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森费尔德遵守他的诺言。院子里堆满了纪念碑和基座。各面磨光的墓碑都用板条封装,外面再裹上麻袋。它们是墓碑中最娇嫩的一类,对待它们必须特别细心,以免把棱角碰坏。
全体职工都在院子里帮忙或一旁观看。就连克罗尔老太太也走来走去,检验花岗岩的暗黑颜色和精细程度,时不时地对着门旁那座方尖碑伤感地瞥上一眼,那是她死去的丈夫采购的石碑中仅存的一座方尖碑。
库尔特·巴赫指挥人把一大块砂岩搬进他的工场。他要用这块砂岩雕刻一头濒死的狮子,但这头狮子不弯腰,牙不疼,要雕出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咆哮的姿态,腰窝有一杆折断的长矛。这头狮子是给维斯特林根村的阵亡士兵纪念碑用的,这村上有一个由退役少校沃尔肯施泰因领导的特别勇敢的老兵组织。沃尔肯施泰因觉得挽狮显得太怯弱。他真想能预订到一只有四个头的狮子,每个头都喷吐火焰。
同时到达的维滕贝格金属制品厂的一批货物也在拆装。四只飞鹰——两只是青铜制品,另两只是用铁铸成的——一只挨一只排成一行立在地上。它们是给其他纪念碑顶部用作装饰的。也是为了鼓舞全国青年打一场新的战争,因为,正如退役少校沃尔肯施泰因那么自信地声明:我们总得打赢一次,那么别人就呜呼哀哉了!眼下无论如何这些老鹰看上去只不过像下蛋的大鸡,但是当它们被装在纪念碑顶上时,情形就完全两样了。将军不穿制服时酷似养鲱鱼的人,甚至沃尔肯施泰因穿便服时,也俨然是个身宽体胖的体育教师。乔装打扮和互相疏远就是我们亲爱祖国里的一切。
我作为广告部的负责人检查纪念碑的排列情况。我认为毫不相干的纪念碑不要靠在一起而应该适宜地分门别类,艺术性地分布在花园里。海因里希·克罗尔坚决反对。他主张石碑得像士兵列队那样排列,他觉得其他的一切排列方式都显得没精打采。幸好他被否决了。就连他母亲也反对他。她向来总是反对他。她直到今日还不明白,为什么海因里希是她的儿子,而不是退役少校沃尔肯施泰因的夫人生的。
蔚蓝的天,美丽极了。天空胀得鼓鼓的,像个巨大的丝绸帐篷罩着城市。凉丝丝的晨露还挂在树梢上。鸟儿啾啾鸣啭,仿佛世上只存在伊始的夏天、窝巢以及巢中幼小的生命。美元牌价像个丑陋的海绵状蘑菇膨胀到五万马克,这跟鸟儿丝毫不相干。晨报报道三起自杀事件,同样跟它们没有关系。这些自杀的人生前都是领取少量养老金的人,他们都采用穷人惯用的自杀方式:打开煤气开关。库巴尔克太太连头带身子是在她的烤箱里被发现的;退休会计霍普夫胡子刚刮过,身穿他最后一套洗得干干净净、打了许多补丁的西装,手里抓着四张毫无用处的盖着红印章的一千马克钞票,好像攥住了去天国的入场券;格拉斯寡妇躺在她厨房的过道上,身边有一个撕碎的银行存折,存折上有五万马克存款。霍普夫有红印章的一千马克钞票曾经是最后一丝希望,大家早就传说它们有朝一日会再升值。谣传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钞票上没有标明它们可以用金子来支付,即使谣传这么说:国家这个享有特权的骗子,自己鲸吞了多少万亿,却把每个只侵吞它五马克的人投入监狱,它必定会想出一个花招,以便不支付这些钞票。直到前天,报上才刊登一则声明,说这些钞票不能享受任何优待。于是今天报上就有了霍普夫的讣告。
棺材木匠维尔克的工场里传出阵阵笃笃声,仿佛那里栖息着一只巨大的兴高采烈的啄木鸟。维尔克的生意兴隆,每个人,甚至是自杀的人,总需要一口棺材——群葬冢和用帐篷来掩埋的年月随着战争成为过去。人又穿着与他的地位相当的廉价寿衣,或缺少背部的燕尾服,或用白色薄绸做的寿衣,在缓慢腐朽的棺木中腐烂。面包师傅尼布尔甚至还佩戴上他所有的勋章和俱乐部纪念章等装饰品下葬,这是他妻子坚持这么做的。她还给了他一面复制的“和睦”歌咏俱乐部旗子。他在俱乐部里曾经是第二男高音。每个星期六他都在那儿吼叫《树林中静悄悄》和《黑白红旗自豪地飘扬》,啤酒喝得差点撑破了肚子,然后回家揍他老婆。正如神父在墓前所说的,那是个正直的男子汉。
