采不佳。你知道夜光表在黑暗中发光的样子吧。我自己就有一支。半夜醒来时,手腕上的夜光表如同一位朋友在陪伴你。此刻,我的女孩眼睛闪着光,就和夜光表一样美好。那双眼睛不再如猫咪般慵懒,而是温柔的、充满爱意的,同时也流露出悲伤,所有的情绪都夹杂在一起。

“习惯躺在雨里?”我说。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回答,“在收容所时,他们叫我们‘没出路的’。打仗那会儿,他们就是这么叫我们的。”

“你们没有被安置吗?”我问。

“我没有,”她说,“我在任何地方都无法久留,总是回去那儿。”

“父母还在吗?”

“不在了。被炸弹炸死了,我们家也被炸毁了。”她的语气中没有悲伤,只有淡然。

“太不走运了。”我说。

她没有接话。我坐在那儿,牵着她的手,等着送她回家。

“你在电影院已经工作了一阵子吧?”我问。

“大概三个礼拜吧,”她说,“我在任何地方都不会久留,很快就又要离开了。”

“为什么?”

“待不住。”她说。

突然,她抬起手,捧住我的脸,动作非常轻柔。

“你的脸很好看。我喜欢。”她对我说。

真怪。她的语气让我感到温柔又傻气,我的心情全然不同于巴士上的兴奋。我心想,是了,或许是了,我终于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女孩。不是一夜风流,而是细水长流。

“你有男朋友吗?”我问。

“没有。”她说。

“没有交往过吗?”

“从来没有。”

这样的对话在墓地中显得很滑稽,而且她躺在那里,就像老墓碑上刻着的人形一般。

“我也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说,“从来就没有想过,不像其他人那样。我猜他们是把那当作潮流了吧。我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我在修车厂当技工,你知道的,就是修理所有能在路上跑的机器。薪水不错。除了给老母亲寄钱,我自己还存了一点儿。我租住在别人家里,房东汤普森夫妇人很好。修车厂老板人也很不错。我从来都不孤单,现在也是。但自从见到你,我就开始思考。你知道的,一切都不同了。”

她没有打断我。不知为何,我心中的想法倾泻而出。

“回到汤普森夫妇的家中总是非常快乐,”我说,“你不会奢望遇到比他们更善良的人了。住的地方也很不错。晚餐后我们会稍微聊聊天、听听广播。但你知道吗,现在我想要的东西不同了。我想要在电影散场后去接你,你会站在帘子边看着人群涌出,冲我眨眨眼,示意我你要去换衣服,让我等你。然后你会像今晚一样,走到街上,但你不会自己一人离开,而是会挽着我的手臂。如果你不想披外套或者拎包,我就会帮你拿着。接着,我们就去餐厅或者其他地方吃晚餐。我们会提前预订,店里的服务员都认识我们,会专门为我们留出特别的餐点。”

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桌子上放着“已预订”的桌卡,女服务员向我们点头,告诉我们今晚有咖喱鸡蛋。然后我们去拿餐盘,我的女孩假装不认识我,我暗自发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对她说,“不只是朋友关系。”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她躺在那儿,看着我,温柔而又古怪地摸着我的耳朵和下巴,似乎对我心生怜悯。

“我想给你买东西,”我说,“比如偶尔给你买花。女孩的裙上别朵花儿,显得干净又清新,令人赏心悦目。还有在特殊的日子,比如你的生日或者圣诞节之类的,我想给你买橱窗里摆着的那些你喜欢却不想进去问价格的东西。也许是枚胸针,也许是条手链,总之是个漂亮的东西。我会趁你不在我身边时去买。这个东西可能会花掉我一周多的薪水,但是我不在乎。”

