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克诺普夫的卧室突然出现一个幽灵。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在中午明镜般的亮光中认出那就是上士。他仍然活着,从床上拖着身子爬到窗口。灰色睡衣上的头呆滞地望着这个世界。“瞧!”我对格奥尔格说,“他还不愿去见上帝。这匹老战马想再最后看一眼韦尔登布吕克酒厂。”
我们仔细观察他。他的胡子像悲哀的灌木林从嘴上垂挂下来。一对眼睛呈现铅色。他还惊奇地凝望好久,然后掉转过身子。
“这就是他最后的一眼,”我说,“真叫人感动,就连这受病魔折磨的残暴家伙,在他永远离开世界以前,还想再看看这个世界。这是社会诗人洪格尔曼的好题材。”
“他又看了第二眼。”格奥尔格回答。
我正在为我们的代理人复印目录,我离开普雷斯托复印机,朝窗子走回来。上士又站在那里。在闪着亮光的窗玻璃后面,他把什么东西举得高高地喝了起来。“他在吃药!”我说,“这个垂死的家伙多么想活啊!洪格尔曼第二个好题材。”
“那不是药,”格奥尔格回答,他那对眼睛比我还锐利,“药不会装在酒瓶里。”
“什么?”
我们打开窗户。反光消失了,我看到格奥尔格说得对:一点没错,老克诺普夫是用酒瓶在痛饮。“那是他老婆的好主意,”我说,“把水装在酒瓶里给他,让他喝起来更方便。因为在他家里已经没有酒,一切都搜查过了。”
格奥尔格摇摇头。“要是水,他早就把瓶子扔出窗外了。从我认识这老家伙的头一天起,他只有盥洗才用水的——而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喜欢。现在他喝的必定是烈酒,肯定是藏在某个地方,搜查时没有发现,而你,路德维希,你正在观看一场崇高的表演:一个人勇敢地与自己的命运搏斗。老上士想在战场上手捏敌人的喉咙光荣阵亡。”
“我们要不要喊他的妻子?”
“你相信她会把他的酒瓶拿走吗?”
“不。”
“医生说他最多只能再活几天。这里的区别是什么?”
“基督徒的区别和宿命论者的区别。”
“克诺普夫先生!”我喊道,“上士先生。”
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但是他做了个动作,看上去像是用酒瓶问候。随后他又端着瓶子喝起来。“克诺普夫先生!”我喊道,“克诺普夫太太!”
“太晚了!”格奥尔格说。
克诺普夫停住没喝。他还拿着酒瓶做了第二个旋转的动作。我们等待着他彻底完蛋。医生说过,每一滴酒精对他都是致命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在房间的后部消失,犹如一具尸体缓慢地沉入水里。“死得多美呀!”格奥尔格说。
“我们告诉他家属吧!”
“别打搅她们。老头以往是个瘟神。她们正高兴他去见阎王。”
“这我不知道。忠诚有其独特的方式。她们本可以叫人把他的胃抽空。”
“他会坚决反抗,结果是他要么中风,要么肝脏破裂。但是,你打个电话给医生,这么做你的良心也说得过去。希尔施曼医生。”
我拨通医生的电话。“老克诺普夫刚才把一小瓶酒喝光了,”我说,“我们从窗子这里看见的。”
“一口气吗?”
“我想是分两口。它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纯粹是好奇。他必将长眠。”
“有救吗?”
“丝毫没有。”希尔施曼说,“他无论如何会死的。他还能坚持到今天,我觉得是个奇迹。请您仿照酒瓶形状,给他立块墓碑。”
“您真是个冷酷的人。”我说。
“不是冷酷,而是玩世不恭。您应该知道其区别!您是做生意的人呀!玩世不恭是带有消极征兆的好心,它给您以安慰。为了这酒鬼的升天,请您喝一口酒作为纪念吧!”
我把电话听筒挂上。“我想,格奥尔格,”我说道,“现在确实迫在眉睫,是我们放弃自己职业的时候了。这个职业只会使人变得野蛮。”
“不是使人变得野蛮,而是使人麻木。”
“还更糟糕。这个职业对于韦尔登布吕克诗人俱乐部的成员毫无益处。假如诗人的价值是用现金或墓碑来衡量,那么,对于死亡的震惊,恐怖和畏惧又在哪里呢?”
