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苏醒时,在所有事物中,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家人。她呼唤着他们:“Mutti、Vati、卡洛塔、卡拉!你们在哪里?”像她这样一个好普鲁士女孩,喊这些话时当然是用德文。然后她才终于想起——
距离父亲将她和另外两个姐妹放进太空胶囊,过去多久了?她完全没有概念。即使是她的父亲(里特·冯·阿赫特)和叔叔(约哈希姆·冯·阿赫特博士),都料想不到后来的情况。从他们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二日的德国帕尔杜比斯主导整个发射行动开始,这些女孩竟然会进入假死状态长达数千年。但这种事确实发生了。
午后的阳光在战斗树深紫色的树荫中闪烁着澄橘、金黄的光芒。恰尔斯看着这些树。他知道,现在随着黑暗从西边地平线蔓延过来、正由橘变红的夕阳,明天还是会再次燃起沉静的火焰,并发出光亮。
究竟要过多久,这些树才能让那些来自地表及储存在地里的水再次变得澄净?战斗树——真正的人类是这么称呼它们的。这种树会将粗大的根扎进泥土中,找出土壤及下方水源中的放射物质,然后将有毒废物集中在坚硬的豆荚,再让那些光滑如蜡的豆荚落到地上。然而还得等待多久?恰尔斯没有答案。
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只要碰到其中一棵树,只要直接摸到它,就必死无疑。
他很想折一根树枝下来,但他不敢。不只因为那是一种“禁忌”,更因为他怕生病。他的族人在过去几个世代以来已进化许多,能让他们偶尔不害怕面对真正的人类,还能与他们争论。但疾病不是可以与之理论的东西。
一想到真正的人类,一股毫无来由的沉重感立刻哽住他的喉头。他变得多愁善感、温柔又充满担忧。掳获他的那种想望是某种爱的感觉,但同时他也知道那不可能是爱,因为他以前只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看过真正的人类而已。
那么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么多跟真正的人类有关的念头?恰尔斯想着,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某个真正的人类就在这附近?
他看着已经变红、可以安全直视的夕阳,觉得大气中有某种令他不安的事物。他呼唤他的妹妹:
“欧妲、欧妲!”
她没回话。
他又叫了一次:“欧妲、欧妲!”
他听到她粗鲁地拨开草丛过来的声音,欧妲有时太没耐性,他希望她有记得避开战斗树。
她一瞬间跑到他面前。
“你叫我吗?恰尔斯?你叫我吗?你找到了什么?我们要一起去哪个地方吗?你想做什么呢?妈妈跟爸爸在哪里?”
恰尔斯大笑不已。欧妲每次都这样。
“一次问一个问题,老妹,你都不怕全身发热死掉吗?居然用那种方式穿过树林。我知道你不信什么‘禁忌’,但会生病这件事是真的。”
她摇着头:“才不是咧。以前或许是那样……我猜以前那都是真的。”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但是过去一千年来,你有认识任何一个因为这些树死掉的人吗?”
“当然没有,傻瓜。我还没活到一千年呐。”
欧妲涌上一阵不耐烦:“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而且,不管怎样,我觉得这真的太无趣了,我们都会不小心擦过这些树木,所以呢,某天我干脆吃了一个树荚。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傻了:“你吃了一个树荚?”
“对,你没听错。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欧妲,总有一天你会玩太大的。”
她朝他一笑:“你现在是不是要跟我说,其实海床以前也不会长草?”
他生起气来了:“当然不是,我才没那么呆。我知道那些草被放进海里的原因,就跟为什么要种战斗树是一样的,那都是为了吸收掉古人在古时候的大战时代留下的有毒物质。”
他不知道他们吵了多久,但这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陌生的声响。他知道这是真正的人类在高空中冲来冲去、执行神秘任务时会发出的声音。他知道,要是他太靠近城市,它们会发出不祥的嗡嗡叫声;他还知道,仅存的几台冷冷机穿过荒野时发出的咔嚓声是在警告所有非德国人,它们就要去猎杀他们了。这些盲目的可怜机器总是会轻而易举地遭到蒙骗。
但这个声音不太一样,这是他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那阵哨声爬升,在他听力范围的高频区不断震响。那奇怪的音色旋绕,一下靠近,一下远离。当那声音朝他逼近,恰尔斯满怀恐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接着欧妲也听到了。她忘了他们还在吵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恰尔斯,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听起来充满犹豫,也充满疑惑。
“是真正的人类在进行些什么吗?他们要做什么我们没听说过的事情吗?他们是不是想伤害我们,或者把我们变成奴隶?我们应该不想被抓到吧?恰尔斯,告诉我嘛!我们会被抓到吗?是不是有真正的人类要来了?我好像闻到了真正的人类的味道。他们以前真的来过一次,抓走了我们一些人,然后对他们做奇怪的事,把他们变得像真正的人类,对不对?恰尔斯,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人类又要来了?”
除了恐惧以外,恰尔斯的心里还累积了一定程度对欧妲的不耐烦。她实在太多话了。
噪声持续增强。恰尔斯觉得那是从他头顶正上方传来的,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恰尔斯,我觉得我看到了。你有没有看到啊?恰尔斯?”欧妲说。
突然之间,他也看见了那个圆圈——一片糊白,像一列大小和音量都不断增加的蒸汽火车。随之增强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的耳膜就要炸开,这是他生活的世界中从不曾有过的事物。
某个念头击中他。那个念头坚实得像一道实体强风,以前所未有的姿态重挫他的勇气和男子气概。他不再觉得自己正值强壮的青年期,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欧妲,那会不会是——”
“是什么?”
