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提摩斐之死

对一个风瘫的人讲故事是多么如意!健康的人们是那么不安定;他们看一切东西都时而从这面,时而从那面。有时候,你同他们走了一个钟头,他们一路都在你左边走着,忽然却从右边回答你,因为他们忽然记起这样做比较有礼貌,并且证明比较有家教一点。对于风瘫的人却没有这种种顾虑。他底固定使他和物品相仿佛,他和这些物品的确保持着那最密切的关系。而他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件物品:他不独用他底静默听着,并且用他那稀少和低声的言语,和那充满了敬意的温情。

我再没有什么比对我底朋友爱瓦尔德讲故事更高兴的了。我觉得非常快乐,当他从他每天靠着的窗口唤我的时候:

“我有些东西要问你。”

我马上走进屋里和他见礼。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你最近讲的故事呢?”他终于问了,“从一本书得来的么?”

“唉,是的,”我略皱眉头答道,“自从它死去之后,学者们便把它葬在书里;这是离现在不远的事。一百年前,它还优悠自在地在许多人底唇上活着。但是现在人们所用的字,又重又难唱,简直是它底仇敌,把嘴儿一张又一张地带走了,最后,它只退隐在一些干瘪的唇上,很贫窘地,像孀妇靠着奁资度日一样。它也就在那儿死去,并没有留下后裔,而且,我上面已经说过,带着它底一切光荣被葬在一本书里,在那里它许多同宗早已安息着了。”

“它死时是否很老呢?”我底朋友明白我底意思后这样问。

“约莫四五百岁,”我估量着回答道,“它有些亲戚活的年代更久哩。”

“怎么?从不曾在书里安息过么?”爱瓦尔德惊异了。

我解释道:“据我所知,它们永远漂泊在人们底嘴上。”

“从没有瞌睡过么?”

“睡过。从歌者底嘴升起来,它们有时停留在一颗温暖而且幽暗的心里。”

“人们也会这样安静,使歌儿可以在他们心里瞌睡么?”爱瓦尔德似乎很怀疑的样子。

“从前当然如此。据说他们很少说话,跳着一种慢慢扩大起来,轻轻摇着的舞;而尤其是:他们不大声笑,像现代人所惯做的,虽然我们底文化程度似乎很高。”

爱瓦尔德还想发问,但他忍不住了,微笑道:

“我只管问,只管问——但是说不定你有一个故事讲给我听罢?”他带着切盼的眼光望着我。

一个故事?我不晓得。我底意思只是:这些歌儿是某几家底世袭产业。人们承继了它们又传授给别人,虽然因为天天用的缘故,不免有多少损耗。但终究还完全,像一部父传子子传孙的旧圣经一样。那些被剥夺继承权的儿子和他们兄弟底分别就在这点:他们不会唱歌,或者最低限度他们只认识祖先们极少数的歌,并且和其余的歌一起失掉这些“毕连”(B1ins)和“士卡士基”(skaskis)对于一般人所包含的大部分经验。譬如,就是这样,耶哥·提摩斐违背他父亲老提摩斐底意思娶了一个美丽的少妇,带她到基辅(Kiew)去,那是一座圣城,耶稣正教最伟大的殉道者底坟墓都在那里。那老提摩斐,被看作那地方周围十天路程内最精博的歌者,咒诅他儿子,并且对他邻人说他常常深信从来没有过儿子。可是他因为悔恨和悲哀变哑了。他赶走一切闯进他底茅屋里要求承继他底歌的少年,这无数的歌藏在这老头子心内正和藏在一个尘封的四弦琴里一样。

“爸爸呀,我们底小爸爸呀,给我们这支或那支歌罢。看,我们想把它们带到乡间,你将听见它们散布在田野里,当黄昏来临,牛羊在栏里沉睡的时候。”

但是那老人,坐在炕上,从朝到晚只管摇头。他底耳朵已经不灵了,他不知道那些在屋底四周伺候着的青年们有没有再请求,于是摇着他底白头说:不,不!直到睡去,然后再说一次,不,——在睡眠里。

他本来很愿意满足那些青年们底愿望;他自己也很惋惜他肉体底尘土快要埋掉他底歌,说不定没有多少时候了。但是如果他要试去教他们一支歌,他一定会想起他底耶哥儿,于是,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因为,只为他永不说话,人们才不听见他哭罢了。每个字后面都伏着一声呜咽,他得常闭口,赶快而且轻轻地,使呜咽不同时漏出来。

这老提摩斐老早就教给他儿子许多歌。这儿子十五岁时,已经比村里和邻近的歌者知得多唱得准了。可是,每逢过年过节,他有几分醉的时候,他还是对他底儿子说:

“耶哥儿,我底小鸽子,我已经教给你许多歌,许多毕连和神圣的传说,差不多每天一个。但是,你知道,我是国里最精博的歌者,我父亲会唱俄国所有的歌以及许多鞑鞑的故事。你年纪还太小,所以我还不曾对你讲那些最美丽的毕连,那里面有些字和圣像一样,平常的字简直不能相比的。你还没有学会唱那些曲调,无论谁,哥萨克或农夫,听来都要流泪的。”

这番话老提摩斐每逢礼拜天和俄国年中的节期都对他儿子复说一遍,所以已经不知多少次了。直到这儿子,经过了一番剧烈的争吵之后,和那美丽的乌珊格,一个穷农夫底女儿,同时失踪。

