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到达娜大津(今博多港)是三月二十五日。离开难波旧都是正月六日,途中在熟田津锚泊休整了一段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从启航到抵达目的地一共耗时两个半月还多。冬天逝去,春天已经来临了。

齐明天皇住进了磐濑行宫,额田也一同住进行宫伴侍老女帝。也许是旅途劳顿的原因,到筑紫之后,女帝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心力衰惫,额田为此非常焦虑。和京城的生活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感觉不那么称心,但是又无计可施。举目所及,山野和京城的山野不同,虽说春天到来,但是这儿春天的情调也和京城的不一样,额田都能感受得到,不消说,老女帝更是何等留恋京城的一切呀。不过,天皇对此一句牢骚也没有。建王之死,令女帝日思夜念、长吁短叹,难以自拔,但是此次远离京城,女帝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一点点不满。额田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感受得到,老女帝清楚皇太子中大兄皇子面临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伟大事业,因此,远离京城这点小事在她心里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有时候,女帝向额田说起两位皇子的事情。女帝一心想自己身后由中大兄皇子即位,中大兄之后则由大海人皇子即位,因此在她口中,半岛经略将在中大兄皇子手上迈入一个崭新的时期,而最终将由大海人皇子完成。

女帝还谈到了两位皇子的性情。当女帝问额田谁是火谁是水这个问题时,额田觉得十分难回答。

“两位皇子殿下都既是火,又是水吧?”她只能如此搪塞。

其实在心里,额田还是觉得相较而言,中大兄皇子是火,大海人皇子是水。中大兄就仿佛一团火,敢于将一切物事都燃烧得不留一点余烬;而大海人仿佛一汪水,可以将一切都吞下,但不知不觉中仍牵丝攀藤的,不像中大兄皇子那样对一切都能彻底放下。

若问这两者哪一个更招人喜爱,额田更多地会被火所吸引。自己一不小心也可能被这团火烧得干干净净,但是额田面对这火仍顽强地坚守自身。来到筑紫后,额田受到了中大兄的宠召。每次应召前往都令自己被这火灼伤,身体烧成一堆灰烬,然而灰烬之中却有一样东西是无法烧毁的,这就是她的心。至少,额田自己对此坚信不疑。

额田对待中大兄的态度,和对待大海人皇子的一样。虽然受到宠召她不会回绝,但是每一次她都不忘让中大兄皇子难堪一下。

“倘使被大海人皇子殿下知道了,麻烦就大了。我以后不再来见您了好吧?”

“不要再提大海人大海人的,我是堂堂正正从他那里受让的啊!”

“虽说是他让给了您,但大海人皇子殿下一定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我就郑重其事地把你的事情告诉他。”

“告诉他当然可以。不过,万一大海人皇子殿下生气的话,那如何才好?皇子殿下您最得力的助手,除了大海人皇子殿下没有别人了呀,眼下正有事关国家命运的大事等着他去完成呢。”

提到出师半岛的话题,中大兄不出声了。在此之前,对于额田的事情显然他是考虑过的,但此时又转眼就改变了主意。

“不错,现在不是谈论你的事情的时候。”

不是谈论自己的事情的时候,额田听到这话并不生气。比起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中大兄,勇敢面向出师半岛这一艰辛事业的中大兄更具魅力。

“关于我的事情,我知道您一定考虑过……”

“不是一直都在考虑,只有在没什么事情需要考虑的时候,才会考虑你的事情,就是说,只有在余暇的时候才会考虑你,余暇时。”

“但愿这点点余暇也不用放到我身上。”

“有时候,我也会很想要你……”

“您不是有许多妃子吗?特意从遥远的京城将她们带到这儿呢。”

“可你到底算我的什么人?!”

中大兄曾不假思索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与之前的大海人皇子如出一辙。只不过,大海人皇子是登时手按长刀,而中大兄皇子自然不同,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额田的眼睛。

“你到底是我什么?”

“皇子殿下的生命。”

“我没有这样的生命。”

“那是什么呢?皇子殿下的心?”

“我没有这样的心。”

“生命也不是,心也不是,那我究竟是什么呢?”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啊。”

“那我和您说实话吧。”

“这么说,之前说的全都是谎话?”

中大兄皇子再次紧紧盯住额田的眼睛凝视着。

额田没有正面回答,却婉转地说道:“额田只是将神的声音转告给皇子殿下的巫女。额田正是为了践履这个使命而来到世间的。虽得以沐浴皇子殿下的爱,但我有一样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任何人的。”

“什么东西?”

额田不慌不忙地回答:“对皇子殿下的爱慕之心呵。假如对世上凡人产生爱慕之心,我就听不到神的声音了。那样的话,额田又如何将神的声音转达殿下呢?承蒙殿下称赞的熟田津出征歌,那是神的声音栖托在皇子殿下内心而生成的和歌,不是因为额田爱慕皇子殿下才吟咏出来的呀。”

此时的额田是认真的。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自己是为了将神的声音转达给皇子而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只有如此想,她才能将自己置于中大兄其他妃子之上的位置。

四月,百济复国军的总帅福信派使者前来,欲护送王子丰璋返回百济。这已经是百济好几次前来恳求放人了。

五月九日,老女帝由磐濑行宫搬往距离此地不远新营造的朝仓宫,额田也随帝一同搬往新宫。新宫周围的景色较之行宫更佳。

不承想,自从搬来新宫之后,便不断发生各种怪异的事情,又是宫殿的殿舍一角莫名其妙崩塌,又是宫内夜半出现鬼火。额田没有看到鬼火,但是却有好几个人说亲眼看见了。除此以外,宫中近侍也有多人突然病倒,甚至有人死去。

流言顿时四起。人们议论说,建造这座宫殿的木材砍伐自朝仓神社祭祀的神灵所附体的山上,因此触怒了神灵。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建造宫殿时是否使用了神木,但因为怪异现象接二连三出现,于是人们姑且便这样相信了。

当然也有其他的说法。殿舍一角崩塌,说不清是故意还是过失,总之建造时混入了部分朽木;至于有人相继病倒,在京城时也常有疾病流行,并非到了筑紫地方才独有,加之从京城远道跋涉而来,水土不服,对此地的生活一时还未习惯所以身体虚弱。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唯一无法解释的是鬼火。然而,仔细问问自称见到鬼火的人,其描述又五花八门,不足以令人信服。

就在鬼火的传言四处传播的时候,耽罗(今济州岛)派王子阿波伎为国使携带贡物前来。耽罗朝贡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显然,大和将出兵半岛的消息传至了耽罗。因为担心自己正处于兵火所及范围,为防万一,耽罗才想出这一两全之招,此次就是想与大和朝修好以免不测。

七月二十四日,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老女帝在朝仓宫驾崩了。事情来得极为突然,事前谁都没有预料到。额田在老女帝身边伴侍了多年,因此此事对她的打击非常大,她感到非常悲痛。

但是女帝的驾崩并不会影响到出师半岛的国家大计,一切准备工作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同月,有消息传来,唐军与唐国支配下的突厥一族组成的联军,已经分水陆两路抵达高句丽城下。情势有变,眼看半岛局势越来越紧迫了。

老女帝驾崩这天,朝廷发诏布告天下,中大兄皇子仍以皇太子身份暂代亡帝摄理国政,随即朝廷迁往长津宫。八月一日,为了给天皇发丧,中大兄皇子赶往磐濑宫,并在那里一直逗留至十月七日。

就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出师半岛不得不比预定更提前实施了。由于半岛局势一刻也不容乐观,中大兄决定派出先锋部队先赶往半岛,分别任命阿云比罗夫连、河边百枝臣等为前将军。不过,仅公布了指挥者的任命,部队进发则延后了一天,故而没有发布进军命令。

已故老女帝的丧仪结束后,灵柩由海路送返大和。护送灵柩的任务由大海人皇子负责,额田也伴同灵柩一起返回大和。

中大兄皇子也乘船护送了一程,到下一个港口才返航。第二天就要与母帝的灵柩分别,前一夜中大兄皇子思念亡母情不自禁咏了一首和歌:

凝睇送君归;

恋恋难舍母子情;

随柩乘船行,

难舍母子恋恋情,

更欲睇君归故里。

这首和歌展示了皇子柔情的一面。为了再多看母帝一眼,自己与灵柩一同锚泊于此,啊,只为再多看您几眼呀。当听到这首歌时,额田的眼泪抑制不住直向下流淌。额田自身对老女帝的仰慕、老女帝之死带给自己的悲伤,似乎也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中大兄皇子返航后,载着老女帝灵柩的船只一路向着难波直进,十月二十三日到达难波,随即灵柩被护送进入飞鸟京,并葬于飞鸟川畔的行宫。所有这一切都由大海人皇子一手操持。

大海人皇子送返母帝的亡魂后,又匆匆赶回筑紫,片刻也不敢耽搁。半岛战云密布,他怎么能在京城多呆呢?额田也随同大海人皇子一行,从难波津登船,直奔筑紫。

停留在京城的短暂数日间,额田听到了不少街谈巷议,不知道为什么,百姓对于出师半岛的预测好像都很悲观。坊间流传着一些意思含糊暧昧的童谣,究竟唱的什么不甚明了,但这些童谣的调子和其中的词句却都低落沉郁,令人听了心底发凉。

辛辛苦苦在山间种的稻子,大雁飞来全都吃个精光。赶了又来,赶了又来,全都吃个精光;天皇怠于狩猎,才使得大雁到处飞。百姓受累还要受苦,天皇怎么说话不算数?呜呜,大雁所到处,稻田全遭殃。

大致意思是说,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但因为朝廷施政的问题,使得好不容易得来的收成被官府的恶差役抢了去,百姓却一无所有。由此,还可以进一步理解为对出师半岛的一种间接非难。总之,年轻的劳力被尽数征召上前线,留下年老体弱的百姓生活越来越困苦艰辛,才催生出这样的童谣。

连筑紫朝仓宫里发生的怪异现象也被夸大了数倍,到处流传,说宫中到处出现鬼火,发着幽幽的青光,老女帝就是在这样毛骨悚然的宫内咽了气。而天皇的突然驾崩照例又被与出师半岛的事牵扯到一起,这个那个地评头论足一番。

额田非常难过。自己回到京城才彻底明白,中大兄皇子所面临的困难是多么巨大,因为他很难得到百姓的全力支持。之前,这些非难和诘责全都由老女帝代为受过了,现在老女帝归天,中大兄皇子就不能不亲自承受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大海人皇子压力相对倒小得多。

从难波返回筑紫的旅途中,额田与大海人皇子有过好几次照面,但毕竟此行不是普通的旅行,大海人皇子也没有对额田说出什么没轻没重的轻浮话。

这天夜晚,冬夜的朗朗月光洒照在海面,额田与大海人皇子之间有一段简短的会话。平时总是得不着两人在一起的机会,这天难得身边没有旁人,一个是十市皇女的父亲,一个是母亲,两人在一起说说话也很正常。

“近来还好吧?”大海人皇子说话依旧直不棱登的,“和中大兄皇子的事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啊。”额田答道。

“没有怎么样?我不相信。中大兄皇子不提出则罢,他要是提出来的话,那还不是高高兴兴跟他去了?你的天性就是这样嘛。”

被大海人皇子这么一说,额田觉得自己似乎性格中确实有这样的弱点。

“看你这副喜滋滋的模样。”

“我也没有喜滋滋的呀。”

不过,此刻的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喜滋滋的样子。

“我之前还在想,应该将你留在飞鸟京的。做什么非要把你带到那么远的筑紫去呢?你是伴侍母帝的人嘛,所以应该留在母帝长眠的飞鸟京才对啊。”

“也许您说的对。不过,现在已经迟了。”

“你看你又是一副喜滋滋的样子。”

这次,额田努力让自己换一个神情。也许在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就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呢。

“我和中大兄皇子两个人争夺额田,但是我败给了他。”大海人的口吻非常认真。

“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

“说什么失败不失败的呀。”

“就是败给他了!”

额田的身体略略向后闪了一闪。虽然不至于被斩杀,可她还是感觉有点害怕。好在紧张的空气很快消弭了。

“我只是得到了你的身体,并且和你有了孩子而已,但是中大兄却得到了你的心。”

“不是的,”额田认真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不是。”

“可是你的身体他得到了,也许没得到……”

额田没有回答。

“不管他得没得到你的身体,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中大兄得到了你的心。”

“不是的。”额田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我的心不会给他的,这颗心不会的!”

“心不会给,那就是说身体已经给了他喽?”

额田愤愤地站起身来说道:“中大兄皇子殿下现在哪里有心思考虑额田?他的心思全部都已经飞到半岛去了。八月派出了先锋部队,如今正在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命令中军、后军出动呢。”

“你怎么知道的?”

“谁都知道。”

“不对,不是谁都知道,只有额田你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熟田津的时候,你代中大兄作的那首和歌。”

“不是的,当时我只是代故女帝作的。”

“你再怎么辩解,都骗不过我大海人。当时额田你是代中大兄皇子,咏出了他的心志,对不对?那首和歌你没有忘记吧?”

“当然记得。”

“你再吟咏一遍试试。”

“……”

“快点!”

“夜泊熟田津,船队整装待出航;明月皎洁升,大海多情潮水涌,勇士奋橹赴征程。”

额田低声吟咏着自己之前作的和歌。不可思议的是,额田一边吟咏,一边竟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激昂。那天夜晚同样如此。她仿佛看到了眼前有成百上千的军船劈波斩浪向前驶去,皎洁的月光下,整个船队在威武前进。额田一时忘记了大海人皇子的存在,整个身心沉浸在了强烈的感动之中。

待到幻觉消失,额田感觉有些疲惫。

“那首歌是代中大兄皇子吟咏的,我知道。”

额田沉默不语。无论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大海人皇子说的没错。

“你的心被中大兄皇子俘虏了。”

“没有。”

“假如没有的话,怎么作得出这样的歌?”

“也许就像殿下您说的,这首和歌是咏出了中大兄皇子的心志。但如果像您说的,我的心被中大兄皇子俘虏了,那我也作不出这样的歌。正因为心没有被俘虏所以才能……”

额田解释道。面对强权,自己只有将身体献出。作为女人或许身体会陶然沉醉其中,就像和你在一起时那样,甚至可以为你诞下皇子、皇女,但是心是不会献出去的。我的心怎么可能给别人呢?

