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我一直在公寓磨时间,多多少少在等菲利普从下城回来,他在那里办证件。我冲了澡,在冰箱里搜东西吃;坐在消防通道口,让猫趴在腿上;或是坐在安乐椅上,想着要是菲利普全都办好,我们就可以明天一早去全国海员工会大厅登记上船了。

芭芭拉•贝宁顿下午和贾妮待在一起。她经常趁新学院大学社会研究的课间到贾妮家来。有时,如果第二天早上有课,她就睡在这里,不回长岛的曼哈西特了。

三十二号公寓不仅是我们大家的据点,也是她和菲利普会面的地方。贾妮尽量保持房间整洁,但有太多的人一天到晚过来闲晃、聊天和睡觉,所以这地方一直是一团糟。地板上总是乱七八糟地摊着书、旧鞋子、衣服、枕头、空酒瓶和酒杯,猫已经习惯了在这些东西之间游走,就像在丛林里一样。

芭芭拉是那种很花的女孩,长长的黑发,脸色苍白,一双尖利的黑眼睛,有点像海蒂•拉玛 [A27] 。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有时,要是你径直上前和她谈话,她会扮成淑女,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芭芭拉和贾妮之间真的没有多少共同之处,除了一点:菲利普和我,也许可以被称作她们的男人。

贾妮虽然也是出身上流家庭,但她比芭芭拉带着更多西部的奔放风格。她是个高个苗条的金发女人,走起路来像男人,骂起人来也像男人,喝起酒来更像男人。有时,芭芭拉逢场作戏时的忸怩作态会让贾妮火冒三丈。

她们正在客厅里谈衣服之类的事情,我想喝牛奶,正在厨房里洗一只玻璃杯,杯子很脏,里面有一只死蟑螂,这时菲利普回来了。我拿着牛奶和一个肝泥香肠三明治,走出厨房,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

“搞定。”他说,手里提着一只绿色的大海员包,装满了衣服和书。他放下海员包,把刚拿到的证件给我看:海岸警卫证、战时船运管理豁免书,还有全国海员工会证。我问他办工会证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说是他舅舅满心欢喜地给他的。

“太好了,”我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到工会大厅去登记。”

菲利普坐在沙发上靠着芭芭拉,给她看证件。

她说:“我没想到你真的去弄了。”

“芭布西小可怜,”菲利普说,“以后没人给她在小肚子上泼潘诺酒了。”他开始亲她。

“这是你的想法,”贾妮插进来,“你们以为可以这样把我们扔下,还指望我们眼巴巴等你们回来?你们以为女人就这么好骗?”

“我们出了门,你们可得忠诚点呀。”菲尔说。

“哦?”贾妮说道,对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我打开收音机,手脚摊开躺在地板上,头底下垫了个枕头。

“我准备从华盛顿市政厅那边搬出来,”菲利普说,“上船之前,我能住在这儿吗?”

“我无所谓。”贾妮说。

菲利普起身把海员包扔到沙发后面。

就在这时,詹姆斯•卡思卡特走了进来,把他的书扔在椅子上。卡思卡特是个彪形大块头,十六岁,大学一年级新生,总是满口念叨诺埃尔•科沃德 [A28] 的对白,就像个好莱坞版的无精打采的戏剧评论家。

他说:“大家好,孩子们,”又转过头问菲利普是不是还想出海。

“你得帮我把东西搬到我舅舅家。”菲尔说。

“一定一定!”卡思卡特说。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拉姆塞•艾伦那事,你们这儿谁都不准把这事告诉他。”

我们谈了一会儿阿尔有没有可能己经察觉,以及他察觉了会怎 么做等等,然后,话题逐渐转到其他事情上。

最后,菲利普和芭芭拉谈起他最喜欢的话题——终极社会。

“全都是艺术家,”他说道,“终极社会必须完全是艺术家社会。每个这样的艺术家公民必须在他的一生中完成自己的精神循环。”

“精神循环,你指什么?”芭芭拉问道。

电台里播放着下午的肥皂剧,一个和蔼的乡村医生刚为一对年轻人治疗了擦伤,现在正在教导他们应该如何生活,背景音乐是风琴。“你必须认识到,”他说,“在生活中,有时你做的并不是你喜欢的事情,可尽管如此,你还是得去做。”

