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挺起身子,看着他无所顾忌地躺着,透露出死亡的肃穆。在初始的敬畏中婆媳二人都低着头,同时流出母性的眼泪。有几分钟,她们像虔诚、静静地站着。最后母性占得了上风。伊丽莎白跪下来,双手环抱丈夫,脸颊贴到他胸膛上。他的身体仍然温暖,因为他死亡时矿井里面很热。他妈妈则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老泪不住地滴落,像是雨水从湿叶子滚落。母亲不作声,只是默默流泪。伊丽莎白用脸颊和嘴唇触遍她丈夫全身,像是在聆听、探问,试图理解。但她始终无法理解。她被推开了。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又拿了肥皂,法兰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

“我必须清洗他。”她说。

老母亲身体僵硬地站起来,看着伊丽莎白仔细盥洗他的脸,动作轻柔,又用绒布擦拭他嘴唇上浓密的金黄色髭须。她怀着无穷的敬畏服侍他。老妇人觉得嫉妒,便说:

“我来替他擦干!”她在另一边跪下,当伊丽莎白清洗时,她慢慢地擦拭,黑色的无边女帽不时会碰到儿媳深色的头发。就这样,她们默默地做了好一阵子。她们从未忘记他已经死去,又会在碰触到他肌肤时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但那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巨大的恐惧同时掳获了两人,妻子感受到子宫的果实犹如一个谎言,她将背负永恒的静寂;而老妇人则是恐慌和愤怒,因为她再也无法把她的大男孩抱在胸怀里。

清洗完成。他有副健美的体格,脸上没有一丝酗酒的痕迹。他一头金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但他已经死去。

“愿上帝祝福他。”他母亲低声说,凝视着他的脸,声音显得惊恐无比。“亲爱的上帝,祝福我的小宝贝!”她无力地说,流露出母爱和恐惧的狂喜。

伊丽莎白再次瘫坐到地板,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颤抖着,战栗着。但她必须再次离开。他死了,而她有生命的肉体无法靠近他。一种巨大的惊恐和疲惫包围着她,她如此疲惫。她的生命就像这样流走了。

“他白皙得就像牛奶,光洁得就像十二个月大的小宝宝,啊,愿上帝祝福他,我的心肝宝贝!”老妈妈喃喃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疤,又干净又白皙,漂亮得像个新生儿。”她满怀骄傲地自言自语。伊丽莎白的脸依旧伏在他身上。

“他走得好平静,丽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是不是很漂亮,就像只小羔羊?唉,他肯定得到了安宁。显然,他在下面时是没受什么苦的,丽兹,他有时间的。如果不是内心得到安宁,他看上去不会像现在这样安详。喔,小羔羊啊,可爱的小羔羊。啊!他嘴角还微微带着笑意呐,我好喜欢听他笑。他是世上笑得最甜的小孩,丽兹,在他还是小男孩时。”

伊丽莎白抬头看去。那男人的嘴巴没有紧闭,在髭须下微微张开。眼睛半开半阖,反映不出小蜡烛的光彩。他太太凝神注视他。他已经死了,而她看来害怕看出他的真实面貌。他的生命已燃烧殆尽,如烟一样消散,他是个绝对的陌生人,与她彻底隔绝。她知道对她来说,原来他是这么陌生。惊恐使得她子宫冰冷。因为她曾委身于这个已无关系的陌生人。她并不了解他,多年来,她都是就范于这个与她了无关系的男人。他冷漠,不了解也感觉不到她。他抓住她的手,然后再把她推开,她从未存在。因为惊恐的压迫,她别过脸。死去的其实是他们俩的人生。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剩,但两人又生活在一起,脱下衣服,兽般赤裸交缠。每次他占有她,都仿佛是死亡降临。他并没有比她更需要负责。她子宫里的孩子像块冰块。当她望着这个没有生命、陌生的男人,她听到自己的心如发疯般清楚地说:“我对他做的有何意义?我恨他、骂他又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他,却不是我战斗、我恨、我骂的那个人。他在这,我也在这,但两个人绝对分离,从未活过。那么我们以前一起制造的喧嚣、疼痛又是什么?孩子又算什么?我们一直在创造子虚乌有的东西。”这种恐惧让她的灵魂死去。她知道自己从未看清他,而他也从未看清她,两人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相斗,却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战斗。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但也把她变得像冰块一样冷。因为她从不想要跟这个陌生人战斗,而他也不想。

带着恐惧和羞愧,她望向他光着上身的身体,望向这个她一向误以为认识的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的灵魂就像挣脱了身体,冷眼旁观似的,知道她从未真正活过。她望着他赤裸的身体,内心感到羞愧,仿佛它是被自己所伤。毕竟,它再也无法自我防卫了。她看着他的脸,然后别过脸,望向墙壁。他的目光与她不一样,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她的方向。她一直阻止他成为他自己而现在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从来不曾和她有任何关联。这就是她过往的人生,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人生。她对死亡致上冷淡的感激,感谢它还原出真相。她也领悟到自己已然死去。

尽管如此,她心里充满着悲伤与对他的怜悯。他死前受了哪些罪?这无助的男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恐怖!她的身体因极度悲痛而僵硬。她无法去拯救他,这个光着上身的陌生男人受到了残酷的摧残,而她无法给予他补偿。还有孩子但孩子是属于生命的,与这个已死的男人了无关系。他和她仅仅是个通道,生命流经那里,汇流出孩子。她是个母亲,却从来不曾是个妻子。而他,现在死了,也从来不曾是个丈夫。她感觉得到,在来世里他们将会形同陌路。如果他们在遥远的未来重逢,一定会为生前做过的事感到羞愧。出于某种神秘的安排,孩子是经由他们而出生,但孩子从没有使他们真正结合在一起。现在,他死了,她意识到他永远与她分离,也永远不会跟她再有关联。她看着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章已经阖上,也知道自己没有真正活过,而她分配到的时间已经用光。她感到自己的心有如死灰槁木,身体和四肢都宛如石头。但她子宫里的小孩如寒冰般彻骨,刺痛着她。她必须让孩子从她身上生出来,必须为生出他而放松开自己。她必须闭上眼睛,停止感受自己;她必须死去,在孩子身上获得重生。她必须只能当个母亲:没有名字、没有自我、没有独自的人生。

“你替他准备好衬衫了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别过脸,没有回答。尽管她极想哭出来,表现得像她婆婆所期望的那样,但她却做不到,因为她已如石头。她走去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件衣服。

“烘干了。”她说,一面检视棉布衬衫,看看是否干透。她几乎不好意思去碰触他的身体,但一双手仍然谦卑地放在这具不认识的尸体上。为他穿上衣服很困难,因为他的身体沉重、瘫软。整个过程,她都被一种恐惧攫住;他竟可以那么重、那么瘫软,没有反应又离她如此遥远。他们之间惊恐的距离几乎让她无法承载,她被迫遥望一片无涯的深沟。

终于完成了。她们用床单盖住他,蒙住他的脸,让他躺在那。她锁上小起居室的门,以免两个孩子看见停放在里面的东西。然后,内心带着冰雪般的平静,她动手把厨房收拾整齐。她知道她必须臣服于生命,因为它是她当前的主人。但在她的终极主人死亡面前,她却只能僵硬地屈膝,因羞愧而动弹不得,永无希望。因为在死亡的国度里,她将不会拥有生命,因为她从未爱过。她只能和她的子女活在现世,而那就是她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