这件事发生后三年,老提摩斐生病了,适值俄国各方络绎不绝地参谒基辅的香客当中有一队快上路的时候。于是邻居阿西皮走到病人底家里说:

“我要和进香客们上路了,提摩斐,允许我吻你一吻罢。”

阿西皮和这老头子本来不是很熟的朋友,不过因为现在快要远游了,觉得应该和他像和自己父亲一样辞行。

“我常常得罪你,”他呜咽着说,“宽恕我,我底小心肝,那全是因为酒底缘故。你知道那是我无可奈何的。但是我为你祈祷,并在神面前点一支蜡烛。好好地保重呀,提摩斐,我底小爸爸;说不定你会复元的,如果上帝愿意,那时候你再唱些东西给我们听。是的,是的,你已经许久不唱歌给我们听了。那是什么歌呀?譬如,圣史提蕃那底,你以为我忘记了吗?你真蠢!我还整个儿记得呢。当然不像你那样——哼,你真懂得你底事儿。上帝赐给你这个,正和他把别的赐给别人一样。比方,给我……”

那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呻吟着翻身,并且动了一动,仿佛要说话的样子。似乎他低声说出耶哥儿底名字。也许他有什么消息要带给他儿子罢?但当那邻人站在门边问,“你说了什么罢,提摩斐?”他已经再躺下去,轻轻摇着他底白头了。可是,上帝知道怎样,阿西皮去了还没有一年,耶哥儿果然回来了。那老头子并不马上认得他,因为茅屋里很暗,而他那疲倦的眼睛很容易才能接受一个新形体。但是当提摩斐听到这位生客底声音,他害怕了,马上从炕上跳起来,站在他两条颤巍巍的老腿上。耶哥儿抓住他,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提摩斐哭了。

那青年接着问道:

“你病了好久了么,爸?”

当那老头子略为镇静之后,他再爬到炕上,带着严厉的声音问:

“你老婆呢?”

沉默着。耶哥吐了口痰:

“你知道,我已经把她跟小孩一块赶掉了。”

他停了一会,继续说:

“有一次阿西皮到我家里。‘是阿西皮吗?’我对他说。‘是的,’他答道,‘我就是。你父亲病了,耶哥儿。他不能再唱歌了。现在村里全是沉静,仿佛没有一颗灵魂一般,我们底村里。没有什么东西响,也没有什么东西动,再没有人哭了,就是想笑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我沉思着。怎么办好呢?于是我叫我底老婆。‘乌珊格,’我说,‘我得要回家了。那里不再有人唱歌,现在该轮到我了。爸爸病呢。’‘好罢,’乌珊格说。‘但是我不能把你带走。’我解释道,‘你知道,父亲不愿意要你。我一到那里唱歌,也许就永远不回来了。’乌珊格明白我:‘好罢!愿上帝偕你!这里有许多香客布施。上帝会帮助我们的,耶哥。’于是我就走了。现在,爸,把所有的歌都告诉我罢。”

耶哥回来和老提摩斐重新唱歌的消息传开去了。但是那年秋天村里风刮得那么厉害,简直没有一个过路人知道提摩斐家里究竟有没有人唱歌。而且无论谁叩门也不开。他们俩要独自儿一起。耶哥坐在炕沿,他父亲躺着,他底耳朵不时接近老头子底嘴,因为,老头子果然在唱歌呢。他那年老的声音,微微弯曲和抖颤着,把所有最美丽的歌带给耶哥;耶哥频频摇他底头,或摆动那垂着的腿,仿佛自己也在唱了。这样过了许多悠长的日子。提摩斐永远在他底记忆里找着一支更美丽的歌。常常,在夜里,他把儿子叫醒,用他那干枯和发抖的手做些摇摇不定的姿势,他唱了一支小歌,又一支,又一支——直到那懒惰的早晨开始蠕动了。

他唱完那最美的一支不久便死去了。

临死那几天,他常常很苦恼地惋惜他还藏着无数的歌,和不再有工夫把它们传给他儿子。他躺着,额上画满了深深的皱纹,沉没在紧张和烦躁的沉思里,他底嘴唇因期待而颤栗着。他时时坐起来,摇他底头,微微动弹他底嘴唇,终于唱出一支温甜的小歌来,但是现在差不多唱来唱去都是圣史提蕃那底几节,那是他特别爱好的,而且,为要不使他生气,他儿子得要表示惊异,仿佛只初次听到一样。

老提摩斐死去之后,耶哥独自住着的房子还关闭了好些日子。直到第二年春天,耶哥·提摩斐底胡子已经长得够长了,他才开门出来,并且开始在村里往来歌唱了。日后,他也到邻近的乡村去,农夫们已经互相传述,说耶哥至少也是和他父亲一样渊博的歌者了;因为他知道许多英雄和严肃的歌,和所有曲调,无论谁,哥萨克或农夫,听来总要流泪的。而且,他有一种低沉而且凄凉的调子,是他以前的歌者底声音所无的。这调子永远在合唱处透露出来,所以特别动人。至少人家告诉我是这样。

“这调子不是从他父亲学来的么?”停了一会,我底朋友爱瓦尔德说。

“不,”我答道,“没有人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

我已经离开窗了,当那风瘫的人动了一动,从远处喊道:

“也许他想念他老婆和儿子罢。而且,他从不曾叫他们回来吗,既然他父亲已经死了?”

