ごじょうしゅっせ

本篇收录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南岛谭》之中。

却说进入寒蝉鸣败柳、大火 [1] 向西流的秋天之后,三藏虽仍不免心中惴惴,却依旧带着两个徒弟力克艰险,急急地赶路。那一日,忽然有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但见那河中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更兼河面宽阔,一望无际。来到岸边,看到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流沙河”三个篆字,正面又刻着四行小楷: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

芦花定底沉。

——《西游记

那时,住在流沙河河底的妖怪,约有一万三千个。这些个妖怪之中,就数他最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自己说,到目前为止,一共吃过九个僧侣,所以遭了报应,那九个骷髅一直围在自己的脖子周围,可别的妖怪都没看见过。

“没看见。定是你鬼迷心窍了。”

谁要是这么一说,他就会报以狐疑的目光,随即,便面呈悲哀之色,似乎在感叹自己为什么与大家如此不同。其他的妖怪有时也会聚在一起瞎嘀咕:

“别说什么僧侣了,就连像样的人他都没吃过一个。因为谁都没见过嘛。要说吃些小鱼小虾,我们倒是见过的。”

妖怪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独语悟净”。因为他总觉得于心不安,遭受着悔恨的折磨,老在心里责备自己,跟反刍似的,并会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要是从远处看,只见有一串小水泡从他嘴里冒出来,其实,就是他在低声嘀咕。什么“我是个傻瓜”啦,“我为什么会这样”啦,“我完了,我没救了”啦。有时还会说“我是个堕落天使 ”什么的。

当时,不仅仅是妖怪,所有的活物都相信自己是由什么东西转世投胎而来的。在流沙河的河底,大家都说他前世是天上灵霄殿的卷帘大将。因此,就连深感怀疑的悟净本人,最后都不得不装出深信不疑的模样来。可事实上,在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个暗地里不相信转世投胎说。即便五百年前天上的卷帘大将变成了如今的自己,难道从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就一样了吗?别的暂且不说,从前在天上的那些事,为什么我如今一点都记不起来呢?存在于我的记忆之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又有哪点是一样的呢?是身体一样,还是灵魂一样?再说,灵魂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当他嘀嘀咕咕地冒出这些疑问时,妖怪们不由得又要笑他了:“看看,他又来了。”有的妖怪是纯粹的嘲笑,有的妖怪还面带悲悯地说:“病啊。这都是恶病闹的。”

他确实是病了。

不过,到底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得病,悟净一无所知。等他发觉时,周围就已经弥漫着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厌烦的氛围。他什么事情都懒得做,看到、听到的事情全都令他意气消沉,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令他讨厌自己,不相信自己。他会一连好多好多天,将自己关在洞穴里,不吃不喝,仅双眼炯炯放光,沉湎于深邃的思考之中。有时他也会突然站起身来,在附近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过一会儿又突然坐了下来。他的这些动作、行为,全都是下意识的。甚至连“到底明白了什么,自己才能从不安中解脱出来”都不知道。只觉得之前能理所当然地加以接受的一切,现在都显得那么可疑、那么难以理解。之前以为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如今分崩离析了,而在对每一部分加以思考的过程中,其整体的含义就全然不明白了。

一条身兼医生、占星师和祈祷者的老鱼精,有一次见到悟净后便对他说:

“哎呀,好可怜啊。你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这种病的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只能十分悲惨地度过一生。要说,我们之中原本是没人得这种病的,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之后,就开始有极少数人得这种病。得了这种病,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接受任何事物。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而其中最严重的是病人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为什么我会将我当作我呢?将别人当作我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我到底是什么呢?开始这么想,就是该病的晚期症状。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可怜啊。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

文字被发明出来这事儿,早就从人类的世界传到了他们的世界里。然而,在他们这些妖怪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蔑视文字的习惯。他们认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能用文字那样僵死的东西记录下来呢(要是绘画的话,有时还能画个差不离儿)?他们坚信,用文字来记录智慧,就跟空手去拽住一缕轻烟而不破坏其形状一般,简直傻透了。因此,他们排斥文字,并将理解文字看作一种生命力衰退的症状。妖怪们觉得,悟净整天愁眉苦脸的,肯定就是他看得懂文字的缘故。

虽说妖怪们不拿文字当回事儿,可并不等于他们就瞧不起思想。在那一万三千个妖怪当中,哲学家还真不少呢。只是由于他们的语汇极度贫乏,只能用非常天真朴素的语言来思考最最艰深的重大问题。他们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开出了一溜儿思考的店铺,以至于河底飘荡着一股子哲学的忧郁。有那聪明的老鱼买下了美丽的庭院,坐在明亮的窗户下,冥想着永无悔恨的幸福;也有那高贵的鱼类,坐在有着美丽条纹的绿藻荫里,弹着竖琴,赞美宇宙之音的和谐。因此,又丑、又笨、一根筋,却又毫不隐瞒自己那愚蠢的烦恼的悟净,自然就在这些充满知性的妖怪之中成了被玩弄的对象。

有个貌似聪明的妖怪,一本正经地对悟净说道:

“真理是什么?”