“会不会是远古时代那些非常、非常古老的武器之一?它是不是跟传说中的预言一样,要回来消灭我们大家?大家都说他们可能会再回……”他的声音渐弱。
无论那是什么类型的危险,他知道自己都无能为力。既无力保护自己,也无力保护欧妲。
在那些古老武器面前,他们毫无防备。这里不比那儿更安全,那儿的危险也不比这里少。人们依旧活在遥远的亘古武器阴影之下。他听说过,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恰尔斯握住欧妲的手。
欧妲在面对危险时显得格外勇敢,她把他从陷落的岩洞拉起来,拖上岸边。他有些恍惚地想,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离开水中。她揽住他的手臂,两人并肩坐着。
然后他才意识到,现在要回去找父母或其他族人已经太迟了。他们的家人有时得花上一整天才有办法聚齐,而这玩意儿正毫不退让地持续下降。恰尔斯觉得自己全身无力,甚至不想再说话。他对着她想:我们在这里等就好。而她捏了一下他的手,想了回来:好的,哥哥。
光圈中的长盒子持续下降,势不可挡。
太怪了。恰尔斯可以感觉到某个人类的存在,而且那个人类的心智距离他极近。他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感觉过的心灵质地。他曾在真正的人类从遥远天边飞过来时,读过他们的心。他也了解自己族人的心。他还能辨识大部分的鸟类与走兽。要侦测冷冷机人工大脑中原始的电子饥饿,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但现在这颗心的质地未经沾染,原始、滚烫,而且封闭。
盒子现在已经非常近。它会坠落在这村,还是下一村呢?里头发出的尖叫声极为尖锐,恰尔斯的耳朵和眼睛因为巨大的噪声和高温而刺痛。欧妲紧握住他的手。
那东西坠毁在地上。
它把陷落的岩洞对面的坡地整个撕裂成两半。恰尔斯突然意识到,要不是欧妲本能地离开岩洞,那个盒子将会击中他们。
恰尔斯和欧妲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盒子一定用某种方法减了速。它很烫,但又没热到会让周围的残木爆出火焰。残破的落叶堆中蒸气四散。
噪声消失了。
恰尔斯和欧妲走到离该物体十人远的地方。恰尔斯构筑出能力所及最清晰的念头,将它朝盒子丢去:你是谁?
那个东西显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实际的状态,一个直接针对所有生物的猛烈念头传了出来:
蠢货!蠢货!快帮我!快把我弄出去!
恰尔斯收到了这个念头,欧妲也一样。她在精神上向前跨了一步,发出一个清楚有力的问题,恰尔斯不禁心中讶异。那个问题很简单,但结实又坚硬。她想了一个念头:
怎么做?
盒子里再度传来一阵暴怒,换为命令式地乱喊乱叫:把手啊,你们这些蠢蛋。外面有把手。用那些把手放我出去!
恰尔斯和欧妲看向彼此。恰尔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让这个生物出来。然后他又想了想:也许从盒子里散发出的不愉快氛围,是受到监禁所造成。他知道,如果是自己,就不喜欢像那样被关起来。
恰尔斯和欧妲决定冒险。他们一同踏上碎叶堆,小心翼翼走近盒子。盒子又黑又旧,看起来很像老长辈称为“铁”的东西,但从来没人碰过。他们看到了那些把手,凹陷损坏、伤痕累累。
恰尔斯露出一丝微笑,向妹妹点了点头,两人各自抓住一根把手,向上一抬。
盒子的边缘裂开。铁热乎乎,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在一阵锈蚀的刺耳声响中,那扇属于远古时代的门被掀开。
他们向盒子里望去。
里面躺了一名年轻女人。
她长了一头长发,却没有毛皮。
她身上有一种奇怪、柔软的东西取代了毛皮,却在她站起来的瞬间四分五裂。
女孩起初看起来很害怕,接着,当她看到欧妲和恰尔斯,便笑出声音。她的念头流了过来,清楚明白,甚至可以说是残忍:在小狗狗面前我应该不用担心自己端不端庄。
欧妲似乎不在乎这种念头,但是恰尔斯被伤到了。女孩用嘴说了一些话,他们听不懂。他们各抓住女孩一只手臂,带着她踏上地面。
他们走到陷落洞口的边缘,欧妲用手势叫那个奇怪的女孩坐下。她照做,然后说了更多的话。
欧妲跟恰尔斯都很困惑,但没多久她就笑了起来。女孩还在盒子里时可以使用意念交谈,现在为什么不行呢?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奇怪的女孩似乎不知道怎么控制念头。她想的每件事都对全世界公开了——河谷、夕阳,以及陷落的岩洞。她好像不知道自己正把脑中每个想法都大声喊出来。
欧妲问这个年轻的女子:你是谁?
那颗滚烫又奇异的脑袋迅速回应:当然是茱莉啊。
恰尔斯在这时插嘴,哪有什么“当然”啊,他用念谈这么说。
我到底在干吗?女孩的念头迅速流动。我竟然在跟小狗人心电感应。
在恰尔斯和欧妲的注视之下,她的想法就这么泼洒出来,当场陷入一阵尴尬。
她不知道怎么关闭自己的想法吗?恰尔斯想。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在盒子里时她的头脑感觉那么封闭?
小狗人。我到底是流落到什么鬼地方,才会跟小狗人混在一起?这里还是地球吗?我去了哪些地方?我离开多久了?德国在哪?卡洛塔和卡拉呢?爸爸和妈咪和约哈希姆叔叔在哪里?小狗人啊!
她的脑中顿时充满这些念头。恰尔斯和欧妲可以感觉到那些尖锐的意念,而每当她想到“小狗人”,似乎都伴随一阵残忍的笑声。他们可以看得出来,这颗脑袋就跟真正的人类中最有智慧者一样聪明,但两者还是不同。这颗脑袋不像真正的人类,心中充满专注奉献,或谨慎得宜的智慧。
然后恰尔斯就想起来了:他的父母跟他提过,曾有一颗跟眼前这个很相像的心。
茱莉持续不断把自己的想法倾倒出来,犹如炙热的火花,或大雨里飞溅出的水珠。恰尔斯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欧妲则开始对这个奇怪的女孩感到反感。
但恰尔斯随后发现,其实茱莉自己也吓到了。她叫他们“小狗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没有直接对着茱莉发散念头,只是暗自想着:就算吓到,也不代表她有权力大大咧咧地对我们想这些伤人的事。
或许是肢体动作泄漏了他的想法,茱莉似乎收到了这个念头。
她突然又噼里啪啦地开始说起那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但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像在恳请、要求、辩护与谴责。她似乎喊着某些特定的人或物品的名字。诸多话语涌出,都是真正的人类会用的名字。是她父母吗?情人?兄弟姐妹?无论是什么,一定都是她在进入那个尖叫盒之前就认识的人。她被困在那里,待在蓝天之上过了多久呢?