“这方面够多的。”格奥尔格说道,“但是我理解你。我们现在到爱德华那里去,品尝老鹿肉,再干上一杯。”
下午我们回到家来。一小时以后,喧哗声和喊叫声从克诺普夫屋里传出来。“愿他的骨灰安宁,”格奥尔格说,“来,我们到对面去,说几句通常安慰人的话。”
“但愿她们已经把丧服缝制好。这才是此刻她们所需要的唯一安慰。”
门没有锁上。我们没有按门铃就把门打开,并立即止住脚步。我们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老克诺普夫站在房间里,衣服穿得好好的,手里拄着拐杖,正准备出门。在三架缝纫机后面,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挤在一块,克诺普夫愤怒地发出沙哑叫声,拿着拐杖朝她们打去。他一只手紧紧抓住前面一架缝纫机的机头,以站稳身子,另一只手在打人。打人的力气虽然不特别大,但是克诺普夫是尽了自己的力量。周围地上放着丧服。
这情景一目了然。酒没有把克诺普夫的命送掉,反而使他恢复生气,他穿好衣服,并要像往常一样去逛酒馆。由于没有人告诉他已病入膏肓,他妻子也因怕他而没把教士请来准备超度他的灵魂,所以克诺普夫从来没想到死这个念头。他已经战胜许多次疾病发作,而这一次就是许多次中的一次。他现在暴跳如雷,是可以理解的——无论什么人,目睹自己家里人对自己已经完全绝望,以至将血汗钱用来制作丧服,他绝对不会高兴的。
“该死的臭娘们!”他沙哑地叫道,“你们那么高兴,妈的!我来教训你们!”
他没打中他妻子,气得直喘粗气。她牢牢抓住拐杖。“可是,孩子他爹,我们不得不做准备,医生——”
“医生是个白痴!把拐杖松开,你这妖精!放开拐杖,我说,你这畜生!”
身材矮小而丰满的妻子真的松开拐杖。在她前面直喘粗气的丈夫挥动拐杖,打中一个女儿。三个妇女本可以不费力气地夺去身体虚弱的老头手中的武器,但是他完全控制住她们,犹如一个上士控制他的新兵。女儿们如今抓住拐杖,泪水汪汪地苦苦解释。克诺普夫根本不听。“把拐杖放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浪费钱财,挥金如土,我来教训你们!”
拐杖放开了。克诺普夫又挥打起来,他一棒没打中,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唾液呈泡沫状挂在他那尼采式胡须上。他站起身子,按查拉图斯特拉的训诫继续鞭打他的妻女。“父亲,您这样激动,会死的!”女儿们含泪喊叫着,“请您息怒!您活着,我们感到幸福!要我们给您煮咖啡吗?”
“咖啡?我来给你们煮!我打死你们这些杂种!挥霍了这么多的钱——”
“可是父亲,我们可以再把东西卖掉!”
“卖掉!我要把你们卖掉,你们这些该死的娘们——”
“可是父亲,这些东西还没付过钱!”克诺普夫太太在极端痛苦中叫道。
这句话起作用了。克诺普夫把拐杖放下来。“什么?”
我们走上前去。“克诺普夫先生,”格奥尔格说,“我祝贺您!”
“您给我滚!”上士回答,“您没瞧见我正忙吗?”
“您操劳过度了。”
“是吗?这和您有何关系?我在这儿要给我家里人害死了。”
“您太太做了一笔赚钱的生意。她明天若把丧服出售,由于通货膨胀,可以赚得几十亿马克——尤其是,这些衣料她还没付过款。”
“是的,我们还没有付过款!”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您应该高兴,克诺普夫先生!您患病时,美元牌价猛涨。您在睡觉时,不知不觉就在实物方面赚了钱。”
克诺普夫静听着。通货膨胀的存在,他是从酒越来越贵这个事实知道的。“是这样,赚钱了。”他喃喃地说,随后他转向他那四个沾沾自喜的宝贝,“你们有没有给我买一块墓碑?”