幸好海因里希·克罗尔十点钟就走开了,他骑着自行车,裤管卷了起来,以便于到村上去。新来这么多花岗岩使他那颗商人的心局促不安,他必须离开,把它带给居丧的死者家属。
我们现在可以更自由地安排活动。首先我们有一段时间休息,克罗尔老太太给了我们香肠、黄油、面包和咖啡来提神。莉萨出现在院子的大门旁。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绸子连衣裙。克罗尔老太太用眼神赶她出去。虽然莉萨不是教堂的女听差,可老太太还是对她不能忍受。“这不干不净的懒女人。”她目标明确地说。
格奥尔格立即插进来说:“不干不净?为什么她不干不净?”
“她不干不净,你没看到吗?没洗澡,但是却披上那件烂绸子衣服。”
我看出格奥尔格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任何人都不喜欢他的情人不干不净,只要他不是个颓废者。他母亲眼中一瞬间流露出胜利的光芒,随后她就换了个话题。我钦佩地望着她,她是个带着机动部队的统帅——她出击迅速,而当敌人缓慢地准备抵抗时,她已采取另外的行动了。莉萨可能是懒散的,但她肯定还没脏到引人注目的地步。
克诺普夫上士的三个女儿匆匆走出家来。她们个儿矮小,身体丰盈灵活,像她们的母亲一样当裁缝。她们的缝纫机整天嗡嗡响。现在她们在叽叽喳喳谈个不停,手里拿着给黑市商人的装着高级绸衬衣的包裹。老军人克诺普夫拿到的养老金,一个芬尼也不给家里用,生活费用只有这四个女人来操心。
我们细心地拆开我们两座黑色十字架墓碑的包装。本来它们打算放在门口,以显示出公司的富有,冬天,我们可以把它们放在那里,但现在是五月,也可能发生这种怪事:我们的院子是猫和情人的游乐场。早在二月,猫已经从峁形墓碑上俯首叫春,在水泥墓框后面互相追逐。天气暖和,情人们立即出来幽会——幽会什么时候会嫌冷呢?哈肯大街偏僻又安静,我们的院子大门敞开迎客,宽敞的花园古色古香。虽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陈列墓碑,但对情侣并无妨碍,相反,它们似乎煽起他们特别的激情。两个星期前,有个教士从哈雷村来,他像所有教士一样习惯于鸡鸣而起,早晨七时就到达我们这里,以便为在年内去世的善良的教会信徒坟墓购买四块最小的墓碑。当我睡眼惺忪领他走进花园时,我赶紧把一条粉红色人造丝的裤衩拿掉,这条裤衩是夜间一对热恋的情人遗忘在这儿的,它像一面旗子在我们各面磨光的十字架墓碑右面杆上飘扬。在死亡的场地上播种生命,从广义和诗歌的意义上来说,必定具有某种中和的因素。我把这情形告诉奥托·巴姆布斯,我们俱乐部的一位会作诗的乡村教师,他立即窃取了我的想法,写成一曲带着滑稽幽默的挽歌。但是除此以外,特别是在附近有一个空酒瓶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时,这情形也相当叫人讨厌。
我通观全部陈列的石碑。凡是墓碑,其陈列都令人赏心悦目。两座十字架碑竖立在它们的基座上,迎着晨光闪闪发亮,它们是永恒的象征,是昔日地球燃烧时磨炼出来的部分,已经变凉、刨光,现在正准备着为后人永远保留某个有成就的巨贾或阔绰奸商的名字,因为就连一个骗子也不愿不留一点痕迹地从这星球上消失。
“格奥尔格,”我说,“我们必须留意,别让你弟弟将我们韦尔登布吕克的‘各各他’卖给一些混蛋的农民,他们要待到收获以后才付款。让我们在这蔚蓝的天空下,在鸟儿歌唱声中,伴有咖啡的香味,庄严地发誓:这两座十字架墓碑只能现款交易!”