菲利普在解释他的理论。“我指的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循环。以艺术的意义,通过艺术的方式,你完成经验的循环,而这就是你个人对社会作出的创造性贡献。”

“你知道,”乡村医生沉思道,“我在埃尔姆维尔这里营业已经差不多有四十五年了,在这么长时间里,关于人类,我认识到了一点。”

“可这样的社会怎样才能实现呢?”卡思卡特问道。

“我不知道,”菲利普说,“现在是前终极社会。这种细节别问我。”

“人类,”乡村医生住口,吸了口烟斗,“本质上是善的。等等” ——他打断了故事中充满怨恨的年轻男主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年轻人,我是个老人了。我过过的日子比你的长太多了。你在人生之路上才刚刚起步,你应该听听我怎么说。也许我只是个怪老头子,不过——”

“前终极社会里有些艺术家,”菲利普说,“是终极艺术社会公民的当代楷模。成为艺术家的人越多,我们离终极艺术社会越接近。”

“是吗,”芭芭拉说,“也许《大西洋宪章》是迈向终极社会的第一步,可罗斯福和丘吉尔显然不是艺术家。”

“有时,” 乡村医生说, “有时道路很艰难。生活很惨痛,让人灰心丧气,举步维艰……然而,突然间——”

“哦,我不了解罗斯福和丘吉尔,”菲利普说道,“我只知道他们代表的那些人,将要解决发展道路上的血腥争斗问题。”

“突然间,”乡村医生说,“情况变了!一切突然变得对你有利起来,问题解决了,你人生道路上的艰难路段一刹那变成了玫瑰花园,你才意识到——”

“有审美能力的人自己就能找到‘新视界’。”菲利普说道。他紧接着说:“他妈的把那傻逼东西关掉!”

我蹿起来摁掉了收音机。谈不下去了。卡思卡特进了盥洗室,菲利普和芭芭拉则在沙发上拥吻起来。

“青春激情。”我说着进了小图书馆。贾妮跟了进来,坐在椅子扶手上。

“米奇 [A29] ,”她说“别去了。”

“啊呀,别紧张,我们两个月就回来了,带很多钱回来。”

“米奇别去了。”

“胡说什么。”我说。

她快要哭了。我拉起她的手,轻轻咬她的手指头。

“等我回来,”我说,“我们去佛罗里达。”

“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

“我们怎么还不结婚呢?”

“会结的。”

“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结的。”

“当然结,记得我在新奥尔良给你写的信吗?”

“你那时只是在发春,”她说,“你不是认真的。”

“傻瓜。”我说。

我是一年前遇见她的,当时我都以为自己成了浮士德 [A30] 了,从那以后,只要我不出海,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一直没有结婚是因为钱的缘故,我一直发牢骚说痛恨工作,所以这事就这么在那里。

我们回到客厅,菲利普和芭芭拉还在拥吻。菲尔在上面,可以看见芭芭拉裸露的大腿。我真弄不明白他们怎么从来不搞一下。有时他们在沙发上狂吻一夜也不搞,有时脱得只剩内衣也还是不搞。这种技术性处女真是让人头疼。

菲利普起身说:“一起帮我把东西搬到我舅舅家去吧。”

要不是菲利普干完活有酒喝,我还真不想去。他舅舅还会再给他些钱。于是,我们准备出发,只有贾妮生着闷气进了卧室。

我跟了过去,吻着她的头发。“跟我们一起去吧。”我说。但她不回答,连猫都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

于是,卡思卡特、菲利普、芭芭拉和我转过路口,到了华盛顿市政厅菲儿住的旅馆。我们把他房间里的垃圾货搬到电梯口,分几次运了下去。

墙上有一张菲利普父亲的照片,下方写着“通缉”,右边挂着一条受虐狂用的鞭子,菲尔十分小心地把它搁在一只盒子里,和他父亲的装框相片放在一起。还有些油画复制品、书籍、唱片、一把有点像军刀的刀、色情照片,还有整箱整箱菲利普一直在收集的各种垃圾货。

我们总算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人行道上,卡思卡特到路口去叫车。他是那种喜欢去招呼出租车的角色。

去上城的路上,芭芭拉和我谈起政治,最终我们谈到了黑人问题。菲利普在和卡思卡特说话,对我们似听非听的样子。

“我喜欢黑人,”我告诉她,“不过可能是偏心,因为我认识那么多黑人。”

“那么,”芭芭拉说,“要是你妹妹和黑人结婚,你会怎么想?”