“没有,父亲!”四个人默契地瞥了我们一眼,轻松地嚷道。
“为什么没有?”克诺普夫沙哑地喊道。
她们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你们这些蠢货!”他嚷道,“要是那样,我们现在又可以把它再卖出去!可以赚钱,不是吗?”他问格奥尔格。
“那只有在墓碑付过款以后。否则我们不过把它回收而已。”
“是这样!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公司,并从中付清你们的款项!”上士又掉转头对他的一窝人说:“你们这些蠢货!钱在哪里?衣料的款你们没付,那么你们必定还有钱!给我拿来!”
“来,”格奥尔格说,“精彩的戏已经演完。在生意方面,我们没有什么可做了。”
他弄错了。一刻钟以后,克诺普夫站在办公室里。他身上散发出酒的香味。“我全知道了,”他说,“谎言无济于事。我太太已经承认了。她向您买过一块墓碑。”
“她没付过钱。请您忘了它。现在您再也不需要它了。”
“她买过了,”上士威胁说,“这里有证人。请您别想抵赖!有还是没有?”
格奥尔格看看我。“好的。您的太太与其说是买过,不如说是打听过。”
“有还是没有?”克诺普夫大声呵责。
“因为我们是老相识,所以您想要什么,可以拿什么,克诺普夫先生。”格奥尔格这么说,目的在于叫老头放心。
“原来是有。请您给我个字据。”
我们又面面相觑。这个服满兵役的老家伙很快学会了。他想敲诈我们。
“为什么要有个字据?”我说,“您只要付过墓碑的钱,它就属于您的了。”
“请您别开口,您这个骗子!”克诺普夫骂起我来了。“要有字据!”他沙哑地喊叫,“八十亿!太贵了!就一块石头呀!”
“假如您想要,您也得立即付款。”我说道。
克诺普夫作了英勇的斗争。十分钟后,他才被斗败。他从妻女拿来的钱中取出八十亿付款。“现在给字据!”他咕噜道。
他拿到了单据。透过窗户,我望见他家里的妻女们守在门口。她们胆怯地望着这边,发出信号。克诺普夫把她们最后一点钱都抢来了。这时克诺普夫拿到收据。“那么,”他对格奥尔格说,“这块墓碑您现在肯出多少钱?我卖给您。”
“八十亿。”
“什么?您这骗子!我自己付的是八十亿。通货膨胀在哪里?”
“通货膨胀在这儿。这块墓碑今天值八十五亿。我按批发价付给您八十亿,而售出时我们必须赚五亿。”
“什么?您这高利贷者!而我呢?我赚的钱在哪里?您把它塞进腰包,不是吗?”
“克诺普夫先生,”我说,“假如您买一辆自行车,一个钟头后再转卖,那您拿不到不折不扣的批发价。这是零售商、批发商和顾客之间的事,我们的经济就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
“去你的经济吧!”正直的上士声明,“买来的自行车即使不骑,也算用过的。但是我的墓碑是新的。”
“理论上说,它也是用过的,”我说,“可以说,是从经济角度来看。此外,不能仅仅因为您还活下来就要我们蒙受损失。”
“骗人!无非是骗人!”
“您可以把墓碑留着,”格奥尔格建议,“它是第一流的实物。您将来某个时候用得着的。没有哪个家庭不死人的。”
“我会把它卖给您的竞争者。如果您不立即给一百亿,我就把它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
我拿起电话听筒。“您来,我们为您效劳。在这儿,请您打电话。电话号码624。”
克诺普夫犹豫起来,示意拒绝。“他们和你们一样是骗子。墓碑明天值多少钱?”
“或许上涨十亿。或许涨二十或三十亿。”
“一星期以后呢?”
“克诺普夫先生,”格奥尔格说,“要是我们早就知道美元行情,我们也不会坐在这儿,并为墓碑而同您讨价还价了。”
“一个月以后您非常可能成为亿万富翁。”我解释道。
克诺普夫考虑一下。“墓碑我留着,”他随后嘟哝着说,“可惜我已经付过款了。”
“我们随时可以买回。”
“你们大概想要吧!不赚钱,我不考虑!我把它留着,用来投机。请你们给它一个好位置。”克诺普夫忧虑地从窗子里向外张望。“也许正在下雨。”
“墓碑不怕雨淋。”
“废话!那么它们就不是新的了!我要求把我那块放到仓库里,放在禾草上。”
“为什么您不把它搬到您的屋里去?”格奥尔格问道,“在那里,冬天可以防寒。”
“您大概疯了吧,不是吗?”