格奥尔格微露笑容。“事情并不完全那么可怕。我们可以在三星期内兑换我们的期票。只要我们及早进款,我们就赚了。”
“赚什么?”我反驳道,“直到下一次美元挂出新牌价前,这无非是幻想。”
“你有时生意人味道也太浓了,”格奥尔格动作迟缓地给自己点燃一支价值五千马克的雪茄烟,“你更应该把通货膨胀看成是生命相反的象征,而不要叫苦连天。每过一天,生命就少一天。我们靠资本过活,不是靠利息。美元每天都在涨,但每过一夜生命的行程就减少一天。写一首关于它的十四行诗怎样?”
我端详着这位哈肯大街自鸣得意的苏格拉底。细细的汗珠布满他的光头,如同珍珠装饰着一件淡颜色的衣服。“真奇怪,有人夜里不一个人睡觉,竟可以像个哲学家那样高谈阔论。”我说。
格奥尔格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究竟什么时候?”他镇静地说,“哲学应该是快活的,不是苦恼的。把形而上学的投机同这联系起来,好比是把肉体的欢快同你们诗人俱乐部成员所说的理想爱情联系在一起。那将成为大杂烩,难以容忍。”
“大杂烩?”我说道,仿佛身上某个部位被刺伤,“你瞧一瞧,你这个冒险的小市民!你这采集蝴蝶标本的人,什么东西你都要用针来刺!难道你不知道,人死了是没有你所说的大杂烩的?”
“丝毫没这意思。我只是把事物区别开来。”格奥尔格把他的雪茄烟雾吹到我脸上,“我情愿体面而又怀着哲学的忧郁忍受生活上的草率,而不愿一道犯庸俗的错误,把某个明娜或安娜同生存冷酷的秘密混淆起来,并且以为如果明娜或安娜更喜欢另一个卡尔或约瑟夫,或者是一个埃尔娜喜欢一个身穿英国精纺毛料的硕大的毛孩子,世界的末日就将到来。”
他狞笑着。我冷冷地看着他那奸诈的眼睛。“海因里希只配做点小事!”我说,“你这个人,可以办到的,就尽情享受!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热心阅读杂志,这些杂志中充斥着无法得到的海妖、上流社会的丑闻、剧院里的女士和电影中的没有良心的女人。”
格奥尔格又一次耗去三百马克把烟雾吹入我的眼睛。“我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幻想。你从来没听说过天堂和人间的爱情吗?你自己不久前还在把爱情集中在你的埃尔娜身上,并且得到很好的教训,你这爱情上勇敢的零售商人,想在一家店铺里兼营酸菜和鱼子酱!你还不知道,这么一来,酸菜永远不会有鱼子酱的味道,但鱼子酱却总是变成酸菜的味道!我把它们隔得远远的,你最好也这么做!这么做可以生活得舒适。来吧,我们现在去折腾折腾爱德华·克诺布洛赫。今天他供应炖牛肉配面条。”
我点点头去拿我的帽子,一句话也没说。格奥尔格这一记捅得我可不轻,他并没察觉这一点——要是我让他察觉,我可尴尬了。
我回来时,格尔达·施奈德坐在办公室里。她身穿一件绿色绒线衫和一条短裙,戴着镶有假钻石的大耳环。她从里森费尔德送的花束里拿了一朵花插在绒线衫的左侧,这花束必定是特别经久耐用。她指着上面说:“Merci!一切都令人羡慕。这一束曾献给一位歌剧女主角。”
我看着她。我想,这个坐在那里的人或许正是格奥尔格所理解的人世间的爱情吧。她爽朗、坚定、年轻、直率,我把花送给她,她就来了。她看待花朵,如同一位有理智的人一样。她没有装腔作势,而是径直来了。她接受了,本来现在没什么再需要谈的了。
“你今天下午有什么事?”她问道。
“我要工作到五点,然后再给一个白痴上一节辅导课。”
“什么内容?是关于白痴病吗?”