“不,我相信不。至少,他后来是独自儿死去。”

(译自《上帝底故事》)

正义之歌

当我又经过爱瓦尔德底窗前的时候,他向我招手微笑说:

“你已经答应那些小孩子什么故事没有?”

“为什么?”我惊讶着。

“因为我对他们讲耶哥底故事的时候,他们怪我,上帝并没有在那里面出现呢。”

我吓了一跳:

“怎么?一个没有上帝的故事?是可能的么?”

然后我反省:

“果然,我现在回想起来,这故事丝毫也没有提到上帝。我不明白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如果有人问我要一个这样的故事,我相信我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我底朋友看见我的热忱不禁微笑了。

“不要为这个难过,”他和气地对我说,“我想在故事未完之前,我们总不会知道上帝究竟在那里面没有。因为,即使还差两个字,是的,即使接着故事最后几个字而来的只有休息,他还可以降临的。”

我点头,于是那风瘫的人另换一种声调说: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那些俄国歌者的故事么?”

我踌躇着:

“我们可不更乐意谈谈上帝么,爱瓦尔德?”

他摇头:

“我那么愿意多听些关于这些奇怪的人底故事,不知什么缘故,我常常想,要是其中一个走进我家里来……”

于是他把头转向房里的门。可是他底眼睛很快便回到我身上了,并且微带几分局促的神气。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连忙补足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爱瓦尔德?许多东西都可以降临于你,而是那些能够使用他们底腿的人所不能有的,因为他们往往错过和躲开。在这熙攘底洪流中,上帝安排你,爱瓦尔德,做一个安静的中心点。你可不感到一切都在你周围动么?别的人追逐着日子;当他们终于追到了其中一个的时候,他们气喘得那么厉害,连话也不能对它说了。但是你,我底朋友,你只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口,盼望着;对于那些盼望的人,迟早总会有些东西来临的。所以你的命运完全和他人两样。想想看,连莫斯科底伊比连圣母也得离开她底小小圣殿,乘着四匹马拖着的黑车,到那些过节,无论是洗礼或丧事的人家去。可是你呢,什么都得来就你……”

“是的,”爱瓦尔德带着奇异的微笑说,“连走去和死相会我也做不到。许多人在路上碰到它。它不敢走进屋里,于是唤你到外面去,到异乡,到战场上,到危楼中,到颤巍巍的桥上,到荒野或疯狂里。至少大多数人都到某处找它,把它背到家里也不知道。因为死是懒惰的;假如人不常常骚扰它,谁知道,它也许会睡着了呢。”

那病人沉思了半晌,然后带着相当的骄傲说:

“但是如果它想要我,它得要到我家里来。这儿,在我这小小的明净屋子里,花在这里面开得特别长久的,要跨过这张旧地毯,经过这衣柜前,穿过桌子和床板之间一直到我这宽大、亲密的旧椅子来,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那时候我底椅子也许同我一块死去,因为它简直可以说和我一起活着。而死举行这一切得要用最普通的法子,不作声息,不推倒什么,不要作什么非常的企图,简直和平常的探访一样。是的,这将使屋子和我异常地接近。一切都将在这里表演,在这狭小的戏台上,而且这些最后的事变也得和其他已经在这里发生过或仍等候着我的事情无大分别。我还小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人们谈到死比谈别的事总另有一种说法,而这完全因为没有人肯泄露他后来的经历。但是一个死者怎么会异于一个变成了严肃,摒弃了时间,和关起门来静静地思索某种问题(这问题底答案久已扰动他底心灵)的人呢?在大庭广众中,我们往往连我们天上的父亲也会忘记;对于其他某种隐秘的,也许超乎语言而寓于事实的契合,当然更记不起了。我们得要走开一边,在一种不可言喻的不可即的静里;而所谓死说不定就是那些归隐起来以思索生命的人。”

霎时的静默,终于给我以下的话打断了:

“这使我想起一个少女。我们可以说她那明媚的生命最初十七年底光阴都在静观中度过。她那双眼睛变得那么大又那么孤立,它们所接受的一切都给自己消耗尽了;在这少女底整个身躯里,生命离开了它们而舒展着,单靠些单纯和隐潜的声音底滋养。可是到了这时期底终点,不是那么猛烈的事便把这几乎不相接触的两重生命扰乱了:那双眼睛似乎深深地往内钻;整个外来的重量透过它们而跌入幽暗的心里,而且每天在这双黝深而且仰着的眼睛里那么猛烈地往下坠,那颗心终于在那狭隘的胸间破碎了,像一片玻璃。于是那少女变成了灰白,慢慢地凋谢,寻求寂寞和沉入幽思里,而终于独自走到了那永久的安息,在那里,无疑地,一切思想都不再受扰乱了。”

“她是怎样死去的?”我底朋友轻轻地问,声音略带粗糙。

“她是溺死的,在一个深而静的池塘里,无数的圈儿在水面,在盛开着的白莲花底下慢慢增长,扩大,以至那些浸在水里的花全摇动起来。”

“这也是一个故事吗?”爱瓦尔德问,以便那接着我底话的静不致让人太难受。

“不,”我答道,“那是一个情感。”

“但是我们不可以把它传给小孩们吗,这情感?”

我沉思:

“也许可以。”

“怎样呢?”

