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德天皇驾崩后,由其亲姐姐,也就是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的生母皇祖母尊即位。不用说,这位女帝便是先前的皇极天皇,因大化之变只当了短短几年天皇便不得不退位,如今经儿子中大兄皇子拥立重祚,改号齐明天皇。

世人都以为孝德天皇没后,将毫无悬念地由中大兄皇子即位,但出乎意料的是,皇祖母尊重祚,而中大兄皇子依旧保留其皇太子之位。当年大化政变时中大兄皇子也是出乎世人意料,拥立孝德天皇,此次又是故技重施拥立母帝,自己仍竭力避免冲到政治舞台前表演。两次拥立新帝时的做法完全相同,但是人们对此看法却有所不同,大化政变之时,中大兄皇子作为最有实力的政治人物,韬光养晦,不出头,大多数人对此是怀有好感的,但此次人们却总觉得有些不自然。母帝已经年逾六旬,中大兄只有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人们想象不出,中大兄皇子究竟忌惮什么而不敢即位呢?

——看样子今后这世道不好过呀。中大兄皇子不肯即位,就是希望以皇太子的身份,可以自由自在地推动做一些事情,干一番我等无法想象的大事哩。

——依我看,不是想用皇太子干一番大事,而是在谋划那些只有皇太子这个身份才能够做的事情吧。

街头巷尾人们在做着各色各样的揣测。但不管怎样,总之一涉及中大兄皇子究竟会做些什么这个核心问题,谁也不晓得了。人们能够想象到的也只能是,租税会越来越重,分配会越来越少得可怜。

还有人说:

——假如中大兄皇子即位的话,那谁来接皇太子之位呢?作为中大兄殿下,当然想立自己的孩子为皇太子,可殿下的孩子还没到那个年纪呢!

甚至有人语出惊人地说道:

——只要中大兄皇子还在皇太子的位子上,这日子多少还能太太平平过下去,一旦中大兄殿下即位当上天皇,我看立刻就会有人举兵谋反了!

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当事人中大兄皇子,以及皇子唯一能够打开天窗推心置腹商谈国事的对象镰足,对于事态都没有特别清醒确定的认识,然而二人却不约而同强烈地抱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预感。在孝德天皇驾崩、皇位继承者尚未决定下来之时,二人曾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

“皇祖母尊重祚?”中大兄冷不丁地劈头问道。

“臣以为这件事情最不需殿下为之担心了。”镰足毫不踌躇地答道。

“那样的话……”

“完全可以。”

“总比其他……”

“没错。”

一如往常,二人之间的会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

“政变至今十年,不要说百姓了,就是各地的豪族、宗族中间对于新政不满的声音也开始越来越多,而就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再建京城,还要营造宫殿等等,加之东北的番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任不管了,还有半岛的问题也必须及早想定方案。再有,如果看看殿下的周边,绝不敢断定说内部就不会生出麻烦。从现在开始,可以说就是政变之后的多事之秋,各种问题会接踵而来。今后的十年,不,是二十年,将是最艰苦的一段时期,这期间但愿母帝能健健康康的……”

“二十年?再过二十年……我就是个垂垂老矣的皇太子了。”中大兄皇子笑着道。

“真要那样的话,那可是喜庆万分的好事情啊!身为皇太子而老去多好啊。殿下您想想,到那时候,这个国家一定大变样了。臣的眼前已经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个国家的样子:皇室一柱承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豪族、宗族各安本分、各就其位;山川草木无一不是国家之财;街头巷尾不再有人发牢骚、泄不满;国家富强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京城也像大唐之都一样三市六街、井然齐整;宫城飞甍从几里之外便能看到;国家兵力充实,四境番族全都被我朝恩德感化,异国朝贡使节争先恐后从难波津登岸、向大和进发,络绎不绝……等到那时候殿下再即位该多好啊!”

镰足滔滔不绝地说着。

事实上,此刻的镰足已经完全靠想象在眼前描绘出一幅二十年后国力昌盛、国家繁荣的景象。当镰足沉浸于大梦中的时候,他却会显得比平常更加冷静,说话时的声调也更加舒缓,眼神也更加严冷。

齐明天皇即位第一年,额田女王陪伴着她在难波宫殿里度过,第二年初新帝迁往飞鸟京,额田也侍候在新帝身边。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始终成为人们飞短流长的谈资,然而也只是传闻,究竟事实真相如何却依旧谁也说不清楚。尽管嚼着舌头说肯定不会错,然而始终也拿不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

在飞鸟京,要说被额田女王深深迷住的人,那便是已故孝德天皇之子有间皇子。自从父皇驾崩,皇子与他的父皇一样饱尝了孤寂的滋味。父皇驾崩那年,皇子只有十五岁,从难波京迁至飞鸟京时已十七岁。由于额田侍候过先帝,时不时也会同有间皇子照面和接触,因而有机会了解聪明伶俐的年轻皇子的性格人品,有时候她只要想到皇子,便会感觉到心里霎时变得宁静净洁,仿佛在端详一块磨砺得十分清润的玉石一样。这种感觉不同于异性间的吸引,额田对年轻皇子似乎多少带着一种感官上的感觉,类似于明镜一般光洁的玉石所具有的魅力,以及触上去沁凉惬意的手感。

额田几乎每次同有间皇子交谈时都会对他说:“殿下如果写了新的和歌,一定要拿给我看看哟。”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拿给你看的呀。不是我小气不想给你看,真的是拿不出手呢,等我下次写得稍稍有点样子了再拿给你看吧。”有间皇子回答道。

“在难波京的时候,我不是曾经读到过殿下写的和歌吗?写得很好啊。”

“那时我才刚刚学习写和歌呢。”

“虽然是刚刚学习写,但是已经很好了呀。”

“再有,那时候因为父皇去世我正深陷于悲痛之中。”

二人之间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额田绝不是出于恭维,她真的想读年轻的皇子所写的和歌。她当然知道他差不多每天都会吟咏几句,然后抄录在什么上面,可不知为什么,有间皇子就是不愿意将它们拿给额田看。一次,有间皇子无意中说起了不愿意将自己写的和歌给额田看的理由:

“我发觉我只有深陷在痛苦中的时候才能写出好的和歌,否则就不行。人各有天分,有人善于吟诵欢愉之歌,有人善咏悲凉之歌,我想我只能写些悲凉的和歌。”这话听上去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样说的话,为什么我可以吟咏各种不同的和歌呢?”

