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漫长的太空史中最悲伤、最疯狂也最狂野的故事。以前从没有人做过类似的事——这话是真的——没人以那种速度和这种方式旅行过如此长的距离。当人们第一次见到故事中的英雄,会觉得他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两样。但第二次再看——噢!那就完全不同了。

至于女主角——她个头娇小,一头浅灰色金发,聪明、自信——带着创伤,没错,创伤,就是这个词。即使在她最顺遂的时候,看起来也仿佛需要安抚,或要人帮助。只要有她在身旁,男人总会感觉自己更像男人。她的名字是伊丽莎白。

谁能想到,她的名字竟会在组成第三宇宙的那片荒芜死寂中回响得如此嘹亮又清晰呢?

他驾着一艘非常、非常老的旧式火箭,用它飞过、逃过、跃过任何机器无法达到的距离。你可能会觉得他的速度之快,甚至能撼动天空中的穹顶,也因此古老的诗歌献给了他一人。“众星扔掷矛枪,泪洗天堂。”

他飞得如此之快、距离如此之远,最初人们还不敢相信。他们觉得,那只是玩笑,是流言蜚语搞出来的闹剧,是打发时间的夏日午后狂想。

现在我们知道他的名字了。

而我们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孩子,也会永远记得。

兰博。第四地球的亚特·兰博。

他追随着他的伊丽莎白,一路追到宇宙之外,去了人类无法到达、从未去过、不敢去也不愿想的地方。

他凭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办到了这些事。

一开始,人们自然把这当成笑话,编出一些跟这趟旅程有关的无厘头歌曲。

“我太震撼了,快帮我挖个洞!”第一个人这么唱。

“快用深土色的号码打电话来!”另一个人这么唱。

“褚红小丑的船啊在哪里?”第三个人这么唱。

然后,世界各地的人突然发现这故事是真的。有人就这么傻在那里,浑身鸡皮疙瘩;有的则迅速转过头,去做他们每天的日常琐事。人们发现了第三宇宙,并刺穿了它,他们的世界从此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即便结实的岩块,也能成为一扇敞开的门。

太空原本来是如此干净、空旷、整齐,现在看起来却像一团几千、几百万光年的木薯布丁——黏黏稠稠糊糊,不适合呼吸,不适合遨游其中。

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人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推波助澜。

“是他来找我的。”伊丽莎白说,“那些机器试图治疗我身上那些可怕的致命疾病,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团糟,所以我死了——然后他来找我。”

“是我自己去的。”兰博说,“他们耍了我、骗了我、玩弄我,但我拿到了船、乘了船,然后到了那个地方。没人要我这么做。我很气,但我还是去了。然后我也回来了——不是吗?”

他说的没错,即便他在地球的草地上蜷曲、哀号,他的船迷失在太空中极为遥远或大约在半个银河以外的地方(但是吊诡的地方在于,也可能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说的依旧没错。

但凡与第三宇宙有关,谁能说得清?

回来的那人,是去寻找伊丽莎白的兰博。他爱着她。因此,这趟旅程属于他,功劳也属于他。

可是,在很多年后,当克鲁戴塔大人以柔和的嗓音,自信满满地告诉他的朋友时,他说:“实验属于我。是我设计的,是我挑选了兰博。我试图找到一个符合那些特定条件的人,简直要把挑选器搞疯了。而且,是我让火箭按照那个老旧计划打造出来——就是人类第一次稍微跳离太空用的玩意儿。他们就跟飞鱼一样,从一道浪跳向另一道——但不过做了这种事就以为自己是老鹰。如果我用的是一般的界面重塑船,一定会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回音,然后消失不见;一离开银河宇宙,就消逝在混乱与毁灭之中。但我没冒这个险。我把火箭放在一座发射台上,而那个发射台本身就是一艘星际宇宙飞船玤!然后呢,既然用的是古老的火箭种类,我们就要把一切都做到位——整台机器外观都用旧式字体印满神秘文字。我们甚至把组织的名字‘人类补完组织’的缩写——I和O和M——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但我怎么可能知道,”克鲁戴塔大人继续说,“事情进展比我们预想得还要顺利,兰博还从拴接处把整个宇宙撕开,把船抛下,只因为他全心全意爱着伊丽莎白,那么义无反顾又那么激烈?”

克鲁戴塔叹了口气。

“我懂,但也不太懂。我就像那个古代人一样——就是那个要驾船环游世界却走错方向,最后却发现新世界的哥伦布。而他发现的大陆就是澳洲——还是美洲之类的。我跟他差不多。我用那艘旧火箭把兰博送出去,然后他找到通过第三宇宙的方法。现在呢,没人知道有谁会挤破那道门跑过来,或突然从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

克鲁戴塔睿智地又补上几句话:“不过,讲这种故事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件事,但我在里头扮演的角色实在不怎么光荣。故事的结尾倒是非常好,你可以写首诗歌,赞颂一下那间瀑布旁的小屋,以及其他人送给他们的可爱孩子。但关于结局之前的事——就是他如何无助、失神地出现在医院,找着他的伊丽莎白——那就太悲伤、太诡异、太令人害怕了。我很高兴瀑布小屋的一切最后有个美好的结局,但那是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走到那一步。而其中有些部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的……像是接触到赤裸原始太空的赤裸皮肤,以眼睛驾驶某种比光还快的机器——你知道什么是蛮羊吗?那是一种曾经生活在旧地球上的古老羊种,然后,在几千年后的现在,孩子们胡乱唱的某首童谣就是拿它做押韵。那个物种已经消失了,但韵脚留了下来。有一天,兰博的故事也会变成这样。每个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醉船的一切。但他们会忘记他在科学上跨过的里程碑,用一架哪里都去不了的旧火箭寻找伊丽莎白……噢,你说那首童谣?你没听过吗?都是些胡扯啦。内容是这样的:

拿枪指着可怜的家伙。

(你说的是火腿的火还是火鸡的火?)

朝快死的蛮羊开一枪。

(爸爸,别问她为什么或怎么样!)

“不要问我‘火腿’跟‘火鸡’是什么,那也许就跟牛排或沙朗一样,是古动物身上的某个部位。不过呢,现在孩子还是会说这些词。以后呢,他们也会一样拿兰博和那艘喝醉的船这样玩——他们可能还会说伊丽莎白的故事,但永远也不会提到他怎么到达医院。那段故事太可怕、太真实又太哀伤,而结局又收得太好了。他们在草地上发现他——我提醒你,他是全裸地躺在草地上,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的!”