我冷冷一笑。“正确地说,是的。”
“那就要到六点了。六点以后你到旧城酒家来。我在那里排练。”
“好的。”我不假思索地说。
格尔达站起身子。“那么……”
她把她的脸朝着我伸了过来。我吃了一惊。我送去花束,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意图。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格奥尔格或许说得对:失恋不能用哲学,只能用另一个妇女来克服。我谨慎地吻了一下格尔达的脸颊。“傻瓜!”她说,并尽情地吻了我的嘴,“走江湖的杂技演员是没有多少时间做蠢事的。两星期后我又得走。好吧,今晚见。”
她挺直身子走了出去,两腿坚定有力,双肩带着一股劲。她的头上戴着顶扁圆形无檐帽子。她似乎很喜欢色彩。到了门外,她在方尖碑旁停下来,瞥了一眼我们的“各各他”。“这就是我们的仓库。”我说。
她点点头。“它存进什么东西吗?”
“是的,在这种年代……”
“你在这儿供职吗?”
“是的。可笑,是不是?”
“没有什么事可笑,”格尔达说,“要不然,当我在红磨坊夜总会里把我的头从后面往两条腿中伸出时,我该怎么说呢?你相信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就已经要我这么做吗?好吧,六点见。”
克罗尔老太太拿着个喷水壶从花园里出来。“这姑娘真正派,”她说,目送着格尔达,“她干什么职业?”
“女杂技演员。”
“哦,女杂技演员!”她吃惊地说,“女杂技演员多数是正派的人。她不是歌唱家,对吗?”
“不是。是个真正的女杂技演员。她会悬空翻筋斗、倒立,身体扭斜起来就像一个柔体杂技演员。”
“您对她相当熟悉。她想买点什么吗?”
“还不想买。”
她笑了。她的眼镜玻璃闪闪发光。“我亲爱的路德维希,”她说,“当您七十岁时,您不会相信您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的愚蠢。”
“这个我还不能那么肯定,”我解释说,“我现在已经觉得相当愚蠢了。此外您对爱情有何看法?”
“对什么?”
“对爱情。天上和人间的爱情。”
克罗尔太太开怀大笑。“这我早就忘了。上帝保佑!”
我站在阿图尔·鲍尔的书店里。今天是我为他儿子上辅导课的付款日。小阿图尔利用这机会,把几个作业本放到我的椅子上,作为对我的问候。我真想把他那张羊脸浸泡到摆在铺有丝绒的客厅的玻璃金鱼缸里,但是我不得不克制自己,否则老阿图尔不会结账的,小阿图尔知道这一点。
“好的,瑜伽,”老阿图尔和善地说,把一包书推给我,“我们有什么,我都拿给你了。瑜伽、佛教、禁欲主义、看自己肚脐——您想当个修行者吗?”
我不高兴地打量着他。他身材矮小,蓄有小胡子,两只眼睛显得很机灵。我想,他今天还是个射手,还在瞄准着我破损的心!但是你这不值钱的爱耍弄人的东西,我要制服你,你可不是格奥尔格!我尖刻地说:“鲍尔先生,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阿图尔像只卷毛狗充满期望地望着我。“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噱头在哪里?您在讲笑话是不是?”
