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七节载满煤的台车,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火车头当啷当啷从塞尔斯顿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行经拐弯处时发出很大声响,速度很快似的——不过,荆豆花丛里被它吓着的小马只慢跑了一下便把它远远甩在后面。在阴冷的下午,荆豆花丛摇曳着朦胧的亮彩。这时,一个女人正沿着铁轨往安德伍德的方向走,见火车开过来,便退到树篱边,篮子挽在身边,看着火车头的踏板从眼前经过。车厢一节接一节隆隆开过,闪烁着,她被夹在黑色火车和树篱之间,无所事事。火车弯弯曲曲地朝前方的灌木丛开过去,在那儿,栎树的枯树叶悄无声息地落下。暮色已经爬上林梢,在铁路边啄食红蔷薇果的鸟儿听见火车开来纷纷散去,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进入开阔地带后,火车头喷出的黑烟向下沉落,煤屑黏附在乱草丛中。田野空旷寂寥,像是被人遗弃似的。通向芦苇坑塘那片沼泽地上,本来有许多家禽在桤木林中奔跑觅食,不过,这时它们都已回家,栖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矿井口隐隐出现在坑塘的另一边,积尘的井被午后凝滞的阳光闷烧得犹如血红的伤口。再过去便是布林斯利煤矿场那些圆锥形的烟囱和粗拙的黑色井架。井架上两个转轮在长空的掩映下快速转动着;卷扬机吱吱嘎嘎哼着,痉挛似的把一批批矿工从井下运上来。

火车鸣着汽笛,驶进了位于煤矿边那片广阔的铁路停车场,那里停着一排又一排的台车。矿工们拖着脚步和长长的身影,或是独自走着,或是三五成群,从不同方向各自回家。在紧靠铁轨支线的最边缘,坐落着一栋低矮的村屋,距离煤渣铺成的轨道只有三级台阶。一条粗大嶙峋的藤蔓自下而上把村屋卷住,就像是要把屋瓦掀掉。砖墙围绕的院子积着一圈煤灰,四周长着些清冷的樱草。院子尽头是一个长条形的花园,向下延伸到灌木丛生的小溪边。花园里生长着许多细枝繁茂的苹果树、被冻得树枝裂开的树木、阴森的灌木和长相参差不齐的卷心菜。步道旁边零星而凌乱地点缀着粉红色的菊花。花园里有个用毛毡遮盖的家禽棚,一名妇人弯着腰,从家禽棚走了出来。她关上门,上好锁,然后直起身子,掸掉白围裙上一些小羽毛。

她身材高,神态威严,面貌姣好,两道黑眉毛非常显眼,光滑的黑发整齐地分在两旁。她静静地站着,打量那些沿着铁路走回家去的矿工。然后,她转身朝小溪走去,步伐不迅速也不轻盈。她的表情平静而矜持,但抿紧的双唇泄露出她失望的心情。走了一会儿之后,她喊道:“约翰!”

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又用清晰分明的声音喊道:“你在哪里?”

“这儿!”一个小孩闷闷不乐地从灌木丛中回答。妇人眯着眼,打量笼罩在暮色中的灌木丛。

“你是在小溪那边吗?”她厉声地问。

小孩从攀缘在桤木丛的悬钩子藤蔓中间现身当作回答。他是个五岁的小男孩,矮小但身体结实。他静静地、倔强地站着,没有再向前走。

“唔,”他母亲说,口气缓和了不少,“我还以为你跑去小溪了,你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男孩没动也没吭声。

“走吧,我们回家去,”她说,声音变得更缓和,“天要黑了,天气也更冷了。你外公的火车来了!”