我可以看到她打开盒子时的表情。她把我买给她的礼物戴起来,和我一起出门。为此,她还稍稍打扮,不异常艳丽,但俏皮迷人。

“现在还不适合谈婚论嫁,”我说,“当前的局势,一切都还未知。虽然男人不在乎什么未知不未知的,但对女孩来说确实不容易。每天只能困在狭窄的房子里,还要去排队领口粮。女人和男人一样,向往自由,想要工作,不想被束缚。刚刚咖啡摊那些人说的话真是不可理喻,说什么现在的女人和过去不同,要怪就怪战争。至于那家伙提到的远东那里对付女人的方式,我也目睹过一些。我想他说那番话只是为了逗趣吧,空军那些家伙都自视甚高,但他刚刚那番话真是愚昧。”

她闭着眼睛,手垂在身侧。墓碑上湿漉漉的,我很担心她。虽然她穿着风衣,但鞋袜那么薄,腿脚早已弄湿。

“你没在空军服过役吧?”她说。

很奇怪,她的声音变得生硬。和之前不同,听起来很锋利,仿佛她在焦虑,甚至在害怕。

“没有,”我说,“我以前在皇家机电工程师军团服役。军团里的人都很守规矩,不卖弄,也不胡扯,和他们在一起不会迷失方向。”

“我很高兴,”她说,“你是个善良的好人。我很高兴。”

我好奇之前是不是有空军伤过她的心。我遇到的空军都很放纵。我记得她看摊子上那个空军时那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回忆过去。看着她的模样,我相信她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从小父母双亡,在收容所长大,经历过种种颠沛流离。但我不想去想象她曾被任何人伤害过。

“怎么了,他们有什么不好吗?”我说,“空军对你做过什么吗?”

“他们毁了我的家。”她说。

“那是德国的空军,不是我们的。”

“都一样,都是凶手,不是吗?”她说。

我低头看着躺在墓碑上的她。她的声音不再像刚刚问我是否在空军服过役时那般生硬,却变得疲惫、悲伤,而且奇怪的是,还透着孤独感。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想要不顾一切地做一件疯狂的傻事——带她回家,回到汤普森夫妇的家里。我要告诉汤普森夫人我的想法。她很善良,不会介意的。我要告诉她:“这是我的女孩,请照顾她。”这样我才能确保她的安全,才能知道她不会出事,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是的,我突然害怕有人会来伤害我的女孩。

我俯身,双臂环抱着她坐起,让她紧靠着我。

“听着,”我说,“雨下得很大,我要带你回家。你这样躺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会得重感冒的。”

“不,”她扶着我的肩头说,“从没有人送过我回家。你现在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了。”

“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我说。

“你必须这么做,我希望你这么做。如果你不答应,我会生气。你不想让我生气,对吧?”

我疑惑地凝视着她。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脸看起来比之前更苍白,但是好美,我的天哪,她真的好美。我知道在墓地说这话可能亵渎了亡灵,但我想不出别的说法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问。

“我想要你走,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别回头看,”她说,“就像梦游一样,在雨中走回家去。或许要好几个小时,但没关系,你年轻又结实,又有一双长腿。走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上床睡觉,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像平时那样,起床吃完早餐去工作。”

“那你呢?”

“别管我,走吧。”

“我明晚可以去电影院找你吗?我们之间可以像我说的那样,就是……认真交往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浅笑。她静静坐着,看着我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仰起头说:“陌生人,再吻我一次。”

我照她说的,把她留在了那里,没有回头。我爬过墓地的栏杆,走到路上。周边无人,咖啡摊也闩起门打烊了。

我沿着巴士来的路走回去。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笔直马路,两侧都有商铺,过去肯定是条商业街。它位于伦敦东北角,之前我从未来过。我很可能是迷路了,但无所谓。我觉得自己像在梦游,一如她所言。