额田刚刚说罢,有间皇子立刻接上道:“额田你与普通歌人不一样呀。你是能倾听到神的心声,然后代替神将其吟咏出来的歌人啊。你不是普通人。我既听不到神的声音,也无法知晓神的心情,我只是这地上一介凡人,我只能吟咏我自己心里想象和感受到的东西。”

听了皇子的回答,额田的心情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黯淡:有间皇子为了能写出一首优美和歌,竟然一门心思期盼种种不幸降临自己身上。

齐明天皇元年十月起,飞鸟京又重新开始了营造,在小垦田宫的原址上大规模兴建新的宫殿。新宫殿的屋顶采用瓦葺屋顶,因而成为了坊间一大谈资。为了将木材从深山幽谷砍下运至工地,大批百姓被征用充作劳力,然而被相中用作新宫建材的木材不知什么原因,或是槁枯,或是腐坏朽烂,营造工事不得不暂时中断了。

此事要说不吉确实有些不吉,但还有一件事情凑巧碰到了一起,更让人心中惶惶不安,就是齐明天皇目前居住的板盖宫竟失火被烧毁了。许多人认为是有人故意放火。有关营造新宫殿之事,坊间非难之声一直不绝,所以人为放火的疑念确实无法彻底排除。但不管怎样,对新政当权者们来说,寄托了许许多多思念的板盖宫殿宇已经化作灰烬,齐明天皇也因此不得不迁至与原先的板盖宫相邻的川原宫起居。

当然,这一年也不是光有糟心事,吉事自然也少不了。高句丽、百济、新罗先后遣使者来到飞鸟京,进献贡物,其中百济的使者团多达百余人,而之前像这样规模的使者团委实少有。同一年,北面的虾夷、西面的隼人(1)也相继率部臣服,虾夷、隼人各派使者团赴京朝贡。京城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而数度热闹非凡。

齐明天皇二年的秋天,一时中断的营造工事再度复工。前一年在小垦田动工营造新宫殿,但这次将其废弃,重新在飞鸟的冈本建造,原先舒明天皇曾在此建有宫殿,名为飞鸟冈本宫,为了和它区别开来,新宫定名为后飞鸟冈本宫。

后飞鸟冈本宫的营造工事规模浩大,宫殿四周一望无垠的旷野都被圈入了预定宫殿工事区。工事围挡蜿蜒伸展,一直连上田身岭(多武峰),山背后也建起了两座高楼,这两座高楼因依傍着两棵高大的槻树(一种变种榉树),故而取名为两槻宫。

大张旗鼓营造宫殿的同时,都城的整备及扩建工事也到处在进行。飞鸟冈本一带一下子变得像战场般,整天喧闹声不断。在香山以西开凿了一条水渠直通石上山山麓,水面浮动着两百条舟船,将石上山上采掘的石料运至水渠终点宫殿营造工地的东侧。将石料装上舟船的是数以百计的百姓民工,而在终点还有数百甚至上千名百姓民工负责卸载石料,他们要将卸下的石料运上宫殿东面的山上,然后垒筑起一道石垣。

面对如此规模浩大、如此伤耗民力的工事,坊间当然有不少责难,且不仅仅是大街小巷,朝臣中对此也有批评之声。每天会集了众多百姓的人工水渠,被人在背后称之为“劳民伤财渠”。据说,为了开凿劳民伤财的水渠共动用了三万人工,而垒筑劳民伤财的石垣更是动用了七万人工。

——听说用来营造宫殿的树木不知道怎么的,全都腐朽了。山顶上到处都是这种烂掉的树木呢。

——我还听说,不管怎么弄,垒起的石墙总是从下面开始坍塌。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

百姓中间到处流传着这类传言。

非难之声不可能不钻进中大兄皇子以及镰足的耳朵,但二人不为百姓的不解和非难所动,仍坚持推进工事。不管有多么难,新京营造这件大事决不能耽搁。近两三年,半岛三国的使者来朝变得频繁起来,为迎接这些异国客人的到来,确有必要营造一个有点模样的京城。从对于边境番族应该具有的雄威来说,也没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壮美的京城更重要了。镰足曾经说过,今后十年或二十年,将是新政面临的最为艰难的时期,果不其然,艰难时期真的到来了。

尽管谁都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大小国事完全都由中大兄、镰足一手包办,但非难的矛头却只能指向齐明天皇。

——主上那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但愿母帝再忍一忍。

中大兄皇子和镰足二人之间,几乎每天都要谈到这个话题。

京城营造热火朝天地进行中,高句丽、百济、新罗又派遣使者来了。朝廷在建造至一半的皇宫御苑内,支起硕大的帐篷,在帐下举行盛宴招待使者。

这一年的年末,天皇搬入新宫冈本宫,虽说还没有彻底完工,但总算可以在宫里举行新年飨宴了。搬入新宫两三天后,朝廷派往半岛的使者佐伯连栲绳、难波吉士国胜等人从百济远道而归。使者从异国带回了一只鹦鹉献给女帝,看到这一不曾见过的新奇可爱的鸟儿,人人都觉得似乎它会带来某种幸运。

“此鸟出现在本朝,这是祥瑞之兆啊!”朝臣们异口同声地赞道。

然而时隔不久,便证明此物的出现并非祥瑞之兆:刚刚建起的新宫很快遭遇了火光之灾。

就在新年旧岁即将更替之际,一天深夜,突然从新宫的一角蹿出火焰。宫内上上下下登时大乱,待到众多女官护拥着年老的女帝逃出宫殿,半个宫殿已经陷入火海中了。

额田与其他女官一起逃出避险,但隔了一会儿她又返回了火焰翻舞的宫内。她在心里祈祷:自己住的屋子没有被大火烧到就好了。她有两三件东西非得取出来不可。然而她很快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宫内到处都是通红的火舌,其势熊熊,她根本无法靠上前去。

额田站在尚未完工的人造假山上,眺望着吞噬宫殿的大火,不时听见材木烧裂折断的声响。虽然离开火场有很远距离,但熊熊大火依然将她的额头和脸颊烤得热烫热烫。脚下的地面忽明忽暗,每当火舌被风吹动飘向这里,四下就被照得一片明亮,连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能看分明。但,这只是一瞬间,很快周围就又被黑暗笼罩。

“额田!”

听到叫声,额田向后退了一步。她听出这是有间皇子的声音。

“额田!”

“在呢!是皇子殿下吗?”

“是我啊。”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站在这儿呢。”

“喔,我没看见,失礼了!”

此时,四下又是一片明亮,额田情不自禁地往周围张望,只见年轻的皇子站在灌木丛中,身子仿佛一半被埋住似的。

四下里的天地几度亮了又暗下,暗了又亮起,二人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眺望着宫殿那方蹿得老高、通红的火焰。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在难波时几乎从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有间皇子忽然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极低,然而却清晰地传入了额田的耳朵里。额田不由恍然,还真是这样,只不过之前谁也没有说出口过。而这话从有间皇子口中说出来,不能不让人觉得别有一番含意。

假如年轻的有间皇子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即便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私底下说说,额田也一定会忍不住责备他两句。可是他并没有,不只是同样的话,甚至没说其他任何话。

这时候,夹杂着树叶的摇曳声,参与灭火的嘈杂人声在远近响起。

“对不起了,皇子殿下您也请回吧!”

额田说着,离开原地,朝着远处的火场快步走去。一路上,她碰到许多人,有的站成一团在观望火势,有的在火场外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

传来宫殿的大立柱轰然崩塌的声响,顿时溅起一团团火星,腾向夜空。额田停住了脚步,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火情,熊熊的火焰袅袅缭绕,看上去形状煞是滑稽。

“额田!”

“哎!”

额田向后退步转身。这不是有间皇子的声音。

——在难波时几乎从来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蓦地,额田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一瞬间,她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听。然而不是幻听,有人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晰,而且与刚才皇子说的话完全一样。

额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呼吸急促,身体僵直,身子无法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也许就在身旁的人说出那句话的同时,额田感觉对方似乎攥住了自己的手。她只得任对方攥着,全身一动也不能动。换作平常,额田会说一句“不好意思”,然后迅速将手抽回来,然而此刻她却做不到。她听到有人说出与有间皇子刚刚说的完全一样的话,心里正乱作一团。

“呃……”额田只挤出一个字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感觉即使使劲甩动,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掌中抽出来。

大概是觉察到了额田的心理活动,对方轻声笑了,同时松开了握住额田的手,说道:“赶快回去!”

