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酒吧要到早上三点才关门,我在克里斯托弗街和第七大道路口的里克店吃完早饭回到家,已经三点三刻了。我把《新闻报》和《镜报》扔在沙发上,又脱下皱条纹外套,扔在报纸上,正准备直接上床睡觉。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这门铃声音响得震耳,所以我赶快跑过去摁下按钮,打开大门。然后,我拣起沙发上的外套,挂到椅子上,这样它就不会被人坐在身子底下了。我还把报纸放进抽屉,确保上午起来的时候还能找到。然后,我走过去打开房门。时间计算得正好,他们还没来得及敲门。

进屋的是四个人。现在我大概描述一下这些人是谁、什么模样,因为这个故事主要讲的是其中两个人。

菲利普•图里安,十七岁,土耳其美国混血。他有好几个名字,但喜欢别人叫他图里安。他爸爸用的名字是罗杰斯。卷曲的黑发披在额头上,皮肤苍白,长着一双绿眼睛。其他人还没全部进屋,他已经坐上那张最舒服的椅子,把脚往扶手上一跷。

这个菲利普是那种文艺屁精 [A7] ,写起十四行来头一句就是“哦,头发乌亮的古希腊少年……”。他穿着非常脏的休闲裤,卡其布衬衫,袖子卷起,露出肌肉发达的前臂。

拉姆塞•艾伦四十岁上下,头发灰白,相貌堂堂,高个子,但身形有点松弛,看上去像穿的破破烂烂的演员,或是曾经显赫过的什么人。他是个南方人,自称出身上流家庭——每个南方人都这么说。他人非常聪明,但现在是看不出来了,迷菲利普迷的像只害羞的秃鹫那样围着转,脸上还带着一副软弱伤感的痴笑。

我认识的人中,阿尔 [A8] 是最好的一个,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伴儿了。菲利普人也不错。可是,他们俩一碰到一起,就要出事。这两人正好凑成绝配,让每个人的神经都濒临崩溃。

阿格尼斯•奥罗克长着一张难看的爱尔兰人面孔,黑发,剪得极短,还总是穿裤子。她性子直爽,男性气质,人也可靠。迈克•莱科十九岁,芬兰人,穿着肮脏的卡其布衣服,是个海员。

好了,就是他们,这么四个人。这时,阿格尼斯举起一瓶酒。

“哈哈,‘加拿大俱乐部’ [A9] ,”我说道,“快进来坐。” 说这话时他们早都进屋了。我拿了些鸡尾酒杯,每个人都绐自己不掺水倒了一口。阿格尼斯问我要水,我倒给她了。

菲利普有一些哲学想法要谈,显然是今晚刚想出来的,现在我得准备洗耳恭听了。他说:“我已经搞出了一套哲学,关于浪费即邪恶、创造即美好。只要你在创造,那就是好的。唯一的罪就是你浪费自己的潜力。”

我觉得这听上去很傻,就说:“哦当然我只是个稀里糊涂的酒吧服务员 [A10] ,不过,‘救生圈’肥皂的广告算什么呢?这种也是创造对不对?”

他说:“对啊,不过你看,这种东西你会称之为浪费性创造。一切都是一分为二的,还会有创造性浪费,比如现在跟你谈话。”

于是我说:“对啊,不过你区分创造和浪费的标准在哪里呢?谁都可以说他自己做的是创造,别人做的是浪费。这太笼统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话让他大吃一惊,我估计他先前没有收到多少反对意见。不过,他至少不再谈这个哲学了,我很高兴,因为这种想法属于“我不想听”的范畴。

菲利普接着又问我有没有大麻,我告诉他没多少了,但他坚持想吸一点,我就从桌子抽屉拿了出来,我们点了一根,互相传着吸。货很差,抽完后,谁都没感觉。

莱科先前一直坐在沙发上不说话,这时突然说:“我在德克萨斯的阿瑟港抽了六根,现在关于德克萨斯的阿瑟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麻现在非常难搞,这些抽完,我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弄。”可菲利普又抢了一根,已经在吸了。于是,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加拿大俱乐部。

就在这时,我突然纳闷,这些人从来没什么钱,这瓶加拿大俱乐部是从哪里来的?我就问他们。

阿尔说:“是阿格尼斯在酒吧里拿的。”