额田站在月光下,抬头仰望着明月。大海人皇子也站起身来,不过没有说话。额田的神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使得大海人皇子沉默无语。

此次与大海人皇子会话后,额田便竭力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时刻。

正如大海人皇子所说,额田已经被中大兄皇子深深吸引,这一点额田自己也清楚。至少,现在与中大兄皇子在一起时对其所持有的感情,和与大海人皇子在一起时对其所持有的感情是不一样的。然而,即便被吸引,但是心还是不会给他的。假如将自己的心也给了他,也就是对中大兄皇子怀有普通女子所有的那种爱情,从那一刻起额田就将尝尽地狱般的所有折磨,同中大兄的其他妃子霎时间就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要一想到将与那些妃子们争宠,额田便浑身起鸡皮栗子。作为妃子,为了让爱情经久不变不移,最好的手段就是诞个一儿半女;然而一旦成为母亲,不管是否主观情愿,为了保护孩子和自己势必会排挤倾轧他人,于是将陷入永无止境的丑陋的宫廷争斗。

无论大海人皇子怎样诘责,额田始终面不改色,内心保持着平静。自己给予中大兄皇子的不是什么特别之物,不过是将之前给大海人皇子的东西,给了中大兄皇子而已。

此次航行,使额田开始变得立体丰满起来,这是她之前所不具备的。时而悲伤,时而满足,时而任性不羁……额田自身并无感觉,但是旁者分明都感觉到了。

大海人皇子一行返回筑紫已是十二月初。护送母帝遗骸离开筑紫是十月头上,因此时隔足足两个月,他又再次踏上筑紫的土地。

同两个月前相比,筑紫几乎大变样了。作为此次作战的大本营戍在地和出师半岛的根据地之一,大街小巷气氛严肃,到处可以看到兵士以及武器。先帝驾崩的悲伤情绪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大海人皇子向中大兄皇子报告了将母帝葬于飞鸟的情形,随即很快完成了自我调整,投身到已经刻不容缓、事关国家命运的这场大作战的相关帷幄之中。

除了母帝的事情,大海人皇子没有将自己在京城的见闻告诉中大兄皇子。和额田的感受一样,大海人皇子对飞鸟京的印象也不太好。即使没有很直接地表面化,百姓对这场大作战的非难似乎还是通过各种方式呈现了出来。在农村,丈夫和儿子被征召入伍,只剩下妇女在田里劳作,手握锄头或锹在田里默默弯腰劳作的背影,感觉就像是对当政者的抗议。

可是一踏入筑紫,远方京城的暗影立刻就从大海人皇子的心头拂去了。现在已经进入战时了,目光所及处,人人都在为着一个目标而行动,所有事情也都在为着一个目标而进行。

军队相继集结至筑紫一带。九州北部屯扎着数不清的兵士,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奔赴前来的。筑紫、肥前出身的兵自不消说了,四国地方、近畿地方,更远的甚至还有从东北陆奥地方征募而来的兵士。一句话,在筑紫一带,能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由于语言障碍,相互间的沟通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几乎每天都有兵与兵、军队与军队的摩擦发生。

要确保大军团兵士的食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旦出师半岛,食粮的运送和补给也是个大问题。筑紫港每天有众多船只进进出出,不只是运送兵士,其中许多便是运送粮秣的。

而在筑紫一带的海岸,每天都在进行高强度的水军操练。不少兵士生平第一次乘船,必须将他们彻底锤炼成真正的水上勇士。虽然半岛作战多半是在陆上展开,海上作战的可能性很小,但考虑到大部队移动的情况,在半岛仍不得不依靠海路。

组成水军所需的船只数量庞大,都是在全国各地建造的,现在统统集结到了作战根据地筑紫,当然也包括大量工匠。造船工匠如今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没日没夜地为开拔作战做着准备。此外,制造武器、兵具的工场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个月不见,中大兄皇子的脸庞在大海人皇子看来,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母帝驾崩至今,他依旧只是名皇太子,但实际上却是名副其实的国家最高责任者。母帝在世时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如今没有了任何庇护,这位锐气十足的年轻皇子可以放手大干了。甚至可以说,正是依据中大兄皇子的个人意志,才会决定出师半岛;依据中大兄皇子的个人意志,才会决定不惜与大国唐国开战;依据中大兄皇子的个人意志,才会决定牺牲百姓生活、赌上国家命运也要向半岛派兵。

大海人皇子从中大兄皇子那张脸上看到的只是粗犷,而额田则看到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不仅仅是粗犷、精悍,还有一个毅然将自己交付给命运的人特有的平静。

“每天这么忙碌,人都瘦下来了呢。”

听到额田这话,中大兄皇子却答道:“我还不算瘦。这阵子大海人也瘦了,镰足也瘦了,额田好像也瘦了呢。”

听到中大兄皇子说自己也瘦了,额田心里有些感动。假如这位年轻的责任者肩头的重荷能够分一点点给自己分担,那该多好啊。然而这个梦想似乎根本无法实现。在额田完全想不到的地方,中大兄皇子等人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一切。

“额田生为女子实在是件遗憾事,假如我是个男子,我愿意也做一名兵士,派我远赴半岛参加作战也在所不辞!”额田情不自禁地说。

“想必你是嫌我手下有的兵不够强啊。不过,额田不是个男子,对我军来说倒是件幸事哪。”中大兄说到这里,满脸认真地说道,“我还真有件事想让你做呢。半岛作战胜利之日……”

“半岛作战光荣胜利之日——”额田复诵似的重复着。

“……到那时,我要你为我咏一首祝捷歌,将我心中的喜悦全部歌咏出来!从现在起,你就开始好好准备吧!”

额田没有回答,她低下了头。一股巨大的感动涌上来,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中大兄皇子的这番话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就是为此才降生世间的。为什么之前自己没有意识到呢?

吟咏“夜泊熟田津,船队整装待出航;明月皎洁升,大海多情潮水涌,勇士摇橹赴征程”时澎湃而生的那股激情,重新涌上额田的胸口。噢,自己如果能为中大兄皇子歌咏战捷的喜悦那该多好啊!此事没有人能做到,只有自己能!

“我要融入皇子殿下的内心,将胜利的喜悦……”

不等额田一字一顿地说完,中大兄皇子马上接过去说道:“不必融入我的内心。”

“哦?!”

额田抬起头来,凝视着中大兄的眼睛。

“那时候,你只要融入全国百姓的内心然后吟咏出来就好了。经历了长期艰难困苦的生活,失去父亲、丈夫、儿子,才盼到那一天啊,但我们终于还是迎来了胜利。虽然历经艰难困苦,但回过头来看,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因为我们在半岛作战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片国土迎来了春天,春光已经降临,春风已经拂面而来了!”

“……”

“请你为全国的百姓而歌咏。这个,你不会不行吧?”

“……”

“我中大兄有那首熟田津的出征歌已足矣。因为有它,我下达了出征命令,船队向着半岛依次前进……但是,我只是以它作为出征号令,而战斗的胜利结果却是所有百姓共有的,所以胜利之日,必须融入全国百姓内心,将所有人的喜悦统统歌咏出来!”

中大兄说到这里,似乎将心里想说的话全都倒出来了似的,腾地转身便离开了。

额田没有看到转身离去的中大兄的脸,但她心里明白,皇子殿下的脸上一定没有那么兴奋。也许,皇子殿下将思绪全都集中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与之相比拟的胜利喜悦之中,恰好说明他的内心其实被某种沉郁的氛围包围着吧。她只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额田心中一点也没有数,不知道能否照中大兄说的那样融入全国百姓的内心,吟咏一曲祝捷歌。不到那时可真的不知道啊。然而,刚才中大兄皇子说的这句话,由心底彻底打动了额田,能否做到暂且另当别论,但如果能做到,的确应该那么做,她真想那么做。这也是额田迄今为止从未思考过的和歌的巨大生命力所在。

融入中大兄皇子内心,歌咏出皇子殿下的心声,这个她已经做到了。尽管别无他人能做到,但是自己做到了。只要倾听神的声音的听力不失去,融入皇子内心对她而言不是件难事。

但是,对于生活在这片国土上的无数百姓,自己能融入他们的内心去吗?之前从未思考过这样做的途径,想起来就令人感到无比的困难。然而倘使成功了,那将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中大兄皇子给自己布置了这个课题。原来现在中大兄皇子心中所梦想的、所祈盼的,是生活在这片国土之上的所有百姓的喜悦啊。

额田想起了飞鸟京留给她的阴暗印象。精明的中大兄,即使视线顾及不到飞鸟京,但是京城如今是怎样一种氛围,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在明媚的春光照亮晦暗的京城、和煦的春风吹遍阴沉的京城之前,作为当权者,他只有坚强地承受下一切痛苦和委屈。

几天之后,额田在行宫一隅与中大兄皇子照面时,额田忍不住对他说道:“前些天殿下说的祝捷歌,将成为额田的生命意义,此刻我只要想到它,就感到周身沸腾呢。”

她要将自己的感动如实地告诉皇子殿下。

接着她又说道:“我要让每一根草、每一棵树,都为我们的胜利捷报而颤动摇曳;要让大海也为之喧嚣起来,要让山兽、虫豸和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全都对着美丽的京城遥拜。京城……”

“到那时,京城里关于鬼火的流言也就不辩自灭了。”

中大兄说着大笑起来,笑的样子有些滑稽。

大海人皇子离开筑紫的两个月期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最大的莫过于百济复国军先后数次前来恳请放还的王子丰璋,决定返回战火纷飞的母国。丰璋作为一名人质已在大和羁留多年,当此母国危急存亡的重要时刻决定返回母国,这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复国军迎回丰璋,尊为新王,并集结在其旗帜下,以图百济复兴,这样做也不无道理。至于大和朝廷之所以一再拖延至今,只是不想丰璋的归国变得毫无价值。

百济王子丰璋决定归国、并在宫中接受授予织冠(1)的位阶,是当年九月。当然不只是授予织冠,还同时将多臣蒋敷之妹赐予其为妻。

年轻的王子从生下来就面无表情,此时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欣悦还是不悦。丰璋在母国生死存亡之际,以新国王、国家最高责任者的身份毅然归国,等待他的,将是在半岛全境展开的激烈战争。

中大兄皇子拨派了五千名兵士给丰璋,与其一同返回百济。在此之前一个月,大和已经向半岛派出了一支先锋部队,不过与公开宣告的有所不同,只是小规模的出兵。而此次的丰璋归国,可以说才是首次大规模的渡海出师,当然比起宣告已经延后了不少时日,军队一直在港湾附近待机而动。

十二月末,高句丽的使者到达筑紫港。

——进入十二月以来,高句丽遭遇了未曾有过的严寒侵袭。河流全部冰冻断流,而之前被高句丽拒之江岸对面的唐国与突厥的联军,趁机渡过冰封的江面向我进攻。以大小战车为先锋,钲鼓齐鸣,黑压压地直扑过来,简直是从未见过的阵势啊!战车声、钲鼓声,远在数百里之外都能听见。我高句丽兵士也奋勇出击,与敌兵展开激战,拔去唐军两个堡垒,对于剩下的两个堡寨则定下了夜袭之策。唐兵深恐高句丽军的夜袭,多抱膝而泣,可惜高句丽军连日出战也已疲惫不堪,大部失去了战斗欲望。眼下的形势便是处于这样的胶着状态。

高句丽的使者如是说。

在座的朝廷首脑有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对于高句丽使者的报告感觉似乎并无虚假。被前所未有的严寒笼罩的半岛前线的情形仿佛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对于严寒的耐受性,高句丽军显然更胜一筹。假如不是冬季,恐怕高句丽军根本不是唐国与突厥联军的敌手;未及抵抗,就早已被拥有重装备的敌方大军吞噬了。如今居然好歹撑住了,而且还攻下了两座敌方堡垒。战场形势一下子变得有利起来,这不能不说是严寒带来的意外收获。

而对于夜袭计划被搁置,大和朝廷的首脑们感到十分遗憾。无论付出多大牺牲,高句丽军都不应错失眼下这个大好时机,连续作战对于双方来说是同样严酷的。

“冬天一过,寒冷稍稍减轻一点的话,敌军必定会发动攻势夺回丢失的两座堡垒。”镰足惋惜地说。

对此,中大兄和大海人也是同样的想法,高句丽军指挥者的决策确实令人扼腕。然而,远离战场之外的他们,又能够如何呢?

高句丽使者前来筑紫的主要目的,不消说,就是请求日本尽早派兵赴半岛施以援手。差拨五千名兵士护送百济王子丰璋返回半岛已经准备停当,后续军队也已集结在筑紫港,随时可以启程。之所以延后了下来,是因为百济方面的粮草后勤问题。在百济复国军为接受大量援军的准备切实就绪之前,不能轻易向半岛发兵。尽管百济复国军方面再三求援,但大和朝廷却绝不能盲目答应其请求。

然而,此次高句丽使者的报告却让大和朝廷首脑的想法发生了转变。从整个战场大局来看,即使稍稍有些勉强,但眼下向半岛派遣大军似乎确实对局势更为有利。至少,这样才不至于犯下高句丽军指挥者所犯的愚蠢的错误。

丰璋及护送他的五千名兵士从筑紫港启程是在十二月下旬,先锋部队的指挥者是从八月便待机至今的阿云比罗夫、河边百枝等。这也是大和朝廷派出的第一批派遣军。

这一天,筑紫码头被出征部队及送行兵士挤得水泄不通。前来送行的大都是其他部队的兵士,为了给先自己一步出征的兵士送行,特意从码头附近驻地赶来的。普通百姓则不允许进入码头,因为压根儿没有百姓立脚的余地了。

大批兵士云集码头送行,是镰足下的命令。先期出征的兵士,看到云次鳞集的送行人群,想到这些都将是陆续出征的后续部队,定然会升起一股豪壮之气;而送行的兵士见到港内停泊的无数军船,也会由衷感慨国力之强盛,进而生出空前的自豪感,坚定出征的信念。——事实上,这天港口内的军船数量多得令人惊讶,这么多的军船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在一片呐喊声中,载满兵士的军船一艘接一艘地驶出港口。

出征部队开拔,港口附近的驻地骤然变得空荡荡,但随即就有新的部队转驻进来。不消问,接下来这些兵士很快也将出征奔赴半岛,而他们自己也早已做好了出征的心理准备。

从第一批派遣军开拔之日起,筑紫迅即被一股战时的气氛所弥漫。筑紫一扫之前出师半岛根据地、战时大本营的这种大后方色彩,一变而成为战场的一部分。

齐明天皇七年,就在这样的一阵阵忙碌中走近了年关。三十之夜,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人和朝臣百官聚集在行宫的一殿内,一起听着钟声,送走旧岁,迎来了新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听了中大兄皇子一席话,在座的朝臣百官纷纷回想起匆匆逝去的一年,谁也不敢相信,一年光景走得如此匆忙。正月,已故女帝御驾西行踏上海路;到达筑紫港是三月,已故女帝迁入朝仓宫是五月;从五月至六月则是鬼火流言四处流布,七月女帝驾崩,之后大约半年都在做着出师半岛的各项准备。日复一日,时间就这样匆匆流逝,快得宛如飞一般。

“比起过去的一年,新的一年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呢。”镰足接口道。

“新的一年里,这里在座的各位朝臣各位武官,估计半数以上都要渡海去到半岛哩。”

“真的那样才好哪!”大海人说。

“那样的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还不好说哩。战场局势好的话自然不在话下,假如战场局势不利各位也得做好渡海的准备,这才是最要紧的。”镰足说。

“那是自然。若是战况好的话请中大兄皇子去半岛,若是战况不利的话就由我大海人渡海去!”