小家伙慢慢向前走,模样不高兴,臭着一张脸。他穿的裤子和背心都太厚太硬,明显是从大人的衣服改短而成。

在走向屋子的一路上,小男孩边走边扯下一些菊花的破败花瓣,沿路大把大把地扔撒。

“别这样——这举止很粗鲁。”他母亲说。他不再扯了,而她却突然怜惜地折断一枝花梗,将它朝脸贴近。花梗上长着三四朵花色黯淡的小菊花。母子二人走入院子后,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不扔掉花梗,而是把它插在腰际的围裙边上。然后,两人站在木头台阶下面,视线越过那片铁路停车场,望向那些陆续回家去的矿工。这时,蒸汽小火车头向他们快速逼近,最后在村屋的前方停住。

火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他是小老头,蓄着一圈花白络腮胡。

“我正好赶上喝茶的时间。”他说,一副开心的样子。

那是她的父亲。她往屋内走去,说她去沏茶。随即又从屋子走了回来。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那是因为……”花白胡子的小老头说。

“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会来。”他女儿冷冷地说。

火车司机瑟缩一下,但随即恢复快乐的神态。

“那么你是听说了?好,那你有何看法?”

“未免太快了一些。”她回答。

听到她简短直接的指责,小老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开始连哄带劝地为自己辩驳:

“唉,一个男人孤孤单单的像什么样?以我这把年纪,并不适合与陌生人住在一起。我习惯有家,有太太。如果我打算再娶,迟些娶倒不如早些娶——早几个月晚几个月有什么差别?”

他女儿没回答,转身走回屋里。小老头站在驾驶室内,东瞧瞧西望望,一副不自在的样子,直到看到女儿手里端着一杯茶和一碟牛油面包走过来。她走上几级阶梯,站在踏板旁边。

“其实用不着给我牛油面包,”她父亲说,“一杯茶就可以让我心满意足。”他用鉴赏的神情啜了一口,“好喝。”然后又啜了几口,“我听说瓦尔特死性不改。”

“我没指望他会改。”妇人愤愤地说。

“我听说,他去‘纳尔逊爵士’之前夸下海口,说这一回不花半英镑酒钱就不走出酒馆大门。”

“什么时候?”妇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事不假。”

“很有可能,”她充满怨恨地笑着说,“那天他赚了不少,还给了我二十三先令。我倒宁愿生活苦些,让他没有太多钱可以花天酒地。”

“真是可耻,这种人合该抽他一顿马鞭!”小老头说。他女儿感到不耐烦和疲惫,转过脸去。喝完最后一口茶之后,她父亲把杯子递还她。

“唉!”他擦擦嘴巴之后叹了口气,“我真后悔当初同意让你跟他。”

他一拉控制杆,小火车头便紧绷和呻吟起来,朝平交道方向隆隆驶去。妇人再次望向铁路停车场那边。因为暮色越来越深,她已经看不清楚这片空地上的铁轨和台车,只有一群群矿工的灰色身影依稀可见,他们晃动着身体,跨过一道道铁轨回家去。卷扬机继续快速运转着,每隔一阵子停歇一下。伊丽莎白·贝慈目送这批疲惫的人流,然后走进屋子。她丈夫没有回家。

厨房很小,洋溢着熊熊火光;烧红的煤堆高到烟囱口。厨房的所有气息似乎全都凝聚在整洁温暖的白色壁炉,被炉火的钢制炉口围栏映得火红。桌上已铺好准备吃茶点的桌布,茶杯在阴影中隐隐发光。小男孩坐在突入厨房的最下面一级梯级,用刀子使劲削一块白色木头。他几乎完全被暗影笼罩,只有手部的动静还看得见。四点半了,但他们得等他父亲回到家才能开饭。看着儿子绷着脸跟木头奋战的样子,母亲从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沉默和固执,也看到了他父亲只管自己不管别人的自私。瓦尔特·贝慈是个只顾自己快乐而不管别人死活的人。今天,他下班后八成又是过家门而不入,买醉去了,任由晚餐糟蹋和家人枯候。她瞧了挂钟一眼,然后拿起马铃薯到院子去把水沥掉。花园和小溪再过去的田野全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把冒着热气的锅水倒掉之后,她端着炖锅站起身,看见公路上的黄色路灯已全亮了起来——这条公路位于铁路停车场和田野的另一头,蜿蜒延伸至山丘。她再次望向那些成群结队回家的矿工——人数越来越少了。