他们在草地上发现赤裸的他,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甚至不晓得克鲁戴塔大人曾经发射了古老火箭,前往比空无一物的尽头更遥远的地方,火箭上还写了字母I、O、M。他们不知道这人就是兰博,是那个穿越了第三宇宙的人。先是机器人发现了他、带他进来,并把它们所做的一切都以照片留存。这是它们的程序设定,好确保任何不寻常的事都有被记录下来。

然后,护士在露天的房间里发现了他。

因为他没死,所以他们认为他是活的。但同时间,他们也无法证明他真的活着。

谜团的难度提高了。

医生被叫进来——不是机器,而是真正的医生。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人。平民医生季马费耶夫、平民医生格鲁斯贝克,以及指挥官本人,冯马克特长官(也是医生)。他们接下了这个案子。

(没有人知道,在医院另一边等待的,正是昏迷中的伊丽莎白。他为了她跳入太空、穿越群星,但那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年轻的男人不会说话。当他们在人口查询机跑着他的虹膜纹和指纹,才发现他是在地球上受孕,接受冷冻,并以未出生婴孩的状态送到第四地球去。他们花费巨额的款项,以“实时讯息”向第四地球进行查询,但查到的资料只有这样:医院里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已自一艘进行星际旅行的实验性宇宙飞船玤失踪。

失踪。

但没有宇宙飞船玤,连点讯号都没有。

可是他就在这里。

他们站在宇宙的边缘,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们是医生,医生的工作是修复或重建人类,而不是把他们用船送来送去。这样的他们怎么会知道第三宇宙的任何一件事?尤其,他们只知道人们会用界面重塑船旅行,却完全不晓得有第三宇宙存在。他们的双眼看到的是工程问题,却试图在其中寻找疾病;他们为他进行治疗,但他其实健康无虞。

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他需要时间,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旅程中带给他的震撼中回神。可是医生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希望能加快他的复原速度。

当他们让他穿上衣服,他便会从昏迷状态进入一种机械式的痉挛,并把衣物脱掉。脱光衣服后,他便用此粗野的姿势躺在地上,拒绝进食或说话。

整个宇宙的能量都在他们用针管喂他食物时,以新的形式从他体内向外发散——如果他们有办法知道的话。

他们把他独自放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透过窥视孔观察他。

即使心灵空荡、身体僵硬、毫无意识,他仍是个长相好看的年轻男子。他的金发极淡,眼珠是浅蓝色,但五官很有个性——下巴方正,嘴型洒脱,带着坚毅、与忧郁。即便没有意识,深深刻于脸上的线条都能看得出他曾在愤怒的边缘度过许多时日,或好几个月的时间。

到了第三天,他们持续到医院研究他,这位病人也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他再次撕去睡衣,脸朝下,赤裸地趴在地上。他的身体僵硬、紧绷,就跟前一天一样。

(一年后,这个房间将成为博物馆。会有铜制的牌子写着:兰博曾在离开前往第三宇宙的旧式火箭后,躺卧此处。但医生对于眼前的难题仍一无所知。)

因为脸朝着左边转去,他脖子上的肌肉变得清晰可见。他的右手笔直地从身体一侧伸出,延展的左臂则形成一个精确的直角;左前臂和手掌僵硬地与上臂形成九十度;他的双腿滑稽地做出奔跑的动作。

格鲁斯贝克医生说:“在我看来,他很像是在游泳。把他放到水池里看看他会不会动好了。”面对问题时,格鲁斯贝克有时会选择比较激烈的解决方法。

季马费耶夫站到窥视孔前。“他还在痉挛。”他喃喃地说,“我希望这可怜的家伙在皮质保护下降后不会感到太痛苦。如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又该怎么抵抗痛苦呢?”

“你怎么认为?长官?医生?”格鲁斯贝克对冯马克特说,“你看到了什么?”

冯马克特完全不必看。他比另外两位医生来得早,早就安静地透过窥视孔观察病人很长一段时间了。冯马克特是个聪明人,有着良好的洞察力以及直觉。他在一个小时中做出的推测,可能比机器分析上一整年还多。他开始理解,这是种没有任何人得过的病。不过,还是有些疗法可以让他们去尝试。

三位医生都试了一遍。

他们尝试催眠、电疗、按摩、次音速疗法、阿托品、手术、洋地黄属的所有品种,还有一些在轨道上培养因而快速突变的准麻药病毒。当他们试着结合气体催眠和电子强化心灵感应者时,开始得到回应。这表示病人的心智仍在活动中。不然一颗死去的大脑应该会像一团脂肪组织,连条神经也没有。其他尝试则没有任何结果。催眠气体显示波动,应是因为逃离恐惧与痛苦造成的。心灵感应者回报说,她瞥见了一片陌生的天空。(医生立刻把心灵感应者交给太空警察,让他们以编码制造她在病人脑中看到的星群样式,但却无一符合。那位心灵感应者虽然机灵,但毕竟无法记得足够的细节,以进行领航图扫描比对。)

医生重新回到药单上,尝试一些古老但简易的项目——相互抵销的吗啡和咖啡因、一种会让他做梦的激烈按摩法,让心灵感应者提取那些梦境。

当天没再得到更多结果,隔天也没有。

与此同时,地球官方开始感到不安。他们想(而且想法相当正确):医院方面十分尽责做出证明,表示该病人在被机器人在草地上找到的前一刻,完全不存在这个地球上。那……他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那片草地的?

地球领空完全没有入侵报告,没有金属摩擦大气、产生白炽光弧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从第二宇宙驾着钢琴状宇宙飞船玤过来的巨大势力。

(克鲁戴塔用了超光速宇宙飞船玤,正像蜗牛一样缓慢地爬向第一地球。他铆足全力冲刺,想看看兰博会不会比他先到。)

第五天,情况开始有了变化。

伊丽莎白过世了。

在很迟以后,这件事才在仔细比对医院记录后被发现。

医生只知道:病人被移到走廊上,盖着床单的身躯在滚轮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突然之间,病床停下。

一名护士发出尖叫。

厚重的钢材与塑胶墙面向内弯折,一股沉默又缓慢的力量正把墙壁往走廊里面挤。

墙面裂开。

出现一只人类的手。

一个反应比较快的护士大喊:“推床!把那些床推开!”

其他护士和机器人照做。

在向上凸出的地板和向内拉扯的墙面连接的地方,病床犹如大批跨浪的船只那样摇晃。平静的灯光闪烁,机器人出现了。

第二只人类的手穿墙而过,两手朝着不同的方向推开,把墙壁像沾湿的纸张那样撕裂。

那来自草地的病人把头伸了过来。

他茫然地上下张望走廊,眼神失焦,皮肤因受到开放太空的烧灼发出奇怪的红棕光芒。

“不要。”他说。就那么两个字。

但大家都听到了那两个字。虽然音量不大,仍穿透整座医院。内部通信系统传送着这两个字,整个空间里的开关全被关掉。慌乱的护士和机器人(以及那些前来协助他的医生)急忙冲上前,把所有机器重新打开——泵、呼吸器、人工肾脏,甚至包括用来维持空气清净的小马达。

而在遥远的天空中,一架飞行器正转得头昏眼花。由三重安全装置保护的“关闭”突然被切到关闭,所幸驾驶机器人在坠地前又让它重新运作。这名病人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语竟会造成这种影响。

(后来,全世界都知道这是“醉船效应”的一部分。那个男人已发展出一个能力,能把自己的神经系统当成机器开关来使用。)