随后,没等悟净回答,他便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大步流星地跑开了。还有一个妖怪——这是个河豚精——听说悟净病了,便特意前来探望。因为他觉得悟净的病因在于“对死亡的恐惧”。他就是为了笑话他而来的。

“生即不死。死即无我。何惧之有?”

这就是这家伙的论调。

悟净十分坦诚地接受了这一观点,认为十分正确。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怕死,他的病因也并不在此。于是,特意前来嘲笑他的鱼精只得大失所望地回去了。

关于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在妖怪的世界里可不像在人类世界里那样泾渭分明。心病,会直接转化为剧烈的肉体痛苦。悟净如今正忍受着如此痛苦的折磨。事实上他已经忍无可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后,不管多么地艰难,也不管如何被人嘲笑,我也要遍访这河里所有的贤者,所有的名医,所有的占星师,要向他们诚心请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于是,他穿上粗陋的直裰就上路了。

为什么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某一特性发展到极致,毫不顾及与其他特性之间是否保持均衡,一直发展到丑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畸形的残疾者。

有的极度贪吃,因而嘴巴和肚子长得极大;有的极度淫荡,因而相应的器官十分发达;有的极度单纯,因而除了脑袋以外,其他所有部位都退化殆尽。

他们全都固执己见,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观,不懂得与别人讨论后还能得出层次更高的结论。这是由于他们过于彰显自己的特性,不愿意遵循别人的思路。因此,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着数百种世界观和形而上学,彼此绝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悟净首先去拜访的,是一个最最有名的幻术大家,名叫黑卵道人。他在不太深的水底用岩石层层叠叠地营造出一个洞窟,并在洞口挂了一块“斜月三星洞” [2] 的匾额。据说洞主长得鱼面人身,善使幻术,存亡自在,超越生死,能在冬天里打雷,夏天里制冰,能让飞禽在地上奔跑,走兽在天上飞翔。悟净总共侍奉了这位道人三个月。因为他觉得,幻术本身倒还在其次,善使幻术的道人应该就是真人了吧,既然是真人,就应该是悟透了宇宙大道,有着能治愈他心病的智慧。然而,现实却让悟净大失所望。因为,无论是坐在石洞深处巨鳌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还是围在他身边的数十名弟子也好,开口闭口,尽是些神秘莫测的法术,以及如何运用这些法术来欺骗敌人从而获取宝物的实用方法,根本没人愿意跟悟净来探讨什么没用的思想问题。结果,悟净惨遭愚弄、嘲笑之后,被赶出了三星洞。

悟净下一个前去拜访的,是沙虹隐士 [3] 。这是个有着多年道行的虾精,腰已经弯得跟弓似的了,半个身子埋在河底的沙子里。悟净也伺候了这位老隐士三个月,在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接触到了他那深奥的哲学思想。老虾精一边让悟净给他揉他的弯腰,一边满脸严肃地对他说道: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没一件好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个世道总有一天会终结的,用不着去冥思苦想什么高深的道理。瞧瞧我们身边的一切就够了。没完没了的变幻、不安、懊恼、恐怖、幻灭、斗争、倦怠,没完没了,简直就是昏昏昧昧,纷纷扰扰,不知归处,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看到悟净面呈不安之色,老隐士又安慰他说道:

“不过呢,年轻人,你也不用害怕。被波浪卷走的人会淹死,而乘在波浪之上的人是能够超越它的。要超越这种有为转变 [4] 到达不坏不动的境地,也不是做不到。古代的真人,不是都能超越是非,超越善恶,物我两忘,从而到达不死不生的境界吗?但是,如果像自古流传的那样,将这种境地设想为极乐世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普通生灵所拥有的快乐。无色,无味。平平淡淡,如蜡,如沙。”

听到这里,悟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说:“我想听的不是个人的幸福,或如何确立不动之心。而是想知道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老隐士眨巴了一下积满眼屎的眼睛,回答道:

“自己?世界?难道你认为在自己之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

在悟净伺候到九十天的那个早上,这位老隐士在经历了好几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后,终于一命呜呼了——怀着以死亡的方式来消灭这个让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观世界的喜悦……

悟净十分恭敬地办完了丧事,流着眼泪,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有传闻说,坐忘先生经常会以坐禅的姿态睡觉,并且一睡就是五十天。据说他还相信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偶尔醒来的时刻,反倒觉得是在梦中。悟净路远迢迢地找到这位先生的时候,他果然正在睡觉。

