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入座

做锚定传递这一行实在是够蠢的选择。昂德希尔火冒三丈,将身后的门关上。要是人们不懂得感谢你的付出,何必穿这一身制服,弄得自己活像个军人?

在椅子上坐定后,他后仰靠着头垫,把头盔拉下来,罩上前额。

他等待锚定传递装置暖机,一边思考在外走廊遇到的女孩。那女孩看到了他,又带点鄙视地看了看昂德希尔。

“喵。”她只说了这个字,别的话都没讲。但是光这样就让昂德希尔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把他当成什么?呆子?懒鬼?还是穿制服的小喽啰?难道她不晓得每进行半小时锚定传递,他就得在医院躺至少两个月吗?

装置暖机完毕,他感到周围的太空成为格状,他处在一个巨大、立体的网格中央,旁边空无一物。他可以感觉到,在虚无之中有着宇宙独有的空洞感,令人隐隐作痛的恐惧感,以及每回只要碰上一丝惰性微尘,心中都会产生的焦虑感。

他慢慢放松,逐渐感受到太阳令人安心的稳定性。月球与各个熟悉的星群则像上了发条一样,持续绕着他转。我们的太阳系相当简洁,相当优雅,就像古代的布谷鸟钟那样,总发出亲切的嘀嗒声与令人放心的杂音,火星那几颗古怪的小卫星像老鼠般疯狂绕圈,它们规律的轨道运行是一种保证,告诉大家一切如常不变。但昂德希尔也知道,黄道面上方远处,有大约半吨的尘埃正在人类航道外飘浮。

现在这里没有必须对抗的事物,没有会扰动心灵的事物,没有什么东西会来把灵魂从肉体扯离、让它在血一般黏腻的瘴气中垂着湿淋淋的根。

没有插手太阳系的力量。他可以就这么一辈子戴着锚定传输装置,当一名小小的心灵感应航天员,感受着太阳就在他心上搏动、燃烧,以热气和暖意保护着他。

伍德利走了进来。

“世界照常运作,”昂德希尔说,“没什么好报告。难怪人类要等到界面重塑航行开始之后,才研发锚定传输装置。在这个地方和温暖的太阳待在一起,一切都太美好、太宁静了。每个正在旋转、绕圈的东西你都能感觉到,又舒服,又精确,又简洁。有点像是坐在自己家里似的。”

伍德利只是哼了一声。他不是那种天马行空的人。

昂德希尔的兴致依旧很好,他继续说:“像古时候的人那样生活一定很不赖,我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用战争毁了自己的世界。他们不必界面重塑航行,不必奔波在星际间讨生活,不用躲老鼠,或玩这种你捉我逃的游戏。他们那时不可能发明锚定传输,因为根本没必要嘛!你说对不对,伍德利?”

“嗯哼。”伍德利还是只用声音带过。他二十六岁了,还有一年就能退休,早就选好了一块农场。他在这行已经辛苦撑了十年,和最优秀的锚定传递员共事,他保持理智的方式就是对工作有太多想法,什么时候有突发状况,直接去面对处理。平常没有紧急事件,绝对不去想工作的事。

伍德利在“伙伴”中从来不是大受欢迎的人。那些伙伴并没有很喜欢他,有的甚至对他反感。他们怀疑他有时会对伙伴心生歹念,但因为没有一个伙伴曾清楚思考过要投诉,所以总长和其他锚递人员就不太管他。

昂德希尔还在赞叹着这个行业,意犹未尽讲个不停。“界面重塑时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不觉得那有点像挂了吗?你有见过谁的灵魂被抽出来吗?”

“灵魂抽出只是一种比喻,”伍德利说,“毕竟,这么多年来也没人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灵魂。”

“我可是有见过一次喔,我看过多格水木支离破碎时的模样。那时他身上流出一种奇怪的东西,看起来湿湿的,有点黏,像是出血——你知道他们怎么处理多格水木的吗?他们把他带走,移到我们都没去过的医院顶层,高高地摆在那儿,跟其他人一起。所有被外界的老鼠抓到后还能活下来的人,都会被送到那里。”