随着这一声,额田离开了原地。身后仍传来低低的笑声。对方是谁,额田自然知道,毫无疑问,一定是中大兄皇子。虽然她没有抬起头看一看对方的脸,但是,那个人除了中大兄皇子,不可能是其他人。

对住在京城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新宫被烧毁更让人害怕的了。不论朝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一事件不会只是单纯的火灾。街头巷尾照例各种传言满天飞,很自然的,认为有人故意放火的看法占据了大多数。除此以外,也有人认为这次事件是神意主导的,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看到烧毁新宫的火焰中伴有异象出现。不止一两个人声称自己亲眼看见了异象:一只大鸟从火焰中飞出,而当火舌高高蹿向天空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可怕的歌声,等等,说得煞有介事。火灾后第三天,朝廷专门贴出布告,试图扑灭这类谣传。然而,由于人心浮动,这份告示遭到了百姓的置之不理。

整个京城的人都因为这场宫殿大火受到不小惊吓,如果说有人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那就只有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发生这样的火灾也没有办法,宫殿既已毁于火灾,虽然平添麻烦,下一步更加棘手,但宫殿终归还是要重新营造的——二人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的念头,压根儿没有想过其他措施。

“应该是工事赶得过于急了才导致火灾的吧。看来下次得慢慢来。即使花费几年时间,工事也必须得小心谨慎呐。但同时,建成的新宫殿将比以前规模扩大数倍。”

“坊间传闻说是有人故意放火……”

“就算真的有人放火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从眼下开始,相当长一段时期都将处于这种人心混乱的时代,仅仅是放火烧毁房子已经算幸运的啦!”

“还是有人说因为惹恼了天神……”

“主要是说天神授意的。其中有说是因为大张旗鼓建造京城触犯了神意,有说是因为大张旗鼓营造宫殿触犯了神意。今后我们就不急不躁地花上几年,小心谨慎地做,只要不触怒天神就行了。”

镰足与中大兄皇子之间的对话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很快就付诸实施了。根据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此次重建的宫殿要比之前的大好几倍,俨然一片巨大宫殿。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消息,连日来,难以胜数的百姓被编成若干组,从京城向城外进发。因为要从很远的地方运送建筑木材,据说又结实又耐火的上等木材出自近江的山林,所以这些百姓是前往那里采伐木材去的。

齐明天皇三年的春天,对额田女王来说,并没有春去匆匆的感觉。京城照例热火朝天地营造宫殿、重整街市,到处是一派热闹哄哄的气氛。人们既没有高高兴兴地迎接春天到来,也没有依依不舍地送别春天。春光一如既往的明媚、慵懒。

在火灾后临时建造的御殿,额田望着懒洋洋照射在庭院的阳光,心里反复涌起一个念头——啊,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没错,一定的,它很快就将发生!额田能察觉到。她仿佛听到了神的声音一样,听到了某个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跫跫足音。

新宫殿被烧毁的那个夜晚,额田从有间皇子口中听到的那句话,毫无二致地从中大兄皇子口中也听到了。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情绪就不由自主地掉落进绝望的深渊。

——在难波时几乎从来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这句绝对不可让别人听到的话,有间皇子漫不经心地说出口来,偏偏被中大兄皇子听到。当时额田和有间皇子站在人造假山上,以为附近没有别人,谁料想中大兄皇子就站在对面的黑暗中。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难波宫殿不曾遭火毁坏,而在飞鸟却屡屡遭遇火灾。这句话从有间皇子的立场上说出来,毫无疑问,是对政局的批评。也许有间皇子并无此意,但听者绝对可以这样理解。而这句话极其偶然钻进了中大兄皇子的耳朵,作为新政当政者,不知他听了是何感想?左思右想,他的感受绝不可能心平气和。

想起来就可怕的是,中大兄皇子没有将它锁进肚子里,而是对着自己这个第三人又重复了一遍。这种态度,额田理解为是对有间皇子的挑战,是复仇宣言。即使没有这件事情,中大兄皇子一想到将来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令人厌嫌的对象,脑海中便只有有间皇子。自己对孝德天皇的态度和一些做法,作为天皇亲生儿子的有间皇子看在眼里是怎么想的,中大兄皇子想起来就心情糟透。他绝对是中大兄皇子一个不敢掉以轻心的对手,何况人人都知道年轻的有间皇子聪明伶俐。一般人对于新政的批评,自然会使得人心向其反对面,也就是拥有皇位继承资格的有间皇子倾斜。事实上,额田就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吞噬新宫的熊熊火舌、怪模怪样摇曳升腾的焰影,还有中大兄皇子口中念叨的这句话,究竟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到这里,额田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她想起了手被中大兄皇子攥在手里的那种感觉,那是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不可能挣脱出来、磐石一般坚强的力量。

“啊!”

额田呻吟了一声。随即朝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自己的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将有间皇子狠狠推倒的大手,随即又朝自己伸了过来,自己身不由己被拽过去。

“啊!”这声呻吟是向着自己内心发出的。

额田女王拼命挣扎着想逃脱,但随即明白,自己是绝对逃脱不掉的。恰在此时,额田从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已经分辨不清的白昼梦中醒觉,渐渐回到现实世界。

像这样,当额田想起有间皇子的时候突然被其他意念打断并随之而去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常态。作为能倾听到神的声音的女子,她一方面有着关于有间皇子命运的某种预感,另一方面则有着关于自身命运的预感,两种命运虽截然无关,但中间却都有着中大兄皇子的身影。

额田从白昼梦中清醒过来,从榻上起身,走向洒满阳光的庭院。走到院内,额田立刻又恢复了作为能倾听到神的声音的女子的自信。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它算得了什么,不可能将自己做任何一点点改变。当今世上,无人能够对抗中大兄皇子。假如中大兄皇子对自己有什么逞性之想,恐怕连大海人皇子也无法抗拒。然而,即使中大兄皇子权力无边,却拿自己没有办法。自己能听见神的声音,凭什么要听从凡人的摆布呢?对自己来说,中大兄皇子是什么?自己已经有大海人皇子了呀。

额田在庭院里缓缓前行。有间皇子、中大兄、大海人,统统从她脑海消失而去。额田女王又重新恢复到从前的额田女王。啊,好想好想啊。没错,是迫切想要的感觉。虽然额田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它可以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春光一样欣悦,像海潮一悲愤涌,将燃烧的思绪尽情吟咏成一首首惊天动地的和歌。她想要的是这样的东西。

额田此时的强烈情感和炽烈的爱情有几分类似,但对大海人皇子也好中大兄皇子也罢,非常遗憾,这份恋情不是指向俗世的。额田的炽热情感所寄托的,是超乎个人小我,关乎国家命运、民众心声的大我,或者可以说,它就是神的欣悦、神的悒愤。

这年夏天,吐火罗国有二男四女一行六人从海上漂流至筑紫。他们最初先是被海潮冲上海见岛(今奄美大岛),随后又漂到筑紫。一行人奉召进入京城是在初秋时节。阴历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2)之际,朝廷宣召吐火罗人一同参加,并且赏赐其酒食。酒宴是在有着高大槻树的旷阔地上举行的,这里之前就经常举行各种活动,招待外国使节大抵都是在这里。