“用另一个故事。”

于是我开始讲。

“那是南俄罗斯正在为自由而战的时候……”

“宽恕我,”爱瓦尔德说,“这话怎么讲?这和我心目中的俄罗斯以及你从前讲的故事太不一致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听你底故事。因为我喜欢我心里关于那边风土人情的成见;我愿意好好地保存它。”

我不得不微笑着安慰他:

那时候,那些波兰的“叛孽”(其实我应该从这里说起)做了南俄罗斯和乌克兰一带孤寂的荒原底主人。他们是非常残暴的。他们底压迫和犹太人底贪婪(那些犹太人连礼拜堂底钥匙都扣留起来,非给他们现钱便不肯交还基督教徒)使基辅和第聂伯河上游底居民都变成了厌倦多思了。即圣洁的基辅,由它底四百座礼拜堂底圆顶俄国第一次自述,也一天天沉没在它自身里,被大火像突如其来的疯狂思想一般所烧毁,在这些大火后面夜总显得特别长。那荒原的居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给一种奇异的不安所驱逐,许多老人夜里从他们底茅屋跑出来,默默仰望着那永久宁静的昊苍;白天你可以看见许多“苦冈”(Kurganen)底背上显出无数的黑影,企望着,从远处浮起来。这些“苦冈”是死去的宗族底坟墓,像凝结了的沉重的波浪般绵亘了全荒原。而在这坟墓就是荒原的国度里,人就等于深渊。那些居民是那么深沉、幽暗和缄默,他们底语言只是些颤巍巍的柔脆的桥,悬在他们底身体上。

有时候有许多阴郁的鸟从苦冈飞起来。有时候许多荒野的歌下降在这些充满了半阴影的人们身上,在里面深深隐藏起来,同时飞鸟们却迷失在长空里。四方八面都仿佛没有边界似的。连房子也遮拦不住这茫茫的大漠;它们底小窗都给充塞着。只有在那阴暗的屋角里,古旧的神像立着如上帝底标界;一点微光在神龛里熠耀,像一个迷失在繁星的夜里的小孩。这些神像是些唯一的固定点,路边唯一镇定人心的符号,没有一所房子能够离开它们而存在。人们得常常重造新的,当旧的因为太老而腐烂了,给虫蛀穿了;当人们结婚或起新房子的时候;或者当有人,比方那老头子亚伯拉罕,临死时想把圣尼古拉捧在他那合十的双掌里,说不定为要带去和天上的圣者比较,以便认出他最尊敬的那位罢。

就是这样彼得·亚基摩维支,虽然正业是鞋匠,也兼画神像。当他厌倦了一种工作,便在胸前划了三次十字,随即转到另一种;同一的虔诚指挥着他底缝纫和锤凿,无异于他底画。他已经上了相当的年纪了,可是还很壮勇。他做鞋时弯曲了的背,在神像底面前又抬直起来,这样他居然可以保存一种风度以及肩膀和腰间相当的均衡。他大半生都孤零零地度过,从不参加那由于他老婆亚古连娜生子和孩子们婚嫁或死亡所致的纷扰。一直到七十岁那年,彼得才和他家里剩下的人们有往来关系;现在,他开始把他们当作真正存在的了。这些人是:他老婆亚古连娜,沉默而且谦卑,是一个渐渐老去的丑妇人;和他儿子亚里轲沙,因为生得较晚,只有十七岁。彼得想教他儿子画像;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便不够应付所有的主顾了。可是没有多少日子他便放弃这传授了。亚里轲沙曾经画过圣母像,可是离那庄严的真型那么远,他底画竟酷肖哥萨克的罗哥·比田哥底女儿玛利安娜,就是说,一桩极不虔敬的事。于是那老彼得,画了几次十字之后,赶快用狄美慈底像把这片被亵渎的像板掩盖过来——不知为什么,在圣者们当中,他特别爱狄美慈。

亚里轲沙也永远不再去试绘画了。除了他父亲命他绘神像头上的圆光以外,他常在外面,在荒原里,没有人知道在什么地方。而且也无人挽留他在家里。他母亲对他这样做法觉得很惊异,不敢对他谈话,仿佛他是生人或官员似的。他姐姐当他小的时候常常打他;现在亚里轲沙长大了,却不回打她,因此她便鄙屑他。村里也没有人注意这童子。哥萨克底女儿玛利安娜揶揄他,当他对她说要娶她的时候;亚里轲沙也不再问别的女郎愿意不愿意接受他做未婚夫。也没有人肯带他到那些修道院,到修道者们当中去,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身子太弱,并且年纪还太小。有一次他已经跑到邻近的寺院里,可是寺僧们不肯收留他——于是他就只有旷野,那起伏不平的旷野了。一个猎人一天送他一杆只有上帝知道装满了什么的旧枪。亚里轲沙常常把它带在身上,却从没有放过一次,为的是节省火药,也因为究竟不知道猎什么好。一个暖而且静的晚上,大家正坐在一张粗桌的周围,桌上放了一个盛满了小鹤的钵。彼得吃着;其余的望着他吃,等他剩给他们的东西。忽然老头子停住了,匙儿搁在空中,把他那衰残了的大头颅伸向那从门边射来,透过了桌子然后投入半阴影里的光线。大家都侧着耳。墙外有一种仿佛夜鸟底翅膀轻轻掠过梁间的声音;但是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村里一般也很少有夜鸟。于是声音又起了,这次,却仿佛一只大兽在屋底四周摸索,而且四壁都仿佛同时听见一样。亚里轲沙从他底凳轻轻站起来;同时一件高而且大的东西遮住了门,推开了薄暮,把黑夜领到茅屋里,带着它整个的伟大,却又有几分迟疑的样子,向前走着。