“不,”我冷冰冰地回答,“这是为了有利于我年轻灵魂而做的一次民意测验。我征求过许多人的意见,特别是那些应该知道的人。”
阿图尔抓抓胡子,像抓竖琴一样。“您不会是在星期一下午生意繁忙的时候,这么认真地提出这些愚蠢的问题,还想要我回答吧?”
“是的,”我说,“但是您只要立即承认!您自己也不知道!虽然您有那么多书!”
阿图尔松开胡子,接着又搔搔他的鬈发。“上帝啊,有些人操的什么心!这事请您在你们诗人俱乐部里讨论吧!”
“在诗人俱乐部里,这种事只能用诗歌的方式委婉地表达出来。但是我想知道真理。我为什么而生存?我不是个可怜虫吗?”
“真理!”阿图尔发着牢骚,“去问彼拉多好了!与我毫不相干。我是个书商、丈夫和父亲,这我就满足了。”
我瞅着这个书商、丈夫和父亲。他的鼻子右侧有个疱疹。“是这样,您满足了。”我刻薄地说。
“满足了,”阿图尔坚定地回答,“有时已经嫌多了。”
“您在二十五岁时是不是也满足呢?”
阿图尔尽可能张大他那对蓝色的眼睛。“二十五岁?不。那时我想成为这个。”
“什么?”我满怀希望地问,“成为一个人?”
“这个书店的老板、丈夫和父亲。至于人,我反正已经是了。苦行僧倒还不是。”
放了这无关痛痒的第二枪,他就迅速走开,朝着一个胸脯丰满的女士踏着舞步走去,她正想要鲁道夫·赫尔佐克的一本小说。我匆匆忙忙翻了一下论禁欲主义幸福的书籍,迅速把它们搁在一旁。白天大家对这些东西的兴趣明显地比夜里少,就是因为人们晚上无其他事可做。
我朝着陈列有关宗教和哲学书籍的书架走去。它们是阿图尔·鲍尔的骄傲。人类在几千年中关于生活意义所凝聚的智慧,他这儿几乎应有尽有。恐怕得花几十万马克才能对这方面有足够的了解。当然也可花得少一些,就说花两三万马克吧,因为,假如生活的意义可以认识,那只要有一本书就可解决问题。但是它在哪里?我上上下下一排排看。这一类书籍太多了,我突然感到惊讶。生活的真理和意义似乎像养发水一样——每个公司都在吹嘘它的货是特优产品——但是格奥尔格·克罗尔试过所有养发水,却仍然是秃头一个,他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的。假如有什么真的能使人长出头发的养发水,那么只可能有一种还存在着,其他的早就给淘汰了。
鲍尔走回来。“喂,找到什么吗?”
“没有。”
他注视着推到一旁的书籍。“苦行僧没意思,是吗?”
我没有直接反驳这位说起俏皮话来不太高明的人。“书籍根本毫无意思,”我这么说,“假如我看到这书里所写的一切,又看到现实世界却是另外一副模样,我不如去看瓦尔哈拉饭店的菜单,读读日报里的家庭消息。”
“为什么?”这书商、丈夫和父亲有些惊恐地问,“读书使人有学问,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真的?”
“当然了!否则我们书商又有什么用?”
阿图尔又匆忙走开。一个胡子修剪得短短的男子要《无敌于战场》这本书。那是战后最流行的一本书。一位失业的将军在书中证明,德国陆军在战争中直至结束时是不可战胜的。
阿图尔把一本革制烫金封面的精装本卖给他。他做了这笔好生意之后,心情平静地走回来。“拿些古典书籍好吗?当然是旧书啰!”
我摇摇头,一声不吭地出示一本我刚才在柜台上找到的书。书名叫作《世界之人》,一本关于生活修养诀窍的手册。我耐心等着他免不了又要讲起苦行僧和向女人献殷勤者那些索然无味的笑话。但是阿图尔一句笑话也不说。“有益的书,”他实事求是地说,“应该大量出版。好吧,那我们已经把账结清了,不是吗?”