壁炉里的火逐渐减弱,厨房变成了暗红色。妇人把炖锅放回锅架,又把一个调好的布丁放在炉口旁边,随后便伫立不动。就在这时,愉快且轻盈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外。门把咔嚓一声,接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她脱掉外衣,摘下帽子,一大簇由金转棕的鬈发扯了下来,罩住她眼睛。

她母亲数落她放学回家迟了,又说又冷又黑的冬天,她必须待在家里。

“哎呀,妈妈,现在还不算黑呢!路灯都还没点亮,爸爸也还没有回来。”

“对,他还没回来,但再一刻钟就五点了!你在路上有没有看到他?”

孩子变得认真起来,苦苦思索,眨着一双蓝色大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妈,我没看见他。哎呀,他会不会又到老布林斯利喝酒去了?但应该不是,刚才我经过那里时没看见他。”

“他贼得很,傻孩子,”她母亲愤愤地说,“他会防着你,一看到你便躲起来。没错,我肯定他是去了‘威尔斯亲王’喝酒,否则不会这么晚还不回家。”

女孩怜悯地看着母亲。

“妈妈,我们先吃饭吧,好不好?”女孩说。

母亲把约翰叫过来吃饭。之后,她再次打开门,探身朝黑暗一片的铁路停车场望去。她看不见半个人影,连卷扬机也不再轰鸣了。

“也许,”她对自己说,“他被留在矿井里干些杂活。”

他们坐下来吃饭。约翰坐在桌子靠着门口那头,几乎隐没在幽暗里。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脸。

女孩蹲在炉口围栏前,就着火慢慢翻动一块厚厚的面包。幽暗笼罩着小男孩,让他的脸像是灰蒙蒙的斑点。他瞧着姐姐:在灼热红色火光的照映下,她的脸像是发生了变化。

“我觉得炉火很美。”小女孩说。

“是吗?为什么?”她母亲问。

“煤块这么红,还有许多灼热的小洞屑,让人觉得很舒服,而且闻起来很香。”

“那就表示需要添煤了。”母亲说,“如果你老爸这个时候回来,准会抱怨他在矿井工作了一整天,全身湿答答,回到家却连个像样的炉火都没有。对他而言,酒馆总是比家里暖和。”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听到小男孩抱怨说:“烤快点嘛,安妮。”

“我不就在烤嘛!难不成我可以叫火烤快些?”

“她是故意磨磨蹭蹭才会这么慢。”男孩嘀咕说。

“别胡猜瞎想,孩子。”母亲说。

未几,昏暗的厨房里便只剩下忙碌的清脆咬嚼声。母亲吃得很少,只管喝茶和想心事。从她僵硬挺直的头,可以明显看出她的怒火正在上升。她看着炉口围栏上的布丁,突然失去自制,破口大骂:

“一个男人连回家吃晚饭都做不到,真是丢脸!既然他不在乎这个家,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在意炉火只剩下灰烬。他偷溜过家门口去买醉,我却在这儿做好饭等着他,这算什么跟什么——”

她走出屋外。当她把煤一块一块地丢到炉火去时,四面墙壁慢慢暗下来,最后整间厨房几乎一片漆黑。

“我看不见。”隐没在黑暗中的约翰抱怨。他母亲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你总知道怎么把食物送进嘴巴去吧。”说完把畚箕拿回屋外。回来时站在炉边,朦胧得像个影子般。小家伙再一次嘟囔地抱怨说:

“我看不见。”

“老天哪!”他母亲生气地骂道,“你们父子俩都一个德行,只要稍微黑一点就鬼叫个没完!”