那地方在流沙河最深的谷底,上面的阳光几乎是照不到那里的,虽说悟净在眼睛适应这种黑暗环境之前,很难看清楚什么东西,可一个结跏趺坐在坐台上的老和尚形象,还是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没奈何,在这个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连鱼儿都很少光顾的地方,悟净只得在坐忘先生的面前坐下来,闭上眼睛。他只觉得一片寂静,似乎是与世隔绝了。

到了悟净来到这里的第四天,坐忘先生睁开了眼睛。悟净慌忙站起身来礼拜。然而,坐忘先生对于眼前之人仅仅是似看非看地眨巴了三四次眼睛。两人一时无言,对坐了一会儿之后,悟净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先生,恕我冒昧,在下有一事请教。所谓的‘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咄!秦时 轹钻 [5] !”

随着这一声大喝,悟净的脑袋上猛地挨了一棒。

悟净晃了两晃,重新坐好,过了一会儿,他小心提防着,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那个问题。这次没有棍棒打来了。坐忘先生脸部和身体全都一动不动,只是张开厚厚的嘴唇,如同做梦一般地说道:

“老不吃饭觉得饿,到了冬天觉得冷。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说完,闭上厚厚的嘴唇,盯着悟净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着,他的眼睛一连五十天没有睁开。悟净十分耐心地等候着。到了第五十一天,坐忘先生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坐着的悟净,问道:

“你还在这儿?”

悟净十分恭敬地回答说自己又等了五十天。

“五十天?”

坐忘先生用他那惯常的做梦一般的眼睛望着悟净,一声不吭地就这么看。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

“衡量时间长短的尺度,仅仅是有所感受者的实际感受罢了。连这点都不懂的家伙,就是十足的蠢蛋。听说人类世界里出现了衡量时间长度的器械,恐怕只会给将来带来巨大的误解吧。大椿之寿,朝菌之夭,又有什么长短之分呢?所谓时间,只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装置而已啊。”

说完这话,坐忘先生又闭上了眼睛。悟净知道,不过上五十天,他是不会睁开眼睛的。于是他便恭恭敬敬地对坐忘先生鞠了个躬,走了。

“怀有恐惧之心吧,凡夫俗子们!然后,相信神灵吧!”

一个青年站在流沙河最最热闹的四岔路口,高声叫道。

“要知道,我们那短暂的生涯,是处在其前与其后都浩渺无边的‘大永劫’之中的。要知道,我们所居住的狭窄空间,其实是处在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它也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广袤无垠之中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战栗呢?说穿了,我们都是被铁链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个瞬间,都有那么几个在我们面前被处决。我们毫无希望,仅仅是等着挨刀而已。时不我待啊。难道只有靠自我欺骗和酩酊大醉来度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吗?被诅咒的胆小鬼们!难道你们还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内,凭借着可悲的理性而自恋不已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们这点贫瘠的理性与意志,是连打个喷嚏都左右不了的。难道不是吗?”

这个肤色白皙的青年满脸通红、嗓音沙哑地呼喊着。真没看出他那稍稍女性化的高雅气质中,竟然还潜藏着如此这般的壮怀激烈。悟净大为震惊,对着他那对美丽而又激越的眼眸看出了神。悟净觉得,这个青年的话语,像一支支神圣的利箭,射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敬爱神灵,厌恶自己而已。有些人自以为是什么独立的本体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简直是可笑至极!说到底,我们还得以整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为了整体,仅仅是为了整体而活下去。只有与神合二为一,才能成就灵魂。”

这确实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神圣而睿智的声音,对此,悟净是毫无疑虑的。但是,他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如今如饥似渴地追求的,并不是这种神圣的声音。这种金玉良言确实如同一剂良药,然而,将治疗疖子的药推荐给疟疾病人,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那四岔路口不远处的路边,悟净发现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乞丐。这是个形容可怕的佝偻者,五脏六腑被高高躬起的脊椎骨吊了起来,头顶落得比肩膀还低,下巴藏到了肚脐眼下面。从肩头到后背还长满了又红又肿的疖子,已经开始溃烂。见此情形,悟净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悟净的叹息被这个蹲着的乞丐听到了。他的脖子转动不灵,故而仅将一对浑浊的红肿的眼睛朝上翻了翻,露出仅剩的一颗长门牙,咧嘴一笑。然后,他甩动吊着的两条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到悟净的脚边,朝上望着他说道:

“恕我冒昧。你似乎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可我觉得,让人觉得可怜的,反倒是你啊。你以为我变成如此模样,心里一定在怨恨造物主,是吧?干吗要怨恨呢?正相反,一想到将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样,我觉得反倒要感谢造物主才是啊。今后,我还会变成什么有趣的模样呢?我的内心正充满期待呢。我的左臂要是变成一只鸡,就让它去司晨好了。我的右臂要是变成一张弹弓,那就用它来打个斑鸠下来烤着吃。我的屁股要是变成车轮,我的灵魂要是变成马,那就是一辆上好的马车了,得珍惜使用啊。怎么着,你吃惊了?我的名字叫作子舆,还有三个莫逆之交,他们是子祀、子犁和子来。我们都是女偊氏的弟子,早已超越了形体局限,进入不生不死之境地。水淹不死,火烧不死,睡着时不做梦,醒来后无忧无虑。前一阵子我们四人还在一起谈笑风生呢。我们是以‘无’为头,以‘生’为背,以‘死’为屁股的。啊哈哈哈……”

虽说他的笑声很难听,可悟净还是觉得,或许这个乞丐才是真正的真人。他所说的话如果都发自内心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然而,这家伙的用语和态度之中,让人感到某种夸耀的意味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强忍着痛苦而故作惊人之壮语。再说,这家伙如此丑陋的模样和脓血的臭味,也让悟净极为反感。因此,尽管悟净内心已大受触动,可到底也没能下定决心来伺候这么个乞丐。不过他注意到了乞丐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偊,于是就跟他打听了一下。

“哈,你问我师父吗?我师父在从这儿往北两千八百里,流沙河与赤水、墨水汇合的地方结庐而居。倘若你真的求道心切,意志坚强,自然会得到教诲的。你就好好修道吧,也替我问声好哦。”

这个佝偻乞丐,晃动高耸的肩膀,大模大样地说道。

悟净踏上了往北而去的旅程,直奔流沙河与赤水、墨水的交汇处。

夜晚,他就在芦苇丛中打个盹,清晨起来,他在无边无涯的水底沙滩上继续往北走。他每天都这么走着。看到鱼儿们翻动银鳞,欢快地游动着,他也会感到落寞,心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人这么闷闷不乐呢?一路之上,途经有名的道人、修炼者的居所,他都会一个不落地登门拜访。

悟净前去拜访了以贪吃和强悍而闻名的虬髯鲇子。这位肤色黝黑、体格强健的鲇鱼精捋着长须训诫道:

“一味地去忧虑遥远的将来,则眼前必有忧患。所谓达人,是不去登高望远的。譬如说这条鱼吧。”说着,他一把抓住一条在他眼前游过的鲤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了起来,“这条鱼,嗯,就说这条鱼吧,为什么会从我的眼前游过并成了我的点心呢?这里面是有着必然之因缘的。深究如此因缘,自然完全符合哲仙 [6] 的行事风格。然而,在抓到这条鲤鱼之前就一味地沉湎于如此思考,就只会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溜走。所以说,应该首先抓住这条鲤鱼,并将其当作点心吃掉,然后再去考虑那样的问题,也还为时不晚,是不是?我看你,就是那种老纠缠着鲤鱼为什么是鲤鱼,鲤鱼跟鲫鱼有什么不同等愚不可及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老让鲤鱼白白溜走的家伙。你那忧郁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悟净垂下了脑袋,觉得这鲇鱼精说得确实没错。

这时,虬髯鲇子已经吃光了鲤鱼,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着的脖子上。突然,他的眼中露出凶光,喉咙里“咕嘟”作响。悟净正好在这当儿抬起头来,看到鲇鱼精的这副馋相后立刻感到危险并迅速后退。好险!鲇鱼精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爪子紧贴着悟净的喉咙扫了过去。一击不中之后,这妖怪恼羞成怒,和身扑了上来,一张贪婪无比的大脸迫在眼前。悟净奋力蹬水,搅起一片烟雾般的泥沙,在此掩护下,他仓皇逃出了洞口。悟净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地寻思道:今天总算是以切身经历,从那凶猛的妖怪身上学到了“当下主义”之精髓了。

悟净出席了著名的无肠公子 [7] 的讲筵。这位圣僧可是主张“爱邻人”的。可谁知他宣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将自己的两三个儿子(他们原本就是蟹精,一次能产下无数卵子)“咔嚓咔嚓”地吃掉。看得悟净震惊不已。

一个宣扬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的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儿子捉来吃了!不仅如此,吃完之后,他竟像是忘了这事儿似的,又开始宣扬起他的“慈悲”来。

不,不是忘了。毫无疑问,他刚才的“充饥行为”,原本就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或许这正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悟净自己给蟹精编出了一个奇特的解释。