伍德利坐下来,燃起一根古时候的烟管,管子里烧着的东西叫烟草。抽这种东西是很糟的习惯。不过,这样的他看起来相当豪迈潇洒。

“你听好,年轻人,不需要担心那种事。锚定传递技术一直在改良,伙伴的能力也在提升。我看过一些伙伴在不到一毫秒的时间就锚炸了两只位在四千六百万里外的老鼠。假使人类自己执行锚定炸射,至少会受限于人脑操作锚定光束所需的四百毫秒反应时间,我们根本来不及炸飞那些老鼠,同时还要保护好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不过,这些伙伴改变了战局。一旦上手,它们的反应就比老鼠还快,而且永远都会比老鼠快。当然了,要让伙伴共享你的心灵的确很不舒服。”

“它们也不好受啊。”昂德希尔说。

“不必管它们好不好受,它们不是人,它们自己的事让它们去担心。我见过的锚递员中,跟那些伙伴厮混、最后发疯的人,比被老鼠抓到的还多。你认识的人里面被老鼠抓到过的有多少个?”

昂德希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调整好的锚定传输装置照过来的强光打在指尖上,又绿又紫。他开始数起那些宇宙飞船玤。伸出大拇指:有一艘,安卓美达号(仙女座号),船员和乘客连人带船全没了。食指和中指:营救舰艇四十三、五十六号被发现时,锚定传递装置已经烧毁,船上人员不分男女老幼,不是死了就是发疯。无名指和小指头,再加另一只大拇指:最早被老鼠毁掉的三艘战舰。当时的人才刚发现太空底下(就是某个比太空更低的地方)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凶恶生物在活动,下一秒钟马上被摧毁。

界面重塑的感觉很奇怪,它感觉起来像——

像一些非常幽微、非常细小的东西。

有点像触电时的微微刺痛。

有点像酸酸的蛀牙初次咬合的疼痛。

有点像一道闪光扫过,稍微刺眼。

就是在那瞬间,重达四万吨、漂浮在地球上方的宇宙飞船玤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或者也可以说它进入了二次元,然后重新出现在半光年到五十光年以外的地方。

然后,在某个时刻,当他坐进作战控制室,锚定传输装置就绪,太阳系在他脑中依旧持续运作,那道奇怪的光就这么闪了过去。只消一秒,或是一年(他永远弄不懂主观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然后,他就在外界之中涣散:在星间那片可怕的开阔空间中。星星在他的感应心灵中就像一颗颗的青春痘,星球群离他极远,触不到,读取不了。

在这样的外太空里,有着阴森可怕的杀手伺机而动。人类刚开始探索星际空间时,从没遇过这种恐怖的死神。那些“龙”显然是因为恒星的光芒才不敢靠近。

龙,人们是这么称呼它们的。一般人察觉不到,也毫无感觉,除了界面重塑的振动外,接下来只剩死亡瞬间的重击,或是突然袭向人心的疯狂,带来一阵痉挛不止、颤动不断的黑暗高音。

但对心灵感应者而言,那就是龙。

心灵感应者察觉到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旷漆黑太空出现某种带有威胁的事物,直到那阵剧烈、毁灭性的精神波袭来,乃至摧毁宇宙飞船玤上所有生物的心智,其相隔不到一秒。这短短一瞬,心灵感应者会感知到某种事物,一如古代传说中的龙,它是最难捉摸的狡猾野兽,是确实存在、最恐怖的恶魔,是由星间空洞、稀薄的物质,以某种手段结合对生命体的渴求与憎恶,得出的产物。

直到有艘船侥幸逃过一死,才带回相关讯息——这艘船上凑巧有个心灵感应者备好光束,意外朝着无辜的太空微尘发射。结果那条龙就这么从他心灵的全景视域消散无踪。至于其他乘客——也就是那些没有心灵感应的人——只是继续他们的旅程,浑然不知自己刚刚捡回一命。

自那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大致上来说。

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上会载着心灵感应者,他们借由“锚定传输装置”—— 一种针对人类心智改良的心灵感应放大器,将探触感知的范围放大到无比宽广。锚定传输装置会通上电驱动,变成小型的自走光电炮,以光束将问题一次解决。

光束可以毁得掉龙,让宇宙飞船玤有机会重塑,回到三次元形态,继续飞越、飞越、再飞越,从一颗星跳航到另一颗。

突然之间,人类获胜并存活的概率从一比一百的绝对不利,变成六比四的相对优势。

这样还不够。心灵感应者接受训练,进步至超人般敏锐的程度。必须在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侦测到有龙出没。