说归说,她还是从壁炉架上的一束纸条中捻出一张,用它作为引火物,点亮挂在天花板中央的油灯。踮着脚伸手要够着油灯时,她因怀孕而浑圆的腰身显得格外分明。

“妈妈!”女孩突然喊道。

“怎么啦!”母亲正要把玻璃罩罩上,听到女孩一喊就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女儿,手里还举着灯罩,铜制的反光镜把她映照得很美丽。

“你围裙上插着花呢!”她女儿说,对这件特别的事感到惊喜。

“我的天啊!”妇人叫道,松一口气之余又感到一点点恼怒,“我还以为房子着火了呢。”她把灯罩罩好,过了一会儿才把灯芯捻高。地板上随之出现了一个微微晃动的模糊身影。

“让我闻闻看!”女孩说,仍然兴高采烈。她走上前,把脸凑到母亲腰间。

“走开,傻瓜!”母亲说,同时把灯捻亮。灯光似乎把厨房里蓄积的压抑气氛照得一览无遗,让妇人几乎难以忍受。这时安妮仍弯着腰,凑在她腰间。母亲生气地把花梗从围裙边抽了出来。

“噢,妈妈,别把它们拿出来!”安妮喊道,抓住母亲的手,要把花梗放回原处。

“胡闹!”她母亲说,闪身走开。女孩把花梗贴在唇边,喃喃地说:

“不是很香吗?”

母亲冷笑了一声。

“不香——”她说,“对我来说不香。我嫁你爸爸时正是菊花季节,生你们的时候也是菊花季节。甚至他第一次喝得烂醉,被人抬回家里的时候,外套扣孔里也是插着一朵枯掉的菊花。每次闻到菊花的气味,我都会想起那天帮他脱外套,费了多大的劲……”

她看着孩子们。他们睁大眼睛,张着小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坐在椅子里无言地摇晃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钟。

“差二十分钟就六点了!”她略带苦涩的语气故作不在乎地说,“哼,他不会回来的了,会回来也是被抬回来。他可别想上床——因为我不会让他洗澡的,就让他一身煤灰睡厨房地板好了!唉,我真是个傻瓜,一直以来都是个大傻瓜!我为他守着这个满是老鼠的肮脏狗窝,而他却偷偷溜过家门,跑去喝酒。上礼拜有过两次……这回又犯了……”

她让自己闭嘴,站起身收拾桌子。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孩子都在玩游戏,玩得很专心、很有创意、很小声,因为他们害怕母亲的满腔怒气和担心父亲回家后的风暴。这段时间里,贝慈太太都是坐在摇椅里,用米色的厚法兰绒做一件“背心”;她撕下灰色的布边时,衣料发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她使劲地缝制,同时留心听着一对儿女玩耍。怒气亦渐渐消弭,仿佛她也想躺着休息,但仍然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偶尔,当外面的枕木响起脚步声,她就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猛抬起头,吩咐子女安静:“嘘!”直到脚步声走过了院子门才回过神来。两个孩子始终自顾自地玩耍。

安妮瞧了瞧她的拖鞋台车,只觉得讨厌这游戏。然后她转过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

“妈妈!”她说,但又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这时,约翰像只青蛙似的从沙发底下爬了出来。母亲抬头瞟了他一眼。

“好啊,”她说,“瞧瞧你的衬衫衣袖!”

小男孩举起手看了看袖子,没说话。然后,有粗嘎的人声从铁轨处传来,屋里的人顿时凝神静听,直到有两个人聊着天,从他们家门口走过。

“该睡了。”母亲说。

“可是爸爸还没有回来。”安妮哭丧着脸说。

但她母亲很坚持:

“别担心。自会有人送他回来,到时他会睡得像木头一样沉。”她意指丈夫回来时一定已经烂醉如泥,夫妻俩不会有大吵一架的机会。“我会让他睡在地板上,睡到自己醒来。这样一搞,他明天铁定无法上工!”