“一点也不疯。世上有许多令人尊敬的人,他们甚至把棺材放在家里。主要是圣人和南意大利人。许多人甚至长年把棺材当作床铺。上面那个维尔克,若是喝醉酒回不了家,总是睡在他那口巨人棺材里。”
“你们别走!”克诺普夫决定,“娘儿们!墓碑留在这儿。好极了!您来负责!请您给它保险!保险费您出!”
我对这种上士语调感到讨厌。我问他:“您每天早晨可以对您的墓碑点一次名,看看它是否擦得光亮,方向是否站得对,是否对准了前立者,基座是否像人的肚子一样往里缩,周围的灌木林是否笔直挺立,好不好?假如您坚持,海因里希·克罗尔也可以每天早晨穿着制服站在您的墓碑前报到。那肯定会很有趣的!”
克诺普夫恶狠狠地盯住我。“要是到处采用普鲁士训练方式,这世界就好得多了。”他回答,可怕地打着嗝。罗特产谷物酒的气味也跟着喷了出来。看来上士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克诺普夫又打了一次嗝,这次较柔和,有点旋律,用一位退役上士无情的目光再次凝视着我,然后转过身子,差点跌倒,他稳住脚跟,随后目标明确地迈开步子,往院子外向左拐——口袋里放着家里余下的数十亿钞票,朝着第一家酒馆的方向走去。
格尔达站在自己的小炉前做白菜肉卷。她光着身子,脚穿一双磨坏的绿色拖鞋,右肩上挂着一条红格子的厨房用的揩手巾。室内,弥漫着白菜、油脂、扑粉和香水的气味;室外,野葡萄的红叶垂挂在窗前,秋天已经用它蔚蓝的眼睛朝里面凝望。
“很好,你又来了,”她说,“明天我就搬走。”
“真的?”
她毫不难为情地站在炉子前面,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是的,”她说,“你对这感兴趣吗?”
她转过身子瞅着我。“我感兴趣,格尔达,”我回答,“你到哪儿去?”
“到瓦尔哈拉饭店去。”
“找爱德华?”
“是的,找爱德华。”
她抖动白菜肉卷。“你反对吗?”她随后问道。
我望着她。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我想。我本来是想反对的呀!一瞬间,我想撒谎,但是我知道,她已经看穿了。“你也不想待在红磨坊了?”我问道。
“我早和红磨坊一刀两断了。这种事你就是没放在心上。不,我不待在那儿。干我们这一行要饿死人的。我待在城里。”
“在爱德华那里。”我说。
“是的,在爱德华那里,”她重复一句,“他把酒吧柜台给我。我要当酒吧柜台的招待。”
“那么你也住在瓦尔哈拉饭店里?”
“我将住在瓦尔哈拉,在顶楼屋架下,而且在瓦尔哈拉干活。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年轻,在没有人愿意聘请我以前,我必须找个固定的工作。马戏班没什么指望。当时我不过是最后一次尝试。”
“人家还会聘请你干许多年,格尔达。”我说道。
“这方面你一点不理解。我知道我做什么。”
我望着在窗前摆动着的红葡萄蔓。我没有什么理由可说,但是我觉得自己像个逃避责任的人。我同格尔达的关系已经不像一个士兵在休假时同一个女人睡一两夜的关系了,对于两人中的一个来说,这种关系总是比后一种更密切一些。
“我想告诉你本人。”格尔达说。
“你想告诉我,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了?”
她点点头。“我规规矩矩干活。爱德华是唯一能提供我一个固定工作,即一个职位的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想撒谎。”
“为什么——”我截住她的话。
“你想问为什么我现在还跟你睡觉?”格尔达回答,“你不知道所有浪游艺人都是易动感情的吗?”她突然笑了。“与青年时代告别。你来,白菜肉卷已经好了。”
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我在一旁看着她,骤然感到悲伤。“怎么,你伟大的、美妙的爱情怎样了?”她问道。
“没有的事,格尔达,完全没有。”
她盛满盘子。“要是你跟这姑娘有点关系,”她说,“你千万别把跟其他人的恋爱经历告诉她。你懂吗?”