她突然安静下来,注意力转到别的东西上。
她指着战斗树。
夕阳已经暗到某种程度,树木开始发亮。柔和的火光渐渐鲜明,一如恰尔斯与先祖有生以来见识过的那样。
茱莉指着树,又开始说话。她重复着一些字眼,听起来像是v-a-s-i-s-d-a-s。
恰尔斯不禁有点急了。她为什么不用想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就读不到她的想法。实在很怪。
虽然恰尔斯没有对着她发问,但茱莉依旧接收到了。从她的方向传来一股火焰般的单一念头,仿佛是由这名疲惫又娇小的女人脑中跃出的喷火涌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然后,那个念头稍稍转移了焦点。Vati、Vati,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到底变成了什么?这个念头中带着一股孤独和凄凉。
欧妲温柔地朝女孩伸出手,茱莉看着她,传回一阵刻薄又可怕的念头。随后,欧妲的手势中蕴含了纯粹的同情心,似乎吸引了茱莉的注意。当她松懈下来,立刻溃堤。原先巨大可怕的念头消失无踪,茱莉哭了出来。她用长长的手臂圈住欧妲,欧妲轻拍她的背,茱莉啜泣得更厉害。
从她的啜泣中,传来一阵可爱、友善的想法,充满了爱,不再是轻蔑:亲爱的小狗狗、亲爱的小狗狗,请帮助我。你们应该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请帮助我吧……
恰尔斯竖起耳朵:有些东西,或有些人正越过坡顶而来。
茱莉发出这么巨大又尖锐的念头,当然会吸引到数公里内所有种类的生命体,甚至会吸引到冷漠而危险的真正的人类。
不一会儿,恰尔斯放松下来。他认出那是他父母亲的脚步声。他转向欧妲:
“有听到吗?”
她微笑着说:“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定有听到这个女孩庞大的念头。”
恰尔斯神情骄傲地看着父母靠近,的确可以感到自豪:比尔和凯依一如往常那样敏锐而有智慧,此外,他们的毛色也非常相配。比尔的毛皮是美丽的焦糖色,只在颧骨、鼻子和尾巴尖端有黑白斑点;而凯依则有一身如初生小鹿般的浅红毛,和她那双美丽的绿眼形成鲜明对比。
“你们两个都还好吗?”比尔在他们靠近时问,“那是谁?她看起来很像是真正的人类。她友善吗?她有伤害你们吗?那些猛烈念头的来源,就是她吗?我们隔着山坡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
欧妲咯咯笑了起来:“你问这么多问题,跟我好像噢,爸爸。”
恰尔斯说:“我们只知道有个盒子从天上掉下来,她就在盒子里。你们是先听到盒子落下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对吧?”
“哪有可能没听到?”凯依笑了。
“盒子就掉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它撞击山坡的位置。”
盒子降落的区域一片漆黑,又深又丑,倒下的战斗树在周围乱七八糟地躺成一团,发出暗光。
比尔看向茱莉,摇了摇头:“我不懂,如果撞击这么强烈,她怎么活得下来?”
茱莉又开始用言语说话,但她似乎比较搞清楚状况了,知道乱喊乱叫自己的语言不会有什么帮助。相反地,她开始用想的:拜托,亲爱的小狗狗,请帮助我,请谅解我。
比尔想维持自己的尊严,却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尾巴正像是有自我意志一般摇来摇去。他发现那种冲动实在无法克制。他对着她想回去时,感到不满又快乐:我们当然懂你,也会试着帮你;但请不要把念头想得这么用力又这么鲁莽。它们太耀眼、太尖锐,会伤到我们的脑袋。
茱莉试着降低念头的强度,恳求地说:带我回德国。
这四个非法人族——母亲、父亲、女儿和儿子——互相对望,完全不知道“德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欧妲转向茱莉(年轻女孩对年轻女孩),用念谈说:对我们想想德国,这样我们就知道那是什么。
美得不可置信的影像从怪女孩那里传过来。数个清楚的景象接连浮现,直到这一小家人几乎因为这场展示之宏伟而眩盲。整个远古世界在他们的注视下活灵活现,皎白的城市矗立在绿意围绕的世界;那里没有漠然无生气的真正的人类,相反地,他们在茱莉脑中看到的每个人都跟茱莉很像。他们充满活力,有时甚至有些凶狠,而且强劲。他们很高,直立着身体,手指修长,当然不像非法人族一样有尾巴。他们的孩子都美得超乎想象。
而那个世界最让人惊讶的地方在于:里面充满数量庞大的人。人群比迁徙中的鸟群还浓稠,比洄游时的鲑鱼更拥挤。
恰尔斯自认是个游历广泛的年轻人。除了家人之外,他至少遇见过另外五十个人,还看过真正的人类从头顶上的天空飞过数百次。他时常看见城市发出的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亮光,并不止一次绕着它们的周围行走,直到确定真的找不到进去的路才停下。他喜欢自己所住的溪谷,再过几年,等年纪够大,他就能拜访邻近的其他谷地,替自己找个老婆。
但茱莉脑中的这些景象……他无法想象这么多人要怎么生活在一起。早上要怎么向每个人打招呼呢?他们怎么可能在任何事上达成共识呢?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和需求呢?
其中,有个影像特别鲜明抢眼:装着小轮的箱子沿着平坦滑顺的道路行走,以毫不留情的速度追杀人类。
“原来这就是道路的用途啊。”他暗自吃惊。
在人群之中,他看到了许多狗,它们和恰尔斯的世界的生物长得完全不同。既不像非法人族鄙视的那些远亲(身型修长、长得像水獭),也不像非法人族本身。而比起那些外表跟真正的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改良动物,它们更是完全不同。茱莉的世界中的狗是某种雀跃、快乐、身上肩负某些责任的生物,它们和那里的人关系似乎非常亲密,总一同欢笑、一同哭泣。
茱莉闭上双眼,试着把德国带到他们面前。她极其专注。然而,现在这幅美丽、幸福的画面里加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扔下火焰的可怕飞行物;雷声与噪声;一张正在怒吼、令人极为不快的脸,嘴唇上方有一小撮黑毛;夜色里的火舌;死亡机器轰鸣。在这片巨大的雷响之中,茱莉和另外两个跟她很像的女孩出现了。有个男人正和她们一起走向三个铁盒,那人显然是她们的父亲。而铁盒长得就像茱莉降落时乘坐的那个。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这就是德国。
茱莉跌坐在地。
他们四人温和地探进她的脑中。对他们来说,那就像颗钻石,澄澈透明,一如洒落林间的阳光。但是朝他们射来的光芒不仅仅是反射,而是饱满、明亮、耀眼的事物。当这颗心暂时休息,他们便能深入地看它。他们看到了渴望、伤痛与孤独。他们看到的孤单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忍不住彼此轮流想办法去缓解。爱,他们想,她需要的是爱,以及同类。但他们要上哪儿去找上古之人呢?真正的人类会有答案吗?