“什么!”菲利普大叫,转过来看着芭芭拉,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她,而且很不喜欢她。

出租车这时正好开过第五十七街上的卡内基音乐厅,一辆黑亮的灵车和我们并驾齐驱。菲利普没对芭芭拉再说什么,突然把头伸出窗外,对着灵车司机大喊:“他是死的吗?”

灵车司机头戴黑色洪堡毡帽,浑身正装肃然,可脸上的表情还是没藏住。

“早就死得硬翘翘了。”他大喊。然后在两辆车的包夹中,灵车突然调转,轮胎打着滑蹭过人行道,开到第七大道上去了。他的脸和开车的方式都像是出租车司机。

我们都笑了起来。接着,到了中央公园南沿,菲利普的舅舅就住在这里。

我们把所有垃圾都拖到了这座豪华公寓楼的门厅里,菲利普让门卫付了车钱。我告诉菲利普我在楼下等,让他们上楼。我的穿着和这场合不太合适,两天没刮胡子了,穿着卡其裤和蓝汗衫,上面全是威士忌酒渍。

我就在人行道上等着。马路上有一个橙色的长斜坡,中央公园清香凉爽,绿意盎然。我开始感觉心情好起来,因为黄昏将至,还因为我们没几天就能上船了。

过了五分钟,他们下来了。我们急匆匆地涌向街角一个鸡尾酒吧。芭芭拉和卡思卡特并肩坐下,要了啤酒,菲利普和我并肩坐在他们旁边,要了马丁尼。

我们喝完马丁尼又要了两杯。这酒吧在第七大道上算是时髦的,但酒吧服务员却好像不喜欢菲利普和我的穿着。

菲利普对我谈起杰拉尔德•赫德 [A31] 的《第三道德》。这本书是关于生物变异的,最后讲到那些“中产阶级”恐龙灭绝了,而进步的恐龙则变异成了哺乳动物。

他要了第三杯马丁尼,然后抓住我的手臂,热切地看着我说:“你想,你是池塘里的一条鱼,而池塘就要干了。你必须变异成两栖动物,可是有人一直拖住你,叫你留在池塘里,跟你说会没事的。”

我问他要是这样,为什么不做瑜伽,他说还是大海靠谱点。

酒吧服务员开着收音机。新闻广播员报道了一则马戏团火灾的新闻,我听到他说:“而河马被活活煮死在水槽里”。他报道这些细节时,带着电台播音员特有的油腔滑调和津津有味。

菲利普转过头对芭芭拉说:“您能去弄点煮河马肉来吗,芭布西?”

芭芭拉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菲利普说:“好吧,那我们去吃饭。”

我们离开酒吧去第五十七街上的自助餐馆,每人要了一小罐烘豆,上面盖着条培根。吃的时候,菲利普不理芭芭拉,卡思卡特只好陪着她。

然后,我们上了地铁,回下城的华盛顿广场。菲利普靠在门上,望着飞逝而过的黑暗。

卡思卡特和芭芭拉坐着,我看得出菲利普的态度让她焦躁起来。看上去,卡思卡特也不认为菲利普这样做有品位。

我们回到三十二号公寓,找到贾妮。她不再对我恼火了。于是,我们一起下楼到米内塔酒馆,每人要了一份潘诺酒。

在此期间,菲利普一直在嘲弄芭芭拉,最后卡思卡特说:“你今晚什么毛病?”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菲利普这样对待芭芭拉,估计是因为他现在把拉姆塞•艾伦赶跑了,已经不必再依靠她了。

到了三点,我们都灌饱了潘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