“是轲士达。”那丑妇人用她底粗哑的声音说。

于是大家马上都认得他。那是一个盲歌者,一个老头子带着他底十二弦琴穿过村庄,歌唱哥萨克们底大光荣,他们底勇敢和忠心,他们底大队长俄古宾哥,布尔巴以及其他英雄:这都是大家所乐意听的。轲士达向着他以为是神像所在的方向鞠了三次躬(这样他无意中便转向那咨娜门大卡查底像),在火炉边坐下并且低声问道:

“我究竟在谁家里?”

“在我们家里,小爸爸,在鞋匠彼得·亚基摩维支底家里。”彼得热烈地答道。

他是歌底朋友,对这意外的探访觉得非常快乐。

“哦!那画神像的彼得·亚基摩维支底家里。”那盲人这样说,也以此表示他底亲热。

于是什么都静了。从琴底六根长弦发出一个声音,它渐渐扩大,然后收缩起来,又仿佛窒塞住似地移到那六根短弦:这调子反复萦回在越来越急的节奏上,直到大家都把眼闭上了,为的是怕见那升到那么尖锐,几乎使人晕眩的速度的音调在什么地方碎了;于是空气也短缩起来了,让位给盲歌者底沉重而且激越的声音,这声音渐渐弥漫了全屋,并且把邻近的乡人都唤了来,在门口和窗下聚拢着。可是这回歌中颂赞的并不是那些英雄了。布尔巴,轲士坦尼查以及挪利哇衣哥底光荣似乎已经稳定了。对于无论什么时代哥萨克们底忠心是无疑的了,今天歌里唱的并不是他们的义勇。在一切倾听着的人们里面,跳舞似乎更沉酣地睡着;因为没有一个手舞或足蹈的。和轲士达底头一样,其余的头全低垂着:这悲痛的歌使它们都沉重起来了:

世界上再没有正义了。正义,谁能找着它呢!世界上再没有正义了;因为一切正义都给不正义底法律统辖着。

今天,那不幸的正义已被禁锢起来。我们眼见着不正义在嘲笑它;不正义和那些“叛孽”并肩坐在金椅上;在金椅上它和那些“叛孽”并肩坐着。

正义伏在门槛上哀求;那凶暴的不正义已到了叛孽们底中间;他们把它请到他们底宫殿里;他们给不正义注了满杯的美酒。

正义呵,小母亲,我底小母亲呵!你有着鹰一样的翅膀,或许终有一个支持正义,是的,主持正义的人来罢。愿上帝扶助他!只有他能够,他将抚慰那些正义的人底日子。

现在大家底头都很难抬起来,静默写在大家底额上;连那些想开口的人也看见它。经过了一个短促和严肃的间歇之后,琴又奏起来了,这次群众越加明白了。他们渐渐扩大起来。轲士达唱了三遍正义之歌。每次都不同。最初只是怨艾,接着像谴责,终于,到了第三次,当那歌者抬起头来,呼着如链的短促的号令时,一阵狂野的愤怒从那颤动着的字涌出来,抓住了大众,把他们冲到一阵浩荡而且忐忑的热狂里:

“在哪里聚齐呢?”

一个年轻的农夫这样问,当那歌者站起来的时候。

那老头子是熟悉哥萨克们一切行动的,便指定附近一所地方,大众马上散了,人们听见短促的呼唤,武器铮铮响着,家家门前妇女在哭泣。一点钟后,一队武装的农夫从村里开拔,往着切尔忒哥夫方向走,彼得递给歌者一杯葡萄汁,希望可以得到更详细的消息。老头子坐下饮了,但只简单地答复鞋匠繁琐的问题。然后他便致谢而去。亚里轲沙扶那盲人跨过门槛。当他们在外面的黑夜里,独自一起的时候,亚里轲沙问道:

“人人都可以到战场去吗?”

“都可以。”老头子说了,便迈开大步不见了,仿佛黑夜恢复了他底目力似的。

大众都睡着的时候,亚里轲沙从他那连衣睡下的炕上起来,背着枪出去,到了外面,他忽然觉到有人抱着他,轻吻他底头发。在月光里他认得是亚古连娜,带着急而且轻的脚步往屋里跑:

“妈。”他惊讶着,一种奇异的情感渗透了他。

他迟疑了一会。什么地方有人开门,一条狗在近处吠着。于是亚里轲沙把枪托在肩上大踏步走了,因为他希望在天亮之前赶上大队。

在屋里,大家都仿佛察觉不到亚里轲沙不在的样子。单是在他们聚在桌子周围的时候,彼得看见那空位子,站起来走到屋角,在咨娜门士卡查面前燃了一支蜡烛。一支很小的蜡烛。那丑妇人耸一耸肩。

同时,轲士达那老瞎子,已经穿过第二个村庄,用悲凉而微微呜咽的音调唱着正义之歌。

那风瘫的人等了一会。然后愕然望着我:“现在,你为什么还不结束呢?这可不如前一个故事一样吗?那老头子就是上帝。”