“只能这样了,我们得把她带到智慧老熊的家,他能和真正的人类联系。”比尔说。
欧妲大喊:“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父亲看着她:“亲爱的,我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个上古之人,在太空睡了一觉,然后又回到这个世界。她生活的那个世界距离现在已经几千年了。我想,她就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休克。我们需要协助,我们这一族也许曾经是狗,她现在就是这样看我们的,但我们不能受到这件事的干扰。无论如何,她还是需要一个家,而我唯一知道的非法人族的屋子,就属于智慧老熊。”
恰尔斯看着他的父母,眼中充满忧虑:“那个狗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一想到真正的人类就感到心情复杂吗?我对她的感觉也很困惑。你们觉得我是真的想被她拥有吗?”
“不是这样的。”他父亲说,“那只是长久以来遗留的感觉。现在,我们的生活由自己主导,但这个女孩对我们来说是个麻烦。我们把她带到熊那里去,至少这么做能让她有个家。”
茱莉仍不省人事,她的体型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他们分别抬起她的四肢。虽然很不容易,但他们仍设法将她背起来。经过不到十分之一个夜,他们就到达智慧老熊的屋子。他们很幸运,没遇上任何一架冷冷机,或是森林里的其他危险。
他们将女孩轻轻放在智慧老熊的家门前。
比尔大喊:“熊啊,出来,快出来!”
“是谁呀?”屋里传出一阵低吼。
“比尔一家。有个古代人跟我们在一起。出来吧,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从门口流泻的黄色灯光突然缩小,变成勉强可见的亮度。熊庞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站在他们面前。
他从腰带上挂的盒子掏出眼镜,戴在鼻子上,眯着眼睛看茱莉。
“老天保佑我的老灵魂啊。”他说,“又来一个。你们去哪儿找来这个古代女孩的?”
恰尔斯自豪又愉快地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一个尖叫的盒子里。”
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比尔开口:“你刚刚说‘又来一个’,是什么意思?”
熊轻轻一颤。“忘掉我说的话。”他对他们说,“我不小心忘了你们不是真正的人类了。请忘掉这件事。”
比尔说:“你的意思是,非法人族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熊不高兴地点点头。
比尔表示理解:“好吧,如果哪天你可以告诉我们,请告诉我们好吗?”
“当然。”熊回答,“现在,我想我最好先叫管家照顾她。黑尔基、黑尔基,过来。”
有个金发女子现身,紧张地四处张望。她的蓝眼睛显然有些毛病,但似乎还是行动自如。
比尔从门边退开。“那是一个实验人种。”他说,“是一只猫!”
熊对他说的话完全不感兴趣:“你觉得是就是,但你应该看得出她眼睛有缺陷,所以她才能来当我的管家,所以她的名字不是C开头。”
比尔懂了,真正的人类在繁殖下等人的过程中产生的瑕疵品大多都会销毁,但如果它们足以完成某些日常工作,偶尔会有一两个被允许能活下来。熊在真正的人类中有人脉,如果他需要管家,带有缺陷的改良动物就是挺理想的选择。
黑尔基弯下腰,看着动也不动的茱莉,困惑地看着她的脸,然后抬头看向熊。“我不明白,”她说,“这怎么可能?”
“晚点再说,”熊说,“私下谈。”
黑尔基睁大眼睛,用力地看进黑暗,终于意识到狗人一家。“噢,我懂了。”她说。
比尔和恰尔斯有点不好意思,欧妲和凯依则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比尔挥了挥手:“那么,再见了。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谢谢你把她带来。”熊说,“真正的人类应该会给你一些回报。”
虽然并非自愿,但比尔感到自己的尾巴又摇了起来。
“我们以后还会再看到她吗?”欧妲问,“你觉得我们以后还能再看到她吗?我爱她、我爱她……”
“也许吧,”她父亲答道,“她知道救她的人是谁,我认为她会来找我们的。”
茱莉慢慢苏醒过来。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她重新记起了那些片段。小狗人。他们在哪里?她注意到身边有人,便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焦急地望着她的忧伤蓝眼。
“我是黑尔基,”女人说,“熊的管家。”
茱莉觉得自己仿佛在一间精神病院醒来,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小狗人之后,接着是熊?这个眼睛不好的金发女人肯定也不是人类吧?
黑尔基拍拍她的手。“你一定很疑惑。”她说。
茱莉吓了一跳:“你在说话!你在说话!而且我听得懂?你说的是俄文,我们不是用心电感应在沟通。”
“当然,”黑尔基说,“我说的是正统的俄语,那是熊最爱的语言之一。”
“熊最……”茱莉戛然而止,“这太莫名其妙了。”
黑尔基再次轻拍她的手:“当然,是有那么一点。”
茱莉再次躺下,看着天花板。我一定是到了其他世界。
没有,黑尔基对着她想,但你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熊进到了房里。“好一点了吗?”他问道。
茱莉微微点头。
“我们明天早上会决定要怎么处理,”他说,“我认识一些真正的人类,我想我们最好带你去见冯马克特。”
茱莉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坐起身:“你说‘冯马克特’?那指的是什么?那是我的名字啊——冯·阿赫特!”
“我想应该是。”熊说。在床边盯着她看的黑尔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我确定就是。”她接着说,“你应该喝碗热汤,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事情就会解决了。”
茱莉的体内仿佛累积了数年的疲惫。我确实需要休息,她想,我得把事情都想清楚。接着,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立刻睡着了。
黑尔基和熊仔细地观察她的脸。“实在太像了。”熊说。
黑尔基同意地点点头:“可是我担心的是时间差距。你觉得那会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是人类,我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事感到困扰。”黑尔基回答。她站直身体,延伸到最长。“我知道了!”她说,“我知道了!她一定是来帮助我们解决暴动的!”