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悟净觉得获得了一条珍贵的教诲。他跪下身来,拜了一拜。

不,凡事都要通过一个个的概念来加以解释,否则就于心不安,这正是我的缺点啊。——他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对了,教诲应该原汁原味地接受,而不该将其封存起来。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悟净又跪拜了一次,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蒲衣子的居所,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道场。虽说只有四五个弟子,可他们亦步亦趋地学着老师的样儿,探索着自然的秘钥 [8] 。然而,与其说他们是探索者,倒不如说他们是陶醉者更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仅仅是观察大自然,并深深地融化在美妙的和谐之中罢了。

“首先是感受。要磨炼出最最美妙、最最敏锐的感觉。离开了对于自然美的直接感受,就仅仅是灰色的梦而已。”一名弟子说道,“深深地潜下心来观察一下大自然吧。蓝天、白云、微风,飘雪、淡蓝色的冰、摇曳着的红藻、夜里在水中闪闪发光的硅藻类、鹦鹉螺的螺旋、紫水晶的结晶、红色的石榴石、碧绿的萤石。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心醉,不是全都在诉说着大自然的秘密吗?”

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诗人的语言。

“所言极是。然而,就在快要破解大自然之密码的瞬间,那种幸福的预感就会突然消失,我们又不得不面对美丽而又冷峻的大自然之侧脸了。”另一名弟子接过话头来说道,“这自然是我们的感觉磨炼得还不够,心潜得还不够深的缘故。我们还得用功修炼才行啊。因为,师父所说的‘看即是爱,爱即是作’那一境界,应该是不久就能达到的。”

在弟子们发表意见的当儿,蒲衣子一声也不吭,他将一块碧绿的孔雀石放在手掌心里,用充满欢愉的柔和目光,深情地注视着。

悟净在那里待了一个来月。在此期间,他也跟其他弟子一样,成了大自然的诗人,赞美宇宙之和谐,希望自己能与最神秘的生命同化。虽说他有时也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但还是抵御不了他们那种静谧的幸福的吸引。

这些弟子之中,有一位异乎寻常的美少年。他的肌肤就跟白鱼一样,是透明的。他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做梦一般。他额头的卷发柔软得就跟鸽子的胸毛似的。他心中稍有忧郁时,俊俏的脸上就会带上一抹阴翳,就跟在月亮前面飘过一片薄云似的。他高兴的时候,那对深邃、清澈的眼眸就会像黑夜中的宝石一般闪闪发光。无论是老师还是同伴,都十分喜欢这位少年。真诚、单纯,这位少年的内心根本不知道还有怀疑这件事。他是如此地俊美,如此地柔弱,仿佛是用什么高贵的气体做成的。只有这一点让大家感到不安。少年只要一有空,就会在白色的石板上滴下淡黄色的蜂蜜,用它来画牵牛花。

就在悟净离开此处四五天前的一个早上,少年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与他一同外出的弟子带回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汇报:自己稍不留神的当儿,少年溶化在水里了。自己看得真真的。

其他的弟子听了之后不禁都笑了:哪有这种离奇的怪事?!

然而,老师蒲衣子却非常认真地接受这种说法。他说:

“或许真是这样的。既然是那个孩子的事情,或许还真会这样。因为,他太单纯了。”

悟净将要吃了自己的鲇鱼精之凶悍与在水中溶化了的少年之俊美做了一下比较,然后便辞别了蒲衣子。

继蒲衣子之后,悟净又去了斑衣鳜婆 [9] 处。这个女妖怪虽说已经有五百多岁了,却依旧肌肤柔嫩,与处女没什么两样。据说她身段婀娜,妩媚多姿,能让铁石心肠的硬汉见了都动心。这个以极尽肉欲之欢为唯一之生活信条的老女妖,后院有数十间兰房,养着许多容貌俊俏的小伙子。她时常摒弃一切交游,连亲友都断绝联系,夜以继日地沉迷于肉欲享乐之中。每三个月才出来露一次面。

悟净来得很巧,正好是她三个月一次露面的当儿,所以有幸见到这个老女妖。听说悟净是一位求道者之后,鳜婆则以慵懒倦怠却不乏妩媚风情的姿态,开始了她的说教:

“要我说这‘道’呀,要我说这‘道’呀,圣贤的教诲也好,仙哲的修炼也罢,都在于如何延续这‘无上法悦’ [10] 之瞬间。你想想看,能够生于这世上,实在是百千万亿恒河沙劫无限之时间中极为偶然、极为庆幸之事。然后,死亡却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着轻而易举之死。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

随即,女妖又眯缝起如痴如醉的双眼说道:

“虽说你长得太丑了,我不想留你——这么说十分对你不住,但我老实告诉你吧,在我的后院,每年都会累死上百个小伙子。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人都死得十分快乐,都为自己能如此这般地度过一生而感到非常满足。没有一个留在我这里之后,是在怨恨中死去的。倒是有人由于死亡导致无法继续享乐而心有不甘。”

