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一本没有看过的短篇小说集子写序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小说情节需要分析,事先无从猜测。因此,我宁愿写后记。
第一篇故事采用了双重性的老主题,斯蒂文森多次用过,得心应手。在英国,它被称作fetch(生魂),或者说得更书卷气一些,wraith of the living(生者的幻影);在德国,它被称作Doppelgaenger(面貌极相似者)。我猜测它最早的名称是拉丁文里的alter ego(另一个我)。这种幻影也许来自金属镜子或者水面,或者干脆来自记忆,以至于每人既成为观众又成为演员。我的责任是使对话者的区别足以显出是两个人,而相似之处又显得像是一个人。我把故事背景安排在新英格兰的查尔斯河畔,那里寒冷的河水让我回忆起遥远的罗纳河,这一点就不多说了。
我的诗歌中常常出现爱情的主题;散文却不然,《乌尔里卡》是这方面唯一的例子。读者可以注意到它和《另一个人》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
《代表大会》或许是这个集子里最匪夷所思的一篇虚构作品,主题涉及的是一项浩繁的工程,最终同空间的宇宙和时间的天数混淆起来了。朦胧的开端有模仿卡夫卡的小说之嫌,结尾想同切斯特顿或者约翰·班扬的心醉神迷媲美,当然不算成功。我一向无缘得到那种启示,但我努力争取。写作过程中,我按照自己的习惯糅进了自传式的痕迹。
人所共知,命运是不可捉摸的;我一向认为洛夫克拉夫特的游戏文章不自觉地模仿了爱伦·坡,我也跃跃欲试想写一篇模仿洛夫克拉夫特的东西,结果不尽如人意,就是题为《事犹未了》的那篇故事。
《三十教派》毫无文献根据,叙说了一个可能发生的异端邪说的故事。
《奇遇之夜》或许是这个集子里最单纯、最剧烈、最狂热的故事。
《通天塔图书馆》 [1] (一九四一年)设想了无穷无尽的书籍,题材古老的《翁德尔》和《镜子与面具》讲的是一个词。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在我看来是这个集子里最认真、最忧郁的一篇。
北美人在道德问题上的执意一向让我吃惊,《贿赂》试图反映这一特点。
尽管有约翰·费尔顿 [2] 、夏洛特·科尔代 [3] 、里韦拉·因达尔特的名言(“杀死罗萨斯是神圣的行动”)和乌拉圭国歌中的词句(“对付暴君要用布鲁图 [4] 的匕首”),我不赞成政治暗杀。不管怎样,读者看了阿雷东多独自行刺的故事后,可能希望知道结果如何。路易斯·梅利安·拉菲努尔请求赦免他,但是卡洛斯·费恩和克里斯托瓦尔·萨尔瓦涅克两位法官判他一个月单独监禁和五年徒刑。蒙得维的亚现今有一条街道以他命名。
最后两篇故事的素材有两件相反的、难以想象的东西。“圆盘”是只有一个面的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圆,“沙之书”是一部有无穷无尽页数的书。
但愿我匆匆口授的这篇后记并不是这个集子的结束,希望它的幻想在刚刚掩卷的读者的丰富想象中滋蔓。
豪·路·博尔赫斯
一九七五年二月三日,布宜诺斯艾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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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该篇收录于短篇集《小径分岔的花园》。
[2] John Felton(1595—1628),英国军官,先后参加英国对西班牙和法国发动的战争,1628年8月23日暗杀了主战的白金汉公爵,被判绞刑。
[3] Charlotte Corday(1768—1793),法国女子,大革命时期支持温和共和派吉伦特派,对激进派不满,刺死了革命领袖马拉,1793年7月17日被推上断头台。
[4] Marcus Junius Brutus(前85—前42),罗马恺撒大帝的好友,后反对恺撒独裁,参与刺死了恺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