“不,”熊说,“她在时间里待了很久、很久,她到来的时机不太可能是刻意为之。她的确会帮助我们,也一定乐意这么做,但我认为她出现在此时此地只是偶然,应该不是计划好的。”
“有时我以为自己能理解人类某部分的心理,”黑尔基说,“但我想你是对的。我等不及要看她们相见了!”
“没错,”他说,“虽然,我担心那可能会造成另一种伤害。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当茱莉从沉睡中醒来,她发现体贴的黑尔基已经在等着她了。
茱莉伸了伸懒腰,而她还不受控制的脑袋就这么发问了:你真的是猫吗?
对,黑尔基想了回来。但你得收敛一下想事情的过程。这样每个人都能读到你的想法。
对不起,茱莉用念谈想着,我还不习惯这种心电感应的方式。
“我知道。”黑尔基换成德语。
“我还不知道你德文怎么学的。”茱莉说。
“这说来话长。我是从熊那里学的,我想你应该去问他是怎么学的。”
“等一下,我想起睡着之前发生的事了。熊有提到我的姓氏,冯·阿赫特。”
黑尔基扯开话题:“我们帮你做了一些衣服。原本我们试着照你本来的样式去做,但它们碎得太严重了,所以不确定这件新衣服有没有做对。”
她似乎急着想让茱莉感到舒适,所以茱莉立刻向她保证,合身就好了,我想一定可以的。
会合身的,黑尔基用念谈说。我可以跟你打保票。好了,现在,请你在盥洗和用餐之后换好衣服,我和熊会带你去城市。像我这样的下等人不太被允许进入城市,不过我想这次应该能例外。
她生了云雾般的蓝眼的脸庞散发贴心与智慧,茱莉觉得黑尔基应该是她的朋友。我是,黑尔基以念谈说。茱莉再次意识到自己必须得学会控制念头,或者,至少不要一直把它们广播出去。
你会学会的,黑尔基想。只是需要一点练习。
他们走路去城市,由熊领头,茱莉跟在他身后,黑尔基压队。他们一路上遇到两架冷冷机,但熊远远地向它们说了正统的俄语,它们便安静地转过身,悄悄离开。
茱莉被勾起好奇心。“它们是什么?”她问。
“它们真正的名字是‘猎人机’,设计的目的是要杀死那些想法跟第六德意志国不一样的人。现在它们只剩少数几架还在运作,而我们大多人都学会了俄语,就是从……从……”
“嗯?”
“从你马上就会在城市里发现的情况开始。我们先继续走吧。”
他们靠近城墙时,茱莉注意到那阵嗡嗡声,以及一股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强大力量。她的头发全竖了起来,并感到一阵微弱电击产生的刺痛感。很显然,城市周围有一道力场。
“这是什么?”她大叫着说。
“用来不让荒野入侵的静电荷。”熊平静地说,“别担心,我带了一个阻尼器。”
他用右爪举起一个小型装置,按了上面的按钮,面前马上出现一条走廊。
当他们走到城墙边,熊仔细地沿着墙上缘摸索,然后在某个点停了下来,伸手去拿自己脖子上一支形状奇怪的钥匙。
茱莉看不出这段墙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但熊将钥匙插进某个刚找到的凹洞,这段墙面就向上掀开。他们三人走了进去,墙又安静地回到本来的位置。
走在充满尘土的街道上,熊一路催促着他们。茱莉看到不少人,但大多都很冷漠。这些人满脸严肃,对她不屑一顾,和她记忆中剽悍的普鲁士人完全不同。
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古老又雄伟的建筑物的门前,门旁题了字。熊催促他们进去。
噢,熊先生,拜托,我可不可以停下来看一看?
叫熊就可以了。可以,当然可以。我想这应该也可以帮助你了解今天要知道的事。
题字是用德文,写成诗的形式,看起来仿佛已经刻在上面数百年。而它确实也是这样,但这时的茱莉不知道。
黑尔基往上看:“噢,首先……”
“嘘。”熊说。
茱莉暗自默念诗句:
青春
消逝、消逝,不断前进
流动
如我们脉中的血……
鲜少存留。
那些灿烂的脸
都被反射着泪的
抹去、
取代,
岁月
就这样过去了。
噢,青春,
再多停留一会儿吧!
再对我们
微笑吧
这可怜的
崇拜你的
一小群人……
“我不懂。”茱莉说。
“你会懂的,”熊说,“幸也不幸,你会懂的。”
某个身穿亮绿镶金边长袍的官员走了过来。“您许久未莅临了。”他恭敬地对着熊说。
“我太忙了,”熊回答,“不过,她过得如何?”
打从这场对话的一开始,茱莉就发现他们没有用心灵感应,而是说德文。怎么这些人都懂德语?她下意识又将念头传了出去。
黑尔基和熊同时传来嘘一声。
茱莉觉得自己仿佛遭到痛骂。“对不起,”她像在说悄悄话一样,“我不晓得该怎么学会那种技巧。”
黑尔基马上就露出同情。“那的确是种技巧,”她说,“但你已经比刚到的时候做得更好了。只是得小心一点,你不能让自己的念头到处乱飞。”
“先别管那个了,”熊说,他转向穿着绿色长袍的官员,“我们可以获得接见吗?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
“您可能得等一会儿,”官员说,“不过我想她永远都愿意见您。”
茱莉注意到熊似乎对这件事有点自豪。
他们坐下来等待,黑尔基时不时安抚地拍拍茱莉的手臂。
没过多久,官员就再次出现。“她可以见您了。”他说。
他领着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大房间,底部有个高台,上面放了张椅子。“算不上什么宝座。”茱莉心想。那张椅子上坐了一个女人,她好老、好老,老得超乎想象;她满是皱纹的双手已经与爪子无异,但那张枯槁、满是皱褶的脸上仍保有一丝美丽的痕迹。
茱莉莫名升起一股困惑。她认识这个人,但不知道她是谁。因为过去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她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熟悉感,现在又要四分五裂了。她抓住黑尔基的手,像是觉得那是这无法理解的世界中唯一熟悉的事物。
女人开口说话,声音年迈而衰弱,但,她说的是德文。
“茱莉,你终于来了。莱尔德跟我说他要带你下来。我好高兴能见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
茱莉激动了起来。她知道,她认得,只是不敢相信。太多东西在她重新复苏的这段短暂时间中大大改变。这之中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带着渴望、试探地悄声问道:“卡洛塔?”
