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岳山上已经开始积雪了。但菜穗子仍旧没有荒废自秋天开始的日课,晴天的时候便出来散步。不过在这高原的冬日,即使灿烂的阳光一再烘烤,地面连日的冰冻也无法彻底缓和。有时候,穿着白色呢子大衣出门的菜穗子,甚至能听到上了冻的草在自己脚下寸寸断裂的声音。牧场里早已没有了牛马的影子,即使如此,她偶尔还是会走进去,来到能看见那棵枯死了一半的老树的地方,任凭寒风抚弄自己的头发。老树的一边枝杈上还挂着几片枯叶,成了澄澈透明的冬季天空里唯一的污点。衰弱的枝杈停不下来般簌簌抖颤,菜穗子总是抬着头仰望它一阵子,然后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走回疗养院。

到了十二月,阴云密布、严寒彻骨的天气整日整日地持续。入冬以来,尽管群山连日被彤云笼罩,可山脚下还不曾下过一场雪。这样的天气让气压越发沉重,疗养院的病人们个个都情绪压抑,菜穗子也没有精神去散步了。病房的窗户从早到晚都敞着,她盖着毛毯,缩在房子正中间的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冷空气冻得脸生疼。她有时会在心里想像某处小巧而舒适的料理店,壁炉里发出让人欢快的声响,还会想象自己从店里出来以后,在巷子后面一条正当落叶时分的林荫道上漫步的愉悦。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依然还拥有这种平淡无奇却富有张力的生活。而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期待。

“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今后我该怎么办?难道就只能这样,放弃一切希望了吗?”

一天,护士将菜穗子从这种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唤醒:“有人想见您一面……”护士目光中带着笑意,征得菜穗子的意见后,朝门外说了一声“请进”。

门外立刻传来一阵陌生而剧烈的咳嗽。菜穗子不知来人是谁,只有心神不宁地等着。不久,她看见一位瘦削的高个子年轻人出现在房门口。

“啊,阿明。”菜穗子未料到都筑明的来访,她目光如炬,神情中有几分自责。

都筑明站在门口,菜穗子的目光让他仓皇失措。他只死板地鞠了个躬,便瞪大了眼睛环视整个病房,像是在逃避她的视线。都筑明边东张西望边脱着大衣,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菜穗子躺在床上,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就说了一句:“这里冷,你还是穿着吧。”

都筑明听菜穗子这么一说,又老老实实地将脱了一半的大衣穿起来。他直愣愣地站着,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只顾盯着躺在床上的菜穗子,仿佛在等待她接下来发出的指令。

菜穗子再次看着对面这个人,他敦厚老实、毫无恶意的样子和从前并无二致。她看着看着,觉得嗓子眼一阵痉挛,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不过,这几年里——特别是在她结婚之后,都筑明就几乎音信全无。如今又为何要在这个冬日突然跑到山里的疗养院来看自己呢?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对方看似毫无恶意的模样仍不免让她烦躁不安。

“你随便坐吧。”菜穗子仍然不起身,用冷冰冰的目光指了指椅子,勉强说了这么一句。

“好的。”都筑明飞快地瞟了一眼她的侧脸,又急忙把目光移开,在门边一张皮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在旅行的时候听说你住在这儿,于是在火车上临时决定过来看看。”他边说边用手摩挲自己瘦削的脸颊。

“你打算去哪儿?”菜穗子似乎依然焦躁难安。

“也没想好要……”都筑明吞吞吐吐地说着,像是在自问自答。接着似乎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先把想说的说完,这回答就毫无意义一样,忽然下定决心,把眼睛睁得老大,“我就是突然想来一场漫无目的的冬季之旅。”

菜穗子听了,脸上顿时浮起一抹苦笑。每当都筑明或其他人摆出类似少年说梦的言谈举止时,她就习惯用这种笑容来揶揄他们——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习惯这么做了。

菜穗子发觉自己脸上正浮现出少女时代习惯流露的表情,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妙的悸动,仿佛不知不觉间从前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可这不过就是短暂的一瞬,都筑明又像刚才那样咳得死去活来,她不觉皱起眉头。

“一直这么咳个不停,这个人还在死撑什么啊?都这样了何必出来旅行呢……”尽管这与自己无关,菜穗子还是这样想着。

接着,她的眼神又变得冷冰冰的:“你是不是感冒了?生病了还在这么冷的时候出来旅行,这样好吗?”