“我!我竟不知道呢。”我打了一个寒噤说。

(译自《上帝底故事》)

欺诈怎样到了俄国

我这里邻近还有一位朋友。他是一个金发患风瘫的人,无论冬夏,都坐在他那靠着窗口的椅子上。他可以显得很年轻;是的,他那倾听着的脸上有时几乎露出几分稚气。反之,有些日子他却老起来,时刻像年光般在那上面流过,于是他当然变成一个老头子,他那双疲倦的眼睛几乎已经放弃了生命了。我们相识已经许久。最初我们老是互相凝视,后来,不知不觉地,我们互相微笑,又互相点头一年之久,然后,天知道从哪时起,我们竟互相谈天说地起来,随兴所至,毫无选择。

“晨安,”我走过的时候他唤道。(他底窗口还是开向那静谧而丰饶的秋天。)“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晨安,爱瓦尔德。”

我照常走近他底窗口。

“我曾经旅行去。”

“你到哪里去?”他带着不忍耐的眼光问道。

“到俄罗斯去。”

“啊!那么远?”

他略往后倾,然后说:

“那是怎样的一个国度呢,这俄罗斯?很大,是吗?”

“是的,”我答道,“大而且……”

“我问了一句傻话吗?”爱瓦尔德微笑着打断我底话,脸红起来。

“不,爱瓦尔德,正相反呢。当你问我:那是怎样的一个国度呢?许多事情我都看得更清楚了。譬如,俄罗斯底边界。”

“在东方吗?”我底朋友问。

我心里想:不是。

“在北方吗?”那患风瘫的问。

“你知道,”我忽然想起说,“看地图的习惯把人们弄坏了。一切在那上面可不都是平而且滑吗?当他们把四大洲划分后,他们便以为完事了。一国可并不是一幅地图。它是有山陵和深渊的。就是在高处和低处,它也得和一些东西接触。”

“嗯。”我底朋友思索道,“你说得很对。在这两方面俄罗斯和什么为界呢?”

忽然,这残废的人像一个幼童似地高抬双眼。

“你知道的。”我喊道。

“也许是和上帝罢?”

“是的,”我赞成说,“和上帝为界。”

“呀,对了。”我底朋友完全了解似地应声说。过后他才仿佛有几分怀疑:

“那么,上帝是个国度吗?”

“我想并不,”我回答道,“但在原始的语言里,许多事物都有着同样的名字。也许有一个帝国称号为‘上帝’,而那统治者也名为‘上帝’的罢。那些简单的民族常分不开他们底国度和皇帝;两者都是伟大和仁慈,可怕和伟大。”

“我知道,”那坐近窗口的人慢慢地说道。“这交界,人们在俄罗斯也感觉到吗?”

“他们每件事都感到这个。上帝底权威在那里是很大的。人们从欧洲运许多东西过去,一越过边界,便变成石头了。间或有些宝石,但那只对于一些富人,一些所谓‘智识阶级’的人有用;至于那养活百姓的面包,却来自那边,那另一个帝国。”

“百姓一定有过剩的面包罢?”

“不,事实并不是这样。为了种种的场合。从上帝那里的输入是很困难的。”

我试去引导他离开这思想:

“但人们从这浩大的邻国采纳了许多风俗。比方一切礼节。人们对沙皇说话几乎像对上帝一样。”

“呀,他们并不说:‘陛下’吗?”

“不,他们称呼两者都是:小爸爸。”

“他们都在两者底面前下跪吗?”

“他们对他们倒身下拜,用额头触地,哭泣而且说:‘我犯罪了,饶了我罢,小爸爸。’”

德国人看见这个,以为是卑鄙的奴性。我以为不然。跪拜底意义是什么呢?那就是:我有敬意。但单是揭帽便够了,德国人说。不错,点头,鞠躬,也可以说是恭敬底表示:有些国度地方太窄了,不能容人人都躺在地下,于是便造成了这些“简笔字”。但不久人们便机械地使用这些“简笔字”,不再体会它们底意义了。所以在那些时间或空间允许的国度里,应该把这美丽和重要的字完全写出来:敬意。”

“是的,如果我做得到,我也下跪呢。”那风瘫的梦想道。

“但是,”半晌我接着说,“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来自上帝呢。人们感觉每件新的东西,每套衣服,每盘新菜,每个美德甚至每个罪恶,都必须先经过上帝认可,才能流行。”

那残废的望着我,几乎害怕的样子。

“我这话是根据一个故事说的,”我赶快安慰他道,“根据一个‘比连纳’,像他们所说的,意思就是:一件过去的事。我想把它底内容简单地对你说。题目是:欺诈怎样到了俄国?”