“听到殿下的这番话,镰足可以安心了。二位皇子殿下且留待最后,臣等全都愿意渡海奔赴战场!”镰足说着俯首做出请战的姿势。

镰足说的是“臣等全都……”,于是在座的朝臣百官也一个个做出俯首的姿势。作为武官,自然早有心理准备,早晚会轮到自己出征远赴半岛,可文臣就未必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到此时才明白,随着新的一年到来,自己很可能将身不由己地从筑紫走上半岛战场,就像此前从飞鸟京迁移至难波,又从难波西迁至筑紫一样。原先根本不敢相信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向自己袭来,今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继续不断地袭来。镰足既然已说出口,就一定会发生的。唉,刚刚到来的新的一年对自己来说,可不是容易挨过去的一年啊,已经和妻子儿女相隔千里了,谁承想还要相隔更远,唉……朝臣们随镰足一起俯首的同时,也不得不将各自的小心思吞回了肚里。

开年,是中大兄皇子称制(2)的第一年。从正月下旬开始,一连数日天寒地冻,连着几天严寒之后下起了雪。筑紫这个地方下雪可是少有的现象。从南国征募来的兵士被严寒冻得瑟瑟发抖,而雪让来自北国的兵士想起了久别的故乡,不禁喜出望外。与京城的雪比起来,朝臣们则在私下咕哝,同样是下雪,这儿的雪却似乎缺少些意趣。

雪连下了两日,至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才歇息。雪停之后,一小股兵士悄悄离开筑紫港向半岛方向进发。这一次的军船进发,却是一个送行的人影也没有,趁着薄暮神鬼不知地出发。中间数艘船上装载着堆放整齐的箱包,围绕着它们的是数十艘军船,整个船队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队形驶向大海。

两三天后,这次秘密的军船行动便成为了坊间的谈资,百姓都说是运送大量武器、兵具往半岛去,同时还有一位指挥半岛作战的大人物乘船驶向百济。然而,除了极少数的朝臣,并没有人知道究竟运送的是什么。

这些物品是赠给百济复国军的指挥者鬼室福信的礼物。堆放整齐的箱包中,共装有箭矢十万支、丝五百斤、棉一千斤、葛布一千端(3)、鞣皮一千张、稻种三千石。除了十万支箭矢外,其他物品都不是直接用于作战的武器或兵具。

这支神秘的船队出发之夜,额田陪伴着中大兄皇子从行宫所在的山坡上,目送船队启航出港。雪停歇了,夜空却仍是一片阴惨惨的,好像雪片随时还会再飘落,雪停之后的夜晚比下雪时还要森冷。

“船队出发了。”中大兄皇子说。

港湾被夜幕严严实实地裹着,额田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一艘船的影子也看不见。但听到中大兄皇子这么说,立刻明白是装载着运往半岛物资的船队出发了。尽管不知道船上装载的是什么,但几天前曾进行过一次向神祈祷的仪式,祈愿船队平安到达半岛,将数量众多的箱包送抵前线、为作战提供臂助,当时便是额田做的祈祷。

“那些箱包里装载的是什么物资啊?”额田问。

“你觉得是什么?”中大兄反问道。

“这……”

“都是布、丝、棉这一类的东西。”中大兄自问自答,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都是百姓辛苦做出来的物品。他们自己也渴望得不行呐。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恨死我了吧。现在要把这些物品全送往半岛去,因为半岛正需要这些东西。武器兵具什么的当然需要,但是眼下这些物资才更加紧迫!”

“所以才特意选在这漆黑的夜里出航的?”

“也是也不是。其实并不想躲避百姓的眼睛,更主要的是希望能平安地送达半岛。不管怎样,至少此次船队务必平安完成任务,不然的话太对不起百姓了。”

“皇子殿下派遣的船队,怎么可能无法平安到达半岛呢?”

“没这么简单啊,海上肯定也有敌方的船只出没的。”中大兄皇子答道。

三月,从筑紫大本营又派遣了一小股部队前往半岛,这次是给去年底返回百济的丰璋运送三百端葛布。

与半岛之间的联络日益频繁。就在同月,高句丽又派遣使者前来,并且终于带来令人欣喜的好消息。据使者通报,日本援军挺进百济复国军的据点周留城(4),从而保证了一度被敌军切断的与高句丽之间的通道。战局朝着对百济有利的方向展开,而此前连番进攻高句丽南边数座小城塞的唐与新罗联军也只得暂时息兵,陷入了拉锯。

大和朝廷首脑看到出兵半岛在很短时间内就取得了明显效果,不由得心情舒畅。而此时,去年来到日本并已经归化的高僧道显的一个预言,也在坊间市朝传开了。道显判断高句丽无法与唐国相抗,行将败亡,因此很快将归属日本。道显是通过占卜得出这一结论的,但由于道显在朝野中拥有众多的信奉者,所以他的预言一般人并不认为是在说大话。

虽说高句丽败亡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倘若它真的归属日本,倒也不是件坏事。

去年底派往百济的部队,一去之后便没有音讯,其动静多借助于百济等使者的报告才得以知晓。直到六月,才终于等到部队派回的使者,这是第一个满身带着兵火疮痍的战场气息的使者。

大将军阿云比罗夫连率领一百七十余艘军船于去年底护送丰璋返回百济,但直到刚刚过去的五月,丰璋承袭王位的仪式才正式举行。仪式上,还册封了复国君总帅福信并授予其爵禄。仪式自始至终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进行,日本派遣军的将士参列见证了即位仪式。丰璋、福信以及所有百济将士,都为百济得以复国而感怀不已,个个涕泪交零。

紧接其后,百济的使者携贡物来朝,似乎正好佐证了派遣军使者的报告。由此看来,目前半岛的战局暂时趋于平稳。唐、新罗联军与日本、百济联军在高句丽南部的战线对峙,双方都在等待下一个战机的成熟。这样的情势,正是大和朝廷所期望的。毕竟,要派遣第二批、第三批的大队人马,至少得有半年甚至长达一年的准备期间。筑紫一带眼下依旧处于战时状态,到处都在忙忙碌碌地进行着人员、物资调动。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很早。与去年比较,同样是筑紫的秋天,但今年的秋天显得多了几分沉静。去年秋天,又是备战出兵,又是先帝发丧,人人感觉时间过得匆忙,但今年,人们却能够感受到季节的每一刻迁易。

十月,在皇宫举行了赏月酒宴。这是为平日里闷在宫内无所事事的中大兄、大海人两位皇子的妃子以及伴侍她们的一众女官们打发无聊而举办的。现场虽然不乏朝臣、武官的身影,但绝大多数还是女子。从望得见大海的大厅,到廊檐、庭院,摆开了许多张酒席,参加酒宴的人们或端坐在屋内,或漫步廊间,或凭栏于庭院,总之随心所欲、随处可饮,尽情地享受观月赏辉的乐趣。

额田女王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宴,显得心事重重。她既不想与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们照面,也不想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照面。自己与大海人皇子诞下了十市皇女,二人的关系无人不晓,而现在二人关系已断这一事实也是尽人皆知。至于和中大兄皇子,世人会怎么看待,额田心中也没有数。虽说竭力想保住与中大兄的关系这个秘密,迄今也没有什么把柄被任何人抓住,但想避过宫中所有女官和侍女的眼睛毕竟不容易。二人即使在宫中散步,女官们也会瞪大了眼睛。所幸关于二人的传闻尚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女官们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额田受到朝臣以及女官们与其他妃子一样的礼遇。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中大兄皇子对她宠爱有加的缘故。因为她与大海人皇子之间有了十市皇女,她有资格享受一名特殊女子才能享受的礼遇。

至于她和中大兄皇子的关系,只有个别人知晓,但没有人在公开场合说出来。过去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如今又成了中大兄皇子的妃子,谁会将这样的事情挂到嘴上呢?显然不说为妙。从对二位皇子的礼仪这个角度讲,这种事情也不应当随便说。这样既合乎情理,也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所以说,额田不知道外界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甚至连大海人皇子现在怎样看自己也不清楚,大海人皇子是否知道中大兄皇子与自己目前的关系也不清楚。最近一年,额田与大海人皇子再无单独交谈过,额田在努力避免这种机会的出现,所幸事实上也没有出现。

对额田而言,与众多的妃子、年幼的皇子皇女们会聚一堂把酒赏月,是桩令人再也忧烦不过的事情。数不清的妃子们的视线像箭矢一般齐齐向自己射来,想想就可怕,能够不置身其间是最好的。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们也好,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也罢,对于她这样一个不属于后宫又身份暧昧的女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毒箭乱施。尽管妃子与妃子之间少不得嫉妒和钩心斗角,但同为名正言顺的妃子,她们却有着共同的立场。唯独额田与她们不一样,同时承宠于两位皇子本身就不正常,又不纳入后宫这也不正常。

一直到赏月酒宴的前一天,额田都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出席。可是这天,负责抚养十市皇女的侍女托人带来消息,许久未见面的十市皇女很想在赏月宴上和额田相见,这才令额田不再犹豫。十市皇女想和母亲见上一面,仅仅这一个理由,额田就不可能让其期待落空。

额田是十市皇女的母亲,十市皇女乃额田之女,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是额田却放弃了十市皇女母亲的地位。为了保住自己作为一名女子的身份,这样做是必须的。但这对十市皇女来说意味着什么,额田并没有想好。有时候她会为十市皇女感到悲哀,生育自己的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以母女关系相处,而不得不由毫无亲缘关系的他人抚养自己。但有时候她又竭力说服自己,这样做是为十市皇女着想,是为了保护十市皇女。

实际上,在母亲的爱与权势守护下长大的其他皇女,和完全缺少这些、在孤立无援中成长的十市皇女相比,究竟谁更幸福,这个问题似乎无法一概而论。拥有母亲的爱以及权势,同时也意味着拥有众多的敌对者,而孤独地在皇宫中长大的十市皇女就没有敌对者。即使不可能做到一个竞争对手也没有,但至少比起其他皇女来要少得多了。

额田与十市皇女的会面次数一年当中数也数得过来,况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会面,多是在某些宴会之类的场合,隔着老远看上几眼而已。而每当这种时候,十市皇女并不正眼看额田,所以额田几乎没有身为母亲的感受。这既让额田有一点伤感,也令她为此感到轻松。

而此次侍女带来的消息,激起了额田作为一个母亲的强烈情感,赏月酒宴的前一晚她整整一夜没有睡好,眼前无数次浮现出今年已经十岁的十市皇女的面影。

赏月酒宴上,额田远离众人,独自坐在庭院的折凳上,她想躲在一个不引人关注的地方。月上中天,月光洒下来,照得庭院如同白昼。

先前额田拼命搜寻十市皇女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到十市皇女。她心想,也许十市皇女还没有来呢。沐浴在月光下的额田,从室内的大厅那边看不清这里,而额田却能清楚地看到室内的情形。室内连通庭院的廊檐上排列着烛台,庭院里点着篝火。赏月之宴理应熄灭灯火方能突显出月光皎洁,但不知为什么整个宫内却灯火通明。也许再过一会儿,灯火会统统熄灭吧。

额田不时仰头望着月亮,又不时转头看看室内那边。月色清明,酒宴也丝毫不逊色,别有一种情趣。酒宴上的女子们有意无意地分成了两组,中大兄皇子的几位妃子并未坐拢在一堆,都散坐在室内大厅以及通往廊檐的右首;大海人皇子妃们虽说也没有聚集在一起,但都坐在廊檐左首和廊檐靠近庭院的折凳上。

乍看上去,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们占据着上风,作为兄皇子的后宫,这也无可厚非。但似乎又并非如此,倒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显得更加轻松愉快和悠然自在。这一组显然更加年轻,但不仅仅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就以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中大田皇女和鸬野赞良皇女来说,二人是中大兄皇子与已故的造媛妃生下的女儿,换句话说,这二人是酒宴上最应受到礼遇的人。二人既是中大兄皇子的女儿,又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

酒宴之上,有意无意中居然形成了两组人,这让额田觉得十分奇妙。一方年轻而开朗,一方则沉着温静。当然,中大兄皇子的妃子并非全都是中年,也有年轻的妃子。

额田的视线扫向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鸬野赞良皇女的身影显得特别醒目,只见她举手投足毫无拘谨之感,完全不把周遭的氛围放在眼里。远远看去,还以为今夜的酒宴是以她这位年轻佳丽为中心而举行的呢。姐姐大田皇女同样很美,但妹妹鸬野皇女的美更显妩媚。

这对皇女姐妹的母亲造媛,在其父石川麻吕因谗言而被朝廷派来的军士围攻结果自刃时,因悲伤过度不久也追随亡父而去。因此,二人也是在失去母亲的情况下在皇宫内被抚养长大的,如今都成了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去年年仅八岁就夭折的建王,是这两位皇女的弟弟。已故女帝齐明天皇对于建王之死是多么悲恸,额田至今记忆犹新。女帝对于失去母亲的建王倾注了最深最真挚的爱。

额田目不转睛地望着鸬野赞良皇女。这位芳龄十八的年轻妃子,尽管已诞有草壁皇子,但产后的她浑身上下一点也不见憔悴,依旧光彩照人。

额田望着这位大海人皇子的年轻美丽的妃子,视线舍不得移向别处,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额田此时的情感,准确地来讲,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嫉妒。虽然如今对大海人皇子已不再有任何爱恋,但为什么对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却仍会怀有这种情感,额田无法解释。

终于,中大兄皇子、镰足,稍稍隔了片刻,大海人皇子也先后出现。两位皇子以及镰足若无其事地在两组妃子中间落座。

少顷,间人皇女的身影也出现了。间人皇女没有坐到任何一组妃子中间,而是坐在了两位皇子的旁边。

女官们赶紧忙碌起来。

额田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鸬野皇女身上。和鸬野皇女、大田皇女两位妃子相比,同为大海人皇子的妃子,镰足之女冰上娘、五百重娘二人则略显矜持。二人像是商定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坐在廊檐下稍稍靠旁的地方,面孔朝着庭院。这两位妃子也是既年轻又美丽,容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几如双胞胎,甚至连动作也若出一辙,一个扭动下身子,另一个也扭动下身子,一个抬眼望向庭院,另一个也抬眼望向庭院。

但不管怎样,从旁看去,这两位妃子给人的感觉就像置身于大田、鸬野二人的阴翳之下。在这二人旁边还有两名年轻女子,额田都不认识,但既然坐在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中间,想必也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假如之前的听闻属实的话,这二位新妃一个是苏我赤兄之女,一个是宍人臣大麻吕之女。二人同样年轻,身材高挑,看上去有些纤柔。在她们站立起来的一瞬间,额田记住了她们的特征。

大海人皇子忽然走近额田身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庭院。

“你坐在一个最佳的位置嘛。”大海人皇子搭腔说,“和额田有一年没说上话了。这一年过得怎么样,没什么变化?”