“还没有清。我还想要一点。”我举着一本薄薄的书,柏拉图的《会饮篇》,“这本还得加上。”
阿图尔脑子里盘算着。“有点不对,但是就这么办吧,我们把《会饮篇》算作旧书结账。”
我叫人把那本关于生活修养诀窍的手册包上纸,用绳子系好。我在世上不愿为此而被人抓住点把柄。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今晚研究这本书。有点教养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埃尔娜的谩骂我记忆犹新。战争使我们变得相当野蛮,今天,假如有一个满满的钱夹来遮掩,我们还可以做些粗野的举动。但是我没有这样的钱夹。
我满意地走到街上。外面吵吵闹闹的现实立即向我迎来。维利乘坐一辆火红的敞篷车从我身旁驶过,他没看见我。我把世人必读的那本选集紧紧地夹在腋下。我想:到生活里去!尘世的爱万岁!去你的梦幻!鬼魂滚开!这对埃尔娜和伊莎贝尔都是适用的。但是对我的灵魂来说,我总是遵循着柏拉图。
旧城酒家是个走江湖的杂耍人、吉卜赛人和车夫出没的酒馆。二楼有十多个房间供出租,后屋里有个大厅,大厅里有一架钢琴和一批体操器械,杂技演员就在里面排练他们的节目。但它的主业还是酒馆。它不仅是流浪杂耍人的聚会地点,而且市里黑社会人物也常出没于此。
我打开通往后厅的门。钢琴旁站着勒妮·德拉图尔,她在练习二重唱。后面有一个男子在训练两条白狗和一条卷毛狗。两个健壮的妇女躺在右侧软垫上抽烟。在秋千上,格尔达两脚放到两手中间的杆子下面,背部挺直,正在像个飞船似的对着我荡来。
那两个健壮的妇女穿着游泳衣。她们在舒展自己的肢体,她们在活动肌肉。毫无疑问,她们是旧城酒家节目单上的角力表演者。勒妮用最棒的命令声音对着我高喊“晚安”,并且朝我这里走过来。驯狗人吹着哨子。几只狗在悬空翻筋斗。格尔达有节奏地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使我回忆起她在红磨坊夜总会里把头伸到两腿间瞅着我的那一瞬间。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衣,头发用一块红布牢牢结住。
“她在练习,”勒妮说,“她还要回到马戏班去。”
“到马戏班?”我兴趣盎然地看着格尔达,“她在马戏班里待过吗?”
“当然。她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可是马戏班破产了,付不起狮子吃肉的钱。”
“她同狮子打过交道吗?”
勒妮像个上士一样笑了,她讥讽地瞅着我。“这也值得激动吗?不,她是杂技演员。”
格尔达又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她一直盯住我,仿佛要催我入眠。但是她根本不是抱着什么目的看我,只不过是使劲地凝视着。
“维利究竟富不富?”勒妮·德拉图尔问道。
“我想是的。他可以称得上今天所说的‘有钱’。他有好些商店和一堆股票,这些股票每天都在上涨。问这为什么?”
“我就喜欢男人有钱。”勒妮用她的女高音笑了起来,“每个女士都喜欢这个。”随后她像在兵营里操场上那样吼叫着。
“这个我已经觉察到了,”我痛苦地说,“一个有钱的黑市商人,总比正直的穷职员来得好。”
勒妮笑得身子都晃起来。“有钱和正直合不到一块,孩子!现在合不到!大概过去也从未合到一块!”
“最多是在继承遗产或中头彩的时候。”
“那也不可能。金钱腐蚀人的品质,您还不知道?”
“这我知道。但是为什么您对这问题看得那么重要?”
“因为我从品质上得不到什么,”她用一种装模作样的老处女嗓音叽叽喳喳叫着,“我喜欢舒适和安全。”
格尔达悬空翻了个漂亮的筋斗呼啸着朝我们而来,在我面前半米处停住,踮起脚尖来回晃动了几下以保持平衡,她笑着说:“勒妮在撒谎。”
“你听到她讲些什么吗?”