走廊上,充当警卫的机器人终于到达。机器人戴着附有衬垫的无菌丝绒手套,双手握力可达六十吨。机器人靠近病人,它接受过精心训练,能辨识心智错乱者或精神病人可能造成的危险;稍后,在它的报告中,它会说自己在每种感官都收到了“极度危险”的讯号。它本来要以令人无力抗拒的握力抓住病人,并把他送回床上,但有鉴于空气中弥漫着高度危险的氛围,机器人不愿冒险。它的手腕里藏了以压缩氩气运作的皮下注射手枪。

它朝着站在墙上巨大破口中全身赤裸的神秘男子伸出手,手腕里的武器发出嘶嘶声,一波剂量极高的康达明(现今宇宙中最强大的麻醉药)穿过兰博颈子上的皮肤。病人倒下。

机器人轻柔地抱起他,把他抬过裂开的墙,一脚踢坏门锁,再踢开门,将病人放回床上。机器人听到医生走来的声音,便用巨大的手掌把钢墙拍回原位。其实是可以稍等一下,让工作机器人或下等人去做就好。不过,还是先让这部分的建筑物回到正常角度,看起来会好一点。

冯马克特医生先抵达,随后是格鲁斯贝克。

“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吼大叫,平时的冷静瞬间崩毁。机器人指着被扯开的墙壁。

“他把它撕开了,我把它放回去。”机器人说。

两位医生回头去看病人。他又爬下床回到地板,但呼吸轻柔而自然。

“你给了他什么东西?”冯马克特对着机器人大喊。

“根据四十七之B项条文,”机器人说,“康达明。这种药不应在医院外被提及。”

“我知道,”冯马克特心不在焉地说,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你可以走了。谢谢你。”

“向机器人道谢并非常理,”机器人说,“不过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在我记录里写一个嘉奖。”

“快给我夹着尾巴滚!”冯马克特对着献殷勤的机器人怒吼。

机器人眨了眨眼睛,“这里的人都没尾巴,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你是在说我。我该离开了,告辞。”他用一种奇怪却优雅的姿态在医生周围跳呀跳,下意识摸摸损毁的门锁,仿佛希望自己能把它修复。但一看到冯马克特瞪他的眼神,便马上离开了房间。

片刻之后,一阵微弱的重击声传来。两位医生听了一阵子,决定放弃——机器人正在外面的走廊,“温柔地”把钢筋地板拍回本来的形状。它是一名整洁机器人,大概是经由扩增后的鸡脑所驱动,因此,只要说到整理环境,它就会变得非常顽固。

“两个问题,格鲁斯贝克。”冯马克特长官说。

“任凭差遣,长官!”

“病人把墙壁推向走廊时站在哪个位置?还有——他哪儿来这种力气做这种事?”

格鲁斯贝克困惑地眯起眼,“您提到这件事我才想起来:我完全不懂他是怎么办到的。事实上,他不该有这种能力。但他还是做了。您的另一个问题是?”

“你觉得康达明怎么样?”

“危险——这是毋庸置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上瘾的话会——”

“在没有皮质活动的状况下,还会上瘾吗?”冯马克特打断他。

“当然,”格鲁斯贝克立刻回答,“组织成瘾。”

“你找找看吧。”冯马克特说。

格鲁斯贝克在病人身旁跪下,用指尖触摸着,寻找肌肉末梢。他感觉到它们组织成头骨的基础、肩膀的最外侧,以及背部的条状区域。

然而,他起身时一脸疑惑。“我从来没摸过哪个人类的身躯是长这样的——我甚至不确定它还算不算人类。”

冯马克特不发一语,两位医生相视无言,格鲁斯贝克在老者的冷静目光下感到有些慌张。最后,他终于开口:

“长官、医生,我知道我们可以怎么做。”

“你说说看,”冯马克特冷淡地说,不带一丝鼓励,也没有警告意味,“你指的是?”

“这不是医院第一次做这种事。”

“什么事?”冯马克特说。那对可怕的双眼让格鲁斯贝克几乎想话再吞回去。

格鲁斯贝克有点激动,即便没有旁人,他仍倾过身对着冯马克特细语。这些话脱口而出,仿佛恋人之间不合礼仪的暧昧暗示。

“杀死病人——长官、医生——杀死他。他的数据已经够多了,我们可以从地下室把尸体弄出去,加上伪装。如果治好他,谁晓得我们到时候放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谁晓得呢?”冯马克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但这位公民、这位医生,你说,医师的第十二项责任是什么?”

“‘不玩弄法律,以医者的身份持续治疗,把属于国家或补完组织的财产,还给国家和补完组织。’”格鲁斯贝克叹了口气,收回建议,“长官、医生,我收回我的话。我刚刚不是医生,而是另一个政府和政客的人格。”

“那现在?”冯马克特问。

“我治疗他,或等他治好自己。”

“你会选择哪一项?”

“我会试着治疗他。”

“怎么做?”冯马克特说。

“长官,”格鲁斯贝克哀求道,“请不要拿这件事来攻击我的弱点!我知道你欣赏我是因为我的大胆和自信,但请不要在我们连他从哪来都不知道时,要我‘照我的方式做’。如果是平常的案子,我可能会给他伤寒和康达明,并派驻心灵感应者。但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没见过的新案例,我们是人,他却可能已经不是了。也许他代表人类与某种新力量的结合体——他是怎么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他被放大——或缩小——多少次?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或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用治疗人的方式,治疗这种冰冷得像宇宙、灼热得像太阳,而且又充满距离感的漠然?我们知道要怎么治疗肉体,但这已经不能算是肉体了。你自己摸摸看,长官!你会摸到从来没有人摸过的东西。”

“我摸过了。”冯马克特说,“你是对的,我们花半天试看看伤寒和康达明。十二个小时后在这里碰面,我会告诉护士跟机器人这段时间要做些什么。”

离开时,他们都看了一眼地板上那名肤色灼红(摆出展翅高飞姿势)的人形。格鲁斯贝克带着厌恶与恐惧看向那具躯体,冯马克特则面无表情,只淡淡地勾起一丝怜悯的微笑。

护士长在门旁等着他们。格鲁斯贝克对长官所下的命令感到惊讶。

“护士小姐,这栋医院里有没有防御式的库房?”

“有的,长官,”她说,“以前我们的记录还没上传到球状计算机时,都存在里面。那里现在是空的,但有点脏。”

“清干净,装一条通风管进去。你的军事保全是谁?”

“我什么?”她有些惊讶,声音都尖了起来。

“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有军事保全。你们这间医院是由谁保护的?部队和士兵在哪里?”

“长官啊!医生啊!”她大喊着,“我的长官兼医生啊!我是个老女人,有幸在这里工作到三百多年了,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要士兵干吗呢?”