两个孩子用一块绒布把手和脸擦干,然后站在壁炉小地毯上脱下衣服。他们都很安静。穿上睡衣后,他们跪下来祷告,小男孩嘴巴念念有词。母亲低头看着他们:女儿颈背垂着一大束缠结的丝质鬈发,小男孩则是一头黑发。她对他们父亲不禁怒火中烧:是他害他们母子三人受这种罪的。两个孩子为了寻求慰藉,都把脸埋在母亲的裙子里。

等贝慈太太走下楼来时,屋内显得异常空荡,但又充满着一股因期盼所产生的紧绷气氛。她拿起针线活,低头缝了好一会儿。这时,恐惧渐渐取代愤怒。

当挂钟敲响八点时,她蓦地站起身,把针线扔到椅子上。她走到楼梯底,打开楼梯门,侧耳听了听。两个孩子显然已经熟睡。接着她走出屋外,把门锁上。

院子里响起扭打的声音,吓了她一跳,突然她明白那是老鼠乱窜的声音——这地方是老鼠的天下。夜色黑魆魆。那片停满台车的铁路停车场看不见一丝灯光,不过,在更远处的矿井顶部,倒是亮着几盏昏黄的油灯,而闷烧着的井口平台也在夜空中抹出一片红色。她匆匆沿着铁路停车场边缘往前走,越过铁轨的汇聚点,来到称重机器旁边的白色大闸门,从那儿的阶梯走上马路。这时,她先前的担忧都消失了。路上有些人正朝新布林斯利方向走去。那边灯火通明,再走二十码便是“威尔斯亲王”,它的大窗子明亮而温暖,男人的闹嚷声清晰可闻。这时,她开始觉得自己蠢:他不过是在“威尔斯亲王”里喝着酒罢了。她丈夫正快活着,她却担心他出了事!她的脚步迟疑。她从没来过这里把丈夫抓回家,也永远不会这样做。但她既然出来了,就总得有个结果。所以,她就继续走着,往四散坐落在公路旁的一长排凌乱的房子走去。她走进房子间的一条通道。

“对,这里就是莱格利的家。你想找他?他现在不在家。”

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从昏暗的洗碗槽探出身,眯着眼睛看她。一道黯淡的光线从厨房的百叶窗透出,照在窗外的女人身上。

“你是贝慈太太吗?”厨房里的女人问,语气带点敬意。

“对。我想知道你先生是否回家了。我先生到现在还没回家。”

“有这种事!杰克已经回来过,早早便吃过晚饭。不过他刚刚又出去了,要在睡前溜达半小时,但不会去太久。你到‘威尔斯亲王’找过吗?”

“没有。”

“哦,了解。那种地方让人不舒服!”屋里的这个女人安慰地说。接着两人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气氛有点尴尬。然后莱格利太太补充说:“杰克没说过关于——关于你先生的事。”

“当然。但我猜他八成是窝在那里。”

伊丽莎白·贝慈毫不顾忌愤怒地说。她明知院子另一头的那个女人就在门后听,但她不在乎。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这就去找杰克,看看他知不知道你先生在哪里。”莱格利太太说。

“啊,不用了,我不想给你添——”

“不要紧,只要你帮我看家就好。我怕孩子下楼闹出什么火灾之类的。”

伊丽莎白·贝慈喃喃说了句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莱格利太太则为厨房的脏乱向她表示歉意。

这厨房确实乱。沙发和地板上到处是小上衣、小裤子和小孩的内衣,玩具也是扔满一地。桌子铺的黑色桌布上满是面包渣、饼渣、面包皮,还有一壶凉掉的茶。

“没关系,我们家也是一样乱。”伊丽莎白·贝慈说,两眼望着那女人,不去打量房间。莱格利太太在头上披了条披巾,急急忙忙往外走,一边说:

“我马上回来。”