听起来是这样:阿尔和阿格尼斯站在“花衣吹笛手”的吧台末端喝啤酒,阿格尼斯突然对阿尔说:“收好零钱快跟我走。我拿了瓶‘加拿大俱乐部’藏在外套里。”阿尔跟着她出去,比她还要怕。他连她是怎么拿的都没看见。

这是昨晚早些时候发生的,而现在,这瓶五分之一加仑的酒已经喝掉了一半。我称赞阿格尼斯,她笑得很得意。

“很简单的,”她说道,“我以后还要干。”

别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随后,谈话陷人沉寂,我太困了,就没说什么。有些话我没听到,再抬起头来时,看到菲利普从鸡尾酒杯上咬下一大片玻璃,咀嚼起来,发出的声音在房间另一头都听得到。阿格尼斯和莱科的脸扭曲着,就好像听到有人在黑板上刮指甲的声音一样。

菲利普把玻璃嚼得粉碎,就着阿格尼斯给的水吞了下去。然后,阿尔也吃了一片玻璃,我给他一杯水吞下。阿格尼斯问我,他们会不会死,我说不会,如果嚼得粉碎,就和吃沙子一样,没什么危险。要说有人因为吃下粉碎的玻璃而死了,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开个玩笑。我说:“我都忘了做主人的责任了。有谁饿了吗?我有些非常特别的东西,今天刚弄到的。”

菲利普和阿尔此时正在清理嵌在牙缝中的玻璃屑。阿尔到盥洗室对着镜子查看牙床,牙床出血了。

“我饿了。”阿尔在盥洗室里说。

菲利普说刚才的玻璃把他的胃口吊上来了。

阿尔问我是不是又是我老婆寄来的食品包,我说:“事实上,是的,一些非常好吃的东西。”

我跑到小房间里糊弄了一会儿,捧出一盘旧刮脸刀片,还配了一瓶芥末酱。

菲利普说:“你个混蛋,我真的饿了。”我感到很开心,说:“开个玩笑嘛,哈?”

莱科说:“我在芝加哥看过别人吃刮脸刀片。刮脸刀片,玻璃,还有灯泡。最后,他还吃了个瓷盘子。”

这时,除了阿格尼斯和我,其他人都已经醉了。阿尔坐在菲利普的脚边仰望着他,脸上一副蠢相。我开始期盼所有人快点回家。

随后,菲利普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说:“我们到屋顶上去吧。”

阿尔说:“好的。”他一下跳起来,仿佛从没听到过如此好的提议。

“别去。你们会把女房东吵醒的。再说,上面什么也没有。”

阿尔说:“去你妈的,丹尼森。”他对我要阻挠菲利普的主意很恼火。

于是,他们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开始爬楼梯。房东和她家人住在我楼上那层,再上面就是屋顶。

我坐下,又倒了一点“加拿大俱乐部”。阿格尼斯不想再喝了,莱科此刻躺在地板上睡着了,于是我把剩下的全倒进自己的杯子,阿格尼斯起身要走。

我依稀听到屋顶上有一阵骚动,然后听听到玻璃砸碎在马路上的声响。我们走到窗前,阿格尼斯说:“他们肯定把玻璃杯扔到马路上去了。”

我觉得听上去合理,就小心地把头伸出去,结果外面有个女人朝上看着,在骂人。街上已经渐亮。

“你们这帮疯狗,”她骂道,“想干嘛啊?杀人吗?”

我现在对反击信心十足,就说:“闭嘴,你把所有人都吵醒了。快走,否则我叫警察了。”然后,我关了灯,装作是从床上爬起来又回到床上去。

过了几分钟,她走了,嘴里还在骂。想起这两人过去给我惹出那么多麻烦,我自己也在骂,只不过没骂出声来。我想起在纽瓦克他们开我的车连环相撞,在华盛顿的宾馆菲利普朝窗外撒尿,搞得我被赶出去。有太多这样那样的事情了,都是那种典型的大学男生把戏,一九一〇年风格。他们俩一碰到一起,就要出事。一分开,就没事了。

我开了灯,阿格尼斯走了。屋顶上悄无声息。

“希望他们别想起来跳楼。”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菜科还睡着。“好了,他们要是愿意,可以在上面栖息一晚上。我是要上床睡了。”

我脱了衣服爬上床,让莱科在沙发上继续睡。当时是六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