“是的,”我回答,“很遗憾,格尔达。”
“为了上帝的缘故,只管吃!”
我瞅着她。她安静地、大方地吃着,脸部表情明朗而又坚定。她从童年起习惯于独立生活,深知自己的处境,并且很知足。我所缺少的,她样样都有,我真想要她,爱她,那么生活将像水一样清澈,我将永远知道我需要的一切,当然不要过多,可必须是无可争辩的。
“我要求不高,你知道吗?”格尔达说,“我这个人是在鞭子抽打下长大的,后来我从家里跑出来。如今我尝够了我的职业的滋味,我想安定下来。爱德华并不是最坏的人。”
“他轻浮而又吝啬。”我说,并立即悔恨自己说了这种话。
“这比吊儿郎当、恣意挥霍好一些,假如一个人想同另一个人结婚的话。”
“你们想结婚?”我吃惊地问道,“你真的相信他?他会利用你,尔后同某个有钱的饭店老板的小姐结婚。”
“他对我没有任何许诺。我不过为了酒吧柜台跟他订了个合同,期限是三年。三年后他将会发觉,他少了我是不行的。”
“你变了。”我说道。
“哎呀,你这个傻瓜!我不过是下了个决心而已。”
“用不了多久,你将同爱德华一道咒骂我们,因为我们总还有便宜的餐券。”
“你们还有吗?”
“还可以用一个半月。”
格尔达笑了。“我不会咒骂的。再说你们当时购买餐券也没少付过钱。”
“这是我们唯一做得成功的投机生意。”我瞧瞧格尔达,她正在收拾盘子。“我将把餐券留给格奥尔格,”我说,“我再也不去瓦尔哈拉。”
她转过身子。她的脸微笑着,但是她的眼睛并未笑。“为什么不去?”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想是这样。但是我或许会来的。”
“当然你得来!为什么你不该来呢?”
“是的,为什么不来呢?”我沮丧地说。
楼下响起低沉的电子琴声。我站起来,走到窗口。“这一年过得多快呀。”我说。
“是的。”格尔达答道,把身子靠着我。“真特别,”她喃喃地说,“人家对像你这样的人有好感,而你偏偏和人家合不来。”她把我撞开,“你给我走,到你那美妙的情人那里去——你对女人知道什么?”
“一无所知。”
她微微一笑。“你也先别去试,孩子。这样好一些。现在你走吧!这东西你把它带上。”
她拿来一个硬币给我。“这是什么?”我问道。
“是个把众人背过河的男子。他带来幸福。”
“他给你带来幸福吗?”
“幸福?”格尔达回答,“那可能有一堆呢!或许有。现在你走。”
她把我推出去,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我走下楼去。在院子里我遇见两个吉卜赛女人。她们现在要在酒店里表演节目。女摔跤演员早就走了。“年轻的先生,给您算个命好吗?”年纪小一些的吉卜赛女人说。她散发着大蒜和洋葱味。
“不,”我说道,“今天不。”
卡尔·布里尔家里气氛极其紧张。一堆钱摊在桌上,必定有几万亿。对手是个长着海狗脑袋的男子,一双手非常细小。他刚刚检查过钉在墙上的钉子,此刻走回来。“再加两千亿。”他用爽朗的声音说。
“行。”卡尔·布里尔回答。
对赌的人把赌注放上。“还有人赌吗?”卡尔问道。
没有人吭声。大家觉得这回赌注太大。卡尔冒着晶莹的汗珠,但是充满信心。赌注他出四成,对方六成。他允许海狗再在钉子上轻轻地敲一锤,所以赌注才由五比五变成四比六。“您演奏《小鸟夜歌》好吗?”卡尔问我。
我坐到钢琴旁。紧接着贝克曼女士穿着粉红色和服式晨衣登场。她与往常不同,不像一尊铸像,她那山峰般的胸脯在起伏,仿佛山下爆发一次地震,她的眼睛也与往常不同。她没看卡尔·布里尔。
“克拉拉,”卡尔说道,“这里的先生们除了施魏策尔先生以外你都认识。”他做了个漂亮的手势,“这是施魏策尔先生。”
海狗带着惊异的、有点担忧的表情欠欠身子。他斜起眼睛瞟着钱,然后看看像布伦希尔德一样壮实的女士。钉子用棉花裹着,克拉拉摆好姿势。我演奏起二重颤音,随后停止。全场鸦雀无声。
贝克曼女士镇静地站着,全神贯注。接着她的身子抽动两次。突然,她对卡尔·布里尔投去一束狂乱的目光。
“抱歉!”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无能为力。”
她从墙根走出去,离开了工场。“克拉拉!”卡尔喊道。
她没回答。海狗哈哈大笑,开始收钱。布里尔的酒肉弟兄们像触了电。卡尔·布里尔叹着气,扑向钉子,又折回来。“等一会儿!”他对海狗说,“等一会儿,我们还没有完呢!我们赌赛是试三次。现在才两次。”
“已经三次了。”
“您可不能这样武断!您在这方面还是新手。刚才是两次!”