不过,人们发现龙能在两毫秒内瞬移一百万英里,比人类心智启动光束炮的反应还要快。

人类尝试让船随时包覆在光的防护中。

这种防御不久后便失效。

当人类逐渐了解龙族,龙自然也在研究人。不知怎么,它们成功将自己的身躯压成二维,然后以平直的轨迹迅速闯入。

对付它们需要高密度强光,光照必须达到恒星的强度。这种强光只有光爆炸弹才能产生,于是锚定炸射技术便出现了。

锚定炸射的原理来自引爆反应强烈的微型光核爆弹。将里面几盎司的镁同位素,转换成纯粹的可视光辐射。

人类的胜算持续增加,但是宇宙飞船玤还是难免损伤。

情况曾一度恶劣,连搜救人员都不愿寻找失事的宇宙飞船玤,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惨况——真的很可怕。你去搜救,却只是带回三百具等着埋葬的尸体,以及另外两三百个痴呆的疯子。心智毁损到完全无药可救,接下来的人生都需要人喂养、帮忙洗澡、哄他们入睡、叫他们起床。日复一日。

心灵感应者曾试图进入这些受龙残害的伤员内心,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只有不断从生命源头的原始火山中喷涌出来、如烈焰火柱般的恐惧感。

后来,“伙伴”登场了。

人和伙伴能联手完成“一个人”做不到的事。

人有智慧。

伙伴动作够快。

这些伙伴会搭乘比足球还小的小艇,跟在宇宙飞船玤外侧。它们会和宇宙飞船玤一起进行界面重塑,六磅重的小艇跟在船侧,随时准备出击。

伙伴的小艇移动敏捷,每一架都搭载了几十个比顶针还小的锚定炸弹。

锚定传递员靠心灵连动投射机制,将伙伴直接抛向那些龙——如字面意思,真的就是将它们丢出去。

对人来说像龙的生物,在伙伴的心中只是巨大的老鼠。

在冷漠空无的太空中,伙伴还是会依据原始本能行动。它们的本能与生命起源一样古老。它们发动攻击的速度比人类更快。攻势一波接一波,直到与那些大老鼠战至你死我亡。而且,几乎绝大多数的战斗都是伙伴获胜。

宇宙飞船玤的星际跨跳航行有了安全保障,商业交易大幅增加,各殖民地人口上升,于是需要更多经过专业训练的伙伴。

昂德希尔与伍德利属于第三代锚定传输员,不过他们总觉得自己的技巧一直非常成熟。

借锚定传输装置在心中载入太空的空间,再载入猫伙伴的意识,并调整、收紧心灵,一切只为一个终极目标:与龙恶战一场。然而人的神经突触无法长时间承受这些操作,所以每次只要战斗,昂德希尔就得休养两个月,也是因为这样,伍德利才会只工作十年就得退休,他们都还年轻,而且是精英中的精英,但他们还是有极限。

选对猫伙伴非常关键,决定能选到谁的签运实在重要。

Ⅱ. 洗牌

月木老爹和一个名叫薇丝特的小女孩走进房间。他们是另外两名锚定传输员。作战控制室所配置的人类成员现在全到齐了。

月木老爹是个脸色红润的四十五岁大叔,原本过着下田务农的平静生活,直到四十岁那年,政府当局才(非常迟的)发现他的心灵感应能力,并允许他以高龄入行,从事锚定传递工作。他干得非常好,但是对这种工作而言,这个年龄简直是史诗等级。

月木老爹看着一脸阴郁的伍德利,还有沉默不语的昂德希尔,开口问道:“小伙子,你们今天都还好吗?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了吗?”

“老爹每次都想大干一场。”那个名叫薇丝特的女孩咯咯发笑。她年纪非常非常小,笑声听来尖锐,而且幼稚。如果有人最不该出现在这野蛮又猛烈的锚定轰炸战,大概就是她了。

昂德希尔曾看过伙伴之中最无精打采、动作也最迟缓那只,在结束与薇丝特的心灵联结,竟然高高兴兴地离开。他很惊讶。

伙伴通常不太在乎自己这趟旅程要和哪个人类的心灵配对。人类心思复杂,而且不知怎么,总是乱七八糟、非常夸张——它们好像就是这么看人类的。虽然从没有伙伴质疑过人类的心智较优越,但它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伙伴喜欢人类,愿意和人并肩作战,甚至为他们牺牲生命。不过,若是某只伙伴喜欢上某个特定的人——就像哇呜队长或梅女士喜欢昂德希尔——就与智商无关,而是因为性格和感觉了。