这些异国漂流者到达会场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排成一列的吐火罗人出现在远处时,恰好额田陪伴着天皇走进会场,朝臣们也各就各位入席完毕,只见漂流者们装束滑稽、风情异样,一眼看过去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每个人都显得惴惴不安。

“听说是男的二人、女的四人嘛,所以,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一定是男的。”

额田听到身旁有人轻声说。

“不见得哦,后面那两个才是男的吧。”另一人接口道。

究竟谁看得更加真切,额田也不得而知。

等到一行人面向玉座朝前走来时,额田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走在中间的那个人不是有间皇子吗?那人的服饰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而且,吐火罗人应该是六人,而眼前一列人竟然是七个,其中一人越看越像有间皇子。

七人齐齐地俯首致敬。就在此时,有几个人走向这一行人,将其中一人向外拖。额田心里感觉好生奇怪,她默默地注视着这场小混乱。那个被拖出的人是有间皇子。皇子挥手拍打着拖他的人的手,口中还在不停叫喊。毕竟是皇子,拖人者也似乎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动粗胡来,一时间不知上前好还是后退好。

接下来额田看到了更加异样的光景。有间皇子忽然从漂流者的队列中冲出,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他两手拄地,来了个倒立。这招倒立确实做得漂亮,两脚笔直上举,以两手代足一步步向前走过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人人都恍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终于,有间皇子被数人按住,随后又拖又推地押出会场外。

——有间皇子疯了!

会场内人们到处在低声嗫嚅。

飨宴照常进行,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有间皇子吸引了过去,眼见稀奇事物也没心思看热闹,几名吐火罗男女有着什么样的肤色、是什么样的发型,这些统统都不及有间皇子发疯了这件事情更加让人有兴趣。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有间皇子便很少再离开自己的宫殿外出。他偶尔会在傍晚时刻在庭院周围散步,但那样子已经滑稽得不像正常人了,步履似乎完全没有了分量感,好像全靠风轻轻吹着向前行进似的。时不时地会停下来,口中发出古怪的笑声。

有间皇子发疯让所有人都觉得心痛。有人不由感叹,幼时那样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也有人觉得,这样一来对有间皇子来说反而人身更加安全了。

额田不相信有间皇子真的疯了。她认为,皇子一定是装疯以便将中大兄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去。为了避免自身受到危害,有间皇子只能采用这种方法。额田觉得这位年轻皇子太可怜了。但额田也知道,即使有间皇子瞒过了天下所有人,有一个人却是瞒不过的,这个人就是中大兄。作为新政当权者,中大兄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伎俩便放过自己最大的政敌呢?

有间皇子疯后,额田同他见过两次面。一次身旁有其他人,因此额田没有同皇子打招呼,还有一次周围没有别人,见皇子穿过旷阔的宫城禁苑向田身岭方向走去,额田便跟在他后面。这儿是一大片荒野,开满了胡枝子花,令人简直不敢相信这里是禁苑。禁苑的尽头连着一片杂树林。日头开始西斜,天色却尚未暗下来,秋天的阳光有点有气无力,疲怠地洒射下来。

“皇子殿下!”

额田喊了一声,有间皇子向后回转身来,他的头发散披在额前,衣服穿得也有些异样。

“殿下得了疯病,真叫人可怜哪!”

额田说罢,“气、气、气!”有间皇子口中发着古怪的声音,随即后退几步,转身跑开去。

“自从殿下得了疯病,人也瘦了。”

有间皇子听到,立即将两手捂住双颊,然后将手放在眼前端详。额田说他瘦了,所以他想确认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然而他的动作显然与常人不一样。

“牟娄(今纪州白滨)的温泉对殿下的身体有好处,同样是得了疯病,还是住到牟娄温泉去的好,至少可以放松一下,舒缓精神紧张。”额田说。

听了这话,有间皇子再次发出“气、气、气!”的怪声,同时显得很害怕,横穿过额田面前,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额田没有去追他。

——果然是疯了!

额田寻思道。

——虽然皇子殿下疯了,但不管怎样,有个人总是不会相信的。

额田心情沉重地走在有间皇子快步返回的原野上。她想无论如何也要让中大兄皇子相信,有间皇子是真的疯了,然而她知道,不管使出什么方法她都做不到。

有间皇子发疯的这年秋天,被派往新罗的沙门智达、间人连御厩、依纲连稚子等人归来了。沙门智达等一行本想通过新罗使者的协调进入唐国,但新罗方面没有答应其要求,因此没有达到目的,不得不回国来。新罗的这种态度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飞鸟朝廷上下仍对此深感不快。既然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不经由新罗而设法直接入唐。

就在沙门智达一行人归国前后,派往百济的阿云连颊垂、津臣伛偻等人也回国了,并带回来骆驼一匹、骡子两头作为土特产献给朝廷。骆驼和骡子在森严的戒备之下沿城中大道被运往皇宫。当日,观赏珍奇动物的百姓一大早便拥至骆驼将要经过的道路两旁,排成长长的队列。城中百姓对于这珍奇的动物漂洋过海来到京城都稍稍感到一丝不安,这到底是吉事还是凶事的先兆,人人心中都没有底。而就在对于骆驼的种种猜测挥之不去之时,忽然又有报告称在石见国发现了纯白的狐狸。白狐狸历来被视为祥瑞之象,于是,借白狐狸的光骆驼也得以分享了祥瑞之物的光环。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说又是白狐狸出现,又是骆驼远道而来,来年一定会好事连连。

齐明天皇四年正月,左大臣巨势臣德太病故。自大化五年四月被任命为左大臣以来,巨势臣德太一直运筹帷幄,鼎力支持中大兄、镰足,如今终于去了他界,享年六十六岁。尽管有白狐狸、骆驼等吉象,但才跨入正月,百姓便目睹了长长的葬礼队伍顶着寒风行进在京城的街道上。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长。进入三月,天空仍然飘落下雪片来。尽管从节气上说三月初旬已经是春天了,但寒冷一点也没有见衰。时隔许久,额田又一次见到了有间皇子。去年秋天以来,有间皇子一直住在牟娄温泉调养身子,现在身体和精神看上去都恢复了正常,因此又回到京城来了。当初劝说皇子去牟娄温泉修养的正是额田,因此见到大致恢复了正常、面容俊美的皇子,额田感到特别的高兴。

有间皇子拜谒天皇的时候,对令自己病情大有好转的纪伊国(3)的气候、风土等大大夸赞了一番:“是那里的美丽大自然,令我的病情痊愈了。”

女帝听了大为动心,表示自己今年也要去那里,好好调养一下自己老迈的身体。

额田在替有间皇子身体康复感到高兴的同时,却再次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之中。同样是令人骇惧的魔怪在向皇子侵逼,但因为病魔的突发,多少阻延了另一个魔怪的逼近,而现在一旦康复,就无法再阻延了。

一次,当有间皇子与额田单独相处的时候,有间皇子曾这样说过:“我疯过一次,所以我下半辈子都将成为废人一个。除了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独自吟咏和歌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生可言了。”