“每个女人都撒谎,”勒妮用天使一样的嗓音说,“如果女人不撒谎,她就一钱不值。”
“阿门。”驯狗人说道。
格尔达把头发捋到后面。“我这儿结束了。请你等我换好衣服。”
她朝挂着一块写着“更衣室”牌子的那扇门走去。勒妮目送着她。“她很漂亮,”她实事求是地说,“您瞧她那神态。她走路的姿势优美,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很重要。臀部向里,不是向外。杂技演员都得学着这么做。”
“这我已经听说了,”我说,“是从一位识别妇女和花岗岩的行家那里听来的。走路怎样才优美呢?”
“如果一个人感觉到臀部夹着五马克硬币,然后忘了它。”
我试着去想象这种情况。可我想不出,我很久以来都没见过五马克硬币了。但是我认识一位妇女,她能用这种方式从墙里拔出一个中等的钉子。她就是贝克曼女士,鞋匠卡尔·布里尔的女友。她是个壮实的女人,身子骨好像是铜打铁铸一般。卡尔·布里尔靠她与人打赌赢了好多次,我本人也钦佩她的技艺。先是将一个钉子敲入工场的墙上,当然不是太深,但是需要用手使劲猛拉才能把它拔出来。然后叫醒贝克曼女士。她穿着轻飘飘的和服式晨衣,严肃、清醒、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工场的酒友中间。钉子头部裹了点棉花,以使她免于碰伤。随后贝克曼女士站到一个低矮的屏风后面,背部靠墙,略微弯腰,晨服端端正正地包裹着她的身体,两手搁在屏风上。她巧妙地做了个动作,以使用她的大腿夹住钉子,突然身子伸直,站立起来,放松,钉子就掉了下来。通常墙上还随即洒落一些石灰尘土。贝克曼女士一声不吭,丝毫没露出胜利的表情,她掉转身子走上楼梯,就不见了,卡尔·布里尔从目瞪口呆的赌友那里拿过赌注。这是非常严肃的体育活动,没有哪个人不是从纯粹行家的角度来观看贝克曼的姿势。没有哪个人敢于乱议论,因为她会打人耳光,把人家连头都会打下来。她像巨人那样强壮。与她相比,那两个女角力士都是可怜巴巴的毛孩子。
“那么您得让格尔达幸福,”勒妮简明扼要地说,“两星期,很简单,怎么样?”
我站在那儿,有点发窘。这时的情景,在有关修养的手册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幸好维利来了。他衣服穿得笔挺,头上斜戴着一顶灰色轻便帽,然而给人的印象却像是插上人造的一大块水泥花一样。他用高雅的姿态吻了勒妮的手,随后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献给韦尔登布吕克最了不起的妇女。”他鞠了个躬说。
勒妮用女高音叫了一声,疑惑地瞅着维利。随后她打开小盒。一个嵌着颗紫水晶的金戒指对着她闪闪发光。她把它戴到自己左手中指上,兴奋地端详着,然后伸开两只臂膀去搂维利。维利非常自豪地站立在那儿微笑。他倾听着颤音和低音,勒妮一激动起来就把这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维利!”她叽叽叫着,同时又像雷声隆隆地吼道,“我多么幸福啊!”
格尔达穿着浴衣从更衣室里出来。原来她听到喊叫声,想问个究竟。“孩子们,你们准备好,”维利说,“我们从这儿出去。”
两个姑娘出去了。“你这傻瓜,不可以等一会儿你们单独在一起时再把戒指给勒妮吗?”我问道,“现在我对格尔达该怎么办才好?”
维利突然爆发出善意的笑声。“真该死,我竟没想到!我们怎么办?你们同我们一道用餐吧!”
“好让我们四只眼睛不停地盯住勒妮的紫水晶戒指吗?不行!”
“听我说,”维利反驳道,“勒妮和我的事同你和格尔达的事不一样。我是严肃的。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爱勒妮到了发狂的地步,真的发狂。她真是个美人儿!”