“找到他们,要求他们待命。他们也是专家,只是技能和我们不一样。让他们进入待命状态,今天结束前可能就需要用到他们。以我的名字为授权,告诉他们的中尉或中士。现在,这些是我要你用在这个病人身上的药物。”

她边听他说,眼睛也一边越睁越大,不过这名女子接受的训练严谨,只是点着头,逐条听他说完。到最后,她的眼神似乎非常哀伤而疲惫,但因为她是受过训的专业人士,对冯马克特的技术与智慧有着偌大的崇敬。同时,她也对地板上一动也不动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分母性的温柔怜悯。那男人始终躺在厚重的地板上,在没有一个活人能想象到的群岛间不停游动。

危机于当晚降临。

病人在库房内墙磨出了手印,但没有逃脱。

在医院明亮的走廊中,士兵的武器闪闪发光,使得他们看起来高度警戒——不过,他们就像所有值勤中却又没有任何行动的士兵,非常非常无聊。

他们的中尉倒是兴奋得很。他手中的电枪发出嗡鸣,像只危险的昆虫。而冯马克特——他其实比中尉以为的更了解武器——看到电枪被设在“强”,足以瘫痪上下五层楼或方圆一公里的所有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中尉表达感谢,然后就进入了库房,身后紧跟着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

在这个地方,病人依旧在游泳中。

他的手臂变成拔河式的姿势,双脚不断踢着地板。仿佛在其他层楼游泳只是为了要保持漂浮状态,现在却发现了前进的方向,只是速度非常缓慢。他的每个动作都相当紧绷、僵硬,好像得考虑很久,以至于在短时间内看起来好像完全没在移动。撕开的睡衣就躺在他旁边。

冯马克特环顾四周,思考这个男人竟能在钢墙留下手印,究竟是有多大的力量。他记得格鲁斯贝克的警告:杀死病人,不该让全人类暴露在想象不到的新风险下。但是,虽然他能理解那种感觉,却无法允许这种建议。

医生烦躁地想——这个男人究竟要去哪里?

(去伊丽莎白那里,事实就是这样,他要去仅在十六米外的伊丽莎白那里。不久之后,人们终于理解兰博一直想做的事——在跃过了无数光年、回到她身边后,他只想跨越那十六米的距离,去见他的伊丽莎白。去到属于他最亲切、最深爱,最需要他的人身边!)

康达明没有留下它特有的强烈疲倦及发光皮肤。或许伤寒成功将其抵销。兰博看起来确实比先前更有活力了些。通用讯息系统里传出一些名字,不过那对冯马克特来说仍没有任何意义。但它会的。它总有一天会。

此时,提前听了简报的另外两位医生正忙着处理机器人和护士安装的仪器。

冯马克特对着两人喃喃地说:“我觉得他似乎比较好了。站开一点,我想试试看用喊的。”

现场太忙,他们只能点点头。

冯马克特朝着病人大叫:“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你从哪里来?”

出乎意料,地板上的男人以忧伤的蓝眼迅速地朝他瞥了一眼,但没有其他沟通的迹象。他的四肢仍持续抵着库房里坚硬的水泥地游动,医护人员替他绑上的两条绷带再次松脱,他的右膝盖因为来回移动而瘀青、刮伤,在地板留下一条六十厘米长的血迹——有些是旧伤,已变成黑色并且凝固;有些才刚弄到,还新,而且还湿润。

冯马克特起身,对格鲁斯贝克与季马费耶夫说:“我们来看看他感觉到痛苦时会怎么样。”

两人无须提醒,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季马费耶夫对着一台站在门口的白色珐琅制小型勤务机器人挥了挥手。

疼痛网——一只脆弱的金属线笼——从天花板掉了下来。

身为资深医师,冯马克特的责任是承担最危险的风险。现在病人完全罩在电线网里,但冯马克特四肢伏地,用右手拉起网子一角,把自己的头探进去——就在病人的头旁边。冯马克特医生的袍子垂到干净的水泥地上,碰到了病人彻夜“游泳”后留下的黑色血迹。

现在,他的嘴离病人的耳朵只有几厘米。

冯马克特说:“噢。”

网子发出哼鸣。

病人停下缓慢的动作,拱起背,凝视着医师。

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医生看到冯马克特的脸色随着疼痛机的冲击变白了点,但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平静而且大声地对着病人说:

“你是谁?”

病人无起伏地说:“伊丽莎白。”

这答案十分没头没脑,但声调却很理智。

冯马克特把头从网下移开,对着病人大吼,“你是谁?”

裸着身子的男人回答,字字清晰:

“一盏,一盏,小亲亲,我在天上吊点滴!”

冯马克特皱起眉,低声对机器人说:“更痛苦。提高到最终级。”

网子里的身躯猛烈摆动,试图回到在水泥地上游泳的姿势。

在网里受苦的人发出一阵巨大而粗野的刺耳哭号,“伊丽莎白”四字听起来就像从无穷远的地方不断回荡过来,因为尖吼而扭曲。

毫无道理。

冯马克特吼回去,“你是谁?”

带有个声音——清澈、饱满,出人意料——从蜷曲在疼痛网下的身躯中传出,回答了三位医生:

“我是被运送的人、被撕裂的人、被骗的人、深潜的人、倾斜的人、绊倒的人、翻倒的人、跌倒的人、被翻转的人、被夹住的人、被撕裂的人、被诓的人——啊!”他的声音断掉,变成哭喊,然后,尽管强烈的疼痛网就覆盖在身上,他又回到地板上开始游了起来。

医生抬起手。疼痛网立即停止哼鸣,并高高拉起。

他感觉到病人的呕吐物。还真快啊。他只扬了扬起一边眼皮,反应相当平常。

“退后。”他对其他人说。

“对我们两人都施加痛苦。”他告诉机器人。

网子降到他们两人身上。

“你是谁?”冯马克特直对着病人的耳朵吼,把男人的身体从地板上半抬起来。他不晓得这个能撕开钢墙的身体可不可能用某种方式……把站着的两人撕成两半。

男人又开始胡言乱语:“我是最多的人、送信的人、主持的人、鬼魂之人、滨海之人、吹嘘之人、吃药的人、总结的人、烧坏的人、烘烤的人,不!不!不要!”

他在冯马克特的臂中挣扎。在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想上前营救长官时,病人以冷静、清晰的语调补了几句话:

“你的方法是对的,医生——或者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继续发烧,拜托,更多疼痛,拜托。还有那些可以对抗疼痛的药剂。你在拉我回来。我知道我在地球上,伊丽莎白就在附近。看在老天的分上,把伊丽莎白找来给我!但不要催我。我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复原。”

那声音中的理智令格鲁斯贝克吃惊。他没有等待首席医师冯马克特的命令,直接下令收起疼痛网。

病人又开始胡言乱语:“我是三人、我是男人、我是树人、我是我人、我是三人、我是三人……”他的声音渐弱,昏了过去。

冯马克特走出库房,有些踉跄。

同事抓着他的手肘,撑住他的身体。

他疲倦地朝他们一笑:“希望这不会违反规定……我想我可能需要一点康达明……难怪疼痛网能把病人叫起来,根本连死人都会抽筋啊!拿些酒给我。我的心脏已经年轻了。”

格鲁斯贝克扶他坐下,季马费耶夫跑过走廊,去找医疗用酒。

冯马克特喃喃地说:“我们要怎么找到他的伊丽莎白呢?那可能有成千上万人——而且他还来自第四地球。”

“长官、医生,因为您的关系,奇迹出现了。”格鲁斯贝克说,“您竟然进到那网子底下、抓住了机会让他开口说话。我不可能再看到这种事了。经历过今天,对任何人来说够讲一辈子了。”

