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点钟离开丹尼森,回华盛顿广场。街上又冷又雾蒙蒙的,太阳还躲在东河码头后方。我先到里克店里找菲利普和阿尔,然后沿着布里克街向东走。

等到了华盛顿广场,我已经困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上了三楼,一进贾妮的公寓,我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扔,把她推开一点,躺了下去。猫在床上跳上跳下。玩弄着床单。

醒来,已是星期天下午。天很热,客厅里的收音机放着爱乐乐团的交响曲。我坐起来,向前探身,只披着条浴巾。她刚淋了浴,头发湿透。

菲利普坐在地板上,也只披着条浴巾,叼着根烟,听着音乐,是勃拉姆斯 [A11] 第一。

“嘿,”我说,“扔根烟过来。”

贾妮走过来,像个爱嘲弄人的小姑娘那样说:“早上好,”给了我一根烟。

我说:“天哪,真热。”

贾妮说:“快起来,冲个澡,你个混蛋。”

“怎么了?”

“别跟我说怎么了。你昨晚抽大麻了。”

“又不是什么好货。”我说着去了盥洗室。六月的阳光洒满盥洗室,我打开冷水龙头,一刹那,如同以前在宾夕法尼亚某个夏日的午后跳进阴凉的池塘。

之后,我披了条浴巾,拿了杯冰橙汽水坐到客厅里,我问菲利普昨晚和拉姆塞•艾伦去哪儿了。他告诉我,他们离开丹尼森家后,往帝国大厦那儿去了。

“干吗去帝国大厦?”我问道。

“我们想去跳楼。我记不清了。”

“跳楼?啊?”我说

我们谈了会儿“新视界” [A12] ,那段时间菲利普正在构想“新视

界”。我喝完汽水。站起身去卧室穿上裤子。我说我饿了。

贾妮和菲利普在穿衣服,我到我们称为图书馆的小房间里,翻找书桌里的一些东西。我正在有条不紊地为再次上船作准备。我把一些东西在桌面上摊好,回到客厅,他们已经准备就绪。我们下了楼,走到街上。

“你什么时候再上船,迈克?”菲利普问道。

“怎么了?”我说。估计几个星期之内吧。”

“真不是东西。”贾妮说。

“哈,”我们穿过广场时,菲利普说,你知道我有海员证,不过我从来没上过船。怎么才能上船昵?”

我把详情简单地告诉了他。

菲利普满意地点点头。“我准备去搞,”他说,“我们有没有机会上同一条船?”

“怎么没有机会,”我说,“你突然决定的?你舅舅会怎么说?”

“ 他会全力支持我,会很高兴看到我变成爱国分子,还会很高兴可以摆脱我一段时间。”

对这些想法我表示很满意。我告诉菲尔 [A13] ,和搭档一起上船总是最佳选择,以免万一在船上和其他船员发生麻烦。我告诉他,有

时候,独狼容易吃闷亏,特别是那种一直喜欢独处的独狼。那种海员,我告诉他,会无意间引起其他海员的猜忌。

我们走进第八大道的“煎锅”。贾妮上次换了信托基金支票,还剩了点钱。她是科罗拉多丹佛人,不过有一年多没回过家了。她爸爸是个有钱的老鳃夫,住在那里一家非常奢侈的宾馆里。有时她会收到他的来信,说他日子过得如何的好。

贾妮和我点了培根煎蛋,菲利普则点了两个煮三分半钟的蛋。餐台 [A14] 后面站了位新来的女服务员,厌恶地朝他看了一眼。很多人讨厌菲利普的奇装异服,疑神疑鬼地看着他,好像他不是吸毒鬼,就是屁精。

“我不想让艾伦知道我要上船,”菲利普说道,“这个想法的目的就是要摆脱他。如果他发觉了,就会来捣乱。”

我对此大笑。

你不了解艾伦,”菲利普严肃地说道,”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对他太了解了。”

我说:“你要是想摆脱这人,就告诉他滚远点,别再回来了。”

“没用的,他怎么着也不会滚的。”

我们默默地喝着番茄汁。

“我不明白你的逻辑,菲尔,”我说,“在我看来,要是他不调戏你,你好像并不在乎他老他妈的在你身边转,而且,有时候,有他在还挺方便的。”

“他正在让我变得不方便。”菲尔说。

“如果他发觉你要上船,他会怎样?”

“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果他在你上了远洋船之后才发觉,他会怎么做?”