这句话可以有多种理解。

“没什么变化呀。”额田答道。

“那就好。”

“皇子殿下呢?”

“我也没什么变化。”大海人皇子模仿额田的语气说道。

“还是有点变化的吧?去年诞下一名皇女,今年又诞下了一名皇子?”

“嗯。”

“还有皇妃——这可不是诞下的……”

“……”

“是新娶的。”

“……”

“而且不是一位,是两位。哦不,是三位。”

大海人皇子默默地离开额田,向廊檐方向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沐浴在月光下的大海人皇子的背影,已经彻底不复当初将额田搂在怀中时的姿影了。大海人皇子今年三十一岁,正是男子最威武雄壮的年纪。

大海人皇子走到一半,又缓缓地转过身,回到额田身旁。

“一个人呆在这里太孤寂了,叫十市皇女来陪陪你吧!”

听到这话,额田立即将视线投向宴席方向。既然大海人皇子这么说,说明十市皇女已经来到酒宴现场了,但是额田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我去叫她。不叫一声的话,她不会过来的。”

额田没有作声。她知道,即使不叫,十市皇女也会觑准时机来到自己身旁的,大海人皇子只是故意告诉她这个信息而已。

“殿下,您请回吧。”额田低声道。她不想与大海人皇子说话的一幕正巧被人看见,何况中大兄皇子也在场呢。

“真讨厌,赶我走哪。”

“关键是年轻美丽的妃子一直就在看着这边呢。”

“是谁?”

“不认识。”

大海人皇子回过身朝宴席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还在看呢。”

“是谁呀?”额田反过来问道。

“是鸬野。”

这时候,额田突然低低笑出声来。自己不曾料到的笑声,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滑了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貌,是吗?”

额田问道。挑衅般的语调,似乎想否定鸬野的年轻,同时也否定她的美丽。这也是始料未及的,刹那之间就从口中滑落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貌,是吗?”

额田又问了一遍。话一旦从口中说出,再说一遍也无妨了。

这下大海人皇子真的离额田而去了。一去一来,中大兄的长子大友皇子此时走来这里。倒不是特意来到额田身边,只是漫无目的走着走着便来到这里,看到额田,便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额田主动搭话道,这是一种礼仪。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皇子说话。大友皇子的母亲是伊贺采女宅子娘,皇子大化四年出生的,今年应该是十五岁。

“月亮是很美,但赏月不应该是这样赏的。”

年轻的皇子答道。他的说话方式酷似父亲中大兄皇子,听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十五岁皇子说的话。聪明伶俐是早已被公认了的,不过额田觉得他的话语里总有些傲气。

“可是,像这样观赏明月……”

“明月应该独自一个人观赏。”

“那是,额田也想一个人观赏月亮。”

“女人观赏月亮与男人观赏月亮是不一样的。”

“啊?”

额田抬起眼望着年轻皇子,那神情绝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额田此时猛然意识到,不仅是神情,大友皇子的身体也早已不再像少年那般羸弱了,魁梧的身材看上去至少有二十来岁。站在额田眼前的几乎是一位成年男子了。

“您说女人观赏月亮与男人观赏月亮不一样,可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额田问道。

“女人只是从月亮中获得某种慰藉,根本听不到月亮说话。男人就不同,男人会和月亮对话。”

这句话又暴露出与年龄不相适的幼稚。

“皇子殿下你经常和月亮对话吗?”

“是的。”

“您和月亮说些什么呢?额田想站在旁边听听。”

额田说着,感觉到大友皇子说的话似乎并不难理解。和月亮对话,这是一种多么孤独的行为啊。从月亮那里获得某种慰藉自然是种孤独,但同月亮对话、倾听月亮发出的种种声音,岂不是更加孤独吗?

额田忽然感到脊背上传来一阵凉意。这位年轻的皇子心里在琢磨什么?显然,这是唯一一位对今晚赏月酒宴持批判态度的皇子,但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事实。迄今为止,对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大友皇子的言行举止,没有人注意过,但是今后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

大友皇子也从额田身边离开了。被丢下一个人的额田将视线投向远处,搜寻着大海人皇子的身影。蓦地,她意识到自己在搜寻的是大海人皇子,不禁惊讶。为什么此刻会搜寻大海人皇子的身影呢?但随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请不要再让您年轻美貌的妃子们在月光之下展示了吧!

她是想对大海人皇子说这句话。

月光明晃晃地洒照着,可是宴席那边却渐渐暗了下来,酒宴大厅的灯火盏盏消去,庭院中则燃着好几处篝火。

额田想在旷阔的庭院里走走。运送食物的众多侍女一举一动从廊檐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额田不想往那里走。她只想见到十市皇女,和她说上几句话,然而十市皇女却迟迟不出现在额田面前。

过了一阵,附近响起一串天真的笑声。额田将视线转向那里,只见一对少男少女在互相追逐嬉戏着,月光下只看见两个追逐的黑影。额田立刻就知道了这二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随即紧盯着两个黑影。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额田急切地想见到的十市皇女,另一人是高市皇子。高市皇子是大海人皇子与妃子尼子娘诞下的皇子。额田生下十市皇女的第二年,皇子也出生了,所以,高市皇子与十市皇女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十市皇女被高市皇子追逐着来到额田身边。她以额田的身体作掩体,绕到了额田身后。额田心想,十市皇女应该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故意这样的,除此以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十市皇女与高市皇子围着额田来回转了好几圈,不知道为了什么你追我我追你。十市皇女先是被追逐,后来又变成追逐方。少年特有的尖厉声音从二人口中不断蹦出。

最终高市皇子跑开了,十市皇女则打消了继续追逐的念头,站在原地呼呼喘着粗气。额田一边听着十市皇女的喘息声,一边问道:

“玩累了吧?”

额田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好,于是不知不觉地问了这么一句。十市皇女这才注意到站在身旁的是额田,“啊!”她脱口低低而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即后退了两三步。额田凝视着十市皇女的面孔。月光下,她的头发乌黑,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

额田在大脑中搜寻,此时此刻作为一名母亲应该说些什么,拼命地搜寻着。她知道,倘使不和颜悦色地说几句温柔的话,对方立时会逃离自己而去。

额田刚向前跨出半步,十市皇女腾地一个转身,随即,一溜烟地跑开了,留下额田独自呆立在那里。这世上自己最爱的美丽少女,一瞬间就从自己面前消失了。

额田在原地呆立了许久。她全身沐浴在月光下,可是她的眼里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丝月光;从宴席那边传出阵阵像排浪似的喧闹的笑声,可是额田一点也听不见。

额田无法忘记十市皇女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的惊恐表情,深深地刻在心中,难以理解。假如十市皇女想见自己的话,不会做出那样的表情。也许十市皇女想见自己,但在那一刹那,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来?自己当时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溢满了如世上所有母亲一样的母爱,额田完全没有自信。或许丑陋得像个鬼似的吧?想到这里,额田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不由得心里发酸,阵阵悲痛。

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额田移坐至靠近廊檐口的地方。一个人远离众人,不知道别人看了会有什么想法,但额田还是想尽量避免那样。另一个原因则是,她想借此转移一下十市皇女刚才给她带来的悲痛。

中大兄皇子同镰足二人不停地在交谈。这二人似乎与今晚的赏月酒宴没有一丝关联。即使不走下廊檐来到庭院中仰观月亮,至少走到廊檐口看几眼也应该吧,可是这二人从一坐下来就没有挪过位置。此刻,烛台的灯火渐次熄灭,二人仍坐在黑暗中交谈着。庭院里的篝火燃得旺炽之时,两个身影才隐隐约约地现出来。随着火势时强时弱,二人面面相对的侧脸有时被映照得特别明亮,有时则仿佛悬浮在黑暗殿宇中似的,无论谁见了都会感到害怕。

然而,这只不过是从与酒宴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角度来看的,而在这二人眼中,不管是庭院里的篝火还是月光沐浴下的庭院,都是那样美;不管是众多妃子从室内走下廊檐来到庭院的身影,还是年幼的皇子皇女的嬉戏场面,也都那样美,正是赏月酒宴应该有的情景。二人只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将自己置身其中。

“送丰璋返回百济也许是个失误。”中大兄说道。

“也许是。”镰足接口说道。

“虽然有可能是个失误,但是已经护送回去了,现在也不可能再返回来了。”

“是呀。不管好或坏,事已至此只能坚持到底了。”

“记得当时好像有人反对将丰璋送回百济。”

“包括大海人皇子在内,加上几名朝臣,一直到最后仍是反对,说是丰璋这个人襟怀狭小,由他统帅军队必定会出问题……”镰足说。

此后,二人都沉默了。从刚才起,这样的场景在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出现好几次了。

额田在靠近廊檐口的一张折凳上坐下。她不觉得中大兄皇子与镰足二人的身影令人害怕。她知道,此刻二人谈论的事情必定与赏月酒宴毫无关系,二人是心里装着半岛出师的问题来到酒宴现场的。令人不安的倒是另一件事情: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商谈事情的时候总是在场的大海人皇子,这会儿却并不在场。

大海人皇子的身影出现在各处。一忽儿融入自己的妃子中间,一会儿加入到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中间,一忽儿在庭院里踱步,一会儿与年幼的皇子皇女在廊檐上嬉戏。大海人皇子的举止与酒宴的气氛非常吻合,看上去他与出席赏月酒宴的女眷们玩得非常开心。

大海人皇子再次来到额田身边。额田不想在两位皇子的众多妃子在场的场合与大海人皇子过分亲热地交谈,可大海人皇子全不在意,毫无拘束。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额田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小声问道:

“你知道中大兄皇子在所有妃子中最喜欢哪一个?”

“不知道!”

额田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样用只有大海人皇子一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这个话题在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合时宜,她想用这样斩钉截铁般的回答将这个话题顶回去。大海人皇子明明知道额田的想法,仍执拗地不肯放过额田:

“不必介意,说说看吧,是你啊还是谁啊?”

“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

额田内心忽然有点得意,现在她可以自己躲在后面,只要祭出中大兄皇子就行了。

“鸬野皇女殿下在看着呢!真的,您看,鸬野皇女殿下……”

她使出了王牌。大海人皇子灰溜溜地转身从额田身边走开了。

大海人皇子人走了,可是他扔下的问题仍留在了额田心里。那边聚作一堆的妃子们当中,中大兄皇子最喜欢的是谁呢?对这个问题额田也饶有兴趣。

额田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那些妃子们。倭姬王、色夫古娘、宅子娘、橘娘、黑媛娘……一个个列坐于廊檐内,要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个人来着实很难。假如大海人皇子再走来的话,额田会毫不踌躇地回答他:

——每一位都那么美丽、贤淑,想必中大兄皇子殿下对她们的爱都是平等的吧。还没有生产的倭姬王也好,诞下第一个皇子的宅子娘也好,相信她们从中大兄皇子那里得到的爱一点也没有差异。当然,如果说现在中大兄皇子殿下心里最忘记不了的,那肯定要说眼下已经不在那里的造媛这个名字。

额田的确是这样想的。虽然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若要回答,她猛地就冒出了这个答案。她坚信就是这个答案。已故建王的生母造媛妃,难道不是至今依然活在中大兄皇子心中的妃子吗?因父亲石川麻吕之死而悲伤过度,旋即追随亡父而去的造媛妃的影子,永生永世都将以各种形式浮现在中大兄皇子眼前。

苏我石川麻吕不只造媛一个女儿成为了中大兄皇子的妃子,此次没有来筑紫的姪娘也是,她是造媛的妹妹。造媛死后,不知道这位妃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继续伴侍中大兄皇子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以贤惠著称的橘娘也一样。橘娘的父亲是阿倍仓梯麻吕。阿倍仓梯麻吕虽然没有像石川麻吕那样悲情地结束自己的一生,但同样是新政下的牺牲品,因此,他也没有享受到新政当权者的公平对待。

没有出席今晚酒宴的妃子还有常陆娘。她是据说进谗言害死有间皇子的苏我赤兄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有出席酒宴。事实上,以她的立场,也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与大田皇女、鸬野皇女等人同坐一席。

这几位妃子都产下了皇女。现在诞下的是皇女,将来还会诞下皇子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额田朝四下扫视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法再呆下去。此时的感觉,比起先前看到中大兄与镰足二人的侧影悬浮半空时更加令人悚然。周围尽是挖空心思欲集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之宠爱于己身的妃子。她们各产有皇子或皇女,中大兄皇子的两位皇女还嫁作了大海人皇子的妃子,感觉就像一张极为复杂的网,每个人以各自的立场作为经线和纬线,编织而成。

额田站起身离开了。月光依旧清冽地洒照在大地。额田回头朝宴席方向望了一眼,恰好看到中大兄皇子从座位上起身。他和镰足二人结束了促膝交谈,终于想起来该观赏一下月亮了吧。中大兄皇子从两组妃子中间穿过,走到廊檐口,离得远远的,额田仍感觉到中大兄皇子的身姿是那么挺拔、高壮。

这时候,十市皇女晃晃悠悠地跑到中大兄皇子身边。额田略略感到有些惊讶。只见中大兄皇子将手搭在十市皇女肩上,俯下身子好像在和十市皇女说什么。

额田凝视着这一幕,忽然想到,自己也逃不脱那张以各种不同立场作经线和纬线交织而成的复杂的网。拥有大海人皇子为父亲的年幼女儿,能得到中大兄皇子的疼爱自然令人高兴,至少比不受疼爱来得好。十市皇女长大后,也许会被选为今晚在场的某位年幼皇子的妃子,甚至成为那位已经出落得脱去了孱弱少年之感的大友皇子的妃子也不一定——一瞬间冒出的这个念头令额田感觉不安。当然也可能成为刚才与她一同追逐嬉戏的高市皇子的妃子,但是这种想象同样令额田不安。额田不知道,究竟何种命运降临十市皇女才可能幸福?一旦陷入这样的思绪中,先前十市皇女给自己的打击登时变得微乎其微,简直算不得什么了。