“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冯马克特疲惫地问,满满的疑惑。

这个问题不需要任何答案。

克鲁戴塔大人抵达地球。

他的驾驶员将飞行器降落之后,立刻精疲力竭地倒在控制台上。

而在微型宇宙飞船玤中随着飞行器一同航行的护卫猫,有三只已死,一只昏睡,第五只则正呼噜呼噜地狂叫。

当港口官方为了查明授权,试图让克鲁戴塔大人的速度减缓,他行使了顶级动员令,以补完组织的名义接管军队指挥权,逮捕肉眼可见除部队指挥官外的所有人,并征调指挥官带他去医院。港口的计算机告诉他,有个兰博“查无来处”,曾神秘地出现在那家医院的草地上。

在医院外,克鲁戴塔大人再次动用顶级动员令,将所有的武装人员纳入自己管辖,命令一台记录监视器覆盖他的所有行动,以防之后被送上军事法庭。他还逮捕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

全副武装的士兵脚步沉重,在战斗命令下前进,追上正带着酒赶回冯马克特身边的季马费耶夫。他们神情紧张地小碎步跑,全都戴着电头盔。武器吱吱作响。

护士冲上前,想把侵入者赶出去,却在刺痛的电击射线无情擦过他们身体时逃回来。整座医院陷入骚动。

克鲁戴塔大人后来承认,他做了非常严重的错误决定。

“两分钟大战”瞬时爆发。

你必须了解补完组织的运作模式,才会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补完组织是一群能够自我存续、拥有极大权力,而且规律严苛的人。人人都是低等、中等和高等正义的综合体,只要他觉得必须维护补完组织、保持各世界间的和平,该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去做。但是,如果他犯错或发生过失——嗯,那么情况就会非常不一样了。在紧急情况下,任何补完阁员都能致令一位阁员于死地。不过,假使责任是落在他身上,他这么做也等于宣判自己的死刑,也算是羞辱了自己。在紧急情况下遭到杀害,以及证实犯下错误的补完阁员,承认犯错和否认犯错的唯一差别在于:错误的一方会被登记到一份极度可耻的名单。而以正当理由杀死其他补完阁员的人(如果之后的审查能够证明),则会被放进一份非常荣耀的名单——但仍会被杀死。

不过,如果有三位补完阁员,那情况又不一样。这三位大人会组成一个紧急法庭。如果他们出于善意共同行动,并对计算机及补完组织报告,虽然无法免受责难,或降回公民身份,但不需受到刑罚。七位补完阁员——或在特定时刻、特定政府之特定星球上的所有补完阁员——则超然于任何批评,除非他们的行动在后续的翻案审判中被证实有错。

这就是补完组织的状况。补完组织有一句恒久不变的口号:进行观察,但不去影响;遏止战争,而不要发动;执行保护,但不去控制;而在所有原则之上,要活下去!

克鲁戴塔大人侵占了军队——那不属于他,属于人土政府的轻型常规军——因为他害怕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危险,可能来自那个由他亲手送往第三宇宙的人。

他完全没想到,在他的指挥下——在由机器心灵感应、无懈可击的通信网络支援,开放又私密的优势力量——从补完组织于古代大战诞生起就不断完善,数千年来受权谋、挫败、隐秘、胜利及绝对经验强化的力量。

这样的军队竟然会被拔除。

撤销中……撤销完毕!

这是补完组织在开始记录前就使用过的命令。有时,他们能掌握决胜关键,令反对者的优势不再,另外的部分则靠援引武器时灵活且致命的动作,大多数则倚赖渗透他人的机械与社会,任意而行。一旦全面掌握,他们抛弃控制权的速度就跟取得时一样迅速。

然而克鲁戴塔临时征召的部队就不是这样了。

战争在眨眼间开始。

两支小队进入伊丽莎白在医院中躺的区域,她正等待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能重建这副残破躯体的凝胶澡盆。

但这两支小队突然改变步伐。

后来生存下来的人都无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事后——全都因严重的精神错乱受到折磨。

在那个当下,他们都接收到一股逻辑清楚、指示明确的命令,要他们转而保护那个女人所在的区域,反击位于正后方的主要部队。

医院建筑物本身非常结实,不然的话,应该会整个崩垮,或在火海中倒下。

走在前面的士兵突然转身,倒地掩护,拿起电枪扫射跟在自己身后的同袍。那种电枪会针对有机物质引爆,对无机物其实无害。它们的动力来自各个士兵背上的继电器。在这个转折点的头十秒钟,二十七位士兵、两位护士、三名病人以及一位老人丧命,其他还有一百零九人在这最初的交火中受伤。

部队指挥官没见过战场的模样,但受过精良训练。他迅速在建筑物的对外出口周围部署预备军,并将自己的亲信,蓝斯戴尔中士领导的小队派至地下室,让他们从地下直升到该女性病患所在处,找出敌人身份。

直到那时,他都还不知道其实是领头部队倒戈,跟自己的同伴打了起来。

后来在审判时,他作证表示自己的心智没有受到任何诡异的干扰。他只知道,手下遇到预期外的敌方武装抵抗——对方身份不明,而且拥有跟他们一样的武器。他觉得,既然克鲁戴塔大人是为了要跟未知敌手战斗才带上他们,那么,他预设补完阁员非常清楚自己的行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所以,那些人是敌方没错。

不到一分钟,双方势力就失去平衡。火力不断朝他的部队移进。领先的队伍尽管有部分负伤,仍迅速转向,和站在正后方的部队打了起来。他们犹如一条移动快速的隐形线,将双方的军力隔开。

通风管里开始充斥着人体溶解产生的油腻黑烟。

病人大声尖叫、医生发出咒骂、机器人到处踩踏,护士不断尝试呼唤彼此的名字。

当部队指挥官看到由自己派上楼的蓝斯戴尔中士,战斗顿时结束。那位队长带头从女性病患区冲出来,直接攻击自己的长官!

指挥官保住了自己的命。

空气发出巨响向他挤来,他扑倒在地、滚到一旁。蓝斯戴尔的电枪发出放射线,杀光空气中所有的细菌。指挥官把头盔耳机的音量转到最大,并调到士官专用频道,然后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他以命令的口气说:

“干得好!蓝斯戴尔!”

蓝斯戴尔回传的声音之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们不会让他们进到这区的,长官!”

“好,现在放轻松,撑住。我就在这儿。”部队指挥官大声却平静地回话,完全泄漏自己认为该中士已经发疯的想法。

他换到其他频道,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些人说:“停火。掩护。等待。”

一阵尖叫从耳机里爆出。

蓝斯戴尔,“长官!长官!我现在才知道我打的人是你——长官,它又来了。小心啊!”

武器刺耳的嗡鸣声瞬间停下。

医院里的人群持续混乱骚动。

一位别了资深徽章的高大医生缓步朝指挥官走来:“你可以站起来,带着你的士兵出去了,年轻人,这场战斗是大错特错。”

“我不听你指挥。”年轻的指挥官打断他,“我听令于克鲁戴塔大人。他从人土政府征召这支部队。你是谁?”