最后,鳜婆用充满怜悯的眼神望着悟净那丑陋的模样,又补充道:

“所谓‘德’,就是能够享乐的能力啊。”

在为由于自己太丑而被免于列入每年死去的百人之中而表示了感谢之后,悟净告别了鳜婆,继续踏上旅程。

圣贤们的说法可谓是千差万别,悟净简直不知道该相信哪个才好。

“我是什么?”——针对悟净的这一提问,有一位贤者如此答道:

“你首先大吼一声试试。倘若吼声为‘波——’,你就是猪。倘若吼声为‘嘎——’,你就是鹅。”

另一位贤者则如此这般地教导他:

“只要你不勉强自己问什么‘我是什么’,你就不难理解你自己了。”

又说:“眼睛能看见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所谓‘我’,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又一位贤者说道:

“我一直是我。在我的现在的意识诞生之前,我就已经经历了无穷的时间(虽说谁都记不得这一点了)。在现在的我的意识消亡之后,我也将会存在于无穷的时间中吧。关于这一点,如今谁都没有预见到,并且,到了那时,现在的我的意识一定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有人这么说:

“一个连续的我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只是记忆的影子的堆积而已。”

他还这样教导悟净:

“记忆的丧失,就是俺们每天所做的事情的全部。由于我们忘记了已经忘记的事情,所以才觉得许多事情十分新鲜。其实那就是些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不要说是昨天的事情了,就是上一个瞬间的事情,也即当时的知觉,当时的情感,全都会在下一个瞬间被忘却的。这其中仅有极少的一部分,会留下朦胧模糊的痕迹。因此说,悟净啊,现在这一瞬间,是多么地重要,多么地宝贵啊。”

五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在此期间,针对悟净这同一个“症状”,不同的“医生”开出了不同的处方。悟净不断地重复着奔波于不同“医生”之间的蠢行,最后,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变聪明。岂止是没有变聪明,他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不是自己的)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了。从前的自己尽管愚蠢,可至少要比现在的自己敦实——几乎是肉体感觉,总之,自己那时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而现在呢,变得没分量了,一阵风就能吹跑。尽管外表被涂了许多花样,可内里却空空如也。

“这可不行啊!”悟净心想。

与此同时,他也预感到,除了通过思考来探索意义外,也应该有更为直接的解答吧。就在他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前面的水开始发紫,变浑了。原来,他的目的地,女偊氏的居所到了。

粗看之下,女偊氏是个极其平凡的仙人,甚至还有点迂腐。悟净来了之后,既不差遣他做什么事,也不教他什么东西。俗话说,死人僵硬,活人柔弱,想来这位女偊氏是讨厌那种死缠烂打、一根筋似的求学态度的。只是偶尔极为罕见地,她才会似乎并不针对哪个人,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每逢这时,悟净就赶紧跑去听,但由于她的声音太低了,几乎听不到什么。到头来,三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可悟净并未聆听到什么教诲。他从女偊氏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话是:

“相比起贤者之知人来,愚者更为知己。因此,自己的病,还得自己治啊。”

到了第三个月的月底,悟净终于绝望了。他去跟老师告别。谁知这时女偊氏竟然开口了,并且滔滔不绝地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因没生三只眼睛而感到悲伤的人,是十分愚蠢的”;关于“一定要用自我意志来控制指甲和头发的生长的人,是非常不幸的”;关于“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不会受伤”;关于“尽管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思考这事儿不好,但就跟猪不会晕船一样,不思考的人是幸福的。不过呢,思考思考这件事儿本身是不应该的”,云云。

随后,女偊氏又说了一个以前认识的、有神智的妖魔的故事。说是这妖魔上至星辰运行,下至微生物类的生生死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运用其微妙高深的计算,不仅能倒推出以往所有的历史,还能预测将来所要发生的事件。然而,这妖魔依然是十分不幸的。因为,有一天这妖魔忽然想道:“自己所能预测的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从其发生过程而从其根本原由来讲)一定会如此这般地发生呢?”他发现即便运用他那微妙高深的计算能力也无法找出其终极理由。为什么向日葵是黄色的?为什么草是绿色的?为什么所有的事物会以这种方式存在?这一系列的疑问,让这位神通广大的妖魔头痛不已,最后竟导致他悲惨地死去了。

除此之外,女偊氏还讲了另一个妖精的故事。这是个非常小非常寒碜的小妖精。她常说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寻找某个闪亮发光的小东西。谁都不知道她所说的发光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可这个小妖精却满怀热忱、充满信心地寻找着。她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结果,她最终也没找到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可谁都觉得小妖精的一生过得十分幸福。

女偊氏只讲故事,却并没说明这些故事有什么意义。只是在最后,她又说了这么几句话:

“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你要懂得,所谓‘爱’,就是一种更高级的理解。所谓‘行’,就是更明确的思考。悟净,你非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浸在意识的毒汁之中,你好可怜啊。你要知道,所有决定我们命运的重大变化,全都是无关乎我们的意识而进行的哦。你好好想想,你出生之前,可曾意识到此事?”