她的姐姐点点头:“对,茱莉,是我。这是我的丈夫,莱尔德。”她朝自己身后一名英俊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他在两百年前带我回到这个世界。返老手术在我们离开地球之后就发展出来了,只是很可惜,身为古代人的我无法进行改造。”
茱莉啜泣起来:“噢,卡洛塔,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你竟然这么老了!你明明只比我大两岁而已。”
“亲爱的,我过了两百年的幸福日子。他们没有办法让我永生,但至少能延长我的寿命。现在,我让莱尔德带你回来,其实也出于一点自私的原因。卡拉还在外面,但因为她被冻结时只有十六岁,所以我们觉得你会比较适合这项工作。
“事实上,我们把你带下来没让你获得任何好处,因为现在你也会开始变老了。但是,永远处于冻结状态其实也算不上活着。”
“当然不算。”茱莉说,“再说,如果我拥有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我还是会变老。”
卡洛塔倾身亲吻她。
“至少我们还是见到面了。”茱莉叹道。
“亲爱的,”卡洛塔说,“即使相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那也很好。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这副身体已经让科学家用上一切科技,现在它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们需要帮助,我们要帮助反叛军。”
“反叛军?”
“是的。为了对抗‘君子’。他们是华亚人、哲学家,这个地球当今的统治者。而我们不过是他们附属的强化组织,或说警力——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能力不用于掌控人类的躯体,而是灵魂。这个字几乎已被这个世界遗忘,现在的人们改为使用‘心灵’。君子自称完人,并试图以自己的形象重塑人类。但他们孤傲、疏远,而且冷血无情。
“他们对所有种族的每个个体进行征召,但人类对此反应冷淡,只有一小群人对君子理想中的完美美学感兴趣。因此,君子运用对于药物和镇静剂的知识,将真正的人类变成一群冷静又漠然的人,以便进行管理与控制。不幸的是,我们……”她顿了顿,朝莱尔德点点头,才继续把话说完,“有几位子孙加入了他们。”
“我们需要你,茱莉。我从远古世界回来之后,就和莱尔德一起尽力将真正的人类从这种奴隶制度解放出来,因为那是奴役;那些生命毫无生命力、失去一切意义。我们以前有个专门用来形容这个状态的字。你还记得吗?‘僵尸’。”
“你希望我怎么做?”
在两姐妹对话时,黑尔基、熊和莱尔德始终保持沉默。
现在,莱尔德开口说话:“在卡洛塔来到我们这里之前,我们都在君子的掌控中随波逐流,对事物冷漠、毫不关心,不晓得作为‘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以为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服侍君子。毕竟,如果他们这么完美,我们还能发挥什么其他的作用?所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就成了我们的责任。我们维护、保护城市,将荒野阻挡在外,管理药物,等等。某些强化组织还会捕捉非法人族、杀无赦,甚至是真正的人类,以供他们实验之用。
“但现在,有许多人不再相信君子的完美。或者说,我们开始相信比‘人的完美’更高一层的东西。以前我们服务的是人,但我们应该服务的是全人类。
“我们觉得该终结这种暴政了。卡洛塔和我在我们的后人,以及某些杀无赦族群中都有盟友,甚至,如你所见,也有一些非法人族及其他的动物人种。我认为这一定跟从前人类养‘宠物’的时期有关。”
茱莉看着黑尔基,发现她正默默地发出呼噜声。“对,”她说,“我懂你的意思。”
莱尔德继续说:“我们想要建立的是真正的强化机构,形成一个不为君子而为全人类服务的势力。我们确信人类不该再背叛自己应有的模样,我们将创立人类补完组织,是为了仁善,而非操控。”
卡洛塔缓缓点头,年迈的脸庞上浮现忧虑:“我将在几天内死去,而你会嫁给莱尔德,成为新的冯马克特。如果运气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后代和我一部分的后人应该就能脱离君子的掌控,让地球回归自由。”
茱莉再次感到一阵混乱:“我要嫁给你的丈夫?”
莱尔德再次开口:“我深爱你的姐姐超过两百年,我也会同样爱你,因为你和她极为相像。请不要认为我的行为是一种不忠。在我带你下来之前,我们已经讨论这件事好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她将要死去,我会持续对她忠诚。但我们现在需要你。”
卡洛塔表示同意:“这是真的。他让我非常幸福,也会让你在这一生的岁月感到快乐。茱莉,如果没把你的未来安排好,我无法就这么把你带进来。如果让你跟那些遭到下药、处于镇静剂效力下的真正的人类在一起,你不会快乐的。关于这一点,请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出路。”
茱莉的眼中盈满泪水:“好不容易找到你,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你,这实在是……”
黑尔基轻拍她的手,茱莉抬起头,看到那双仿佛蓝色云雾的双眼溢满同情的眼泪。
卡洛塔在三天后死去,脸上带着微笑,莱尔德和茱莉分别牵着她的手。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时说了话,然后握了握他们的手:“再见,在群星之间。”
茱莉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
他们为了丧祭,将婚礼延后七天。城门难得敞开,静电场被阻断。因为就算是君子,也无法控制动物人种、非法人族(甚至一部分真正的人类)对这名从远古世界来到他们之中的女人的感情。
而熊特别悲伤,他对莱尔德说:“找到她的人是我,你知道吗?就在你把她带进来之后。”
“我记得。”
原来这就是熊说“又来一个”的意思,比尔说。
恰尔斯和欧妲、比尔和凯依都在送葬的队伍中。茱莉看到他们,心想,我亲爱的小狗人啊,不过这次,她的念头中充满慈爱,而非蔑视。
欧妲的尾巴摇了起来。我想了一些事,她对茱莉念谈。两天后,你可以到陷落的岩洞那里跟我碰面吗?