不知何时十市皇女的身影从中大兄皇子身旁消失了。随后,出现了倭姬王的身影。倭姬王的面容沉稳而稍显严冷,年纪约有三十四五岁了吧,是死于新政当权者之手的古人大兄的女儿,因此她的立场同样十分复杂微妙。不过她与其他妃子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与中大兄皇子之间既没产有皇女也没有皇子。这位妃子此刻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中大兄皇子共赏明月呢?无人知晓。但从她毫不在意其他妃子的目光,走到中大兄皇子身边这一点来看,额田知道倭姬王一定非常自信,毕竟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

从酒宴一开始,额田的视线就无法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鸬野皇女身上移开。此刻则同样的,她的视线也无法从中大兄皇子这位美丽的妃子身上移开。一如注视鸬野皇女时一样,毫不掩饰地讲,额田此刻的感情也是女人的嫉妒。一方面拒绝对中大兄皇子的爱情,一方面为什么又会生出这样的感情呢?额田也说不清。对于额田而言,今晚的赏月酒宴不啻是一道分水岭,它令额田遽尔发现了自己内心作为普通女人所具有的那种情感。原来自己对已经拗断缘分的大海人皇子和如今正承受宠爱的中大兄皇子同样心怀嫉妒,真是不可思议啊。

寒尽年开,是中大兄皇子称制的第二年。迎来新一年的朝廷当权者们绷紧的心仍然没有放松。谁都非常清楚,今年将第二次大举出兵半岛,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向半岛派遣更多军队。因为新罗也好唐国也好,都不可能满足于目前这种双方对峙的胶着状态。从前线的一些小小动向也可以看出,对方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决战。对己方来说也一样,大和及百济方面不想拖到很久才决战,只等第二次出兵的准备就绪,就将进入决战态势。之所以拖延至今仍没有动作,关键问题在于军船、武器以及粮秣,而这些问题在今年初应该统统得到解决。

一开年,朝廷便就出兵的时机进行了朝议,庙堂上既有即使稍稍有点赶,但仍应当争取在春天到来前出兵的主张,也有必须等到准备万全的夏天之后再决战的主张。前者的出发点是要趁唐国的后续增援人马到达之前彻底打开局面,而后者的想法则是即便敌方兵力会越来越增强,我方也不应当匆促地打一场无准备之仗。

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大海人皇子。时间拖得太久,派遣军与拥祐丰璋的百济军之间难说不会出现龃龉,故此大海人皇子等认为必须在内讧还没有发生之时就出兵,使将士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决战上。此外据半岛回来的使者报告,半岛有传言说护送回百济的丰璋人气萎落,情况似乎不大妙。

对此中大兄皇子觉得,丰璋的问题虽然是个麻烦,但毕竟还不是致命的大问题。当初护送丰璋回半岛,并没有指望由他来指挥全军作战。因此,可以稍稍再缓一缓,等待时机成熟,再向半岛派遣第二批大队人马,一举展开决战。镰足也支持这一主张。

然而,庙议并没有就这两派主张究竟选择哪一个做出定夺。因为不管是春天到来之前出兵,还是待夏天之后再出兵,归根结底必须结合半岛的形势做出最为合适的对应,因此,派遣在外的部队指挥者拥有最终的选择权。

这一年的一月末,半岛方面首次派回使者禀报前线情势。使者带来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去年末,丰璋突如其来地将其王城从周留城迁至避城。

据使者禀报,丰璋召集近臣商议:

——周留城耕地少、土地贫瘠,不适合农耕。久居此处,必然囷鹿空虚,百姓枵腹。从军事的角度看,此地也绝非重要据点,不利于己方出击,充其量据城死守一阵已经是极限了,故必得弃此城而另觅他处。避城周围有河川环绕,可以固守;加之土地丰穰,自然条件极为有利。

对此,朴市田来津站出来反对。他劝谏道:

——以避城为王城最大的弊端在于,此处距离敌军的布阵仅仅只有一夜行程。适不适合农耕固然重要,但只能排在其次的位置,眼前最最紧要的不是百姓枵腹的问题,而是怎么样才能不亡国!现在敌军之所以不敢来进攻,就是因为周留城前有峡谷、后依险山,易守难攻。假如像避城一样四周都是平原的话,早已经被敌军攻陷了。周留城得以至今未受到敌军攻侵,全仰仗它有着天险之利啊!

但丰璋硬是充耳不闻,执意将王城迁到了避城。

从使者的报告口吻中,显然能听出对丰璋的不满。可以说,这也是派遣军全体将士的态度。

次月,百济遣使者携贡物前来朝见。使者奉命转达了丰璋的口信:自己独断专行迁都至避城一事理应受到非难,但尽管仍处于战时,自己却并未忘记向大和朝廷进献贡物,这份心意还望察纳。

中大兄皇子对丰璋既有非难,也有赞许,而大海人皇子的看法则要严厉得多。他认为,眼下不是记挂朝贡、巴结大和的时候,事态峻严,还有更多紧要事情迫在眉睫,丰璋却仍在动这样的脑筋,可见他作为一名武人是不足凭信的。

在关于丰璋的这件事情上,大海人皇子的看法很快便被证明是正确的。就在百济使者来朝不久,派遣军的使者时隔一月再次回朝报告:

——王城迁至避城不久,新罗军出动了,并一举烧毁百济四州、夺取了军事要地德安。避城因距离战线过近,又毫无地势之利,于是不得不放弃避城重新迁移回原先的王城周留城。

事态的展开正如朴市田来津预见的。然而,眼下顾不上诘责、痛骂丰璋了。从新罗军的举动来看,战机已经近在眼前了,要地德安落入敌手、四州被烧毁,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前线兵力不足的窘况。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分速战速决派和等待战机派了,在立即派遣第二批人马火速出兵这一点上,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二人意见毫无龃龉,完全达成了一致。半岛派遣军使者回朝的当夜朝廷就进行了朝议,一直商议到第二天,所有朝廷重臣全都参加了庙议,并且决定立即出兵。中大兄皇子亲自下达了出兵命令,随后花了很长时间就派遣军编成进行了详细的商讨。

翌日,筑紫一带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一片纷乱。所有的兵士离开驻屯地拔营上路。起先觉得好像漫无方向,渐渐地终于越来越清晰,原来所有军队都集中到了距离筑紫港不远的三处地方。移动迁驻的军队所到之处总能和其他军队会合,会合之际便响起一片呐喊声,兵士们已经知道自己要渡海奔赴半岛了。虽然尚未接到正式命令,街头巷尾也没有传言,但兵士们似乎早已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又传开了。有说军队将开拔至半岛北部的高句丽的,有说朝廷已经决定军队直接派往大陆唐国的,还有说新罗国已灭,派遣军将移驻新罗的,五花八门。至于高句丽、新罗、唐国到底有多远,绝大部分兵士都不知道。传言越传越怪异,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新罗和唐国都已经降服,其实大和军队渡海去了半岛又得马上返回,但是考虑到船队既已经组建,所以不妨大张旗鼓开拔出去,热闹热闹也好。

筑紫港内每天都有军船驶入,也不知道都是从什么地方集合来的。军船的样式参差不一,有新罗式的,有高句丽式的,也有百济式的。接受过水军操练的兵士们发现,这些半岛式船只与之前操练时乘坐的船只有很大不同。而那样的船只迄今一艘也没有看到,于是兵士们议论道,看来登船出航的日子还远着呢,至少还得再过数十天。

兵士们每日轮换着前来码头,从事物资装载等作业。装船的箱包内装的估计都是食粮。过了几日,箱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显然装的是武器。一天,数个笨重的箱包不慎被损坏,露出了里面装的东西,原来不是武器,而是制造武器的器具,有用来冶炼加工的鼓风装置,有铁锤,有用来夹取烧热的铁片的锻工钳等。看到这些,兵士们不禁沮丧,装运这样的东西去半岛,况且数量如此之多,看来短时间内凯旋是无望了。于是,又一种说法便传开了,说是此次派遣军要在半岛长期驻扎下去了。

三月末,第二批半岛派遣军的指挥人选正式公告。整个部队分为前军、中军及后军三军,前将军有上毛野君稚子、间人连大盖,中将军有巨势神前臣译语、三轮君根麻吕,后将军则有阿倍引田臣比罗夫、大宅臣镰柄。这些将军个个都是名动一时的名门或者地方豪族出身,可以说是最理想的阵容了。他们将分率总计两万七千余兵士开赴半岛前线。

此前出师半岛的派遣军接到的诏书称,是为了救援百济,而此次下达给派遣军的诏书则明令进攻新罗,清楚地表明了出兵目标。随着指挥人选的公告,所有传言登时烟消云散,所有兵士都知道了自己奔赴半岛的使命,就是进攻新罗,并同对新罗施以援手的唐军交战。

当与兵士们操练时乘坐的同一样式的船只陆续到达、数百艘船只泊满了港口之日,兵士们全都分发到了酒肴,举行了同故国诀别的仪式。翌日一早,前军将士们开始登船,至傍晚时分,船队全部驶离了港口。

隔了数日,中军出发;又隔了数日,后军也开拔了。三军组成的大军团人马离港后,筑紫一带一下子如灯火熄灭般陡然失去了生气,之前挤满兵士的兵舍变得空荡荡,拴马的厩房也变得空荡荡。虽然兵舍和马厩不久又有新征募的兵士陆续进来,但相比较数量却寥寥无几,恐怕需要数月才能重新填满。

派遣军出发前后,额田女王一连数天参加法会,向神祈祷征战得捷。每天从早到晚,她与中大兄皇子都很少能见上一面。不过这样正合乎她的心思,正如之前与大海人皇子常相离会一样,现在她与中大兄皇子也是各得其宜,额田又重返她作为一名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的生活。

这期间中大兄皇也没有向额田提出要求,看到额田一心一意敬奉于神前的身影,他不敢有任何渎神的念头。为了求得出征将士得到神的佑庇,中大兄皇子宁愿自己付出牺牲。

派遣军接二连三从半岛派回使者报告前方军情,前军、中军及后军都已顺利登陆半岛,在新罗国的地盘上扎下据点,并与百济复国军及第一批派遣军取得了联络,预计再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即可展开行动发动大规模的作战。

隔不到十天,筑紫大本营又迎来了前线派回的联络使者,是第二批派遣军中作为前军派往高句丽的犬上君。

——途中路经石城里时,竟和百济王丰璋不期而遇,丰璋向派遣军历数了福信的种种罪行。

听了犬上君的报告,朝廷首脑们登时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丰璋对任何一个人进行非难都不足为奇,然而偏偏非难的对象竟是在危难之际揭起复国军大旗、对迎回丰璋最为热心的福信,问题可就严重了,令人再也无法坐视不理。

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对丰璋的问题都感到非常不安,而镰足的反应更加激烈,他满脸愁容地说道:“依丰璋的性格,既然他对福信如此不满,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进入六月,不知什么缘故,从半岛几乎再没有使者返回。之前大约每隔五六天便派遣使者渡海回朝,很少有超过十天接不到音讯的。但从六月初开始,就看不见使者的船只驶入港口了。少了联络使者,对半岛的情势就完全无法了解掌握了。

一直到六月中旬,仍然没有联络使者返回,筑紫大本营开始弥漫起一股不安的气氛。朝臣们几乎每日会集于朝廷,却又无事可议。因为不了解前线局势,议定作战计划就根本无从说起。此时,关于鬼火的传言又再次四起,朝臣们自然谁也不会议论这种事,可宫内的女官们一凑到一起便忍不住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谁谁见到了鬼火。

此次的鬼火与前一次不同,并不是出自宫殿内,所以宣称见过鬼火的人都是在户外见到的。深夜,从宫殿后院经过的话,总能看见五六簇鬼火一边闪着青色磷光一边忽明忽暗地摇曳,并且不是静止于一处,而是忽高忽低,仿佛浮游在半空中一样。见过鬼火的人描述的情形大致相同。

额田曾由数名侍女伴同,深夜在内苑走了半圈,不是专为看鬼火,不过假如真有鬼火她倒真想亲眼一睹。转了一遭,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准备返身回屋,正在此时,忽然一名侍女发出惊叫,随即瘫软在地不省人事。听到这声惊叫,其他侍女也战战兢兢,尖叫不止,接着又有一名侍女昏厥倒地,其余三四人吓得落荒而逃,只剩一名胆壮的仍站在原地。

面对这始料不及的突发事件,额田不禁茫然自失。她没有亲眼看见鬼火,因此丝毫也不惊慌,倒是两个昏迷在地的侍女令她一时有点犯难。两名侍卫女不约而同地躺倒在苑内相隔一定间距植下的胡枝子丛边,一个脸孔朝下趴卧在地,另一个蜷成虾米的姿势侧身而卧。

额田抱起趴卧在地的侍女,吩咐那名胆壮的侍女去摇醒另一个侧卧在地的侍女。二人很快苏醒过来,但脸上已然血色全无。四人随即回到屋内。额田向两名倒地的侍女询问究竟,但她们所说的却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先倒地的似乎是亲眼看到了鬼火,但此刻回想起来也不敢确定了,只说有可能是因为心中恐惧,于是出现了鬼火的幻觉,不过青色的鬼火在脚旁飘浮应该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场景。总之,回答得很暧昧。后倒地的那个明显是因受到惊吓而昏厥的,她只知道自己听到了另几名侍女的尖叫声,其他什么都不记得。

然而,因为此事还有一件事情也得以大白:昏厥倒地在先的那名侍女已然是妊娠之身。虽然平常看着不像是这样的女子,但确实不知道哪个男子令她有娠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导致的精神亢奋,才使得她出现了幻觉吧。

但这一事件却令鬼火的传言似乎多了一分真实性。事件发生时在场的侍女们事后也渐次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鬼火,并不断向他人说起,使得传言愈来愈盛。

鬼火事件发生的两三天后,左企右盼终于等来了半岛派回的联络使者,是由第二批派遣军的前将军上毛野君稚子派回来的。

——经过激战,我军已攻克新罗的沙鼻岐、奴江二城。

使者的报告非常简短,但这一捷报登时令筑紫大本营重新焕发了生气。

翌日,第一批派遣军也派回了使者。但是这次使者带回的消息却令朝廷首脑们霎时间面无血色。

——丰璋王以企图谋反为由,将福信下狱,并且已经斩首示众了!