悟净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老师的教诲,我如今觉得能够深切领会。其实,在长年累月的游历之中,我也渐渐地感觉到仅仅依靠思考,只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但又苦于无法突破如今的自我,脱胎换骨,故而痛苦不堪。”

听了这话之后,女偊氏说道:

“溪流流到断崖附近,打一个漩涡,然后化作一道瀑布而掉落下去。悟净啊,你如今就是在漩涡之前踌躇不前。一旦卷入了漩涡,那么就会一口气飞落谷底了。在掉落的途中,是没工夫思考、反省和犹豫不决的。胆怯的悟净啊,你胆战心惊、无限怜悯地在一旁望着如同溪流一般打着旋、飞流直下的人们,自己却为跳与不跳而踌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卷入漩涡也绝非什么幸福。即便这样你还是恋恋不舍于旁观者的地位吗?愚蠢的悟净啊,你难道不知道,在生之漩涡中喘息的人们,事实上并不如旁观者所以为的那般不幸啊(至少要比持怀疑论的旁观者幸福得多)。”

悟净觉得老师的教诲十分珍贵,也感铭至深,可总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的地方难以令人释然。就这么着,悟净带着那么一点点的遗憾,辞别了老师。

“我再也不去请教什么人了。”他心里寻思着。

“无论是谁,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神神道道的,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搞懂。”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踏上了归途。

“‘即便大家都明白大家都不懂,也要装作都懂了。’——大家似乎就是守着这么个约定而活着的。如果说这样的约定早已存在,那么事到如今我嚷嚷着‘不明白,不明白’的,也真是太拎不清了。”

由于悟净非常迟钝、愚笨,自然是不会表现出什么“幡然悔悟”或“大活现前” [11] 之类让人眼前一亮的举动来的,可在他身上,渐渐地也出现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起初,那是一种赌一把的心态。在只允许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如果一条路只是无休止地泥泞不堪,而另一条路尽管艰险,却有可能获得拯救,无疑谁都会选择后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踌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卑劣的功利主义倾向。选择了艰险之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没有获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正是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导致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了不至于“白忙活”而让自己停留在不怎么艰辛却只会走向最终灭亡的路上——我所怀有的正是这种懒惰、愚蠢、卑劣的心态。待在女偊氏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被赶往一个方向。起初是被赶去的,后来变得主动前往。悟净渐渐地开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没在追求幸福,只在寻求世界的意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其实自己是在这种奇怪的形式下,相当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幸福。他出于廉价的满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要探寻世界意义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于是,一股勇气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自己。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一直因害怕失败而放弃努力的他,已经升华到不在乎“白忙活”的境界了。

悟净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

有一天,他突然倒在路旁后,竟然马上就睡着了。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知觉,连肚子饿都忘记,连梦都没做一个,昏昏沉沉的,一连睡了好多天。

等他忽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青白色,颇为明亮。原来这是在夜里——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又大又圆的春日满月,将明亮的月光从水面上照射下来,让浅浅的河底充满了祥和的白光。悟净睡足之后,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他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便随手将游过身边的鱼抓了五六条,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后,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随即又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嘴对嘴地大喝了几口。啊,太爽了。他“咕咚咕咚”地将酒葫芦喝了个底朝天,心情愉快地迈开了脚步。

水中十分明亮,连河底的一粒粒细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沿着水草,不断有水银球似的小水泡,发着亮光,摇摇晃晃地升到水面上去。时不时地有些受他惊动的小鱼,肚皮闪着白光慌慌张张地躲到蓝色水藻的阴影中去。悟净的内心渐渐地陶醉起来,甚至一反常态地想唱起歌来,差一点就扯开了嗓门。就在这时,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了一阵不知什么人唱的歌声。他站定身躯,侧耳静听。这声音既像是从水外传来的,又像是从水底远处传来的。声音尽管很低,倒也清晰,屏气静心地细听之下,似乎唱的是这么几句歌词: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12]

悟净当场坐了下来,听入了迷。在这被青白色的月光染得透明的水底世界里,这单调的歌声,就像狩猎时行将随风而逝的号角声一般,低回悠长地响个不停。

非睡,非醒。悟净心神恍惚,如痴如醉地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不一会儿,他仿佛进入了一个非梦非幻的奇妙世界。水草也好鱼也好,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远处飘来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兰麝芬芳。就在此时,他看到两个陌生人在朝他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持锡杖、相貌奇特的伟丈夫。后面一位更是不同寻常,只见她头上缠着宝珠璎珞,顶上肉髻 [13] 高耸,妙相庄严,背后隐隐有圆光。前面那人走近后说道:

“我是托塔天王的二太子,木叉惠岸。这一位是我的师父,南海观世音菩萨摩诃萨。自天龙、夜叉、干达婆起,直到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侯罗伽、人、非人,我师父全都一视同仁,无不垂怜。此番我师父看到你悟净身陷苦恼,特来点化于你。你要好自珍惜。”

悟净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脑袋,耳边则响起一个美妙的女声——是妙音,梵音,还是海潮音?

