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穗子,你到底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突然跑回来?”

圭介刚刚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了。他想起第一次问的时候,菜穗子只默默地盯着自己,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于是急忙多问了一句:“疗养院里发生什么不愉快了吗?”像是害怕再次得到她沉默的回答。

圭介看出菜穗子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他丝毫没有想到,菜穗子是在为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而苦恼。他只是担心其中是否有什么让自己更加不安的理由。但与此同时,他又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哪怕答案可能让自己陷入巨大的担忧,眼下也要追根究底地问个明白。

“以你的性格来看,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做出这种事的……”圭介继续追问。

菜穗子一时无言以对,她透过旅馆朝北的窗口,俯视在这一带的浅浅山谷里密密麻麻排开的低矮房屋。雪给这片谷地里的城镇盖上一层纯白,这道纯白山谷的对面,能隐隐约约地望见某个地方的教堂,尖尖的屋顶夹在皑皑白雪中间,亦真亦幻。

那时菜穗子意识到,自己若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会先解开心中的疑惑,而圭介却是想先解决当下的事情,之后再去仔细想想这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这确实像是圭介会做出来的事,但依然想让丈夫再多靠近自己一些——他好不容易才渐渐靠近了自己的心。她闭上眼睛,再一次试图用丈夫也能听懂的方式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可在性急的对方眼里,她的思考无疑仍是沉默的作答。

“你不觉得这也太出格了吗?干出这种事来,让别人怎么想啊?”

圭介似乎已放弃了刨根问底的念头。这一番话让菜穗子觉得,丈夫与自己的心又忽然拉远了距离。

“这种事,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

菜穗子立刻挑起丈夫话里的毛病来。与此同时,平日里对丈夫的愤懑也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这种情绪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也无暇压下这股怒火。她于是半带怒气,口无遮拦地说:“这场雪下得太精彩了,我待不住了。于是,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一样,一定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菜穗子说着这些,忽然想起近来一直都很挂念的都筑明那孤独的身影,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眶,“所以,我明天就回去了。也会跟疗养院的那些人这么解释并且道歉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菜穗子眼里含着泪水,说出这番此刻之前完全没想过的说辞。她原本只想故意刁难一下丈夫,但说着说着,她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甚至也开始怀疑这套说辞中是否真的包含着让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或许当真如此吧,菜穗子说完这些,顿时觉得心情都豁然开朗了。

接下来,两人谁都不开口,就这么沉默着俯瞰窗外的雪景。

“这次的事我还没跟老妈说呢。”过了一会儿,圭介开口说,“你也别告诉她。”

圭介说着,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最近苍老了不少的面容。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件事看样子好歹能先告一段落,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但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好。有那么一瞬,他突然觉得菜穗子很可怜。“如果你这样做是因为太想回到我的身边,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要不要跟妻子说这句话,他很是犹豫了一阵。但他转念又想,菜穗子看上去原本已经不像个病人了,若是自己在这节骨眼上说出那种话,最后又要她再回到那山里的疗养院去,也太不合情理了。无论发生什么,菜穗子明天都会回疗养院——两人之间达成的这个共识无疑给圭介多留了一些余地,正因如此,他才想问出那样的话,来试探对方的心意。当他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决定不在这种问题上坚持了。不过,在他的心底,又是多么想抓住刚才心潮暗涌的时刻,抓住两颗心就要贴在一起之前颤抖的瞬间,让它们永远留在自己和妻子之间啊!可就在这样的时候,母亲苍老的面容又清楚地在他心头浮现——即使卧病在床,她依然守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在圭介这个胆小的男人心里,母亲近来显著的苍老,乃至生病的缘由,仿佛都与自己和菜穗子现在在此地的所作所为不无关系,这让他愧疚不已。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近来其实已几欲向菜穗子抛出橄榄枝。他最近终于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为菜穗子的事情深深地懊悔了。近来母子二人已经重归相依相伴、无风无浪的日子,他又开始从这份慵懒之中感到一种安逸——圭介心里争斗了一番,最终决定再等一段时间——车到山前必有路,在那之前,只能再委屈菜穗子一阵子了。

菜穗子已经不去想这些了,她一直面朝大雪纷飞的窗外,出神地望着那在暮色四合的谷地对面忽隐忽现的教堂的尖屋顶。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小时候曾见过和它一模一样的建筑。

圭介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菜穗子瞥了他一眼道:“你请回吧。明天不用过来了,我一个人能回去。”

圭介手里拿着怀表,忽然开始在脑海中描绘菜穗子明天早上在纷飞的大雪中离开,回到雪越发苍茫的山里,继续一个人生活的情景来。此前早已被他在无意间忘却的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和病魔与死亡的不安情绪在他的心里复苏,仿佛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两人话语之间,菜穗子一直注视着丈夫茫然若失的脸,无意之中,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个纯真的微笑。她以为,丈夫或许在下一刻就会明白她的心,对她说:“在这家旅馆多住上两三天可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就咱们两个悄悄地过……”

可是丈夫摇了摇头,像是要把某种念头从脑子里赶走。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握在手里的怀表慢慢地装回了衣兜。这仿佛是在告诉菜穗子,他必须得回家了……

圭介踏着厚厚的雪回去了。菜穗子在光线暗淡的门边目送他离开后,径自把脸贴在玻璃窗上,隔着那几棵从头到脚都披着白雪、如怪物一般的棕榈树,呆呆地眺望黄昏里的雪景。雪还远没有要停的意思。有那么一段时间,菜穗子的心里空落落的。一些分不清是否与此刻的心情有关的片段,接二连三地爬上她的记忆,随即又被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说山里那只有半边身子沐在风雪里的车站;再比如说刚才自己眺望了很久的、不知是哪里的教堂,那个尖顶似曾相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它;又比如说默默忍受着一切的都筑明;还有刚才那群欢叫着打雪仗的孩子……

这时,她背对着的厅里的电灯总算点亮了。电灯一亮,菜穗子靠着的那面窗户就开始反光,外面的风景顿时模糊了起来。她这才明确地意识到,今晚自己只能独自待在这家小旅馆了——从刚才到现在,她只在旅馆里看到过两三个外国人。不过,她几乎没什么时间为了这件事寂寞或懊悔,因为另一个念头忽然在她心里铺张开来。今天的她像是为什么东西着了魔一样,而就在她不顾一切、为所欲为的时候,几个人生的片段竟突然闪现在眼前。之前的她总在一个地方打转,是绝对不可能回忆起这些的。而正是这些片段,在冥冥之中为她指出了一条新的人生之路。

菜穗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依然心不在焉地望着外面的风景。窗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她的脸贴在凉凉的玻璃窗上,渐渐愉快起来。厅里已经暖和起来,她甚至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而她在舒适的氛围中,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明天必须回那所山里的疗养院去,那里的严寒沁入骨髓……

服务员走过来通知她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她沉默着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肚子空空的,于是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朝里面走去,走向不久之前便隐约有碗筷轻响传出的食堂。

[1] 位于日本东京都杉并区。

[2] 日本东京中央区的一个主要商业区,长久以来以高级购物商店闻名,是东京的代表性地区。

[3] 地名,位于日本东京都大田区。

[4] 有研究者认为,多晒太阳有助于肺结核等肺病的治疗。

[5] 在日本,立春后的第220天(通常为9月11日前后)被称作二百廿日。台风多在此时节来袭。

[6] 位于日本甲信地方中部、长野县中部的城市。

[7] 位于日本长野县东部的一个市。

[8] 日本东京港区的一个区域。

[9] 原本位于东京银座附近的一座桥,是当时银座地区有代表性的建筑之一,现已被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