哇呜队长觉得昂德希尔这个人的脑子很蠢——关于这点,昂德希尔清楚得很。哇呜队长喜欢昂德希尔真正的原因,来自他心里的那份情感——就是他的亲切与友善,不时闪现于潜意识的令人愉快的特质,一点点的调皮与幽默,以及面临危机时的兴奋感。至于那些语言文字、历史典籍、思想观念和科学理论——昂德希尔可以在心中感到哇呜队长反射回来的印象——全是没用的废渣。

薇丝特小姐看看昂德希尔:“我敢打赌,你一定在摸彩球上涂了什么黏黏的东西。”

“我才没有!”

昂德希尔觉得自己耳根子发烫,非常不好意思。他还是见习生的时候曾想在抽签时作弊。那时候他特别喜欢一只伙伴,是只名叫“萌”的可爱年轻妈妈。和它合作真的轻松很多。它和昂德希尔非常亲昵,感情好到昂德希尔可以不在乎锚定炸射有多辛苦,完全忘记自己受训可不是为了跟伙伴共享美好时光。他们应该要做的是一同拼死作战。

作弊一次就够你受的了——他被抓到,为此被嘲笑了好几年。

月木老爹拿起人造皮革做的杯子,摇摇里头的石骰。这玩意儿会决定他们在这趟旅程搭档的伙伴。长者优先。他率先丢出骰子。

老爹的表情皱了一下,他抽到一只贪婪的硬汉老猫,满脑子都是食物,脑中有一整片浮着腐臭的鱼的海洋。月木老爹说,他有一次抽到这只贪吃怪咖,那些臭鱼的影像刻进他心底,气味浓烈又恶心,害他好几个星期打嗝都带着鱼肝油味。不过这贪吃鬼对冒险的兴趣跟对鱼一样大——它杀了六十三条龙,是现役伙伴中的最高纪录。因此,就算付给它与它那身肥肉等重的黄金,都非常值得。

下一个抽签的是薇丝特。她抽到哇呜队长。知道自己抽到哪个伙伴后,她笑了开来。

“我喜欢这只,”她说,“和它一起作战很好玩。它到了我心里之后会有种毛茸茸的感觉,很舒服,很可爱。”

“哇靠,什么毛茸茸很舒服,”伍德利说,“我也和它心灵连通过,这家伙是整艘船上最好色最下流的,没有之一。”

“肮脏的男人。”女孩说,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

昂德希尔看着她,打了个冷战。

他不懂她和哇呜队长相处怎么有办法这么镇定。那家伙真的满脑子都是纵欲的念头。哇呜队长在激战中要是一亢奋,就会产生混杂了龙族、致命老鼠、爽快的性爱、鱼腥味,以及空间转换的冲击交错影像,在昂德希尔和哇呜队长各自的脑中纠结错。他们的意识在那个当下会透过锚定传输装置相互联结,某种人类与波斯猫的古怪合成兽就此诞生。

昂德希尔想着:和猫共事就是会有这种麻烦。只可惜,你找不到其他生物能取代伙伴的职务。对于进行心灵感应联结,猫什么问题都没有。它们也够聪明,能因应战斗需求,只是它们的欲望与动机和人类完全不同。

只要你想出一些具体形象给它们,这些猫就会友善黏人;一旦你念起莎士比亚、柯尔格罗夫的文句,或试图向它们说明宇宙,猫伙伴就直接收合心智,呼呼大睡去。

想想实在有点好笑,在太空作战中冷酷又有智慧的伙伴,竟然和人类在地球上千年来当宠物养的是同一种可爱的小动物。有好几次,昂德希尔回到地球看到一般的猫,一时忘了那不是能心灵感应的作战伙伴,还恭敬地朝它们行礼,脸都丢大了。

昂德希尔拿起皮杯,掷出骰子。

运气不错,他骰到了梅女士。

在合作过的伙伴中,梅女士的心思最细腻。就波斯猫而言,它完全展现出精心培育、血统纯正与心灵进化的顶峰。它比任何人类女性都要复杂难懂,而那种复杂融合了情绪、记忆、盼望,以及对事物的各种细致的辨别——是一种无须言语就能归纳别类的智慧。