这一消息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朝臣们几乎全都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镰足一直担心的事态终于还是在半岛发生了!福信此人如何姑且不论,但眼下就半岛的情势而言,他却是一名不可或缺的武将。是他兴废继绝,将一度已经被灭亡的百济重新兴邦立国;是他以寡拒众,率百济复国军与唐国与新罗的联军坚持作战。可以说,半岛之所以能勉强保住目前的局势,完全归功于福信一人。其骁勇善战之名,甚至已远播唐国本土。现在,丰璋竟然将他这样一个人诛杀了。

在第一批、第二批派遣军中,堪与福信媲美,甚至胜过福信的武将或许绝不止一二,但就对半岛地理的认知和熟悉而论,却没有一个比得上生于半岛、长于半岛、在半岛战场上驰骋鏖战多年的福信。丰璋诛杀的,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不只如此。据使者报告,丰璋的手段极其残忍疯狂,绝非常人之所能。丰璋将福信下狱之后,用革绳穿过掌心将其缚住,然后问左右:福信罪证确凿,当斩不当斩?此时有个叫德执得的人答道,此等恶人罪不容赦。福信气得朝德执得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个卑鄙小人!行同狗彘!骂声刚落,头颅即被砍飞。

从这一日起,筑紫大本营开始频繁向半岛派遣使者。由于无法再对丰璋听之任之,不得不采取直接向派遣军首脑下达指令的方法。一方面,必须制止丰璋的独断专行,但另一方面,派遣军与丰璋之间倘若产生龃龉的话,事态必将更加恶化,所以在这方面不得不小心行事。筑紫大本营除了向派遣军派去使者,同时也向丰璋派出了使者。

福信被诛杀一事,从半岛派来的使者口中也得到了证实。决战时刻迫在眉睫,可半岛从各个方面来讲,内部依旧缺少团结一致,前脚来的使者如此这般报告一番,后脚来的使者又如此那般订正一气,或者两个地方派来的使者所说的事实竟大相径庭。

就在这种情势之下,时间很快进入了七月。一日,额田在回廊上与中大兄皇子不期而遇。额田俯首致意,随后等着中大兄皇子走过去,不承想中大兄皇子在她面前停下来,主动搭话道:

“今天有许多鸟群飞过去呢。”

“哦,我没留神,一点也没有看到。”额田回答。

“听说你看到鬼火了。”

额田抬起头说:“没有啊,鬼火什么的怎么可能说看到就看到呢。其实只不过是传言,有一名侍女听到后吓坏了,以致竟然昏厥了过去。”

“不,我也看见了。昨天夜里我第一次看见了鬼火哪。”

中大兄笑嘻嘻地说道。额田什么话也接不上,只得怔怔地望着中大兄的脸孔。

“额田肯定以为我是在瞎说吧。可是,我真的看见了。原本我以为鬼火是随心所欲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的。其实不是,鬼火是死人手里举着的长长的枝条,枝条头上点燃着火,然后一步步走近。不知道他手里举的是什么树的枝条,但是,树枝头上肯定燃着火。死人一边走,那火苗就一边摇曳,死人将树枝往上举的时候,火就呼地蹿向半空中了。手往下面落的时候,火就向地面贴近了移过来。有时候火会熄灭,火一熄灭,死人就把树枝收回手边重新点燃。火有时亮有时灭,看上去真的很吓人,总之叫人感觉很不舒服。”

额田凝视着中大兄皇子的脸孔,视线久久没有移开。她在等待中大兄皇子变换成另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的那一瞬间。她知道,随着展容解颜,朗朗笑声一定会从中大兄皇子口中撒然滑出。额田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额田也想看看那个叫什么鬼火的东西呢。皇子殿下不要一个人独自看,下次若还碰到这样的事,让额田也有幸看一眼呀。

她想好了这样说的。可是,额田的期待落空了,中大兄皇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换。

“没有什么好看的。”

说罢,中大兄皇子便打算从额田面前走开去。额田向前一步,挡在了中大兄皇子前面。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的?”

“昨天夜里。我看到是在昨天夜里,但以前说不定就出现过鬼火。”

“那种事情,绝对……”

“你想说绝对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会有呢?”

“可是就是有啊。”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在寝宫前的回廊上。”

“您深更半夜的往外面跑,所以呀。深更半夜在那种地方走的话,出现一两团鬼火是很正常的呀。”

额田说道。但她只不过是口头上稍带挖苦,心里却并未随着说出来的话一起揶揄。换作平常的额田,一定会以更加额田式的说话方式,对半夜跑去其他妃子住处的中大兄皇子扎上一刀。但是此刻,她也就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内心却与此相去甚远。

“今晚说不定也会出现。”

“您最好呆在自己的卧房哪儿也不要去。”

“就算呆在屋子里不出去,鬼火也可能钻进屋来的。”

此时,中大兄皇子方才露出笑容。随后,他撇下额田起身走了。

额田仍站立在原地。对于中大兄皇子刚才那番话,她可没有当真,但她知道中大兄皇子是太劳累了。不管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鬼火,中大兄皇子操劳过度却是显见的事实。额田觉得,中大兄皇子从来没有像今天和她说话时这样心力交瘁。

额田拔腿朝中大兄追了上去。中大兄仿佛猜到了额田会有这样的举动,他缓缓走着,走到通往中庭的出口时停了下来,回头说道:

“今天夜里,让你也看看鬼火。你到寝宫来吧——你喜欢的有间皇子、石川麻吕、古人皇子,还有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有好多好多……”

“额田非常想看一看。”

额田赶快接口道,似乎打断对方不让他说下去。没错,中大兄皇子太疲惫了,为了他,只要自己能够做的她什么都愿意去做,甚至连生命也在所不惜。额田不是想不到,中大兄是以鬼火作借口邀自己前往寝宫,但即使是这样也不介意。赌上国家命运而下定决心出师半岛的中大兄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对此额田非常焦急,而且感到很心痛。半岛战况如何,额田不清楚,但她知道中大兄眼下的处境苦不堪言,她决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也许什么地方都没有鬼火,唯独中大兄身边才出现,别人眼里看不见的鬼火正吐着青色火舌摇摇曳曳,中大兄皇子一定看见了。

刚听到八月的脚步声,筑紫一带就已开始刮起了秋风,感觉秋天比往年来得要早。八月过半,天候糟透了,几乎每天都是暴风雨的天气,又是暴雨,又是狂风。等到好多天后终于又见到蓝色的天空,半岛来的急使正好到来。是百济王丰璋派来的使者。

——敌军的动作渐渐频繁,看来是要向我王城发起进攻。我军准备主动放弃王城,主力以锦江河口的要地白村江为据点,迎战敌人。

这就是使者的报告。

丰璋放弃周留城这已是第二次。白村江固然称得上是军事要冲,但百济军队转移至那里是什么作战计划呢?将周留城变为一座空城,拱手让给敌军?但是,眼下不是诘责丰璋的时候,估计丰璋已经按照这一计划开始行动了。

隔了三四日,丰璋方面派出的使者又到。

——我王城之地周留城已被敌军包围,我军主力拟向白村江移动,无奈大唐的军船事先已埋伏于锦江河口,且军船数量一天比一天增多,战云险急,还望大和的派遣军急速赶往白村江助阵。

正如大本营推测的,丰璋不战而让出了王城周留城。当然,周留城内还留有少量守军,但眼下已遭敌军包围,看来陷落敌手是早晚的事了。

现在丰璋前来恳请大和派遣军向白村江集结。事实上,如果不那样做,丰璋率领的百济军根本无力同已经集结在那里的大唐军队交战,而且又不同于有周留城可固守,只要新罗军从陆上方向向其发起攻击,百济军无疑就将鱼溃鸟散。

由于丰璋极为草率的行动,使得在新罗朝夕各拔一城的第二批派遣军不得不疾速赶往白村江集结。这样一来,不管是否正合期待,两军的决战将于海上展开,而大唐的军船已经在锦江河口布下战阵。

筑紫大本营于是当即命令正转战于新罗南部的第二批派遣军急行赶往白村江,与百济军汇合。自然,想必丰璋早已不经筑紫而直接向派遣军发出了请求,派遣军也已经迅速采取了行动,但筑紫方面作为作战大本营仍必须做出这样的部署,因为现在,对筑紫大本营来讲,丰璋的所作所为已经无人愿意相信了。

“丰璋先是斩杀了福信,然后又擅自放弃了王城……”最最愤慨的无疑是大海人皇子,他从一开始就信不过丰璋,如今事情弄成这样,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了。对此中大兄皇子和镰足都无话可说。

“不过,在海上一决雌雄总算也是我军所期望的,比起在人生地不熟的山川战场,在海上展开决战势必对我军更加有利。”镰足说道。

倘若不这样说,中大兄皇子的面子实在挂不住,自己也无地自容。当然,这倒并非错了仍不肯认输。事实上,出兵半岛之前兵士们就没日没夜地进行过大强度的水战操练,加之后军指挥阿倍比罗夫也已经到达半岛。阿倍比罗夫依靠灵活驱使水军在平定东北夷族的一系列作战中立下过殊勋,此时,阿倍比罗夫在众人心目中陡然增加了不少分量。

“阿倍比罗夫是位擅长奇袭的猛将,想必阿倍比罗夫的船队已经完成布阵,做好了白村江会战的准备。大本营有一阵子没有接到阿倍比罗夫率领的后军的报告,可能正好说明了这一点。”一位朝臣说道。

众人对阿倍比罗夫的期待越来越大。期待一旦被激起,似乎就会膨胀成无限大。

中大兄皇子并没有对丰璋加以痛骂,但同时,也没有对阿倍比罗夫表示出特别的期待。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对中大兄皇子来说,眼下第三批派遣军成了最重要的问题。万一白村江决战的展开对己方不利,则无论如何必须再派遣第三批救援军。之前,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一步,因为先后已派出两批救援军,所以怎么也不会去想一旦战事出现不利,还需要考虑进一步的后手去扭转局势。

然而现在,局面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我军即将于海上与大唐船队相逢,而我军将以不利的状态临战。当然也不是没有战法避免与大唐军队决战,但那样就要牺牲掉丰璋的军队,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军全歼。而丰璋军被歼灭、百济全土落入敌手,则大和出师半岛岂不完全失去了意义?那样所带来的后果是大和朝廷无法接受的。

“或许现在,我们必须考虑再增派救援军了。”中大兄皇子终于开口了。

镰足立即接上道:“关于派遣第三批人马,臣已经安排布置了,只不过眼下如果立时三刻要出兵的话……”镰足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半年,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调度。”

按照镰足的话来说,等不及半年就发兵的话兵员武器等恐怕很难准备齐整。此话绝对没错。即使顺利征募到新兵,但操练和装备,无论从哪方面看,肯定都不能与第一第二批派遣军相提并论。

此后一连数日,筑紫大本营被一股沉闷的空气笼罩着。神事、法会几乎每天不断,又是祈祷出师得胜,又是祈愿国家安泰,寺院的钟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这一天,半岛的使者又到了。这是从新罗南部转移至白村江的第二批派遣军派回来的使者。

——大唐集结在白村江一带的军船计有一百七十艘,阵列坚固,眼下未见轻动,应该仍在等待战机成熟。我军与百济军商议,只等后续部队一到,便向敌阵开战,抢占先机,我军将采用密集阵势,如疾矢离弦,直插敌阵中,夺取胜利。

这是第二批派遣军的中军送回来的报告,说的是等待后续军船到来后抢占先机主动发起攻击。根据这一报告,阿倍比罗夫率领的后军尚未抵达白村江。这是略略令人遗憾的事情,也是让人担心的事情。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引起筑紫大本营一阵欣喜。决战当前,将士们已然信心十足,志在吞敌,似乎已经预示着此战必将告捷。

这是最后一次使者回朝来报。自此以后,半岛前线的音讯便戛然中断了。

一阵强烈的不安将额田女王惊醒了。准确地讲,或许是在醒来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堆大大的不安中。额田感觉很累。连着数日不分白昼黑夜地做神事、法会,昨晚终于告一段落,夜深回到住处立刻就寝,但是没睡多久便醒了。

这种不安的心绪从何而来的呢?额田坐立不安。她起身来到屋门口站着,夜晚的寒风透过寝衣向身上袭击来。屋外透着隐隐的亮光,然而曙色未明,那是月亮钻过云层洒下的淡淡的光。

额田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试图压下内心的不安。这时候,对面人造假山的后面有个男人的身影闪入额田眼帘。霎时间,额田便意识到那人是中大兄皇子。自己不会看走眼的。

这段日子,朝臣们几乎每天都聚集在庙堂上商议大事,一直商议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位朝廷的首脑人物此时出现在庭院里,可能就是刚结束商议从庙堂归来,然而中大兄皇子回自己卧房的话应该走通往寝宫那条回廊的,如果去其他妃子的卧房也一样。

深夜,中大兄皇子独自一人在王宫后苑的庭院里踯躅,怎么想都令人讶异。额田觉得自己心绪不安与中大兄皇子有关,除此以外她想不出另有什么原因。

额田回到屋内,稍稍花了一点时间更衣、补妆,等到再来到庭院时,本以为可能找不到中大兄皇子的身影了,但仍抱着一丝期待在庭院内寻了一遭。

额田来到人造假山右首。从这里可以看到前方远处一个旷阔的石板广场,那里足足可以召见两三百人。额田站在原地注视着广场高台,中大兄皇子正在广场上踯躅。站在四周空空一株树木也没有的广场上,中大兄的身影蓦然显得很渺小,小得有点怪异。中大兄皇子在广场上转着圈子徘徊。

“皇子殿下!”额田走到中大兄身后招呼道。

“是额田吧。”中大兄皇子应道,但并没有转过身来看额田。

“深更半夜感觉心口有些发慌,就起来到屋外走走,结果看到了皇子殿下的身影。”

额田跟在中大兄身后,也在石板广场上踱起步来。

“看到鬼火了吗?”

“啊?”

“到处都是鬼火。”

“殿下您在说什么?”

“到处都是鬼火,一小团一小团的鬼火闪着青色的光,飘浮着。额田可能看不到,可我看到了。刚才这样走着走着,背后就有鬼火。很多鬼火,简直数都数不清。鬼火与鬼火互相在纷争歹斗呢。”

随后这句“鬼火与鬼火互相在纷争歹斗”仿佛一声炸响,额田听得清清楚楚。

“皇子殿下!”

中大兄没有理会额田的呼唤:“啊,真难受!中大兄看见了,看见鬼火了!不管我怎么拂怎么拂都拂不走,还是看到它们。”

中大兄仍旧低头踯躅。他口中说着难受,看他这样子确实让人能感觉到他的难受。他是无法忍受苦况才这样踯躅徘徊的,他的步履嚣浮零乱就说明了这一点。这让额田也感觉难受,中大兄皇子的苦闷与不安转瞬间都传染到额田身上,心口阵阵发慌,还夹杂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啊啊,真难受。

额田感觉痛苦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鬼火。先是脚边有一团鬼火在浮荡,随后散裂成若干团,再散碎成更多,很快变成无数星星点点的小团鬼火,鬼火将额田团团围住,前后左右、头顶地面,全都是鬼火。

“皇子殿下!”