好,茱莉想,并且对自己能如此确定感到自豪。这是她第一次只对接收对象发出念头。当她瞥向莱尔德的脸,意识到他没有读到这个念头时,她便知道自己成功了。
当她和欧妲在岩洞碰面时,茱莉并不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也猜不到会碰上什么状况。
你必须非常小心地操纵自己的想法,欧妲用念谈说。我们永远不知道君子什么时候会偷听。
我觉得自己已经在学了,茱莉用念谈回答。欧妲点头。
我的想法是,我们应该利用战斗树。真正的人类还是会怕生病,但实际的情况是,我知道那些疾病都已经消失。之前,我每次经过这些树都得提心吊胆,实在很烦,所以决定放手一试,吃了其中一个战斗树的树荚——什么事都没发生。从那之后,我就不怕它们了。所以,如果我们这些反叛军选在战斗树的树林里碰面,那些君子的官员就不会来找我们。他们会害怕,不敢进去抓我们。
茱莉的表情亮了起来。这个方法很好。我可以跟莱尔德讨论一下吗?
当然,他一直都是我们的一分子,你姐姐也是。
茱莉又感到伤心。我觉得好孤单。
别这样。你有莱尔德,还有我们、熊和他的管家。而且,等时间到了后,还会有其他人。好了,我们该道别了。
当茱莉结束和欧妲的会面,从岩洞回来,莱尔德正在和熊及另一个年轻人热烈讨论着什么。年轻人和莱尔德(还有茱莉记忆中年轻的卡洛塔)长得极为相似。
莱尔德对她一笑:“这是你的外孙,也就是我的孙子。”
关于时间和年纪之间的概念,茱莉觉得自己再次受到冲击。莱尔德看起来就跟他的孙子一样年轻。我要怎么习惯这种事呢?她想,结果一不注意就又把念头广播了出去。
“我知道这一切都让你很难理解,”莱尔德牵起她的手,“卡洛塔当初也有些难以适应。不过就试试看吧,请不要放弃尝试,亲爱的,因为我们非常需要你,而我——尤其是我——非常依赖你。如果没有你,我没有办法面对失去卡洛塔的事。”
茱莉感到一阵茫然与窘迫。“我的……”她说不出口,“他叫什么名字?”
“噢,抱歉,他叫约哈希姆,跟你叔叔同名。”
约哈希姆对她微笑,快速抱了她一下。“这么说吧,”他说,“我们之所以需要你帮助反叛军,是因为你的姐姐——我的祖母——建立起来的次宗教。当她以上古之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地球上,人们以她为中心,发展出一种类似宗教的文化。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变成‘冯马克特’,而你也必须如此。对于与君子政权相左的我们来说,那里是一个集散地。在这个地方,卡洛塔奶奶拥有一座小小的王国,就连君子也无法阻止人们追随她。你应该已经在她的哀悼会上意识到这点了。”
“嗯,我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卡洛塔一向是个正直的人,如果她支持的是反叛军,我想那就是正确的选择。那么,我现在一定得告诉你们欧妲的提议。”她说出在岩洞会面的事。
“这个主意也许可行。”熊说,“真正的人类一向都很小心在观察战斗树的‘禁忌’。不过,我想我有个点子,可以让欧妲的计划变得更好。”他兴奋起来,还把眼镜掉到地上。约哈希姆捡起来。
“熊,”他说,“你每次一兴奋就这样。”
“我觉得这就表示我想到的办法很好。”熊说,“你们想想,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利用冷冷机呢?”
其他人困惑地看着他,莱尔德缓缓地说:“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虽然剩下的冷冷机已经不多,但它们只对德文有回应,而——”
“而君子的领导者是华亚人,太过高傲,不愿意学其他语言。”熊微笑着插话。
“没错。所以,如果我们在战斗树林里建立总部,让其他人知道那里有一位新的冯马克特——”
“再用冷冷机包围树林——”
他们不断接过彼此的话,一个想法开始逐渐成形,一股兴奋感蔓延开来。
“我觉得会成功。”莱尔德说。
“我也这么觉得。”约哈希姆附议。“我会去召集兄弟帮,等你在战斗树安置好后,我们就突袭药品中心,把镇静剂都带进树林,我们可以在那里销毁它们。”
“兄弟帮?”茱莉问。
“就是卡洛塔和我的后人中没加入君子强化组织的人。”莱尔德告诉她。
“怎么会有人想加入他们呢?”
莱尔德耸了耸肩:“贪婪、权势,各种出于人性的理由,甚至是对肉体永生的幻想。我们试过要给孩子们一些更理想的念头,但权力腐化人心的力量太大。你应该懂的。”
茱莉点头,想起了属于她的时代的一张令人憎恶的咆哮面容——他的嘴唇上方有一撮黑色小胡子。
黑尔基和熊、恰尔斯和欧妲、比尔和凯依陪茱莉进入战斗树林中。比尔和凯依起初还不愿意,但在欧妲坦承自己吃了一个树荚后便同意了。但接下来,比尔的反应就跟普通的父亲一样。
“你怎么可以冒这种险?”他问欧妲。
“我必须这么做。”欧妲说。她的双眼又圆又亮,怒气冲冲地摇着尾巴。
“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她……”他看向黑尔基。
“我认为好奇心和猫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被夸大了,”黑尔基将自己的身体完整地伸展开,“我们其实非常小心。”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比尔急忙说。黑尔基看到他的尾巴垂了下去。
“那是常有的误解。”她体贴地说,比尔的尾巴便又竖了起来。
抵达树林中心时,他们聚在一起,发食物给每个人。茱莉饿坏了。她在城市时吃的都是人造食品,虽然富含维生素,而且毫无疑问非常健康,但完全满足不了古代普鲁士女孩的胃口。动物人带来的则是真正的食物,茱莉吃得非常开心。
熊特别注意到她的愉悦。他说:“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做什么?”茱莉问,嘴里塞满面包。
“就是对大多数真正的人类下药的方式。真正的人类太习惯依靠人造食物,以至于当君子将镇静剂加入那些合成物,他们根本分不出差异。如果到时兄弟帮成功截断药物供给,希望真正的人类的戒断症状不会太严重。”
“我们的确应该考虑这点,”比尔抬起头,“如果真的产生重度戒断症状,一部分真正的人类可能会为了取得药物而选择加入君子。”
熊点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
莱尔德、约哈希姆还有兄弟帮在几天后才跟他们会合。到这个时候,茱莉已经习惯了由于战斗树的厚枝浓叶变得黑暗的白昼,以及散发温和光芒的夜晚。
莱尔德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很直接地说:“我好想你。我竟然已经这么喜欢你了。”
茱莉红着脸转移话题:“你们,或者该说兄弟帮,成功了吗?”