贝慈太太坐了下来,看着厨房的乱象,微微感到不以为然。然后,她开始点算地上零星散布着多少双大小不同的鞋子。一共是十二双。她叹了口气,心想:“怪不得!”然后再度扫视各种四下乱丢的东西。没多久,院子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莱格利夫妇回来了。伊丽莎白·贝慈站起身。莱格利高大,体格粗壮,头颅特别有棱有角。他一边太阳穴横着一条疤痕,是在矿井里受伤造成,伤疤里因为残留着煤灰,乍看就像蓝青色的文身。

“他还没回家吗?”莱格利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但语气中带着尊敬和关切,“我说不上来他人在哪里,但肯定不在那儿!”——他把头一摆,意指“威尔斯亲王”。

“他可能是去了‘紫杉’。”莱格利太太说,似乎想设法帮上忙。

“对,八成是去了‘紫杉’。”她丈夫附和说。

接下来莱格利沉默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不安的事。

“我出坑时他还没完成定额,那时已吹了下班哨大约十分钟。我大声问他:‘瓦尔特,你还不走吗?’他回答:‘你们先走,我再半分钟便来。’所以我和鲍威斯就先从坑底出来,以为他会随后跟上,搭下一个罐笼上来……”

他困窘地说着,仿佛是为人家指控他丢下同伴不管而答辩似的。这时,伊丽莎白·贝慈再次断定丈夫是出了事,但还是马上安抚莱格利:

“我猜他应该就像你所说的,去了‘紫杉’。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是因为气昏了头才会胡思乱想。等他醉到不省人事自会有人抬他回家。”

“唉,老是这样真是不太好!”另一个女人哀叹地说。

“我这就去迪克家,看看他在不在那儿。”男人自告奋勇说,一方面是害怕同伴是真的出事,另一方面是害怕对贝慈太太不够周到。

“噢,不用了。我不要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伊丽莎白·贝慈郑重地说。但莱格利知道她乐于他帮这个忙。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沿着入口道路往外走时,伊丽莎白·贝慈听见莱格利太太跑过院子,推开邻居的门。听到这声音,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从心房流走了。

“当心!”莱格利提醒她说,“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要是再不填平这条路的坑坑洼洼,迟早会有人摔断腿。”

听他一说,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他快步走去。

“我不放心留两个孩子独自在家。”她说。

“那你就先回家,不必陪着我一道去。”他客气地说。不久,两人就走到她房子的院子门前。

“我去一下就会过来。你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的。”莱格利说。

“真谢谢你,莱格利先生。”她说。

“哪里的话——别这么说——不过小事一桩!”他结结巴巴地说,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我去去就过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慈摘下帽子和披巾,铺好壁炉边的小地毯,快速地收拾房间。她知道待会儿一定有人会来。做完这些,她坐了下来。这时已经是九点多了。然后,她突然听见卷扬机急速的转动声和制动闸放下绳子时的吱嘎作响声,让她心惊胆跳。她再一次感到全身血液一下子流光似的,痛楚不堪。然后,她一手插着腰,大声责备自己:“我是怎么搞的!明明只是副经理例行在九点钟下井巡查,我却吓成这样。”

她一动不动坐着,倾听外面的动静。半小时之后,她感到精疲力竭。

我这样何苦,她自怜地想,除了伤身又会有什么好处!

于是,她又重新缝起衣服。

九点三刻的时候,外头响起脚步声。她一动不动,倾听那声音。是单独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盯着门,看着它打开。推门的是个老女人,头戴黑色无边女帽,身披黑色的羊毛披肩——原来是她婆婆。她六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脸上满是皱纹,显得悲苦和自怜。她关上门,径直走到儿媳跟前,一只手放在对方强壮、能干的手上。

“唉,丽兹!这下可怎么好!这下可怎么好!”她悲鸣着说。

伊丽莎白猛地一惊,微微蜷缩起身子。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她问。

老妇人走到沙发坐下。眼泪沿着她旧日愁苦所留下的皱纹源源流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无法告诉你!”她缓慢地摇了摇头,显得绝望。伊丽莎白盯着她,又是焦虑又是恼怒。

“我无法告诉你。”老奶奶重复了一遍,深深叹了口气,“烦恼事总是没完没了,真是的。我已经吃过那么多苦头,可现在又……”她任由眼泪流淌,没有去擦。

“可是,妈,”伊丽莎白果断地打断她的话说,“你来这里总有理由的,快告诉我!”