额田感到无数的火团将自己和中大兄皇子隔开了,她于是紧紧跟上中大兄的脚步,疾步而行。她在火团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摇摇晃晃地走着,胸中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中大兄说鬼火与鬼火在纷争歹斗。没错,鬼火之间确实互相在厮咬歹斗,你吞我我吞你,最后变成一个更大的火团,然后再散裂、崩碎,变成无数火星,溅射开去,划空飞去,上下飘浮,倏地消失掉。

额田浑身竖起了鸡皮栗子。她疾步走着,胸口仿佛被撕裂似的难受,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在胸膛内奔突。

“皇子殿下!”

额田叫道。猛然间,鬼火殄灭了。额田在广场上踉踉跄跄,双膝跪地,随即向前一扑,摔倒在地。啊!她听到中大兄皇子近乎绝望的喊声,迷迷糊糊地知道中大兄伸手搭在自己肩头。中大兄皇子用一只手撑在地上。

二人都气喘吁吁。

“看到了吗,鬼火?”

“刚才是什么,那么怪异的情形?”

“不知道。我能想象到的只可能是白村江决战——不知道我军胜了,还是败了?”

中大兄答道。说这话时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距八月末只剩两三天的时候,除了少数人,屯扎在筑紫港附近的兵士们大部分都移驻到了别处。之前,兵士以外还有许多被征用的匠役每天出没于港口附近,如今也一并不见了影迹。

筑紫港突如其来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无人港,港口内只留下极少数军中要员。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知道。个别人知道,是中大兄皇子下达指令这样做的,但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也不清楚。随着港口附近的人员一下子疏散开去,港湾内的海潮似乎也冷清了,原先每天源源不断驶入港口的运送食粮或武器的船只现在一艘也看不见,估计都停泊至附近的其他港口去了。

九月一日,港湾内波涛汹涌,互相挤压、斥逐,到处是飞溅而起的雪白的碎浪花。留守港口内的兵士眺望着空无一船、唯见浊浪滔天的港湾,不由得感到心头阵阵悚然。

港口内每个船只停泊点配备了两名兵士值守,他们的任务就是哨见从半岛驶来的联络船只。

“筑紫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啊?”

负责值守的一名兵士感到疑惑不解。

“大概是派遣军要从半岛归来了吧。第一批第二批的派遣军一同归来的话,不这样将港湾内清空,他们的船只进不来呀。”另一人煞有介事地答道。

“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将港口内的船只统统转移到别处这个倒也好理解,可是岸上的部队也全都转移到别处好像就没有必要了吧?”

“一旦他们归来,不是必须马上腾出空地方来屯扎吗?为了防止到那时手忙脚乱的,所以就事先做好准备喽。”

“话是那么说,可也用不到这样把整个港都清空吧?现在像我们这样在这里的留守,大概全部还不到三十人。真要大队人马归来,我们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啊,单是各部队之间的联络,可能也没办法呢。”

两名兵士说着,忽然停下来不作声了,心里想不通忍不住发问的那个,和努力想领会上司命令的那个,都张大了嘴巴——空无一船的港湾口竟然有船驶进来了!是一艘军船。二人立即报告了上司。没错,那一定是半岛派回来的联络船。

由于风高浪急,船一时无法轻易驶抵港口。这艘船看上去至少搭乘有二三十名兵士,可一直就这样在港湾入口漂荡着。这架势与平常返回的联络船总有些异样。

两名兵士报告了上司后又立即回到值守的地方。这时候,离开二人哨见的位置有一点距离的停靠点,有两艘小船朝着港湾口划了出去。一定是看到漂荡在港湾口的那艘船样子古怪,于是上前去一探究竟。两艘小船乘着波涛,忽高忽低地向前划去,终于驶抵港湾入口,紧紧贴住比自己船身大好几倍的军船的左右两舷停下来,三艘船一同在风浪中晃荡了好一阵。从码头方向看不见三艘船上的人在做什么。

隔了一会儿,三艘船一起动起来,可以看出是在慢慢朝码头方向驶近。两名值守兵士大致能估计出船只将停靠在哪个停泊点,于是朝那边跑去。将进港的船只系锚固定也是他们的任务。

很快,二人看见两艘前去查探的小船用绳索拖着那艘军船驶过来了。二人立即忙碌起来,和小船上跳下来的兵士汇合在一起,将军船固定在码头。等到这一切结束,二人才发现,军船上竟没有一个人下船。

“咦,难道是艘空船?”一人道。

“笨蛋!”另一人破口骂道,“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是不是空船得看了才知道!”

二人靠近军船,翻上船舷,往船内觑看。

“咦,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上船去看看!”

两名兵士跳上军船。刚刚立稳脚便浑身僵住了:脚下有两具尸体!裹着甲胄的兵士尸体。分明是己方的兵士呀。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嘛!这船搭载着阵亡者的尸体,自己漂到港湾口来了啊。”

两具尸体都身中数支箭矢。

这时候,有人叫道:“嗨,又有船进港了!”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港湾入口处又出现一艘船的影子,比前一艘小多了。和前一艘船一样,那艘船也在港湾口漫无方向地随风漂荡着。

“喂!你们两个,你们过去看看!”

二人听到吩咐,立即登上小船,准备朝港湾口划去。不过,这次他们不需划动,对面那艘船已经在朝这边漂过来了。虽然漫无方向,但是借着海浪,终究摇摇晃晃地驶过来了。

“好像没有人划。”

“嗯,像是。”

二人对视了一眼。只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嗨,靠过来了!”

船靠近了,确实没有看到船上的人。看来和前一艘一样,又是一艘搭载着尸体的军船。划船的兵士调整船身准备对准那艘军船靠上去,另一人则拼命朝反方向晃动船身。

“靠过来了!靠过来了!”

“畜生!你想被那些死人捉住吗?”

划船的兵士赶忙使出全身气力掉转船身。可是,那艘无人驾驶的军船也掉转了方向,仍然跟随着小船。

“追过来了!”

恐惧吞噬了二人。

“要是被捉住会怎么样?”

“再使点劲划呀!”

“没法再快了!”

二人的叫声近乎凄惨的悲鸣。

从码头方向往这边看,只看见两艘船保持着一定间隔,一前一后朝码头慢慢驶近。难怪,先前的两艘小船远看也像是用绳索拖着军船往前驶呢。

两艘船绕了个大圈,最终还是驶进了港口的停泊点。两名兵士跳上岸,早已吓得面无血色。那艘无人驾驶的军船也在码头边停住了,但随即引起了一阵骚动:船上空无一人,甲板上满是黑乎乎的血污。

“啊,又有船来了!”

在场的所有兵士都吓坏了。果然,远处又出现一艘船的影子。这下,兵士们个个缩在后面,谁也不敢上前去接应那艘军船。幸好,这次没有接应的必要,那艘军船准确地对准码头方向,向港湾内驶来。兵士们站在码头上,惴惴不安地注视着那艘船的动静。

船靠岸后,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二人都身裹甲胄——这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兵士。二人都疲惫不堪,一上岸其中一人便瘫坐在地,另一人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站住。站作一堆的兵士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向前靠拢过去。

“有紧急情况报告!”

站着的那名兵士只说出这一句,随即一个劲地摆着手势,示意赶快领其向长官报告。

“使者!”

瘫坐在地的兵士也说了句。

码头上的兵士们立即架起两名使者来到长官面前。

长官命令:“半岛派使者回来的消息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们也不许离开港口一步!”

长官随即又将两名使者带到自己的上司面前。这下立场调了个头,陪同使者前来的这位长官听到了刚才自己对兵士们下的同样的命令。

两名使者一级一级,经过好几层,最终分别被单独带到中大兄皇子面前。皇子屏退了身边其他所有的人。

“我方联军在白村江会战的处境极为不利,四百余艘军船全部被唐军包围,大部分都尸沉大海!”

“你是哪一部分的?”中大兄皇子问道。

“朴市田来津部队的。”

“田来津的船队还在吗?”

“全部沉入大海了!”

“田来津呢?”

“当时船上挤满了双方兵士,想从船尾走到船头都几乎无法转身,混战中田来津被敌兵击中头部,当场阵亡了。”

“前军的情况怎么样?”

“坚持了没多久就被击溃。”

“中军呢?”

“中军兵士全部溺死于海中!”

“后军呢?”

“后军兵士虽奋勇杀敌,最后也全部战死海中,整个海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知道了。你先好生休养吧。败战之事一个字也不要对人提起!”中大兄皇子说道。

随后,另一名使者被带进来。仍同先前一样,除了中大兄皇子和使者,没有第三人在场。

“那天是戊申日(二十七日)。前军没等后续援军到达便与大唐军队展开了激战,因战况对我方不利,于是我军开始后撤。”

“……”

“己酉日,也就是第二天,后续援军到了,但还不及布好阵列就遭到唐军船队突袭,我方的作战计划实在糟糕,谁都能看出是必败无疑的。很快,敌军船分别从左右突入,我军阵脚大乱,根本没办法组织起还击,顷刻就败局注定了。”

“知道了。你先好生休养吧。败战之事一个字也不要对人提起!”中大兄皇子又叮嘱道。

其实中大兄皇子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生怕战败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所以才将筑紫港附近清空,将港口变成一个无人港的。尽管如此,半岛派遣军全数被歼于海上,这个结果仍然令人震惊不已。

中大兄皇子立即召镰足前来,告诉他白村江战败的消息。久惯老成的镰足也情不自禁脸色突变:

“即使船队全部沉入大海,十艘中至少一艘应该漂回筑紫呀。说不定十分之二能漂回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上来这些兵士!其他的一切都放到后面再说了。”

“其他的一切是指……”

“是这样的,敌军船很可能会乘胜追击,闯入我大和海域。到时候我们是主动出击,还是坚守防御。”

“好,就按照你说的,这些先放到后面再说,眼下最紧要的是营救那些战败逃回来的兵士!”

中大兄与镰足同时站起身来,真是一刻也不得安闲啊。庞大的半岛派遣大军就这样溃灭于大唐军队,樯倾橹摧,片帆不留。

在筑紫扎下大本营的大和朝廷迎来了最艰难的时刻。半岛战败的消息无论怎样封锁,还是泄露了风声。一连数日,载着兵士尸体的和淌满污血的无人军船从半岛漂来的传言在筑紫一带广为扩散。又过了数日,不分军人还是百姓,到处都开始悄声议论起半岛战败的事来。起初人们还是悄声嗫嚅,后来声音越来越响——这岂是悄声议论的事情,事关各家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啊,人人都担心自己被征募去半岛的亲人的安危。同时,这实际上又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原本以为只是短时的差役,结果自己的亲人被朝廷征募去之后便一去不返,无论如何都会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影响。事情还不止于此,还有的传言甚至说,敌军很可能乘胜从半岛杀来大和。之前,传言仅限于大街小巷的平头百姓之间,但是这次不同,连朝廷的衙役、武人也和百姓一样,被卷入了各种传言中,人人失去镇定,更无法为公家办事了。

朝廷贴出了取缔传言的布告,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张贴布告,措辞严厉,宣称凡是谣言惑众者一律处以斩罪,街道上还派出全副武装的警备兵巡查。可是,就连警备兵也无法镇定下来,他们一路走一路悄声议论着半岛战败的各种消息。

半岛使者带回战败消息后的第三天,镰足率朝臣及兵士共数十人,离开筑紫,前往大和。这是一项为应对即将降临的前所未有的国难而必须去做的重大任务。抵御可能来犯但不知道何时来犯的敌军固然重要,而防止长期留守在近畿的百姓心里动摇在眼下却显得尤为紧要。半岛战败的消息估计也已经传到了近畿一带,如果由此引起一场动乱,其影响必将比筑紫大上数倍。最可怕的则是,至今依旧保有巨大势力的宗族和地方豪族发生动摇。他们按比例送出了许多青年应征赴半岛,而他们中间多数人原本对出师半岛就持反对态度,只不过最终服从了大和朝廷的命令。

中大兄皇子本想亲自返回大和的,因为要承担战败的责任,故而只能暂时留在筑紫,所以还是由镰足返回大和去做安抚工作。除了镰足,没有人能够胜任这项重要任务。

镰足从筑紫启程的同时,还有众多骑马的兵士由筑紫向全国各边远地方疾驰而去。他们是前往传达加强海防的命令的,每队骑兵至少有二三十人,最远的直奔能登及渟代等地。

筑紫一带的防备由大海人皇子负责。之前筑紫的海岸地带几乎处于无防备的状态,尽管曾考虑沿海岸线修筑水城,或者围筑堤坝,但始终力不从心,只得每隔一段距离在要害地方配置几名兵士瞭哨。可是,兵士实在太少了,这些兵士都是为了第三批派赴半岛而征募来的。兵员本身就不足,现在要沿海岸再在筑紫一带配置,问题愈加突出了。不得已,还必须继续征兵。同时,徭役也得征用。于是,征兵与征用徭役同时进行,这样一来又使得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在传,好像敌兵马上就要来袭似的。

无论中大兄皇子还是大海人皇子,每日每夜都忙得焦头烂额,从未想过还会忙碌到如此地步。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情,源源不断地向两位皇子压来,所有事情都在等待两位皇子的定夺和指令。

九月从月头至月中,从月中到月末,一天天像飞一样转瞬便逝去了。

一日,中大兄皇子在行宫回廊上看到一群候鸟从头顶飞过,鸟群数量惊人,多得仿佛要将天空遮蔽似的。望着这大群的候鸟列队迁徙,中大兄皇子才猛然意识到,秋意已经越来越深了。国事匆忙之间,秋色渐浓、秋景渐逝。去了大和的镰足仍没有传来任何讯息。中大兄皇子思念起了大和。扳着指头数了数日期,镰足当然还不可能传信回来,然而中大兄仍急切地等待着这尚不可能传回来的讯息。

此刻忽然有松闲情致思念起了大和,是因为原以为大唐军队立时就将来袭,结果直到今天仍没有袭击来。尽管直到今日仍没有袭来的迹象,筑紫海滨一带仍做好了随时抵御敌军来袭的准备,但中大兄皇子总算稍稍有了一点余闲,可以举目眺望海面,凝视起鸟群掠过的景象来。

蓦地,中大兄皇子感觉身旁似乎有人。他一转头,看见额田视线朝下正站立在面前。

“好久没见啦。”中大兄皇子感慨道,感觉和额田仿佛有几年没见似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在后苑看到四周一大堆鬼火的那个夜里。”

“是嘛,自那以后就再没有照过面呢——额田你也跟着受了不少累了啊。”

中大兄发现额田面带疲色,看上去几乎像变了一个人。

“因为皇子殿下受累了,所以额田也受累了呀。”额田答道。

“没错,我这阵子是受累了,不过额田可没理由受累。”

“殿下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应该受累,因为我身处的立场不可能不受累,但你不一样呀。”

“为什么皇子殿下可以受累,额田就不能受累?皇子殿下您的感受也是额田的感受啊。皇子殿下夜夜不能寐,额田也同样夜夜不能寐;皇子殿下心情舒畅,额田也心情舒畅;皇子殿下现在难得从淆杂的公务中撇脱出来,暂时忘却了烦恼,额田同样也是如此。皇子殿下内心一片竹叶那样的微小摇曳额田也能感觉得到,所以,现在我才会站在殿下您身边呢。”

中大兄皇子对额田的这番话没有任何应答。隔了片刻,他才说道:“我曾经说过,要额田你吟咏一曲半岛祝捷歌,要唱出百姓的心声对吧?”