“他大概会赶到那个外国港口,头顶贝雷帽,带着五六个阿拉伯男童,在海滩上脚踩贝壳等着我。”

我大笑。“这个场景不错。”

“你不想让那个酷儿 [A15] 搅和你的任何事情。” 贾妮告诉菲利普。

“这个海滩场景很妙,没错,”我说。

我们的蛋来了,但菲利普的那份完全是生的。他把女服务员叫来,说蛋是生的。他把调羹伸进蛋里,拉出一条长长的生蛋清给服务员看。

服务员说:“你说的,稍微煮一下,不是么?我们不能为你把东西拿回去。”

菲利普一把将蛋推到餐台对面。“两个煮四分钟的蛋,”他说道,“ 大概这样说比较清楚。”他转过来跟我谈“新视界”的事。服务员一把拿起蛋,嘴里叽里咕噜地跑到厨房上菜的窗口前:“两个煮四分钟。”

蛋拿回来的时候煮好了。服务员把蛋啪的一声扔在菲尔面前。他平静地吃了起来。

“好,”我吃完说道,“明明天你们照我说的去百老汇,把事情搞定。我保证这周内我们能找到船。在艾伦发觉之前,我们就已经在海上了。”

“好极了,”菲利普说道,“我要尽可能快地离开。”

“船去哪儿可说不准。”

“ 我不在乎,不过我想去法国。”

“我也想,” 我说“可你己经去过法国了。”

“我是十四岁时和母亲一起去的,还有个英语‘女家教’ [A16] 在身边。我如今想去看的是拉丁区 [A17] 。”

“拉丁区在巴黎,”我说,“可我们现在只有诺曼底半岛上的一小块地方可去。我不觉得我们这次能看到巴黎。”

“再怎么样,巴黎应该还是能拿下来的。不过,现在最主要的是快点离开美国。”

我说:“你是想躲开拉姆塞•艾伦。”

“希望如此。”他说。

“在海上有很多时间写诗。”我又说。

“那是另一回事。”

“你为什么不能在纽约写诗、搞‘新视界’呢?”

菲利普笑了。“因为阿尔在旁边,他是我思考的大累赘。我己经有了一些新想法,可他还是个古代人。”

“哈,”我说,“原形毕露,你对你那德高望重的老师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菲利普对我狡黠地隐然一笑。

贾妮说:“你们俩这是在胡扯。你们想的是去挣点钱,不是么?等你们回来,我们可以去佛罗里达或新奥尔良过冬,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别想什么诗歌了。”

香烟还有,但火柴没了。菲尔招呼服务员:“我说,有火柴吗,小姐?”

服务员说:“没有。”

菲尔说:“那么去弄来。”他的声音清晰镇定。

服务员在餐台底下找到一盒木盒火柴,朝他扔过来。火柴落在我盛蛋的空盘子里,把一些薯条砸到餐台上。菲利普拿起火柴盒,为我们点了烟,然后把火柴盒扔回去,砸在她身边的餐台上。

她随着火柴的啪嗒声跳了起来,说:“噢!我真不该把火柴给你。”

菲利普朝她笑了笑。

我说:“她肯定是来例假了。”

这时,一个敦实的男服务员走到我面前说:“你是明白人吧?”

“当然。”我说。看来要打架。

贾妮说:“是那个贱人先挑起来的。你怎么不换个服务员呢?”

男服务员朝我们狠狠瞪了一眼,走了。“我们走吧。”贾妮说。她付了账,我们出了店。

回到华盛顿广场,我们坐在阴凉处的长凳上。我厌烦了,就坐到草坪上,嚼着一根小树枝。我在想这次旅行要带的书,还有菲尔和我到了外国港口会有多开心。菲尔和贾妮在谈菲尔的女朋友芭芭拉•贝宁顿——朋友们叫她“芭布丝”——以及,对于他突然要走,芭芭拉会有什么反应。

随后,一个小老头跌跌撞撞走过来,喝醉了,还自言自语。他在我们面前停下,瞪着我。我们对他毫不在意,于是他火了。他喝醉后身体会抽搐,抽搐时里还会叫唤。他抽了一下,朝我“吖”了一声,就走了。

菲尔和贾妮继续谈着,突然这个矬子酒鬼又转回来瞪着我。

“你是谁?”他问道。

我抽搐了一下,说:“吖!”

“回家去。”菲尔对他说。矬子酒鬼吓着了,又走了。他经过凳子和树,身体就抽一下,嘴里叫唤一声。

我们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回家。菲尔说他要直接回家整理行李。他就住在贾妮家路口附近的一个家庭旅馆里,是个两室套间,带独用浴缸。

我们转过街角时遇到了詹姆斯•卡思卡特,纽约大学商学院的学生。他和菲利普一起走了,去帮他整理行李。菲利普叫他别说出去。虽然卡思卡特是他非常好的朋友,菲尔也处处提防,以免消息走漏到拉姆塞•艾伦那边。

贾妮和我上楼,一起冲了个淋浴,然后我们坐在客厅里说话。我坐在摇椅上正对着她,她则坐在沙发上,批了条浴巾,本地风格。我一直凝视着浴巾,最后看烦了,站起来把浴巾一把掀掉,再坐回到摇椅上。

她说:“你在海上准备干什么呢?”我说:“别操心未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