汗水从卡尔的额头上淌下来。酒肉弟兄们又找到话说。“刚才是两次。”他们证明。
于是发生了争吵。我没留心听。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别的星球上。这感觉是短暂的、紧张的、可怕的,我高兴我又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海狗充分利用这形势,他只有在再加一笔三比七即海狗出三成的情况下,才愿意接受第三次。卡尔·布里尔冒着汗,接受一切条件。就我所观察的情况来看,他把半个工场,包括快速钉掌机都押了上去。“请您来一下!”他在我耳边说,“您跟我上楼!我们必须使她改变主意!她是有意这么做的。”
我们爬上楼梯,贝克曼女士在等卡尔,她穿着印有凤凰的和服式晨衣躺在床上,心情激动,作好战斗准备,对于喜欢胖女人的男人来说,她显得格外美丽。“克拉拉,”卡尔耳语地说,“为什么要这样?你是有意这么做的。”
“是这样?”贝克曼女士说。
“肯定是这样!我知道!我对你起誓。”
“别假宣誓!你这无赖跟霍亨索伦饭店的女出纳睡过觉!你这只叫人作呕的猪猡!”
“我吗?弥天大谎!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瞧,你承认了。”
“我承认?”
“你刚才承认的!你问我从哪里知道的。要是没有这回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同情地望着这个蛙泳运动员。再冰冷的水,他从不惧怕,但是他在这儿无疑是输了。在楼梯上,我劝他别拌嘴,干脆跪下来求贝克曼女士宽恕,当然什么也不承认。现在他没这么做,而是指摘她跟一个叫克莱策尔先生的事。回敬他的是鼻子上可怕的一击。卡尔往后一蹦,用手去捂他的大鼻子,检查鼻孔是否出血,狂叫一声俯下身子,准备像个老战士抓住贝克曼女士的头发,把她拖下来,一只脚踩到她的颈项上,用他沉重的裤带猛抽她那肥大的屁股。我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转过身子,准备对我进行攻击,瞥见我那恳求的目光、我举起的双手和我默默念着的嘴,立即从寻衅斗殴中猛醒过来。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人的理智又发出亮光。他点点头,血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又再转过身子,在贝克曼女士床沿旁俯下身子叫道:“克拉拉!我什么也没做呀,可是请你饶恕我吧!”
“你这猪猡!”她喊道,“你这笨猪猡!我的衣服!”
她把那件贵重的和服式晨衣拖到一边。卡尔的血淌到床单上。“该死的骗子!”她说,“还有那一件!”
我发觉,卡尔这个诚实的头脑简单的人,在这一跪立即产生效果之后,又要狂怒地站起来。若是他鼻子淌着血去扭打一场,那么一切都完了。贝克曼女士或许可以原谅他跟霍亨索伦饭店女出纳的事,但若把她的衣服扯破了,她永远也不会宽恕的。我从背后踩了他的脚,一只手把他的肩膀往下摁,说道:“贝克曼女士,他是无辜的!他为我作出牺牲。”
“什么?”
“为了我,”我再说一遍,“在一道打过仗的伙伴们之中,这类事是经常有的。”
“什么?你们该死的战斗友谊,你们这些骗子要我相信这种事!”
“这是牺牲!”我说道,“他介绍我同女出纳认识,事情就是这样。”
贝克曼女士站了起来,眼睛冒着火花。“什么?您不会劝说我相信像您一样的年轻人会飞去找那又老又弱的贱货,例如霍亨索伦饭店那具僵尸吧!”