“悟净啊,你仔细听我说话,好好地加以领会吧。不知天高地厚的悟净啊。未得而谓得,未证而谓证,世尊责之为增上慢 [14] 。那么,像你这样非要求证于不可证,更是极度的增上慢了。你所追求的,是连阿罗汉、辟支佛都不能追求,也不想追求的东西。可怜的悟净啊,你是怎么会让自己的灵魂走入如此歧途的呢?正观得而净业立成,而你因心相羸劣如今才陷入了三途无量之苦恼。想来,你已不能由观想而得救,只能靠勤勉劳作而自救了。所谓时间,实乃人之作为也。这个世界,整体看来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但作用于具体之细节,就有了无限之意义。悟净啊,你首先要将自己摆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今后,你要完全抛弃不知天高地厚的‘为什么’。除此之外,你别无获救之道。

“今年秋天,有三个自东往西而去的僧人,将来此地横渡流沙河。那是西方金蝉长老转世的玄奘法师和他的两个徒弟。他奉大唐太宗皇帝之敕命,要去天竺国大雷音寺求取真经。悟净啊,你也跟随玄奘前去西天吧。这就是你适当的位置,这就是你适当的作为。一路上你将历尽艰苦,但你不可怀疑,不可动摇,勉力前行吧。玄奘的弟子中,有一个名叫悟空的。他无知无识,却诚信不疑。你应该多向他学习,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等到悟净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茫然地站在水底的月光之中,内心的感觉极为奇妙。尽管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可又不由自主地寻思道:

“……真是事情因人而起,适时而发呀。半年前的我,是绝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的。……刚才梦中那菩萨所说的话,想起来跟那女偊氏和虬髯鲇子也并无多大的差别,可今夜我听着就觉得特别受用,真是怪事儿啊。话虽如此,我再怎么蠢也不会真的将这梦中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救赎之道的。但是,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梦里菩萨告诉我的唐僧他们将经过这儿的事情,或许是真的。真是事情适时而发。……”

他就这么寻思着,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这年秋天,悟净果然遇到来自大唐的玄奘法师,并借助其法力,出了水底,变成了一个人。于是,他便与勇敢无畏、天真烂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及懒惰的乐观主义者、天蓬元帅猪悟能一起,踏上了新的征程。然而,一路之上,悟净那自言自语的老毛病并未完全改掉。他嘟囔道:

“真是奇怪。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啊。不再勉强寻找不懂之事的答案,难道就等于懂了吗?这事情怎么这么暧昧呢?这转变得也太不彻底了吧!呵呵,真是难以接受啊。总而言之,所幸的是,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地苦恼了……”

[1] 星宿名,即心宿二。“大火向西流”就是指进入秋季了。

[2] 其实这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师父、须菩提祖师所居之洞的同名,全称是“灵台山方寸斜月三星洞”。

[3] 在中国古代,沙虹是虾的别称。

[4] 佛教用语。指世上的一切既由因缘而生,又随因缘而灭,总在变化之中,一刻也不停。

[5] 【車度】轹钻是传说中秦始皇造阿房宫时用的吊车,能吊起很重的东西,却不够灵活。后成了大而无当之物的代名词。“秦时【車度】轹钻”出自《五灯会元》等禅宗典籍,用作当头棒喝之语,并无实际含义。

[6] 道理通达的仙人。

[7] 指螃蟹。此说源自东晋葛洪抱朴子》:“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8] 原文如此。指能够揭开秘密的钥匙。

[9] 《西游记》第四十八回中出场的水中女怪。

[10] 法悦原指领悟佛法真谛后所产生的精神愉悦。但鳜婆在此显然是指男女交欢之快乐。

[11] 原文如此。是作者有意采用的禅宗用语。意为活生生的生活之真谛呈现在眼前。

[12] 出自禅宗语录《碧岩录》(第七则)的一首颂,在此暗示悟净将获得新生。

[13] 佛的三十二相之一。指头顶如发髻般隆起。

[14] 佛教用语。指尚未完全开悟却自以为开悟,且骄傲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