她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走着,心里眼里除了她,还是她。军队里就有这样的说法,说一个男人的心如果被女孩俘走,就会看不清、听不清,也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以前我还不相信,觉得只有醉汉才会这样,现在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我才知道这是真的。我不再担心她要如何回家。她让我别担心,准是因为住得很近,否则不会坐这么久的巴士到这里来。住得离工作的地方这么远倒令我挺费解的,但或许之后她会一点点地告诉我她的想法。我不打算追问她。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就是明天晚上去电影院接她下班。我已经打定主意,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想法。到明晚十点前,对于我,一切都将如浮云。

我在雨中继续往回走。这时,出现一辆卡车,我便搭了好一段便车,直到司机必须左拐开往另一个方向,我才下车继续走路。到家时,肯定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换作平时,要叫醒汤普森先生来为我开门,我肯定会过意不去,而且这种事之前也从未发生过。但是现在,因为爱着我的女孩,我内心喜不自禁,所以丝毫不在意。我按了好几次门铃他才听到,最后下来为我开了门。出现在门边的他,睡眼惺忪,因为刚从床上爬起,睡衣上满是褶子。可怜的老伙计。

“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和妻子一直都很担心,怕你被车子撞了。我们回来时发现家里空荡荡的,晚饭你也没有动过。”

“我去看电影了。”我说。

“看电影?”他站在过道上抬头盯着我看,“电影院十点就关门了啊。”

“我知道,”我说,“后来我去散步了。对不起。晚安。”

然后我就走上楼梯回到房间,留下他自顾自咕哝着闩上门。我听到汤普森夫人从房间里向外唤道:“怎么了?是他吗?是他回来了吗?”

我害他们担心,本应该进去道个歉,但是现在我并不想,反正事已至此。于是,我关上门,脱掉衣服躺到床上。黑暗中,我的女孩似乎仍在我身边。

第二天早餐时,汤普森夫妇有些沉默。他们没有看我。汤普森夫人递给我熏鲱鱼时一言不发,汤普森先生则一直在看报纸。

我吃着早餐,说:“你们昨晚在海格特应该玩得很开心吧?”汤普森夫人的嘴唇有些紧绷,她说:“非常开心。谢谢。我们十点到的家。”她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又给汤普森先生倒了杯茶。

我们又陷入沉默,没有人说话。然后,汤普森夫人说:“今晚回来吃饭吗?”我说:“不了,我要去见一个朋友。”话音落下,我看到汤普森先生的视线越过镜框落在我身上。

“如果你要晚回来,”他说,“我们最好给你一把钥匙。”

说完,他便继续看报纸。很明显,因为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们,也没说去了哪里,他们觉得很受伤。

早餐后我便去工作。那天修车厂很忙,差事接踵而来。若是以前,我完全不会介意,我喜欢工作量满满当当,还常常会加班,但是今天,我满脑子都想着要在商店打烊前收工。

四点半时,老板来找我,说:“我答应那个医生今晚可以来取他那辆奥斯汀,我和他说了你今晚七点半可以搞定。没问题的,对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本指望今天可以早点儿下班,好去做我想做的事。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心想,如果老板同意我现在离开一会儿,我就可以赶在商店关门前过去,然后再回来修理那辆奥斯汀,这样的话还是来得及交差的。于是我说:“加班没问题,不过我现在想要出去一下,大概半小时,我想在商店关门前去买个东西。”

他同意了,于是我脱掉工作服,洗掉身上的油污,穿上大衣,走向海沃斯提克山山脚下的商业街。我已经想好要去哪家店。那是汤普森先生之前去修表的首饰店,那里卖的可不是什么低端货,都是好东西,比如纯银相框和餐具等。

那里当然也出售戒指,还有高级手镯,但我不喜欢它们的样式。海陆空三军合作社的女孩都戴着这种有挂坠的手镯,没什么特色。我继续在橱窗里寻找着,然后我看到了它,就摆在后头。