“没关系。”都筑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就是嗓子有点儿难受。到雪地里走走说不定反倒会好起来。”

其实此时他心里想的是——“我一直都没有想过要和菜穗子相见,为什么刚才在火车里,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就认起真来,要到这种地方拜访阔别多年的她呢?菜穗子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和从前有了很大改变?还是说一点儿没变?这一切我根本不想了解。我只是想和她像以前那样,怒气冲冲地盯上对方一眼——我原想着只要有了这么一瞬就可以回去。可是,一见到这个人,我就像是又一次回到了过去。似乎对方越是对我冷淡,我就越是想让她尽情地揉搓我的伤痕。是啊,我既已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就还是早点回去吧……”

都筑明想到这里,忽地站起身来,看着菜穗子躺在床上的侧脸,又开始扭扭捏捏。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说自己要回去了,只是咳嗽了几声——这一次是干咳。

“还没下雪吧?”都筑明一面向阳台走去,一面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着菜穗子。他站在半开的门边,缩手缩脚地眺望远处的山脉和森林。不一会儿,又转身对着菜穗子说:“下雪的时候这一带风景不错吧?我来之前还以为这边已经下雪了呢……”

然后,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阳台上去了。他把手搭在栏杆上,弯着背,兴致勃勃地看着清晰的山峦与林木。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菜穗子想。她默默注视都筑明在阳台上的背影,看着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朝着同一个方向。在这样的时光里,菜穗子不经意间回忆起从前,都筑明一直就是这样,看上去比谁都腼腆而柔弱,却会在紧要关头变得格外刚强,只要是他想干的,就非干不可。有时候,就是连她也奈何不得……

这时,都筑明不经意间从阳台上回过头看她。他看见菜穗子好像正冲着自己笑,立刻眯起眼睛,从栏杆上放下手,回到屋里来了。菜穗子随口对他说道:“真羡慕阿明呀,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女人就很没意思,一结婚,马上就变了……”

“连你也变了吗?”都筑明似乎有些意外,急忙站下脚步反问。

被他这样直率地一问,菜穗子忽然半敷衍半自嘲地笑了起来:“阿明觉得呢?”

“嗯……”都筑明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不好说啊……该怎么回答呢?”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果然还是没人理解得了菜穗子,或许她真的很不幸吧。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菜穗子的婚后生活。他想,菜穗子肯定也不想告诉自己这些,可他又觉得自己能懂得菜穗子的全都。过去确实曾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菜穗子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无法理解,但现在他觉得,哪怕是菜穗子将自己最为坎坷的心路历程讲给他听,他也能跟得上她的思路,而且也只有他才能跟上她的思路。

“这人该不会是认定了没人能明白她,才觉得苦恼不堪的吧?”都筑明继续思忖,“过去的菜穗子,总是讨厌我痴人说梦,但她自己不是也有梦吗?就和我最喜欢的她的母亲一样……那位夫人不就是太要强了,才把自己的梦想都禁锢在心湖深处,没让任何人知道吗?如今的菜穗子也是一样……只不过,也不知道她的梦想,会有多么出人意料……”

都筑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菜穗子,将自己的思绪藏在眼神里。

可此时的菜穗子,却一直闭着眼,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瘦弱的脖颈上不时掠过一阵痉挛。

都筑明忽然想起之前曾在荻洼站看见过一个像是她丈夫的人,想着要在临走前把这件事跟菜穗子提一下。可随即又觉得还是不讲为妙,最终还是作罢。就这样,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往病床那边迈出两三步又停了下来,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只说出半句:“我差不多该……”

菜穗子依然和刚才一样闭着眼睛,等着听都筑明接下来要说什么,对方却什么也不说了。她张开眼睛,才看见都筑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这就要走了吗?”菜穗子见他收拾东西,有些吃惊,觉得就这样分别未免太过仓促,却也没有特意挽留。她反倒有一种从某种束缚中解脱的感觉,问都筑明,“几点的火车?”

“不知道,我还没看呢。不过反正是这样一趟不紧不慢的旅行,车几点来都没关系。”都筑明一边说,一边像来的时候那样死板地鞠了一躬,“请多保重……”

看到都筑明鞠躬的样子,菜穗子忽然强烈地意识到,从他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掩饰自己的感情。于是她仿佛有些后悔,便以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气说了最后一句话:“也请你千万别太勉强自己了……”

“嗯……”都筑明精神饱满地回答,最后一次深深地朝菜穗子望了望,走出门去。

不久,门外仿佛又传来都筑明剧烈的咳嗽声,伴随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病房里只剩下菜穗子一个人,方才她心头朦朦胧胧的悔意,此刻倍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