第一次接触这只猫的心灵时,昂德希尔被那样澄澈的心灵吓到了。昂德希尔和它一起回顾它的童年,熟知它的每次交配,勉勉强强看见所有和它联合作战过的锚递员,他甚至看见了自己在它心中的形象——容光焕发、开朗有神、充满魅力。

他甚至觉得自己接收到一丝丝遐想。

昂德希尔既渴望又带点讨好地想着:真可惜,我不是猫。

伍德利拾起最后一颗摸彩球。什么样的人,就抽到什么样的猫——是那只臭脸又怕人的公猫,他跟活力四射的哇呜队长是天差地远。伍德利的这只伙伴是船上所有猫之中最没有灵性的,它是一只心思驽钝又野蛮的低等动物。就算会心灵感应,也改变不了它的本性。它只是一个堪用的战斗员,没别的好处了。

伍德利哼了一声。

昂德希尔用奇怪的眼神瞄他。伍德利除了哼哼地发牢骚,到底还会什么啊?

月木老爹看着其他三人说:“你们该去带自己的猫伙伴了。我会通知开路舰长,说我们已经准备好进入外界。”

Ⅲ. 发牌

昂德希尔转开梅女士笼子的组合锁,轻柔地叫醒她,抱入怀中。梅女士慵懒地拱起背,伸展爪子,开始发出呼噜声,然后她想了一下,决定不如舔舔昂德希尔的手腕。昂德希尔还没戴上锚定传输装置,所以他和猫的心灵尚未连通,不过他多少能从梅女士胡子的角度与耳朵的摆动看出,对于他们又能配对合作,她感到非常高兴。

虽然没使用锚定传输装置时,人类的话语对猫完全没有意义,但昂德希尔还是对她说着话。

“可爱的小东西,竟然让你在这种冰冷空虚的地方晃荡,还送你去猎捕那些大老鼠,简直是暴殄天物。那些老鼠比我们所有人的体积加起来都庞大、个性也更狠毒。这样打打杀杀的生活也不是你自愿的,对吧?”

梅女士舔舔他的手作为回答,呼噜呼噜直叫,用松软的长毛尾巴搔过他的脸颊,然后转过身,金黄色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他们凝视彼此好一会儿。其中一人蹲着,另一个则撑着后腿站起来,用前脚爪子攀着对方的膝盖。这一人一猫互望,阻隔在他们中间的则是没有任何话语可言传的远阔。然而,他们的情感只需相望一瞬就可跨越。

“该进去啰。”他说。

梅很听话地走到她的球形托盘,爬了进去。昂德希尔亲自将迷你版的锚定传输装置安稳地套在她的脑袋下方,并确定她的爪子都包上了衬垫,这样在战斗激烈时才不会割伤自己。

昂德希尔轻柔地问她:“准备好了吗?”

在装置的活动最大范围内,梅女士梳理着自己的毛,并在关住她的小格子里温柔地喵喵叫,算是回答。

昂德希尔一翻手关上盖子,看着密封胶在边缝涌现。接下来几个小时,梅都得和这个抛射弹头焊接在一起,直到完成任务,工作人员才会用小型切割电弧把她弄出来。

昂德希尔把整个抛射弹头拿起,将它滑进发射管,关上门、扳上锁,自己也就座,然后戴上锚定传输装置。

他又一次拨动开关。

昂德希尔坐在一间小舱房里,窄窄窄窄、暖暖暖暖,另外三人的身体移到他身边,天花板上的明亮灯光仿佛能够触摸,沉沉压在他闭起的眼皮上。

随着装置热起,房间逐渐消失。其他人不再是人的形状,而变成发光的小火团,像余烬一般,燃着暗红色火焰;生命体的意识在其中燃烧,像乡间的壁炉中置许久的炽红炉炭。

当装置更热,他可以感到地球就在下方。船滑远了,他感受到月球在遥远的另一端如常运转;他感受到群星,感受到太阳温热、明确的光;那能够使恶龙远离人类原乡的美好光芒。

最后,他全神贯注投入其中。

因为心灵感应能力,他“现身”在几百万英里内的区域中。现在,他可以触摸稍早注意到的那团远在黄道带上方的灰尘。随着一股柔和的暖意,梅女士的意识朝他的意识流注而来。她的意识温柔而澄澈,对他的心灵而言浓烈一如香油,教人放松、令人安心。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欢迎。其实也不算什么念头,只是原始的接纳情绪。