“当然。我们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打从他们控制大部分真正的人类的心灵,已经过了好几个世代,君子的官员已经变得非常草率了。约哈希姆只要假装自己处于镇静状态,就能自由进出药物室。他在几天之内就把所有药物以安慰剂调包,并全部移交给兄弟帮。我还在想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呢。”
“照我看,应该是在第一批戒断症状出现的时候。”约哈希姆大胆地提出假设。
这时,某个一直悬在茱莉脑海深处的事情突然浮出:“这里有你的孙子和兄弟帮,但你跟卡洛塔的孩子在哪里?你们有自己的小孩吧?”
莱尔德脸上的表情变得忧愁:“当然有。但因为他们有一半古代血统,所以无法接受回春手术,而且因为某些化学物质结合的效应,甚至也无法延长寿命。他们都只活到七八十岁就过世。这对卡洛塔和我来说是非常伤心的事。亲爱的,如果我们有小孩,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种状况。不过,他们的下一代拥有的古代人血统会被稀释,到时就可以接受返老手术了。就像约哈希姆,他今年已经一百五十五岁了。”
“你呢?”她说。
“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不容易——我已经超过三百岁了。”他看着她说。
茱莉无法反驳,但同时也不太能理解。莱尔德看起来是如此英俊、年轻,而卡洛塔却那么老了。
她试着甩开脑中难解的蜘蛛网:“我们现在要怎么处理这些镇静剂?”
欧妲从对话的后半段加入。她双眼发亮、激动地摇着尾巴,大声说:“我有个想法。”
“希望这个想法也跟你上一个提议一样好。”莱尔德说。
“我也这么希望。那个,我们为什么不把镇静剂喂给官员吃呢?君子大概永远也不会发现。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考虑要怎么对抗他们了。他们会慢慢死光,或是说……你们觉得……我们能不能把他们送进外太空?送到另一个星球上?”
莱尔德缓缓点头:“你的主意真的都不错。把镇静剂喂给他们,但是,该怎么做?”
“我们应该很适合合作。她的提议让我想到另一个方法。”熊指着欧妲,小心翼翼地戴起他的眼镜。“我这里有一份附近的地形图。除了陷落的岩洞之外,方圆数公里之内都没有任何水源。如果我们把镇静剂全都丢到岩洞,并让兄弟帮的其中一员替君子的官员准备人造食物,而且把食物弄得非常辣,这样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
“兄弟帮里的确有人已经渗透到君子里面,但有什么办法能引诱他们去喝水呢?”莱尔德说。
“我听说过,”恰尔斯加入讨论,“古代有一种广受欢迎的香料,会让人口渴。在海洋长满草之前,人们可以在海里找到这种香料,有部分现在还能在海岸上找到。我记得那个东西的名称应该是‘盐’。”
“经你一提,我也觉得好像听过这个说法。”熊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盐’。我们把‘盐’加进他们的食物,然后放风声给他们,说新的冯马克特和反叛军的一个核心成员在这里,引诱他们到树林里来。这么做风险很大,但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提议——最好的提议的组合。”
莱尔德同意:“就像你说的,是有风险,但应该会成功。就算失败,我们之中也不会有任何人遭到处决,他们只会用药让我们镇静下来。若想获胜,我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机会。再说,要是真正的人类没有振作,不从这种镇静又冷漠的束缚中解脱,我相信整个种族都会在几百年内绝种。人们已经到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了。”
每个世界都知道最后这个计划该怎么付诸实行。一切都如熊的预测:因为食物里掺了大量盐分,口渴的君子官员争先恐后地喝下陷落的岩洞里的水,迅速进入镇静状态。自战斗树的掩护中涌出的反叛军成员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我有一个兄弟加入了他们。”约哈希姆难过地说。
“你这样想吧,他只是被镇静了,只要能脱离那种状态,我们说不定就能帮助他。”莱尔德揽着约哈希姆的肩膀安慰他。
“也许是吧,但这违反了我所有的原则。”
“我们不能那么傲慢,约哈希姆。有原则是好的,但世上还有个东西叫‘康复’。”
将在未来治理许多不同世界的人类补完组织就这样成立。身为冯马克特的茱莉,理所当然名列于第一首席女士,而她的丈夫莱尔德也是首席之一。
茱莉亲眼见证自己的后裔成为最优秀的太空审视者,并为他们感到骄傲。这时的她已经十分老迈,而莱尔德一如以往,依旧年轻。茱莉的动物人朋友都过世许久。虽然莱尔德从没背弃过她,但她还是非常想念他们。
最后,当她老到连行动都有困难,茱莉把莱尔德唤到身边,抬头看着他英俊的脸庞:“亲爱的,你让我非常幸福,就像你过去对待卡洛塔一样。现在我已经老了,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可是你还是如此年轻、充满活力。我好希望我有办法接受返老手术。但既然办不到,我想也该把卡拉带回来了。”
“没错,我也觉得该把卡拉带回来了。”他回答得如此迅速,让她觉得有些受伤。
他迅速地转过身背对她。
“我知道你也会让她快乐,也会非常爱她。”她说,声音里隐约带着伤感。
莱尔德沉默着,直到他重新转向她。
突然间,她看见他脸上出现了一些线条——一些她从没看过的纹路。
“你怎么了?”她问。
“亲爱的,我最后的爱人,”他说,“我承受不起失去你两次。我从医师那里拿到能抵销返老效果的药,一个小时之后,我就会跟你一样老了。我们一起离开,我们会在太空的某处和卡洛塔相遇,然后我们要手牵着手,三个人一起变成星星。卡拉会找到属于她的男人,以及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他们并肩坐着,看着卡拉的宇宙飞船玤从天上缓缓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