额田听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年轻皇子真是这么想的吗?不错,既然曾经犯过疯病,谁也不能保证今后不会再犯,因此世间对自己应该不会再抱有任何期许。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被逐出了一切竞争场——有间皇子一定是这样考虑的。然而额田却不这样认为。也许大多数人的看法都和有间皇子一样,但同时肯定有人不是这样想的,至少有一个人绝对不这样想。

有间皇子似乎不明白额田摇头的含意。

“我下半辈子只要能安心作歌就心满意足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毋庸置疑,眼下的有间皇子除了写写和歌外,实际上已经对当今世道不再有任何瞻念。权力的宝座对皇子来说,变得是那样遥不可及。仅仅因为聪明伶俐、天禀出众,又是先皇之子,加上对于新政的不满,使得世人往往将目光聚焦在这位皇子身上。

额田依旧摇头。事态绝不像皇子所想的那样简单。她在想,怎么才能让皇子明白,即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自己本本分分地埋首写和歌,恐怕也很难做到啊。

不知有间皇子对额田的举止是如何领会的,只见他神情一变,愉快地说道:“在牟娄的时候,每天都看到大海,一看到海我就会有冲动想写和歌。不过还是没有写出能拿得出手给额田读的作品,真是遗憾哪。”

额田与有间皇子之间认认真真的对话只此一次。因为就在这次之后没有几天,便传来有间皇子再次犯疯病的消息。这一次,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步也不出门,只要看到人就吓得慌忙跑开找个地方藏起来。有间皇子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假装疯了,额田也捉摸不透,既感觉像是装的,又感觉像是真的疯了。

额田有一次前去探视有间皇子。皇子一见到额田,口中念念有词地咕哝道:“海太刺眼了!海浪太刺眼了!”随即用手遮在眼前,仿佛真的有一束强烈的光线向他射来一样,与此同时,满脸惊恐地朝后退缩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口中仍在咕哝:“海太刺眼了!海浪太刺眼了!”

看着有间皇子躲进屋子角落,额田觉得,他不是躲避自己,而是在躲避强烈的光线,他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强烈的发光体。

额田心想,有间皇子看上去绝不像是在假装,他的表情和动作,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四月,朝野都在议论,阿倍臣比罗夫率领数量众多的兵船,又踏上了征讨虾夷的征程。阿倍氏出身代代征讨异族、建有殊勋的家族。其先祖是曾奉崇神天皇之命征讨北陆、东海地方的大彦命。大彦命的后裔之中阿倍氏武功最为显赫,历经数世其势力不断向东北地方扩张,到比罗夫这一代出兵镇压虾夷的次数据说已经多到数也数不清。国中上上下下对阿倍臣比罗夫此次出征寄望很高,飞鸟京的大小寺院都举行了祈愿战捷的法会,并连日鸣钟。当然,毕竟战事是在遥远他乡,对京城的百姓来说似乎并无什么感觉。

五月,皇孙建王夭折,年仅八岁。建王是中大兄皇子与苏我石川麻吕之女造媛所生的皇子,不幸的是,生来就是个哑子,不能言语。造媛因父亲石川麻吕畏罪自戕而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人世。建王从小同两个姐姐大田皇女、鸬野皇女一起在祖母也就是齐明天皇身边生活。皇室在今城谷建了坟,建王的遗骸被葬在那里。齐明天皇对这个身世不幸的孙儿极为宠爱,他的死令天皇非常悲痛,以至旁人看了都要忍不住落泪。

齐明天皇诏告群臣,等自己死后,要将皇孙之灵与自己合葬一陵。对皇孙子之死,额田写了好几首和歌抒发悲痛之情,这让年迈的女帝大觉惊讶。

今城之丘上,

祥云纷出多采采;

祥云朵朵来,

劝君莫要空叹嗟,

劝君记取多欢咍。

意思是,可怜的年幼皇子长眠于斯的今城之丘上,飘来绚丽的祥云,那是惹人怜爱的人留下的纪念。它给人慰藉,它在祈愿人们不要叹息、不要悲伤,要像现在一样快乐地活下去。

河边青青草,

恰似大好青春人;

青草对白头,

我身已如中箭兽,

此心却无可寄人。

老身已如受伤的野猪,可怜的孙儿啊你是我唯一的寄托,你比河边的青草还要年轻,为什么却已不在人世间?

静静飞鸟川,

从夏到秋流不停;

从夏流到秋,

河水日日涨不停,

可似老身思汝情?

丰盈的飞鸟川一如往日静静流淌,流啊,流啊,片刻不休。我对死去的可怜的孙儿的思念,恰似川流一样片刻不停,从早到晚。再也看不到我的爱孙,唯有思念永远不会消失。

额田就这样尽心竭力地伴侍女帝。她代天皇所咏的和歌中,蕴含着之前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那是从人与人互相依存的亲情中自然流溢出来的和歌,是年迈的女帝与年幼的皇孙之间情感的真实写照,是充满了人情味的心灵呐喊

正如额田和歌中所表现的巨大悲痛,齐明天皇始终难以从皇孙建王之死的悲痛中振作起来。额田希望自己多多少少能成为女帝的慰藉,因而尽心竭力地伴侍女帝。在难波京,额田曾伴侍过日日思念丢下自己离京而去的爱妃的孝德天皇,现在,她又在飞鸟京伴侍因爱孙夭折而仿佛精神支柱被折断了的齐明天皇。

然而,不管何时何地,额田都决不让自己陷入二位主上独自啖尝的那种孤独和悲伤之中。她不写恋慕大海人皇子的和歌,也不写思念与大海人皇子生下的十市皇女的和歌,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子,也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母亲。假如允许自己作为女子,那么她女子的自尊早就被刺得遍体鳞伤,肉体和心灵都已毁于嫉妒之火了;假如允许自己作为母亲,那么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她早就变得两眼血红、不顾一切地投入政治的黑色漩涡中去了。

嫉妒到让人忍无可忍的事情这一两年中接二连三地发生。建王的姐姐大田皇女于齐明天皇二年、鸬野皇女于翌年齐明天皇三年,先后被大海人皇子纳为妃子,二人都还只是少女般的年纪。中大兄皇子亲手将两个皇女送给了皇弟为妃。

假如额田承认自己是一名年轻女子,同时是位母亲的话,她又如何能以平静之心安度每一天?对两名皇女的嫉妒自不必说了,大海人皇子与两名年轻妃子之间早晚会生下孩子,而保护自己的孩子十市皇女更是她身为母亲的本能。正因为如此,额田命令自己自始至终都必须做一个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她可以将身体给了大海人皇子,但不允许将自己的心灵也交给他。对于十市皇女也一样,身从己出,额田自然能感受到对她有一种本能的爱,但她一直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母亲的情感。至少,她始终在努力克制自己。

这年秋天,即齐明天皇四年,来自北方前线的一个又一个捷报让京城沉浸在一片欢欣鼓舞中。

阿倍臣比罗夫于腭田(今秋田)、渟代(今能代)二郡与虾夷兵遭遇,大败对方,随即乘胜追击,将兵船屯列于腭田浦一带。

使者在殿前详细报告了当时的情形:

——腭田的虾夷酋长恩荷慑于皇威,举手发誓说:我等手上根本没握有与官军为敌的弓箭,现在手上拿的只是用来射杀野兽猎取食物的工具。假设要我等拿起作战的弓箭,那只有为朝廷效力、杀敌复仇才会那样做。我说的绝无半点谎诈,腭田浦的神可以明鉴。