我靠近窗口,于是那患风瘫的便闭起眼睛来,像他所很愿意做的,每当他听见一个故事在什么地方开始的时候。

那可怕的伊凡要强逼他邻近的国王贡献,以讨伐恫吓他们,如果他们不把黄金送到莫斯科,送到那座白城来。那些国王,经过了会议之后,齐声说:“我们对你提出三个谜。请你在我们定好的日子到东方来,在那块白石头附近。我们将在那里聚齐等你解答。如果你解答得对,我们就马上把你所要求的十二吨金送给你。”

起初那沙皇伊凡·华司里维支反复沉思,但白城底繁多的钟声扰乱他的心。于是他召唤他底学者和顾问;那些不能答复这些问题的,他下令把他们带到那红色的大校场去(人们正在那里建立那供献给赤裸的华司里神的庙宇的),把他们枭首。这职务令时间过得那么快,以致忽然他已经要首程赴东方,走向那些国王等着他的那块白石头去了。他连一个答案都没有。

但路程既很遥远,他总还有遇到一个智士的机会;因为,这时候,许多智士都在亡命,为的是每个国王都要把他们枭首,当他觉得他们不够智慧的时候。

可是一个智士也没有在天边出现。一天早晨,他远远望见一个满脸胡子的瓦匠正在起一间礼拜堂,已经搭好筑台了,正忙着把小椽加上去。他觉得非常奇怪,看见这老瓦匠老是从教堂顶下来,一块一块地拾取那堆在地下的小椽,而不一次多拿几块放在他底围裙里。因此他得频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你真不知道他要几时才能够安好这几百块小椽。沙皇忍不住了:

“蠢材,”他喊道(这是俄罗斯一般人对农夫的称呼),“蠢材,你应该认真多带一些木头,然后爬上礼拜堂去,那就简单得多了。”

那农夫刚好下来,停住了,把手高举到眼上,然后说:

“还是由我自己做去罢,沙皇伊凡,每个人知道他自己的职业总比别人多些;但你来得正好,我要把三个谜底答案给你,那是你在东方,离这里不远的那块白石头处得要知道的。”

于是他把那三个答案一一教给他。沙皇惊愕到竟不知怎样感谢他好。

“我应该拿什么来酬谢你呢?”他终于问了。

“什么都不用。”那农夫说,一面拾了一块小椽,想踏上楼梯去。

“站住,”沙皇命令说。“这样不行。你得要立一个愿。”

“那么,小爸爸,你既要这样,就把你从东方国王得来的十二吨黄金中的一吨赏给我罢。”

“好罢,”沙皇批准说,“我就给你一吨黄金。”

于是他加鞭奔驰而去,以免在路上忘记了那些答案。

后来,当沙皇带着那十二吨黄金从东方回来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莫斯科底宫殿里,在那五个大门的紫禁城中,把那些金一吨又一吨地倒在大殿底发亮的地板上,直到他面前耸立一座真正的金山,投射一个大黑影在地上。忘了他底许诺,沙皇连那第十二吨的金也倒出来了。他想重新把它装上,但又惋惜他得要从这辉煌的金阜取出这许多。夜里,他走到院子里去,拿些细沙把那吨填到四分之三满,蹑着脚步走回宫殿里,将金铺在沙上,然后,第二天早上,遣一个使者把那吨运到这旷阔的俄罗斯里那老农夫起礼拜堂的地方。当他看见那信使行近的时候,他从那依旧还未起好的屋顶下来,喊道:

“不要来了,朋友。把你这盛着三分沙一分金的吨带回去罢。我并没有什么用处。告诉给你底主人听,一直到现在俄罗斯还没有欺诈。如果从今以后他发觉他再不能倚靠任何人,那是他底过错;因为他教人家怎样欺骗,他底榜样将世世代代都有许多人仿效。我并不需要黄金,没有黄金我也可以活。我并不希冀他底金,我只希冀他底真诚和廉洁。他不给我这个,竟想欺骗我。把这番话告诉你底主人,那带着他底坏良心和金袍坐在他那莫斯科底白城里的可怕的沙皇伊凡·华司里维支。”

跑了几分钟之后,那信使又回头看了一次:农夫和礼拜堂都不见了。那堆着木椽的地方是平而且空的。于是那人害怕起来,向着莫斯科疾驰而去,喘息跑到沙皇面前,语无伦次地把刚才经过的事告诉他,并且说农夫不是别的,就是上帝。

“我很想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我底朋友低声说,当我底故事最后的回声消逝之后。

“也许罢,”我答道,“但你知道,老百姓是迷信的。”

“可惜得很。”那风瘫的诚恳地说。

“你不愿意改天再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吗?”

“当然愿意,但有一个条件。”

我再走近窗口。

“什么条件呢?”爱瓦尔德愕然问道。

“你得要随时把这些全讲给邻近的小孩子听。”我说。

“啊,那些小孩子现在这么少到我这里来。”

我安慰他道:

“他们一定会来的。大概你近来无心讲故事罢,或因为缺少题目,或因为过多。但当一个人知道一个真故事,你以为它能够长久秘密吗?断不!这自然互相传述的,尤其是在小孩们中间。”

“再见罢。”于是我便走开了。

同日,小孩们都听见这故事了。

(译自《上帝底故事》)

听石头的人

我又到我底风瘫的朋友家里。他带着他那特殊的微笑说:

“关于意大利你从不曾对我说过什么。”

“这是否说我该及早追补那失掉的光阴呢?”