是一枚胸针,很小,不比手指甲大多少,但上头镶嵌着一枚精致的蓝宝石,后头连着别针,形状是颗心。就是这个形状让我心动。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上面没有标价,说明或许价格不菲,但我依然走进去,请店员拿出来让我仔细端详。店员将它从橱窗里取出,抛光,然后以多种角度向我展示。我能看到它别在我的女孩的连衣裙或是毛衣上的美好模样,我知道,就是它了。

“我要了。”我说,并问了价格。

当他说出价格时,我不禁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拿出钱包,把钞票数给他。他小心地用棉布裹好这颗“心”,把它放进盒子,再细致地包装好,打上了漂亮的绳结。我知道今晚下班之前,我得请老板预支点儿工资给我了。他是个好人,一定会同意的。

我站在首饰店外,胸口的口袋里正好好地放着给我的女孩的礼物。这时,教堂四点四十五分的钟声响起,是时候去电影院和她确认今晚的约会了,之后我会赶紧跑回修车厂,在医生来取车前把他的奥斯汀修好。

到电影院时,我的心脏像一把大锤敲得怦怦作响,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跑出来。我不断想象着见到她时的模样。她会穿着那件丝绒外衣,脑袋后戴着帽子,站在帘子边。

外面排着长队,我看到电影院换了节目单。那部牛仔拿刀捅印第安人的西部片海报已经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音乐剧海报,上头有许多女孩正翩翩起舞,一群男子手执手杖,昂首阔步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我走进去,没有去售票处,而是径直看向她会出现的帘子那儿。那里的确站着一个女引座员,但不是她。这个女孩个子很高,穿着那身衣服,显得傻气。她正忙着兼顾两件事——一边腾出手撕掉进场观众的票根,一边还要握紧手里的手电筒。

我等了一会儿,心想或许是她们俩换了岗,我的女孩在二楼看台引座。等最后一拨人钻过帘子后,这位女引座员稍稍得了空,我便走上前:“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可以上哪里找到另一位小姐吗?”

她看着我:“什么另一位小姐?”

“昨晚在这里的那位,红棕色头发的。”我说。

她更加仔细地看着我,一脸怀疑。

“她今天没来,”她说,“我是接替她的。”

“没来?”

“嗯。挺有意思的,你不是第一个来打听的。警察才刚走不久。他们找经理和门卫问过话,还没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乱子。”

我的心依然怦怦跳,但已不再是兴奋,而是不安。就像得知有人生病,突然被送进医院一样。

“警察?”我说,“他们为什么来?”

“我和你说了,我不知道,”她回答,“但是和她有关。经理和他们去警察局了,还没有回来。——请走这边,二楼往左,一楼往右。”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仿若坠入深渊。

高个子女孩撕了票根,转过头来对我说:“她是你朋友吗?”

“算是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吧,老实说,她很古怪。如果她自杀了,尸体被警察发现,我也一点儿都不惊讶。——没有,冰激凌要等到中场休息才供应,等新闻短片播完。”

我走出去,站在大街上。买低价座位票的队伍变得越来越长,队里也有孩子,他们兴奋地聊着天。我穿过他们往北走。我心里很难受,一阵怪异的感觉袭来。我的女孩出事了。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昨晚她才想摆脱我,不让我送她回家。她打算在墓地自杀,所以她说话才那么奇怪,脸色才那么苍白。现在他们发现了她的尸体,就躺在栏杆边的墓碑上。

如果我没有离开她,她就会平安无事。如果我再多陪她五分钟,好好劝劝她,她就会接受我的想法,让我送她回家,不会干出傻事,那么现在她就会在电影院里带大家入座。

或许情况不像我所害怕的那么糟糕,或许警察只是发现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她失忆了,所以他们才带她去警察局。他们查出她工作的地方,于是才去电影院找经理确认。如果我去警察局问问,说不定他们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他们她是我女朋友,我们在约会。哪怕她认不出我也没关系,我会坚持这种说法。但是,我不能让我的老板失望,我要先回去把奥斯汀修好,等我修好后,就去警察局。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修车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油污味让我反胃,而且有一个家伙倒车前把引擎搞得轰隆作响,一大团烟从排气管冒出,弄得整个车间乌烟瘴气。