“你应该向我敬礼的,队长,”医生说,“我是地球医疗后备军的冯马克特上将。你不用等克鲁戴塔大人了。”

“他在哪里?”

“在我床上。”冯马克特说。

“您床上?”年轻的指挥官一阵惊愕,喊叫出声。

“在床上。彻底麻醉了。我已经把他安顿好,他之前兴奋过头了。把你的人带出去,我们会在草坪上治疗伤员。除了那些被直接命中、已经蒸发的人之外,几分钟后你就可以在楼下的冷藏室查看死者。”

“但是战斗?”

“是错误。年轻人,总之是那样——”

“什么叫总之是那样?”年轻的指挥官刚经历过一团混乱的战斗,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那是一种没有人看过的武器。你的指令遭到拦截,四支部队只是在对抗彼此。”

“我可以看出来,”指挥官打断他,“我一看到蓝斯戴尔攻击我,我就知道了。”

“但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控制他吗?”冯马克特温和地说,一面拉着指挥官的手臂,引他往医院外走。队长很顺从,因为他想快点听到冯马克特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前进的方向。

“我想我知道,”冯马克特说,“那是另一个人的梦,属于一个很清楚该如何把自己变成电、塑胶或石头的梦。那是从第三宇宙来到我们这里的梦。”

年轻的指挥官默默点头,他受到的冲击太大了。“第三宇宙?”他喃喃自语。仿佛有人告诉他说,人类等了一万三千年,从来没遇到外星入侵者——但那些入侵者现在就在草地上等着他。在此之前,第三宇宙还只是数学上的概念,是冒险小说的白日梦,不是事实。

冯马克特完全没打算多问年轻指挥官什么。他轻柔地抚过年轻人的脖子后方,给他打了一剂镇静剂。冯马克特把他领到草地上,年轻的队长独自站在那儿,开开心心对着天上的星星吹口哨。在他身后,他的手下、军官和士兵整顿幸存者,并让受伤的人接受治疗。

“两分钟大战”结束了。

兰博脑中那个伊丽莎白陷入危机的梦境停下。即便处于因病而发的深层睡眠,他仍能辨认出走廊上沉重的脚步声是武装人员移动的声音。他的大脑建立起一道保护伊丽莎白的防卫措施,接管先锋部队的指挥权,并让他们阻止主要军队。渗透到他身上的第三宇宙力量让他轻易做到这一切。虽然,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有多少死者?”冯马克特问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

“大约两百。”

“有多少死亡事件无法撤销?”

“那些蒸发的成烟的:十二个,也可能是十四。其他死者都可以治疗,但大部分需要新的性格印纹。”

“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冯马克特问。

“不知道,长官。”两人同答。

“我知道——我觉得我知道。不对,我确定知道。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一章,而且是由我们的病人兰博做的。他接管了部队,让他们互相攻击。那位冲进来的补完阁员——克鲁戴塔。我已经认识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搞出来的,他以为军队会有帮助,却完全没料到会导致他们自己受到攻击。然后,还有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他们同时出声。

“兰博的爱人——他在找的那个人——她一定在这里。”

“为什么?”季马费耶夫问。

“因为他在这里。”

“您现在是假设他来这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吗,长官?”

冯马克特露出属于他的族人特有的狡猾微笑。那几乎成了冯马克特家族的正字标记。

“我现在的假设都无法证明。

“第一,我假设,他是靠着某种我们猜不到的力量,直接赤裸裸地从太空中来到这里。

“第二,我假设,他是因为想要某个东西才来这里: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女人,而且她一定已经在这里了。晚点我们可以去清查这儿所有的伊丽莎白。

“第三,我假设,克鲁戴塔大人知道这件事。他把军队领进这栋建筑物,一看到我就开始狂吼乱叫——对于疲劳所出现的歇斯底里症我非常熟悉——你们也一样,我的弟兄。所以,我用康达明让他一夜好眠。

“第四,我们就别再去打扰那位病人了吧。之后的听证会和审判就够他受的了。这个太空很擅长在适当时机把所有事情搅乱成一团。”

冯马克特是对的。

他一向如此。

后来真的有审判。

所幸,旧地球不再允许报纸和电视新闻,不然的话,光是发现西密雅密法拉的主楼医院出了什么事,一般大众就会被以倍数成长的暴动和恐惧吓坏。

二十二天后,冯马克特、季马费耶夫和格鲁斯贝克被传唤至克鲁戴塔大人的审判庭。整整七名补完阁员陪审团到场,为克鲁戴塔进行听证,以及可能处以死刑的判决做万全准备。三位医生同时代表伊丽莎白、兰博以及侦查长的证人。

从死亡状态归来的伊丽莎白极为美丽,就像一名拥有成熟女人身躯的新生儿。兰博的眼神离不开她,但每一次,当她对他露出友善、平静又疏远的微笑时,他便一脸困惑。(她被告知,自己曾是他的女人,而她也做好心理准备相信此事。但当语言重新被安装进她的脑中,她却没有任何关于他,或过去六十小时外的记忆。另一方面,对他而言,他仍处于无法流畅使用言语,并充满压力的状态。关于这件事,医生还不甚了解。)

侦查长名叫斯达蒙。

他要求陪审团起立。

他们照做。

他严肃地面向克鲁戴塔大人:“你,克鲁戴塔大人,有义务迅速且清晰地对本庭做出回答。”

“是的,大人。”他回答。

“我们拥有摘录的权力。”

“我同意您拥有摘录的权力。”

“你应如实陈述,不然等同说谎。”

“我应如实陈述,不然等同说谎。”

“如果你想,还是能针对事实及看法、见解说谎,但不得谎报人际关系。然而,若你确实说谎,等同主动将自己的姓名载入耻辱名册。”

“我了解此庭及其权力。我若想要,则会说谎——虽然我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做,”此时,克鲁戴塔对着他们露出一个疲惫却聪颖的微笑,“但我不会谎报人际相关事宜。若我确实说谎,等同主动接受耻辱。”

“你是否受过作为补完阁员的完善训练?”