爱瓦尔德点头并且闭起眼睛来听了。于是我开始:

我们所感到的春天,在上帝看来,不过像一个悠忽的小小微笑溜过地面。这时候大地仿佛记起什么似的;到夏天它便对大众高声述说,直到在秋天无边的静里变乖了,它默默地对孤寂者密语。你和我所活过的春天加起来也填不满上帝一刹那。春天,如果要上帝觉到它存在,不该仅逗留在草原和树上,它得要用某种方法深深感动人心,因为这样它就不在时间里,而在永恒里在上帝面前演奏了。

有一次,这个发生了,上帝底眼光把它玄秘的飞翔悬在意大利上面。底下,地面非常明亮,时光像金一样闪耀着,可是斜印在那上面,像条阴暗的路似的,伸展着一个肩膀很宽,沉重而且浓黑的人影。更远一点,在他面前,他那双手底影子焦躁而且拘挛地工作着,时而在比沙,时而在拿坡里,有时更消失在大海底晃漾的波动上。上帝不能把他底眼光离开这双他起初以为合十祷告的手——可是从那里溅射出来的祷词却把它们大大地打开了。群空中起了一阵沉默。一切圣徒都跟着上帝底眼光移动,而且,和他一样,凝望着那把意大利遮掩了一半的影子。天使底歌声在唇上停止了,星星都在颤抖着,怕做错了什么,并且,谦逊地,静待上帝底震怒。可是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天空整个儿张开在意大利上面,于是拉斐尔(Raphael)在罗马跪着,菲耶索莱山(Fiesole)上幸福的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站在云端,感受着无限的欢乐。这时候无数的祷告在路上奔驰,在天与地之间。但上帝只认识其中一个:米开朗基罗底力量像葡萄园底芳香向着他氲氤上升。他苦于这力量占据了他整个思域。他更往下倾,发现了那在工作的人,从肩膀上瞥见了那双听石头的手,忽然害怕起来:难道石头也有灵魂么?为什么这人在倾听着石头呢?于是他看见那双手醒来了,它们在探索着那像坟墓似的石头,里面闪着一个柔弱的垂死的声音:

“米开朗基罗,”上帝惴惴地喊道,“谁在石头里?”

米开朗基罗侧耳倾听;他底手发抖了。他用哑重的声音答道:

“你,上帝。还有谁呢?但是我到不了你那里。”

于是上帝明白他在石头里,他觉得窒塞不安。整个天空只是一块石头,他被关在中间,希望米开朗基罗底手把他救出来。他听见它们来了,可是还远远地。同时那雕刻大师重复俯向他底作品。他不断地想道:你不过是一块小石头,别人就很难得在你里面找到一个人影。我却在这里感到一只手臂:那是约瑟底;玛利亚在这里低俯着,我感到她那颤栗的手搀着那死在十字架的我们主耶稣。如果这块小云石容得下这三个,我为什么不能使整个沉睡的民族从一块大石头矗立起来呢?于是他三两下工夫就把那座Pieta(圣母哭尸图)底三个像解放出来,但是并不完全揭开面孔上那石幕,仿佛怕他们底深沉的悲哀会渗进他底手,使它们变成风瘫一样。同时他也就跑到另一块石头去。但每次他都不愿意把那丰满的光明赐给一个前额,或把最清纯的曲线赐给一只手,而当他塑造一个女人的时候,也不在她底口周围安上那最后的微笑,使她底美不完全泄漏出来。

这时他正在起草那尤利乌斯二世(Jule della Rovere)教皇底墓。他想在那铁做的罗马教皇上面建造一座山,并且添上一个在那里繁殖的民族。给无数朦胧的计划所激动,他走向云石坑里。那山坡耸立在一个可怜的村庄上。在许多橄榄树和枯萎的石丛中,新鲜的裂缝露出来,像一张灰白的脸半掩在那渐渐老去的鬓发下。米开朗基罗在这蒙着的额头面前站了许久,忽然瞥见一对石做的大眼睛从底下注视他。他觉得自己在这注视的影响下渐渐长大起来了。现在他也高耸出地面了,他自己觉得永远是这座山底兄弟般并排列着。山谷在他脚下往后退,和在一个登山的人底背后一样,村里的茅屋像羊群般挤作一团,石头底面孔在白色的石幕下也显得越近越亲切起来,表现着一种静待的神气,同时又已经在动底边沿了。

米开朗基罗沉思道:

“人打不碎你,因为你是完整的一块。”

然后高声说:

“我要完成你。你是我底作品。”

于是他回翡冷翠去。他看见一颗星,和礼拜堂圆顶底阁。黄昏围绕着他脚下。

忽然,到了罗曼拿门的时候,他踌躇起来了。两行屋宇像手臂般伸向他,它们已经把他抓住并拖到城里了。街道越狭越昏暗;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幽冥的手紧握住,再不能逃脱了。他躲到客厅里,又从那里躲到那间他常常在那里写作的纸下,几乎没有二尺长的房里。四壁向他走拢来,仿佛在和他那过度的伟大挣扎,强迫他恢复从前那狭小的形体。他任其自然。他跪下来让它们把他形成。他在自己里面感到一种谦虚,一种想变成渺小的愿望。于是一个声音来了:

“米开朗基罗,谁在你里面?”

于是那人在他那狭小的房里把额头搁在手上,低声说:

“你,我底上帝。还有谁呢?”

于是上帝的四周立刻宽起来了,他举起那挂在意大利空中的面孔四顾:圣者在他们底冠袍里站着,天使们在万千灿烂的星辰中往来,带着他们底歌像些充满了光明的水壶;而天空是无穷无尽的。

我底风瘫的朋友举起他底眼睛追随着那流荡在空中的暮云。

“上帝就在那里么?”他问。

我默着,然后俯向他:

“爱瓦尔德,我们就在这里么?”

于是我们热烈地握手。

(译自《上帝底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