他们终于又合为一体了。

而在昂德希尔心中某个遥远的小小角落,那个地方就像他童年时见过最精致小巧的玩具,他仍能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房间与宇宙飞船玤,也知道月木老爹正拿着话筒和负责船舰的开路舰长通话。

在他的耳朵辨识出那些字眼前,进行感应中的心灵就抓取到它们要表达的意思。那些话语真正的声音慢慢跟随它们的意念,就像沙滩上先亮起一道闪电,接着雷声才自远方跨越海面而来。

“作战控制室就绪,界面重塑准备完成,以上报告。”

Ⅳ. 战局

对事物的体验,梅女士的反应比他快,这点总让昂德希尔有些吃味。

他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接受界面重塑时那短暂而酸楚的刺激感。不过,在他的神经还来不及辨别前,他就收到了梅的预告。

地球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他因此盲目摸索了好几毫秒,才在心灵视域右后上方的小角落找到太阳。

这次跳得真远,他想,照这样子,再跳个四、五下就能到目的地了。

宇宙飞船玤外的几百英里处,梅女士的心绪传了回来:“好温暖,好宽大,是巨人!勇者,好亲切,好温柔,还有巨大的伙伴。和你在一起真好,真好,真好,暖暖的,热热的,现在开打,现在冲吧,和你一起真好。”

昂德希尔知道,其实梅不是在用语言思考,那只是梅的猫脑子在咿咿呀呀发出声音,然后他的心灵再将那清晰易可爱的娃娃猫语转成可以理解的意思。

他们并没有沉迷在这你来我往的亲切招呼中。昂德希尔的感应一路延伸,远超过梅女士的感官范围。他警戒着有无异物靠近宇宙飞船玤。能这样一心二用实在相当有趣,他可以一边使用戴着锚定传递装置的心灵扫描太空,同时又感觉到她四处乱窜的心思。梅女士正在想她以前的一只猫儿子。金色脸孔,前胸满布密绒绒的柔软白毛。

正在搜索时,他收到梅的警告讯息。

我们再跳一次!

他们照做。宇宙飞船玤已经移动到第二个界面,星图都那么陌生,太阳落到不知道多远的后方,即使是距离最近的星星,都遥不可及。在这么开阔、空洞、令人厌恶的太空,正是龙最活跃的地方。他将心灵感应再延伸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侦测、找寻着一切威胁,随时准备要将梅女士甩向可能出现的危险。无论何时何地。

突然间一股恐惧感在他心里陡长,如此剧烈、明确,具体到他整个身体都扭曲了起来。

那个叫薇丝特的小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庞大、细长、黝黑、锐利、贪婪、可怖的东西。她把哇呜队长抛射过去。

昂德希尔设法保持思绪清晰。“小心点!”他用心灵感应大喊,试着让梅女士移到别处。

他感知到战场一角属于哇呜队长的愤怒欲望;那肥大的波斯猫正在靠近那片威胁到宇宙飞船玤及乘客的带状尘雾,并发射出光爆弹。

炸裂的光束都是差一点点就击中。

那团尘雾压缩起来,从一条魟鱼的模样转为长矛状。

整个过程不到三毫秒。

月木老爹用人类的话语说了些什么。那个声音仿佛从沉甸甸的罐中向外缓缓淌流的冰冷糖浆:“船——长——”昂德希尔知道他要说的是:“船长,加速!”

不过,这场战斗不用等月木老爹说完话就会结束了。

一毫秒后,梅女士也参战。

猫伙伴的敏捷与巧劲在此派上用场。她的反应比他快,可以清楚看到超大老鼠正朝她扑来。

她精准地发射光爆弹。换作是昂德希尔,肯定会发生误差。

他虽连接了她的心,却跟不上她的反应。

他感到这来自外星的敌人在他意识中撕开一道伤口。那跟地球上会受到的任何疼痛都是不一样的——赤裸裸、令人发狂,仿佛从肚脐中央烧烫起来。他痛得几乎要在座位上扭动。

但事实上,他连扯动一丝肌肉的时间都没有,梅女士便已展开反击。

五颗平均分布于十万英里之中的光核爆弹同时炸开。

心灵与肉体上的痛楚都消失了。

在梅女士手起刀落的同时,剧烈而可怕的征服兽性流淌在她的心灵之中,只有那么一下,不过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原本被认为是超大太空鼠的猎物在瞬间毁灭,猫儿们总是很失望。