我穿上工作服,拿起工具开始修奥斯汀。我全程都在牵挂我的女孩。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在警察局里茫然孤寂,还是躺在什么地方……死了?和昨晚一样,她的脸一直浮现在我眼前。

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把车修好,还给车子加满油,把车头朝外,好方便车主开出去。但我已经累得半死,大汗淋漓。我简单地洗了洗,穿上大衣时,感受到胸口口袋里盒子的重量。我把它拿出来,那扎着精致缎带的包装多么整洁好看。我再次把它放回口袋,背对着门的我没注意到老板进来了。

“你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他欢快地笑着说。

他是个好人,从不发脾气。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买到了。”我说。

但我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是告诉他我已经把奥斯汀修好。我随他走进办公室,他要在里头记录下我所做的工作以及加班时长。办公桌上的晚报边放着个烟盒,他从中取出一支烟递给我。

“我看到幸运女神跑赢了下午三点半那场比赛,”他说,“这礼拜我赚了几镑。”

他把我的工作时间记入账簿,确保工资表无误。

“真不错啊!”我说。

“我只下注赌它能跑进前三,太蠢了,”他说,“赔率有二十五倍呢。不过,赛马就是这样,有输有赢。”

我没有回答。我不爱喝酒,但我现在非常需要来一杯。我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希望他可以快点儿处理好,然后和我道声晚安,就许我离开。

“又一个可怜鬼遭殃了,”他说,“这是最近三周以来的第三个。和另外两个一样,直捣腹部。早上死在医院里。皇家空军好像被什么厄运缠住了。”

“怎么了,是空难吗?”我问。

“空难?”他说,“不是,该死的,是谋杀。开膛破肚,可怜啊!你不看报纸的吗?这已经是这三周来的第三个了,手法完全一样。都是空军,每次都是在墓地或者坟场附近发现的。我刚刚才和过来加汽油的伙计说,不是只有男人会不正常,变成色情狂,女人也会。等着看,这件事会查清楚的。报纸上说警方已经掌握了她的信息,很快就会实施逮捕。也该抓住了,省得再有什么倒霉鬼遭殃。”

他合上账簿,把铅笔架在耳朵上。

“要不要喝一杯?”他说,“柜子里有瓶杜松子酒。”

“不用了,”我说,“不用了,非常感谢。我……我有约了。”

“好吧,”他微笑着说,“玩得开心。”

我走上大街,买了份晚报。头版新闻就是老板刚刚说的谋杀案。报纸上说案发时间应该是在凌晨两点,地点位于伦敦东北角,被害者是一名年轻空军。遇袭后,他挣扎着走到电话亭报警,警方到达现场时发现他倒在电话亭中。

断气前,他在救护车上告诉警方事发过程。他说有一个女孩叫住他,他以为是场艳遇,便跟着她。当晚稍早一些时候,他在一个摊子上见过这个女孩和一名男子一起喝咖啡。他以为女孩看上了自己,所以甩掉了那名男子。接着,她就一刀捅进了他的腹部。

报纸上还说,他已向警方详细描述了她的外表。警方表示,希望案发当晚与这个女孩在一起的男子可以前来警局协助指认。

我不想再看这份报纸,于是将它扔了。我在街上瞎晃,直至浑身疲惫,估摸着汤普森夫妇应该睡着了,才回家去。我从信箱中摸出他们挂在里头的钥匙,开门上楼回到房间里。

汤普森夫人已经把我的床铺好,还很贴心地放了装着热茶的保温杯,以及一份最新的晚报。

他们抓到她了。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我没有读报纸上的内容,连标题什么的也没看。我拿着报纸坐在床上,头版是我的女孩,正与我四目相对。

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包装盒拆开,丢掉外包装和精致的绳结,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手里这枚小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