“我所受的训练极其完善,我也深爱补完组织。事实上,我跟您以及您身旁所有尊贵的人一样,我就是补完组织。在今天下午,只要我还活着,我都将做出良善的行为。”

“你们相信他吗?各位?”斯达蒙问。

陪审团的成员点了点长了尖角的头。为了这个场合,他们都穿了正式礼服。

“你和这个叫伊丽莎白的女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审判庭的成员看到克鲁戴塔脸色一白,他瞬间屏住呼吸。“尊敬的大人啊!”他喊着,但没有进一步回答。

“这是规矩,”斯达蒙坚定地说,“你得立刻回答,否则就死。”

克鲁戴塔稳住心神。“那么,我要答了。我本来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兰博爱她。我把她从第四地球送到地球,那时我就在这里。然后,我告诉兰博她遭到杀害,处于绝望的濒死边缘,等着他来带她重返生命的绿野。”

“那是实话吗?”斯达蒙说。

“庭上与各位大人,这是谎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了激起兰博的愤怒,给他一个超出一切的原因,让他恨不得以无人达到的速度迅速来到地球。”

“啊——啊——”兰博发出两声凄厉的哭喊。与其说是人的喊叫,其实更像动物。

冯马克特看着他的病人,觉得心里也升起一股怒气。兰博来自第三宇宙深处的力量又开始运转。冯马克特打了个手势:为了让兰博冷静,他身后的机器人已经过重新设计。虽然,为了让它比较接近白光闪闪的医院勤务兵,他们在它的外表上了一层珐琅,但实际上那是一台高功率的警用机器人。使用老狼经过电子化的冷冻中脑皮层打造而成。(狼是一种少见的动物,长得有点像狗。)那名机器人摸了一下兰博,他头一垂,深深睡去。冯马克特医生感到内心的愤怒渐散。他轻轻抬手,收到讯号的机器人立即停止释放发作性睡眠射线。兰博睡着了,伊丽莎白忧虑地看着那个大家都说属于她的男人。

补完阁员的视线从兰博身上移回来。

斯达蒙冷冷地说:“你这么做的理由是?”

“因为我希望他通过第三宇宙。”

“为什么?”

“为了要证明这件事可以做到。”

“那么,克鲁戴塔大人,你肯定这个男子穿越了第三宇宙?”

“是的。”

“这是谎话吗?”

“我有说谎的权力,但我没有这么做的意愿。我以补完组织之名起誓,我告诉你的是实话。”

陪审团的成员倒抽了一口气。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一个可能是,克鲁戴塔说的是实话,此前所有旧时代将在此终结,开始一个属于所有人类种族的新纪元。另个可能是,他在人类所知最强大组织的眼皮底下公然撒谎。

斯达蒙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他原先带着嘲弄、轻浮又睿智的嗓音中出现一股仁慈的新情绪。

“那么,你认为这个男人可以仅凭着这身臭皮囊,从我们的银河系外归来?不靠工具,没有能源?”

“我没有那么说,”克鲁戴塔表示,“也许其他人会认为我讲过这种话。但容我告诉您,各位大人,我连续界面重塑了十二个地球昼夜。你们可能还记得厄尔前哨站在哪里——我这么说好了,我有一个优秀的开路舰长,他带着我从那里向外远程跳跃四次,直直深入星系间的星系际空间。我把那个男人留在了那里。而当我回到地球,他已经在这里约莫待了十二天了。因此,我假设,他的旅程大致上是瞬间完成。当这里的医生在医院外的草地上找到他,按照地球时间,我正在回到厄尔的路上。”

冯马克特举手,斯达蒙大人给他发言权。“各位长官与补完阁员,我们并没有在草坪上找到这个男人,找到他的是机器人。但即使是机器人,也没有看到或拍到他抵达的模样。”

“我们知道这点,”斯达蒙生气地说,“我们也知道在那十五分钟内没有任何东西、靠任何方式到达地球。继续说,克鲁戴塔,你跟兰博的关系是什么?”

“他是我手下的受害者。”

“说清楚!”

“他是我用电脑找出来的。我问计算机,有没有哪里可以找到内心带着巨大愤怒的男人。然后我得知,第四地球的愤怒指数被维持在高点,因为那里需要大量开拓家和探险者,愤怒对这样的人来说是很强的存活特质。当我到达第四地球,我命令官方寻找超过合法愤怒值的边缘人。他们给了我四个:一个体型太大,两个已经太老,这个男人是我唯一可用的实验候选者。所以我选了他。”

“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吗?我告诉他,他的宝贝死了,或正在濒死边缘。”

“不是,不是,”斯达蒙说,“我指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你在一开始用什么方式让他愿意跟你配合?”

“我告诉他说,”克鲁戴塔十分平静,“我是补完阁员,他若不即刻服从,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是依哪项规定或法条做出这种行为?”

“资料保密。”克鲁戴塔大人立刻回应,“这里有不属于补完组织的心灵感应者,我请求推迟回答,直到拥有受到完整屏蔽的空间。”

数位陪审团成员点头,斯达蒙也同意他们的看法。他改变提问的方式。

“所以,你强迫这名男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是这样没错。”克鲁戴塔大人说。

“如果这件事情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

“各位补完阁员,可敬的大人,实验的本质,就是不应在首次试验时投入实验者。亚特·兰博确实穿越了第三宇宙,我也会在适当的时机,踏上他曾走过的路。(至于克鲁戴塔如何做到,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改日再说。)如果我当时去了,并且失踪,就等于终结了关于第三宇宙的试验。至少,是终结我们这个时代能有的试验。”

“告诉我们,在主楼医院的硬仗过后,在重新遇到亚特·兰博之前,你最后一次看到他确切状况是如何。”

“我们把他放在一艘样式最古老的火箭,就像古人第一次冒险进入太空时那样,我们也在火箭外表写了字——啊,那真是结合工程与考古学的美丽作品啊!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正确复制了下来,采用的模型可以追溯到一万四千年前帕罗斯基人和墨金人彼此进行太空竞赛的时候。火箭是白色的,旁边附带一台红蓝色的起重架。我不是说那些字有多重要,但IOM三个字母就写在火箭上。那艘火箭不知道去了哪儿,可是乘客却坐在这儿。它在升空时吐出火焰、大团火焰变成火柱,然后降落场就消失了。”

“这个所谓的降落场,”斯达蒙悄声说,“那是什么?”

“一艘修改过的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曾经有船在太空中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消逝,直接化成了乳状,还有其他船则是整艘直接消失。工程师针对这点进行修改,拿掉了所有为了进行环绕航行、维生或舒适设置的装置。降落场是为了维持那三四秒才存在的,最久就是这样。我们改放进十四台界面重塑装置,全部串联起来运作,好让这艘宇宙飞船玤能做到其他船在进行界面重塑时做的事——丢掉我们熟悉的维度,从某个未知的宇宙中挑出新的——它会用这庞大的动力脱离人们所说的第二宇宙,进到第三宇宙。”

“对于第三宇宙,你当时有何期望?”

“我觉得那对我们的宇宙来说是一种普世的、实时的概念。其中的任何物体间的距离都相等。就像兰博,他因为想要再见到他的爱人,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从厄尔前哨站外的虚无太空,移动到她所在的医院。”

“而克鲁戴塔,是什么让你这么认为?”

“直觉,大人。如果你要为此杀我,我很乐意。”

斯达蒙转向陪审团,“各位大人,我想你们应该比较想判他长生不死,让他背负伟大责任与丰硕奖赏——而且因为这别扭又复杂的想法感到疲惫,是不是?”

尖礼帽缓缓移动,陪审团的成员站了起来。

“而您,克鲁戴塔大人,将会沉睡直到审判结束。”

有个机器人摸了他,他便睡着了。

“五分钟,”斯达蒙大人说,“之后传下个证人。”

冯马克特试着不让兰博以证人的身份受传。他在中场休息时激烈地与斯达蒙大人争论:“各位大人关闭我的医院、绑走我两个病人,然后你们现在还要折磨兰博和伊丽莎白——就不能放过他们吗?兰博现在根本无法回答出前后连贯的答案,而伊丽莎白看到他受苦,可能还会有精神创伤。”

斯达蒙大人对他说:“医生,你有你的规则,我们有我们的。这场审判的所有细节都被记录了下来。除非我们发现兰博拥有毁灭星球的能力,否则不会对他做出任何事。当然,如果他真的有,我们会请你把他带回医院,让他安乐死。但我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我们想要听听他的说法,好对我的同事克鲁戴塔进行审判。要是没有这么严谨的内部纪律,你觉得补完组织有可能留存下来吗?”