对飞鸟朝廷的当权者们来说,这可以说是新政以来第一个朗报。于是朝廷授予恩荷小乙上的位阶,渟代、津轻二郡正式置于飞鸟朝廷支配之下,并确定了各自应缴纳的租税。同时传令阿倍臣比罗夫,命其大开筵席,在腭田浦海岸好生款待降服的虾夷兵,以巩固皇威。

齐明天皇四年初秋,喜事连连,出征东北的将士也传来捷报,不光朝廷为之振奋,受到这个消息的影响,大街小巷也弥漫着欣快的气氛。从前一直不肯降服的远方番族,如今尽数征服,百姓们能够想象到的事情便是,今后将有越来越多的贡物源源不断献来,自己的租税负担则会逐渐减轻,再挨上一阵子,日子就会变好了——人们高兴地议论着。

日子很快就会变好的、日子很快就会变好的。这永远是百姓的共同心声。人人将这句话挂在口上,说明眼下仍处于忍饥挨饿的困苦境地。虽说东北远征多是从别处征召兵员,与京城及周边的百姓无甚关系,可是重建京城、营造宫殿依旧没有停顿,而这些都要由京城和周边的百姓负担。眼下的营造工事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虽不像之前那样发狂似的紧张施工,节奏慢下来了,匠役人数也大约减少了一半,但另一方面工事的规模却扩大了数倍,庞大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好不容易建成一栋宫殿,不想只是皇宫的极小一部分,还不是宫内的重要建筑。究竟设想中的宫殿要造到多大规模,普通百姓实在不明白。

不只是百姓,中大兄皇子、镰足还有大海人皇子也在不停的自我激励中坚持着。他们牺牲掉百姓的正常生活,对于百姓的不平不满充耳不闻,在重建京城、营造宫殿的同时,平定虾夷、远征东北,一切都依靠强力推行下去。

七月四日,二百余名虾夷人大举进京。这些都是新近归附的虾夷大小酋长,他们是来拜谒朝廷的首脑人物,同时携贡物来进献的。

在虾夷酋长进京之前,出征军总帅阿倍臣比罗夫将会先他们一步还都入京,一时间京城全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虽然并不清楚他是如何征战的,但无疑是一位战功赫赫、勋绩闪耀的猛将,因此他的还京对百姓来说也是一桩大事件。

额田女王听到这个消息也显得很高兴。阿倍臣比罗夫乃是之前病逝的朝廷重臣阿倍仓梯麻吕的同族人,这从他的姓氏也能略略猜到一二。有间皇子的生母小足媛又是阿倍仓梯麻吕之女,由于这层关系,阿倍氏族如今出了这么一位功名显赫的将军,对有间皇子来说等于有了一个有力后盾,事实上人们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自仓梯麻吕死后,阿倍氏一族还没有出现过一位强有力的政治人物,比罗夫可以说是这个家族唯一有资格成为皇子奥援的人。

额田觉得,阿倍比罗夫凯旋进京后头一桩重要事情,便是和他说一说犯有疯病的皇子的事,比罗夫应该有能力保护皇子。倘若是位健康的皇子,依比罗夫的能力或许未必保护得了,但现在只是一位患病的皇子。额田的想法是,将这位孤独无援的皇子托付给比罗夫照觑,使他重新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然后遵从他自身的愿望,远离喧嚣,隐居某个僻静的地方,写写和歌,安静地度过后半生。

额田翘首期盼着阿倍比罗夫进京的日子。然而,光听见楼梯响,就是不见人下来。等啊盼啊,比罗夫总也不见进京,让民众和额田的期待落了空。最终,比罗夫率领的战捷军队没有等来,当大地吹拂起习习凉风的时节,反倒是二百上下风情异样的虾夷人浩浩荡荡地入城了。虽然凉风已起,但这一天像大伏天一样暑热难耐。在京城人眼里,虾夷人个个显得古怪异样,如今二百人结成一团,简直就是怪物群了。

京城因为虾夷人入城而骚乱起来。不论男女老幼,几乎万人空巷全都拥上街头看稀奇。在一个路口看过了,再抄小路赶到下一个路口继续围观,京城从早到晚热闹得不得了。

虾夷人迈着稳重的步伐,缓缓行进。虽然眼睛左右顾盼,同样透露出一丝不安,但表情和动作中似乎还显露出一种无精打采的倦怠感,这让围观的百姓感到有些悚然可怕。与吐火罗人不同的是,这些虾夷人身上全都佩戴着武器,所有人腰间都垂着一柄长长的阔刃大刀。

会见仪式在长着高大槻树的广场进行。随后,在尚未建造落成的冈本宫一隅举行盛大的飨宴欢迎虾夷酋长们。除了已建成的宫殿,筵席一直摆至屋外庭院,四周则用大幅幔幕围住。这是前所未有过的盛大宴会,当天朝中的大臣几乎全都到场了。

翌日,虾夷人赴皇宫拜谒天皇,之后又被赏赐了酒食。同一天,这些新近归附的虾夷酋长还统统被授予了位阶,边境城栅的首领、两名腭田的虾夷酋长被授予一品、渟代郡长沙尼具那授予小乙下、宇婆佐封授建武称号,另有二人授予一品,沙尼具那还得到了战旗、军鼓、弓箭、铠甲等特别赏赐。津轻郡的虾夷酋长也同样,依次授予位阶;首领马武另外赏赐了武器武具,都岐沙罗城栅和渟足的虾夷酋长也都一一授予位阶并赏赐了武器。

第三天,朝廷宣渟代郡的虾夷酋长沙尼具那独自一人入宫,命其清点虾夷人户口及俘虏名册后,如数呈报,一个也不许遗漏。沙尼具那前一天受到特别恩赏,心中感激不尽,当即表示一定会不折不扣地完成使命。

虾夷人离京后,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又传出了阿倍比罗夫还京的消息。对此有人说,这位出征军总帅入京的消息完全无根无据,比罗夫现今正屯驻在东北边境,即将投入新的作战;还有人说,比罗夫本来已经到了难波津,却突然接到新的作战命令,便没有进京,从难波津直接率兵北上了。

额田女王听到外界的传言,心里无法平静。这些消息哪个真哪个假,谁也说不清楚,但无论哪个真都不奇怪。她只觉得,有间皇子与比罗夫入京的小道消息传出之前比起来,愈加的孤独、愈加的无助了。

同月,沙门智通、沙门智达二人前往飞鸟京,他们奉了敕令即将乘新罗船出使大唐。前一年,二人打算通过新罗人从中协调入唐,但遭到拒绝,不得不空手回国,这次他们将乘坐停靠在难波津的新罗船,直接敲响大唐的门。

十月中旬,女帝前往牟娄温泉。气候转凉,而此时的纪伊国尚温暖,人们都认为女帝此行将会时间很长。前一年,有间皇子去了牟娄温泉,对那里的气候及风土大加赞赏,女帝就是因为皇子的赞美才决定去纪伊国的。起初的计划是中大兄、大海人两皇子陪伴天皇一起同行,但临到起程又决定两位皇子稍后再前往。

女帝带领宫中众多女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京城,皇宫内一下子失去了生气。额田没有随行,于是只得留守在冷冷清清的宫内。