“是的。”

“非常遗憾,它只能变为一个梦想了。唉,我真想让你替百姓吟咏一曲祝捷歌啊!可是现在,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看来我中大兄这一生都无法替全国所有的百姓唱出他们的心声了!”

“殿下您在说什么呀?”

中大兄皇子心中的巨大梦想消逝而去,这太令人难过了。额田没有往下说。她想不出说什么话,她说不下去了。

还是中大兄继续开口说道:“你刚才说你能感受到我内心的任何微小摇曳,那今后额田你就只替我吟咏我的心声好了。”

中大兄的这番话多少带着点自嘲。额田不能为民吟歌,但是至少还可以为自己而歌,可以咏唱出中大兄心中的苦闷和悲愤,想必从额田口中咏唱出来的一定会像夜晚的海潮一般,汹涌澎湃,还充满了苦涩和悲情。

可是额田却说:“百姓们现在真心希望有人咏唱出歌颂皇子殿下所进行的了不起的大事业的赞歌。我现在越来越有种强烈的感受,额田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情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

额田当真怀揣着这样一种使命感,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额田说罢便转身从中大兄皇子身旁走开。中大兄太疲惫了,为了尽可能减轻他的疲惫,额田想还是让他独自安静地呆一会儿更好。此时自己傍依在中大兄身旁,对中大兄来说借不上任何力。现在中大兄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人享受片刻的宁静——额田心里想。

额田刚刚走开,马上又有一人见缝插针走近中大兄皇子身边,是派在港口负责瞭哨的联络兵。

“港湾入口发现数艘军船!”

“什么?!”中大兄登时脸色大变。

“看上去不像是敌方军船,是我方的船队,但为防万一,已经部署了兵士把守。”联络兵报告道。

不一会儿,军营内从上到下一阵骚动。中大兄在数十名侍卫的簇拥下登上望楼眺望。差不多与此同时,又有一名联络兵随踵而至。

“是在半岛被打散的我方军船!刚刚军船上派出联络船来通报了。”

中大兄登上望楼时,已经迫近日暮。夜幕即将降临,港湾一带被笼罩在日暮时分的微暗之中,从行宫望楼看不到港湾的船只。

这时候,港湾燃起了篝火。起先是星星点点零乱的,明显是人工点燃的照明。随后篝火越来越多,有的不动,有的在移动。不动的是岸上燃起的篝火,移动的是船上的篝火。

又有一名使者前来报告。

“船队是由很多船只组成的,估计船上载满了战伤的兵士,正在调派人手准备收容这些伤兵。”

“好。走,过去看看!”

中大兄说着,准备亲自赶往港口察看。虽说是战败的伤兵,但人数之多仍出乎意料,而这也令中大兄的心情稍有好转,随后赶到的大海人皇子也是一样。

“战败也好,负伤也罢,总之,能活着回到筑紫就是大喜事啊。”

一众人簇拥着二位皇子来到码头时,暮色已浓,身边谁是谁都几乎已辨识不清,只看见燃着的篝火周围有兵士的身影在走动。

船队停泊在港湾入口处的海面上,周围燃着许多篝火,那些是以篝火照明的哨艇。船队在哨艇的引导下,一艘接一艘缓缓驶向港口码头。

从最先驶抵码头的军船上走下数十名兵士,随后是众多的妇女儿童,一望便知是百济的百姓。第二艘军船上同样走下数十名兵士,身后也是一大群百济人,他们都身穿着百姓衣服,显然不是兵士。后面的几艘船同样分别下来数十名大和兵士,紧随他们后面下来的则是人数庞大的百济百姓,有男有女。

使者跑近中大兄身边报告道:“后面还有数十艘军船陆续靠岸,不过那些船上再没有大和兵士了。”

“一个也没了?!活着回来的只有刚刚下船的这些了?”

“是的。”

“还有没有其他船只归来?”

“这些就是从半岛归来的全部船只了!”

“知道了。”中大兄说道。

篝火的亮光在中大兄眼中忽而聚作一团,忽而散开成无数星点,恍若行宫中看到的鬼火一般。

“呜……”

中大兄皇子情不自禁脱口发出一声呻吟。

从翌日起,这里的氛围陡然一变,完全不再是曾经设置有出师半岛大本营的那个筑紫了。决战失败、不得不放弃半岛战线落荒返回的将士以及百济逃来的难民挤满了街巷,将士人数少,收容起来毫不费劲,可是百济难民的人数却非常庞大,实在无法集中于一地,只得分散至好几个地方安顿他们。

虽然没有公布归来的将士人数,但是只有极少数人得以归来的小道消息早已传开,于是人们蜂拥着冲向收容着归来将士的寺院。他们都是筑紫一带亲人被征募去往半岛作战的百姓,他们迫切地希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丈夫或儿子。所有的寺院外都围起了绳索,不许人随意进入半步,但还是有不少人通过种种办法或冲过绳索或绕到寺后进入寺院。绳索外面一片混乱,绳索里面也是一片混乱。负责警备的兵士在寺院内外往来奔波,到处是哭声和呐喊声。

百济难民暂住的地方周围也围起了绳索,但同样处于混乱状态,对难民们几乎失去了管制。混乱主要是由于难民被强制分离造成的,儿童与父母分离、一家人分别住进了不同的宿舍,所以为了找寻亲人而漫无目的地闯进他人住处等等,大街小巷到处是这样的难民。

负责警备的兵士捉拿住乱跑乱闯的百济人,也因为言语不通根本无法沟通。有的老人当街坐在路中央,高举双手哭天抢地,满面悲伤;有的妇女无意中瞥见自己的孩子则立刻冲过去,转悲为喜,啼中带笑的场面也不时上演。

处于一片混乱的街市更传出新的消息:数万唐军不日即将来袭,眼下敌军的船队已经在半岛南部港口集结完毕。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此次的传言与以往不同的是,它足以令所有人惊慌失色:筑紫一带现在仅有极少数从半岛归来的将士,而背井离乡逃至这里的百济难民则触目皆是,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变成难民的一分子哪!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传言,朝廷此时又颁布了公告,命令一般民众撤离筑紫一带的海岸地区。撤离命令一出,海边的各个渔村陷入了混乱。隔了没有几天,撤离命令又莫名其妙撤销了。随着命令撤销,混乱越发严重了。

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几乎每天都要召见从半岛前线归来的将士,努力想了解清楚半岛的情势。然而,半岛派遣军的主要将士几乎都战死于白村江会战中,因此没有几人能够完整全面地讲清半岛目前的情势。况且,他们没有接到大本营的命令,为了保命便擅自撤离半岛逃了回来,按理应该加以问罪,但眼下也顾不上追究了,因为已然面临着更加紧迫的事态。

将将士们以及随同船队逃至筑紫的百济军下级指挥官讲述的情况综合起来分析,半岛目前的情势可以说令人绝望。

新罗与大唐联军于八月十七日占领了被百济王丰璋舍弃的周留城。十天之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七日白村江会战拉开战幕,战局一开始我方就处于不利,二十八日我军决定发起决战以扭转颓势。开局不利,理应避免决战以期转机出现,这乃是作战的一般准则,之所以冒险发起决战,估计是因为周留城被敌军占领的缘故。周留城落入敌手,意味着百济全土已经沦丧,故而冒再大的风险也只得将赌注全部押在白村江决战上。照此推断,导致此次会战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就在于丰璋的轻率行动。据说丰璋本人在白村江战败后,九死一生才逃往高句丽。

白村江会战中得以幸免的日本军船于九月二十四在半岛南部集合,周留城被占后即打算逃往日本的百济难民也都陆续集结到此,于是,日本军船收容了这些难民,随即启程返回。

百济难民中还夹杂着若干名百济复国军的指挥人员,其中一人这样说道:

——周留城已破,百济已经不复存在了,垄墓遍地之处,我等怎么还回得去呢?

的确如其所说,对百济人来说,祖国已经不存在了。

然而令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更为痛心的,却是听说被敌攻占的周留城内还残留着若干日本将士的时候。白村江会战中,将士们或战死或随数百艘军船一同石沉大海,对其存活已经不抱希望,但留守周留城中的将士,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誓死奋战,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又或成了俘虏,这一点仍不清楚。总之,这场固守孤城的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取胜希望,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半岛战败的船队归来后大约过了十天,镰足从飞鸟派回的使者抵达筑紫。半岛的情势既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收复半岛权益无望的话,不如待战败归来的将士收容得差不多时将大本营撤离,朝廷理当仍迁回飞鸟——这是镰足的意见。除此以外,镰足没有提及其他事情,不过中大兄皇子却听出了言外之意:镰足是在催促自己尽快返回飞鸟,说明飞鸟眼下的情势不能没有自己,或者,很快就将陷入缺少不得自己的事态。

中大兄立即召集所有重臣,商议迁返飞鸟之事。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定论,只不过还想听听群臣的意见。庙堂上意见两歧,但绝大多数人的看法是坊间纷传唐军将很快来袭,人心惶惶,眼下朝廷大本营仍只能暂留此处,等事态平稳下来之后再作别论。

此时大海人皇子厉声喝道:“中大兄皇子已经有了主意,何必再听群臣在这里乱嚷嚷,再说镰足也已经有了建议。”

顿时举座安静下来。

“虽说镰足派了使者前来,但我尚未做出决定,还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中大兄慢条斯理地说道。

“在此地设置大本营原本就是为出兵半岛而设,眼下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再向半岛派兵,大本营还有必要吗?既然在筑紫已没有设置大本营的必要,当然应该即刻迁返飞鸟!”大海人皇子的话里明显带着刺。在场的所有重臣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就照大海人说的决定了。长期来我大和朝在半岛经营起来的权益,由于中大兄的判断失误丧失殆尽。的确,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不可能再向半岛派兵,所以在这里设置大本营也没有必要了。”

中大兄刚说罢,大海人皇子和缓了下语气继续说道:

“半岛出师失利,我的心里也很难平静,说出来的话不中听还望兄皇子见谅:我刚才的意思如果再说得清楚点的话就是,大本营是为了出兵半岛而设置的,是为了半岛作战而设置的,但现在已经失去这个意义了。眼下的问题不是半岛作战而是抵御唐军来袭,所以,这里只需留下大海人率兵迎击唐军就可以了。中大兄皇子应该尽快返京,作为一国的最高责任者,没有必要远离京城在此迎敌。”

大海人皇子说得没错。如今的情势,二位皇子统统留在此地迎击可能来犯的敌军确实完全没必要。

中大兄皇子及朝廷重臣由筑紫返回飞鸟京的消息公布之日,又引起群臣及百姓新的慌乱。人们不清楚此举究竟有什么含意,有人认为是大敌来袭之际为防万一的大本营后撤,也有人认为是近畿发生了内乱因而不得不赶回去平定。无论是哪种想象,总之都令人不乐观。半岛败战如今已成不可回避的事实,所有的一切混乱都源自这里。

而留在筑紫收拾败战残局的大海人皇子,要面对的事情多得不可悉数。因战败而动摇的军心需要安抚平复,近三年来随着大本营的设置而急速膨胀的城市,需要逐渐过渡恢复至原先曾经的模样,还有很多一下子失去了生计不得不在街头彷徨的百姓,对这些人也必须尽快拿出妥善的对策。随中大兄皇子返回飞鸟的大队人马分成好几拨,分别于深夜从筑紫港登船启程。虽然不是趁着夜幕仓皇东逃,但事后得知消息的人却无不这样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大本营的首脑们就这样倏然不见了踪影。

进入十一月,一连数日不停地降下冰雹,指头般大小的冰雹一到黄昏时分便突降下来。冰雹一降,先前不知沙散在何处的百姓,又纷纷跑到街巷看热闹。冰雹砸到马背上、人力车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恰好半空又刮起大风,顿时天地被笼罩于一片幽暗之中。隔不多时,天空乌云散去、夕阳重现,被折断散落在街巷的树枝碎叶显得一片狼藉。

时局稍稍安稳、人心略微平静下来之后,一下子变得冷寂起来的街市上,兵士的身影陡然显眼了。兵士的操练强度十分大,几乎一刻也不得歇闲。此外,军队还连续不停地移驻,在每一处都不会屯驻很长时间。于是,兵士们不是行进在移驻的路上,就是在进行大强度的操练。

大海人皇子坐镇于空落落的行宫中,指挥着这一切。先前的大本营,必须彻底转型为军事之都。如今筑紫的所有峰峦、高丘、河汊、海湾,统统变为了顽强抵御敌军的堡垒。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配属在这些堡垒的兵士,必须尽快让他们从战败的阴影中解脱出来,防止军心不稳。大海人皇子一日数次发出命令:不要让他们歇下来!行宫内各栋建筑的模样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大海人皇子命令所有不需要的东西统统要销毁。

进入十二月,唐军仍旧没有袭来。大海人皇子派人与耽罗取得联络,打探半岛局势,可惜并没有特别有价值的消息。如今大海人皇子统率的是一支比当初出师半岛的派遣军更为强悍的军队,他们在筑紫一带沿海严阵以待。就这样,总算太平无事地挨过了因前所未有的国难而陷入风雨飘摇的中大兄称制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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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织冠:日本古代冠位制中的冠位之一。冠位制是大化改新后于大化三年(647)仿效唐朝相关制度制定的。

(2) 称制:日本古代称天皇死后,皇太子或皇后不即位而暂代理政为“称制”。

(3) 端:有时写作“反”,日本的布匹丈量单位。1端长约2丈7尺、宽9尺,约合12码,1端和服料大致正好可做一套和服。

(4) 周留城:位于朝鲜半岛今忠清南道。《日本书纪》记作疏留城、州柔。《东国舆地胜览》《旧唐书》中记作周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