“不是飞,夫人,”我说道,“但是,饥馑时鬼也会吃苍蝇!假如一个人非常寂寞——”
“一个像您这样的年轻人,也可以找其他人呀!”
“年轻,可是穷,”我回答,“妇女们今天都想让人带到酒吧间去。我们谈论此种事,您也得对我承认,假如您不相信我这个在通货膨胀风暴中的单身汉同女出纳的事,那么要求受到全韦尔登布吕克最美最令人感兴趣的女士宠爱的卡尔承认这种事也是不公正的。”
最后几个字起了作用。“他是个无赖!”贝克曼女士说,“不公正倒是真的。”
卡尔动了起来。“克拉拉,你是我的命根子!”他在染上血的床单上低声号叫着。
“我是你的摇钱树,你这冷酷的石头!”贝克曼女士又把身子转向我,“和霍亨索伦那半死不活的婆娘怎样了?”
我矢口否认。“没什么!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感到恶心。”
“这件事我本可以事先告诉您的!”她心满意足地回答。
战斗的大局已定。我们都在后撤,只有一些零星小磨擦。卡尔答应给克拉拉一件印有荷花的海蓝色和服式晨衣和天鹅绒拖鞋。然后他去用冷水冲洗鼻子,贝克曼女士站起身子。“赌注下了多少?”她问道。
“非常多,”我回答,“几万亿。”
“卡尔!”她嚷道,“分给博德默尔先生一份,两千五百亿。”
“当然,克拉拉!”
我们走下楼梯。楼下坐着那只海狗,卡尔的朋友们看守着。我们获悉在我们离开时他曾企图耍花招,但是卡尔的酒肉弟兄们及时把他的锤子夺走。贝克曼女士轻蔑地笑了笑,三十秒钟之后,钉子已经落在地板上。她在《阿尔卑斯山的夕照》乐曲声中像帝王一样威严地离开了。
“伙伴就是伙伴。”卡尔·布里尔后来激动地对我说。
“这事情义不容辞!但是,那女出纳的事怎样?”
“怎么办呢?”卡尔回答,“您知道,有时晚间一个人心绪恶劣!即使垂死的人也得说话!我想从众人中把我的顾客夺回来。但是您,亲爱的朋友,您要什么,就挑什么!”他指着皮革制品,“送给您一双一级皮鞋,无论您喜欢什么样的,黑色鹿皮、棕色、黄色、漆皮、野兽皮,您要什么?我亲自来做。”
“漆皮。”我说道。
我走回家,看见院子里有个黑影。这真的是老克诺普夫,他刚巧比我早一些到达这里,并且准备亵渎那座方尖碑,仿佛要宣告自己未死。“上士先生,”我说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根据您自己幼稚的主张,现在您已经有您自己的墓碑了。请您使用吧!”
我带他到他所买的那块峁形碑去。我在房子门口等着,目的是不让他使用黑色方尖碑。
克诺普夫凝视着我。“用我自己的墓碑?您发疯了?它现在值多少钱?”
“按今天美元牌价是九十亿。”
“而您要我朝碑上撒尿?”
克诺普夫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张望了几秒钟之久,然后他抱怨着摇摇晃晃进了屋。任何人无法办到的事,所有制这个普通概念办到了!上士使用自己的盥洗室了。他不需要共产主义了!所有制意味着秩序!
我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并思考着:自然界从阿米巴开始,用了几百万年时间,经过鱼、青蛙、脊椎动物和猴子才产生出老克诺普夫,一个生物,里面全是物理和化学上的奇迹,一套具有高度创造力的血液循环系统,一颗令人崇拜的心脏,一个肝脏和两个肾,与它们相比,IG 颜料工厂简直是令人可笑的粗制滥造的工厂。而这一切,这个经过数百万年一点点完善起来的杰作,被称之为编内上士克诺普夫,它之所以产生,不过是为了在地球上榨取可怜的农民数十年,尔后用从国家那里领来的微薄养老金终日酗酒!的确,上帝有时也辛辛苦苦地做了无用功!
我摇头晃脑地扭开我房间里的灯,凝视着镜子。那又是自然界的另一个杰作,它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关了灯在黑暗中脱去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