前往牟娄温泉的女帝,其行止消息每天传入京城。纪伊国的山川、大海、温泉,似乎都令女帝心情大好,甚至每天的饮食等也事无巨细一一遣人传报。随着离京日多路远,她开始担心思念起去世不久的皇孙,情绪一天天低落下去,消息也就渐渐不再传来。

一日,额田从纪伊国那边派回的女官使者那里,读到了天皇最近写的两首和歌,内容照例是怀念皇孙建王的:

山高水且长,

一路跋涉自欣畅;

至今思今城,

顿觉山水无颜色,

当年时光永难忘。

翻山越岭、涉河渡海,从京城一路行旅纪伊国,与皇孙建王在皇宫共同度过的那愉快时光却始终难忘啊。

乘舟水门开,

冲过激流航大海;

却恐望来路,

串串暗浪逐身后,

缘是时时忆少年。

舟船劈开汹涌波涛向着纪伊国乘流而去,留下一串串悲伤和郁悒,那是因为时时思念那年幼的亡灵呀。

这两首和歌应该是动身前往纪伊国之前写下的,或者是刚刚踏上旅途时所写的。额田明白,女帝总也放不下建王逝去之事,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愁。

十月末,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率领一部分近臣,离开京城前往纪伊国。一行人走后京城愈加显得冷寂,从早到晚,寒风不停地吹拂着,似乎在宣告冷寂的冬天到来。猛烈的风恨不得将每一片凋落的树叶都撕扯得粉碎。

进入十一月没几天,额田忽然从侍女那里听到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外面在传,说有间皇子准备谋反,现在宫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有间皇子谋反?!额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呢。额田当即赶往宫中。果然如侍女所说,宫中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到处都在议论有间皇子谋反的事情。然而,种种议论仅止于有间皇子谋反,没有人知道更多的详情。皇子一旦谋反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态?将招致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清楚。

额田又急如星火般地赶往有间皇子的住所。她一路小跑,穿过一大片稀疏的杂树林。这天,又是猛烈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寒风吹个不停。杂树枝上,已经片叶不剩。寒风将落在地上的枯叶卷起,高高抛向空中,半空中的枯叶仿佛有了生命一样,乘驭着风儿四散飞舞。就在额田即将跑出杂树林的时候,被人拦住,受到了盘问。

“做什么的?!”

额田停下脚步。只见几个手持武器的兵士神情严峻地向她围拢过来。

“我要去有间皇子的住所。”

“什么?!”对方听了额田的回答,脸上现出了愤怒,“岂有此理,给我捆起来!”

“往后退!”

额田稍稍后退半步然后高声喝道,声音中透着凛然威势。兵士们冷不防被吓到,愣怔在那里不敢造次。这时候走上来一个像是领头的兵士,他似乎认出了额田,稍稍放缓了语气说道:

“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子的住所。”

“为什么?”

“皇子谋反的事情你没听说吗?”

“没有。”

对方露出似乎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神情,向额田解释道:“昨夜里皇子谋反之事被发觉,你好好看看那边。”

其实用不着对方指给额田看,额田早已经看见了:透过稀疏的杂树林望得见皇子住所的一角,只见住所周围被人数众多的兵士包围着,数十面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数十杆长枪的缨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从额田跑来的方向又出现一拨全副武装的人马,这一拨刚刚过去,接着又有一拨人马拍马赶到。看这架势,有间皇子那座小小的住所要被这伙强横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额田女王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以来抱有的不祥预感如今化为现实,就在自己眼前上演了。然而,只是笼统地说谋反,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如何引起的?额田很想知道。在返回的路上,她仍旧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脑海里闪现出大海人皇子的面孔,忽隐忽现。事到如今唯有大海人皇子可以试着求助,但不巧的是大海人皇子眼下去了纪伊国,不在京城。

绝望感压得额田伤悴不堪。她步履踉跄地奔跑在凛冽的寒风中,就像曾经犯疯病的皇子那样。

——啊,天哭地号啊!

额田不由得想。此刻呼啸在耳旁的风声,正如天地在恸哭一般。

有间皇子谋反的内情在当天逐渐被宫内的所有人知晓。虽然整个事件的过程仍未彻底清楚,但额田还是从众多朝臣及女官口中得知了大概。

据说,是某人向犯有疯病的皇子指谏道:

——当今的天皇治国犯了三桩过错,一是建造硕大的仓库,用于储藏从民间征集来的财物;二是开凿运河,使得百姓徭役加重;三是征用舟船运输石料,用这些石料堆垒人工山丘。这几项过错,难道不是天皇的失政吗?

听了这番话,之前一直疯疯癫癫的皇子忽然神色一变,俨然正常人一样,一字一句说道:

——我年已十九了,现在正是举兵起事的好时机!

至此,人们方才恍悟,原来皇子一直没有犯疯病,而是装疯的。

“既然如此,那向皇子说那番话的那个人又是谁?”额田问向她转述事件起因的人。

“这个就不知道了。”对方答道。

“难道就因为这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就认定说有间皇子谋反?说不定正因为皇子犯有疯病,才会无意识地说出那样的话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负责任地散布这样消息的人最为可疑啊!”

额田遇见每一位朝臣或女官,都一遍又一遍地打听同样的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向皇子指谏的,至于是谁最先散布这个消息的也没人说得清楚。

这期间,又传来更进一步的消息,是真是假仍然无从判断,但至少多了一些相对较具体的内容。消息说,有间皇子拿定主意谋反后,曾与几个心腹商议此事,并与其中一人在其家里的高楼上商议起兵之事。这是发生在昨日夜里的事情。然而这一切动向事先已经败露,于是就在昨天夜里,官军出动将有间皇子的家包围了。

另有人这样说:

——原本是计划昨天夜里起事,但皇子平常使用的肘几突然坏了,皇子觉得此兆不吉,于是将起兵时间往后延。假如肘几不坏,眼下国中可就一片大乱了,因为有间皇子手下的兵士已经准备向牟娄的行宫进发了。

透过这些消息,唯一弄明白的一件事情就是,且不论事件真相究竟如何,总之,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有间皇子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有间皇子也在昨天一夜之间,被打上了叛逆者、谋反者的烙印。

慌乱的一天即将过去。天黑之后,又陆续传来新的消息,说是参与皇子谋反的人已经遭逮捕,包括守君大石、坂合部连药、盐屋连鯯鱼等,连具体人名都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额田也无法再坚持认为以有间皇子为首谋的叛逆事件是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之事了。看起来,确实是发生了称得上谋反的事情,或者是令人完全有理由认为是类似谋反的事情。被传遭到逮捕的几个人,全都是有间皇子的心腹侧近。

这天夜里,明知道是不得其门而入,但额田仍然忍不住想前往有间皇子的住所去探个究竟。然而,一想到那里三层外三层重兵包围的情形,她不得不数次打消了念头。她感到极度的不安。对于身处传言漩涡中的有间皇子,额田此刻只有一个祈愿,那就是但愿皇子仍旧疯病不愈。只要是个疯子,不管口中吐出什么话来,都有可能被免除追究,倘使像人们说的那样,只是装疯——额田想到这里便觉得一阵阵骇栗——倘使那样的话,皇子要想躲过眼下正疯狂扑向他的乌云,无论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了,有间皇子一定会被逮捕押出家门。