我们坐在靠墙的两张旧转椅上。那两只白狗眼下正在练习用前爪走路。“你想,”维利解释道,“使我发狂的是她的嗓音。夜里妙极了,仿佛你有两个各不相同的女人。一会儿是个温柔的太太,随后又是一个渔妇。不仅如此,若是天黑了她突然发号施令,我就感受到背部阵阵发冷。真他妈的奇怪!我可不是在搞同性恋,但我有时觉得我似乎在亵渎一位将军或那混虫,那个军士弗吕默尔,他在我们当新兵时也折磨过你。当然这种感觉只不过是一瞬间,随后一切又都正常了。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大概能明白。”
“那好,她迷住我了。我想让她待在这儿。我想给她弄幢小型住宅。”
“你相信她会放弃自己的职业吗?”
“她不必这么做。她偶尔也可受人聘用。那时我就跟她走,我的职业是可以变动的。”
“为什么你不与她结婚?你够有钱的。”
“结婚是另一回事,”维利解释道,“你怎么会跟一个随时都可以像一位将军那样对你吼叫的女人结婚呢?如果是突然吼叫起来,哪个人都会吓一大跳,这是我们的天性所决定的。不,我将娶个擅长烹调的文静的矮胖女人。我的孩子,勒妮是个典型的情妇。”
我吃惊地瞅着这个非常世故的人。他高傲地微笑着。关于生活修养诀窍的手册对他来说是多余的。我没有嘲笑他。人家既然能赠送紫水晶戒指,嘲笑也毫无作用。女角力士懒散地站起身子,做了几个动作。维利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这些女人棒极了。”他就像个战前的现役中尉似的,低声说道。
“您现在想什么?向右看!立正!”我们身后有个洪亮的声音吼叫起来。
维利吓了一跳。那人就是勒妮,她戴着戒指在他身后微笑。“我所说的情况,你现在亲眼看到了吗?”维利问我。
我看到了。两人一起走开。外面停着维利的汽车——红色的敞篷车,皮革座位也是红色的。格尔达更衣花了不少时间,我很高兴。这样她至少看不到敞篷车。我在思索,我今天可能为她提供些什么。我除了供世人用的修养诀窍指导书以外,所能提供的就是爱德华·克诺布洛赫的餐券,可惜它们在晚上不能用。我决定还是试一试,对爱德华撒个谎,说那是最后两张。
格尔达来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宝贝?”我还来不及张开嘴巴,她就说道,“我们到野外去吧。乘电车走。我想散散步。”
我凝视着她,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到野外散步,这恰恰是那条毒蛇埃尔娜用恶毒的语言对我责备过的。难道她讲给格尔达听了吗?或许她会这么做。
“我想,我们可以到瓦尔哈拉饭店去,”我小心翼翼而又满腹狐疑地说,“在那里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格尔达做个手势拒绝了。“为什么?去散散步太美了。我今天下午做了一些土豆色拉。在这儿!”她高高举起一个包裹,“这个我们在野外吃,我们还可以再买些小香肠和啤酒。好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比刚才疑虑更重。埃尔娜关于矿泉水、小香肠、啤酒和没标明生产年代的便宜葡萄酒的责备还记忆犹新。“九点钟时我必须回到叫人厌恶的烂铺子红磨坊去。”格尔达解释道。
叫人厌恶的烂铺子?我又盯住她。但是她的眼睛是明朗的,天真无邪,丝毫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突然间我明白了!埃尔娜的天堂对于格尔达来说,无非是个工作场所而已!她憎恨埃尔娜所爱的那个铺子!我想,我得救了。谢天谢地!红磨坊连同它发狂似的价格在下跌,如同加斯东·门希扮演的《哈姆雷特》里的幽灵在市剧院里突然坠落一样。在我面前,出现了吃带馅的黄油面包和自制的土豆色拉的极其宁静的日子!简朴的生活!人世的爱情!灵魂的安宁!终于来了!还为我备了酸菜,但酸菜也可能是美好的东西!例如,它可以和菠萝一起放在香槟酒里煮。我虽然还未这么吃过,可是爱德华·克诺布洛赫坚持说,那是适合在位国王和诗人的一道菜。
“好吧,格尔达,”我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这么做,我们就到树林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