冯马克特难过地点了点头,走回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旁边,小声而忧伤地对他们说:“兰博躲不掉了。我们只能这样。”

陪审团再次集合。他们戴上了尖尖的法庭帽,房间里的灯光暗下,换成诡异又散发正义氛围的蓝光。

机器勤务兵帮兰博坐上证人席。

“你有义务迅速且清晰地对本庭做出回答。”斯达蒙说。

“你不是伊丽莎白。”兰博说。

“我是斯达蒙大人,”侦查长说,当下决定省去形式,“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兰博说。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地球。”兰博说。

“你会说实话,还是说谎?”

“谎言,”兰博说,“是人类所能共享的唯一真实,所以我会告诉你谎言,一如往常做的那样。”

“你可以报告你的旅程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公民兰博?”

“文字无法描述。”

“你记得你的旅程吗?”

“那你记得自己两分钟之前的脉搏吗?”兰博反问。

“这不是在开玩笑,”斯达蒙说,“我们认为你曾经去过第三宇宙,并且需要你替补完阁员克鲁戴塔作证。”

“噢!”兰博说,“我不喜欢他。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人。”

“尽管如此,你还是必须告诉我们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应该这么做吗?伊丽莎白?”兰博转去问那个坐在听众席里的女孩。

她口齿清晰地说:“应该。”她的声音非常清楚,响彻整个大房间,“告诉他们,好让我们可以找回以往的生活。”

“那我就告诉你。”兰博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克鲁戴塔大人是什么时候?”

“那时我被脱个精光、塞进火箭里。在厄尔前哨站向外跳跃四次的位置。他站在地上,对我挥手道再见。”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火箭升空——那感觉非常奇怪,不像我曾经搭过的任何飞行器。我承受了很多、很多的重力。”

“然后呢?”

“引擎继续发动,我被朝外丢进太空。”

“那是怎样的情况?”

“我把穿越太空要用的工作船、衣服和食物都留在身后,去到一条并不存在的河流。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到周围满满的人。他们对着家畜射箭,是红色的人。”

“你那时在哪里?”一名陪审团成员问。

“在一个没有夏天的冬季里;在仿若孩童心灵的虚无里;在一块从大陆被扯下的半岛上。我就是船。”

“你说你是什么?”同一个陪审团成员又问。

“箭鼻,头锥,船本身。我那时醉了——它那时醉了。我就是那艘醉船。”兰博说。

“你去了哪儿?”斯达蒙继续。

“一个有诡异的灯笼仿佛睁着愚笨双眼的地方。那里的海浪来回冲刷古今所有死者。星群成了一片池塘,而我徜徉其中。那里的蓝成了酒液,但比酒精更强,比音乐更狂,是用好多好多好多红色的爱酿造的。我看到人们以为自己看过的事物,但真正见识到它们的是我才对;我听见磷光在歌唱,潮水从海洋中涌来,像疯狂的牛群正在扒找出路,它们的蹄子拍在礁岩上。你一定不会相信,但我找到了比这里更巨大的佛罗里达,那里的花有人的皮肤,还有大猫的眼睛。”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斯达蒙大人问。

“在说我在第三宇宙找到的事物。”亚特·兰博打断他。“信不信由你。这些是我记得的一切。也许是梦,但我拥有的就是这些了。我在那之中度过一年又一年,但又像是眨眼瞬间。我梦过绿色的夜晚,感觉过那个地平线会化成大瀑布的地方。我变成那艘船,遇到了孩子们,带他们游览埃尔多拉多,那是金色的人居住的地方。溺死在太空中的人缓缓冲刷过我身边。所有失落的宇宙飞船玤都没顶于此,而我是静止于其中的船。虚幻的海马在我身旁奔驰,属于夏季的月份降临,太阳落下。我走过星星的群岛,错乱而谵妄的天空为漫游者开启。我为自己而哭。为人类啜泣。我想成为那艘下沉的醉船。我沉没、跌落。草坪对我而言犹如湖泊。有个忧伤的孩子四肢着地,在其中驾驶一条脆弱如春蝶的玩具船。我无法忘记被遗忘的旗帜带有何种尊严,或一座牢狱的傲慢,或游泳的商人——然后我就在草地上了。”

“这或许有点科学价值,”斯达蒙大人说,“但司法不在乎这种事。对自己在医院交战时做的行为有何解释?”

兰博迅速回答,而且看起来神志清楚,“我做的那些,其实不是我。我没有做的那些,我也不能说。让我走吧,我已经受够你们还有这个宇宙——这些大人、这些大事。让我睡,让我好起来。”

斯达蒙举起手要求肃静。

陪审团成员都注视着他。

当下,只有几位心灵感应者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让这人走吧,也让那个女孩走。让医生们也走吧。但等等先把克鲁戴塔大人再带回来,他的麻烦还没完,而且我们还想再加上几笔。”

补完组织、人土政府以及主楼医院的主管机关之间,人人都希望兰博和伊丽莎白拥有快乐的生活。

随着兰博康复,他在第四地球上的许多记忆都回来了。那趟旅程则在他脑中渐渐淡去。

当他开始了解伊丽莎白,反而变得讨厌起她来。

这不是他的女孩——他那个大胆、挑逗,属于市集与山谷、属于雪皑山丘和长途航行的伊丽莎白。这个她温驯、甜蜜、哀伤,充满无可救药的爱,是别人。

冯马克特将这个问题调整好了。

他把兰博送到赫斯珀里德斯的娱乐之城。那里的那些大胆又狂放的女子不断追着他,因为他有钱又有名。

几个星期后(那是非常短暂的几个星期),他马上想要回自己的伊丽莎白了。他为了那个异常害羞的女孩撑着脆弱的身子航过太空、从死亡中将她带回来。

“告诉我实话,亲爱的,”他曾以严肃的神情问过她一次,“害你丧生的那场意外是克鲁戴塔大人安排的吗?”

“他们说他不在场,”伊丽莎白说,“他们说那真的是意外。但我不确定。只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兰博说,“克鲁戴塔已经去和星星做伴,去惹他自己的麻烦。而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瀑布,还有彼此。”

“没错,亲爱的,”她说,“我们有彼此。不用面对什么梦幻的佛罗里达。”听到这个来自过去的典故,他眨了眨眼睛,没说什么。就一个曾经穿越第三宇宙的人而言,除了别在穿回第三宇宙,他对生活没什么要求。有时他会梦见自己又变成了火箭——那艘踏上不可思议之旅的老旧火箭。让其他人去追寻吧!他想,让其他人去!我有伊丽莎白了,我好好地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