第二天,又传来新的消息,据说京城的留守官苏我赤兄已经派使者急赴牟娄,将城中发生的事情向天皇奏报,并等候天皇的谕示,以便妥善处置这一事件。虽不清楚妥善处置是何意,但显然是针对有间皇子的,是将皇子押往牟娄,还是将他投入牢狱,苏我赤兄在等候来自牟娄行宫的具体指示。

这天,还有一件事情也清楚了:包围有间皇子住所的是物部朴井连鲔的部下。而令人感到夸张的是,除了兵士外,正在营造冈本宫的匠役们也奉命临时放下手头的活,拿上武器,一同加入了包围的阵势。

有一件事总算让人稍觉宽慰,眼下那些兵士们尚未踏入有间皇子的住所一步。这很容易理解,有间皇子毕竟是先帝之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上面的命令,兵士们对皇子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话虽如此,可有间皇子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假如仍疯病未愈的话,他不会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大概仍旧口中喃喃有词:“海太刺眼了!海浪太刺眼了!”一边咕哝一边以疯人特有的举止从屋子一隅跑向另一隅,或者被某个看不见的物体吓得向后闪躲吧?假如他没疯!——额田不敢想象有间皇子没疯会是什么样子——假如没疯,从昨天到今天,他又是怎么挨过来的?

这一天在慌乱中又迎来日暮。时间之迅疾简直让人生疑,它是什么时候悄悄溜走的?夜晚降临。额田这天累极了,以至倒下之后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一觉睡到拂晓时分。额田起身后,休息了一宿的大脑终于清醒下来,不由得想,无论有间皇子已经彻底康复还是仍犯着疯病,看来是很难躲过急袭而至的这场飞来横祸了。她开始相信这个结局,不再怀疑。今夜无风,安静得仿佛死去一般,现在静谧的夜马上就要破晓发白了。

额田双目紧闭。眼前有白色鹅毛状的东西在翩翩飞舞。她没有看窗外,但不知为何窗外的景象却兀自映入她眼帘。那是略微有着点重量感的白色片状物,在半空中翻舞,不是翻滚着掉落下来,只是翻舞在半空中。只能用像鹅毛一样翩翩飞舞来形容。

一刻之后,额田来到院子的回廊上,果然就像之前眼前映现的景象一模一样,白色片状物在漫天飞舞。这是个寒冷刺骨的清晨。此刻,额田已经静静地抛开了所有关于有间皇子的不安、恐惧、悲伤,犹如脱去身上的件件衣物一样。是她自己将之抛开去的。对这位命运悲凉的皇子,依靠人间的力量已经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了。这是聪明、俊美而年轻的有间皇子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接下来两天,额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第二天傍晚,牟娄派回的使者到达京城。额田猜到皇宫内人人都会议论这件事情,可她并没有离开屋子去打探消息。

翌日,额田更换了衣服走出屋外,向有间皇子的住所走去。众多兵士正在赶往那里,兵士中间还混入了数名朝臣。

额田来到皇子住所前时,皇子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额田拨开兵士的包围圈迈步向前,兵士们今天没有拦阻她。数名朝臣俯首上前恭迎皇子。仔细看去,院门外还停着舆车,原来有间皇子是要乘坐舆车被转移至别处,所以才从屋里走出来。

“皇子殿下!”

额田叫了一声。

有间皇子朝额田转过脸来。完全不像是个疯子。额田第一次看见皇子的神情如此平静、如此冷峻。有间皇子也凝神望着额田,只淡淡地说了几个字:

“苍天知道,赤兄知道……”

语调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

“皇子殿下!”额田又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

有间皇子说完,赶车的役夫卷起舆帘,皇子弓起上半身登上舆车,帘子随即又落下。

额田俯首目送着舆车离去。紧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推出三辆舆车,跟随在皇子乘坐的舆车后,这是押送守君大石、坂合部连药、盐屋连鯯鱼三人的。谋逆者就这样不由分说被押往牟娄行宫。四辆舆车后面,是骑着马的舍人新田部米麻吕,在他们身后,则是数百名负责押送的武装兵士。

额田呆立在原处,直到这一大群人马从视野中彻底消失。想到有间皇子居然一直以来装疯卖傻,额田骤然变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她觉得皇子实在太可怜了,假装犯疯病却装得不够像,又或是不管装与不装都无济于事,预决的命运注定在等着他。想到这里,泪水不禁打湿了额田的双颊。

当额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四下里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额田的脑海中浮出苏我赤兄那张脸。这次的事件,一定是他操纵的。

——苍天知道,赤兄知道,我不知道。

有间皇子如此断言。额田身上一阵战栗。天皇、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人统统不在京城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留守官苏我赤兄一手导演的。

额田不敢再往深里想,想也是徒劳。不管是赤兄一手导演的,还是中大兄皇子在背后操控赤兄这样做的,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总之,有间皇子已经被押解去了牟娄,等待皇子的会是何种结局已不言自明。舛命的皇子,最终除了风流云散之外还会怎么样呢?现在,皇子已经踏上了这条命运之途。

额田行进在稀疏的树林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起白皙丰腴的手指,按在脸颊上。

三天后,最新消息流传开来,这是令所有人心底几乎凝滞的消息。最糟的事态终于发生:有间皇子被绞杀于纪伊国海岸藤白坂,同日,盐屋连鯯鱼与舍人新田部连米麻吕也在同一地方被斩首;守君大石和坂合部连药则分别被流放至上毛野国和尾张国。额田听到消息,一点也不感到吃惊。注定要来的终归是会来的。

大约又过了两天,从牟娄回来的一名女官将有间皇子生前所写的最后两首和歌拿给额田看。据说是皇子前往牟娄的途中,经过一个叫岩代的地方时写的。

岩代海滨松,

牵取一枝绾成结,

对此频祈祝;

他日有幸得身还,

复来此地寻福物。

将岩代之滨的松枝绾个结继续前行,有朝一日假如能证明我身之清白、再踏这条路,一定要来看看自己亲手绾绕的松枝。这一天会到来吗?永远不会到来吗?

昔日在家时,

竹笥盛饭享甘旨;

今朝身在途,

结草作枕无宿处,

树叶裹食入口中。

居家时用的是食器盛饭,身在旅途,只能结草为枕、草行露宿,用锥栗树叶裹着进食。

额田顿时沉浸在一股突然涌起的强烈情感波动之中。这是她迄今为止读到过的最出色的和歌,有间皇子仿佛就是为了创作如此优秀的和歌而来到人世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额田的眼前都浮现着有间皇子采下山路旁窄小的锥栗树叶,将米饭一口一口送入口中的影像,和他站在海岸边将海滨松枝绕成一个结的影像,那是一个生不逢世、俊美、令人叹惋不止的皇子形象。命运之所以如此乖舛地落向皇子,大概也是为了催生出如此优美的和歌吧。从它字里行间撞击发出的隐戾之音中,任何一个人都会由衷地产生这种感觉。歌中的气韵充满悲凉,然而这悲凉却又如此澄澈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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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隼人:日本对古代生活在本州岛南部的原住民部落的称呼。

(2) 盂兰盆会:日本各地在阴历7月至8月15日举行的迎接和供奉祖先之灵的民俗性法会,起源自中国的中元节,中国自古有在阴历7月15日中元这天祭祀祖先亡灵的习俗。

(3) 纪伊国:日本旧国名,相当于今和歌山县和三重县南部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