然后,他感觉到她的伤势,疼痛与恐惧迅速袭击他们,而那场比眨眼更短暂的战斗开始又结束。一瞬间,界面重塑伴随的强烈酸蚀刺痛又涌上。

宇宙飞船玤再次跳跃。

他能听见伍德利对着他想:“你休息一下,接下来换我和这老浑蛋接手。”

又发生两次刺痛。是跨跳。

他完全不确定自己在哪,直到加乐多尼亚太空泊台的灯火在下方亮起。

昂德希尔带着超乎想象的疲惫,努力将自己的心思接回锚定装置连线,轻柔且细心地把梅女士的抛射弹头接回发射管。

她累得半死,不过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心跳,听见她的喘息,还能大致意识到她从心底向他传来的感激。

Ⅴ. 结算

他们将他安置在加乐多尼亚的医院。

医生很亲切,但也很坚持:“你真的被龙碰触到了。在被龙刮伤的人里面,你是我见过最靠近的,但也因为那瞬间太短,所以要分析清楚那时候发生了什么状况,得花上许多时间。总之,要是龙接触你的时间再多十分之几毫秒,我想你现在就会进精神病院。挡在你前面的到底是什么猫?”

昂德希尔觉得从医生口中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很慢很慢。比起心灵直对心灵的那种快速、精准又明确的畅快思绪,言语实在太麻烦。可是,像医生这样的一般人只能借由语言沟通。

他想出声讲话,但嘴巴动起来很笨重:“别用‘猫’来称呼我们的伙伴,称呼他们正确的方式是‘伙伴’。我们是一起作战的队友。你要知道,我们都叫他们伙伴,而不是猫。我的伙伴还好吗?”

“我不晓得,”医生的语气很抱歉,“我们会帮你确认一下。另外,老兄,你放松点,这时只有多休息才会有帮助,你有办法自然入睡吗?还是需要我们给一些安眠药?”

“我睡得着,”昂德希尔说,“我只想知道梅女士怎么了。”

护士插嘴,语气中带着一丝反感:“你都不关心其他人吗?”

“他们没事,”昂德希尔说,“我被送进来前就知道他们没事。”

他伸展手臂,吁出一口气,对他们笑了笑。他感到他们稍微放松了一点,开始把他当个人对待,不只是病患。

“我没事,”昂德希尔说,“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我的伙伴。”

——他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昂德希尔瞪大眼睛看着医生。“他们没有把她和船一起送走吧?”

“我马上去确认。”医生握了昂德希尔肩膀一下,意图安抚他,然后就离开了。

护士把餐巾从盛着冰果汁的高脚杯上拿掉。

昂德希尔试着对她微笑。这女的好像有点不对劲,真希望她不要在这里。一开始她表现得很友善,现在又冷淡了起来。会心灵感应就是这么麻烦,昂德希尔想,就算没有进行联系,你还是会持续去感知探触。

突然,那护士转身朝向他。

“你们这些锚定传递员!你们这些家伙!还有你们的猫!都该死!”

就在她的怒火渐渐平息时,昂德希尔窜入她心中。他看见自己闪闪发光,犹如英雄,身穿直挺平顺的麂皮绒布制服,头上戴的锚定传输装置就像镶着珠宝的古代王室皇冠。他的面貌英俊,散发霸气,打心底散发出一股得意的光彩。他看着自己的形象,觉得陌生又遥远。他透过这护士憎恶的眼光看自己。

护士心里偷偷厌恶他,她讨厌他,因为她觉得,他很骄傲、很古怪、很有钱。比像她这样的人过着更舒服、更体面的生活。

昂德希尔切断透视她心灵的能力,把头埋进枕头。他脑中浮现了梅女士的身影。

“她是只猫,”昂德希尔想,“没错,只是这样而已——她是一只猫!”

可是,在他心里她不只是只猫,她很快,比什么都快;她聪明伶俐,优雅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她幽静沉默,对你别无所求。

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比得过她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