老奶奶慢慢地擦着眼泪。她的泪泉暂时被伊丽莎白的单刀直入堵住。

“可怜的孩子!哎,我可怜的孩子!”她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真的很可怕!”

伊丽莎白等着她说下去。

“他死了吗?”她问。话一出口,她的心便噗噗狂跳起来,另一方面又为自己肆无忌惮的话感到羞惭,脸微微发热。她的话吓坏了老妇人。

“别说这种话,丽兹!我猜情形没那么糟,上帝一定会放过我们的。是这样的,伊丽莎白,正当我喝着睡前酒,准备就寝时,杰克·莱格利来敲门,他告诉我说:‘贝慈太太,你得到铁路那边一趟。瓦尔特出了事,所以,你最好到你媳妇家等着,等我们把他抬回去。’我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他便掉头走了。所以我就戴上帽子,直接过来了。我边走边想:‘唉,要是我那可怜的媳妇突然听到坏消息,真不知道会受到多大打击。’丽兹,你千万要冷静,毕竟你有孕在身。你怀孕多久了?六个月,还是五个月?”老妇人摇了摇头,“唉,时间过得真快,过得真快!唉!”

伊丽莎白此时正忙着想别的事。如果他死了,她有办法靠那微薄的抚恤金和自己工作所得过日子吗?她迅速计算了一下开支。但如果他只是受了伤呢?采矿公司一定不会提供他住院费的,那要天天照顾他有多烦人啊!不过这也好,如此一来,她就能让他戒掉酒和其他不良嗜好。她一定会逼他戒掉。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充满了泪水。然后,她又冷静下来(他已经扼杀了她的“多愁善感”),想到了子女。不管怎样,他们都绝对少不了她的照顾,所以,任何情况下她都必须保持坚强。

“唉!”老妇人又说了起来,“回想起来,他头一次领到工资交给我,仿佛只是一两星期前的事。唉,他是个好孩子,伊丽莎白,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会染上那些毛病,我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又乖巧又懂事,可现在却染上一大堆毛病。但愿主这一次会饶过他,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但愿如此。我知道他带给你不少烦恼,我知道的。但他以前真的是个好孩子,这是无可否认的,伊丽莎白。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会……”

老妇人用一种一成不变且惹人厌烦的声音不停地絮絮叨叨,但伊丽莎白没有仔细听,只管全神贯注想心事。一度,她被突然响起的卷扬机快速运转声和制动闸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但卷扬机马上就减速了,制动闸也变得悄无声息。老妇人并没有注意这些声音。伊丽莎白不安地等待着。老妇人继续絮叨,时断时续。

“他不是你儿子,丽兹,你我的差别就在这里。不管他后来变得怎样,我都清楚记得他从前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让人百看不厌。”

十点半了。老妇人犹在嘀咕:“不管活得多老,烦恼还是会找上门来,跟你没完没了,让你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烦恼……”这时,院子门被砰一声打开,继而前台阶响起了沉重的踩踏声。

“我去开门,丽兹,让我来开。”老妇人喊着,站了起来。但伊丽莎白已先到了门口。门外站着个穿矿工服的男人。

“太太,他们正在把他抬回来。”他说。伊丽莎白的心跳停止了一下子,随即剧烈跳动起来,几乎使她窒息。

“他——严重吗?”她问。

那男人点点头,别过脸,望向花园:

“他已经死了几小时。这是医生在灯房里替他验尸时说的。”

老妇人就站在伊丽莎白背后,听到这话,她颓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十指互扣,哭叫着说:“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嘘!”伊丽莎白说,眉头一蹙,“妈,安静,不要吵醒孩子。我不要让他们下来看到这一切!”

老妇人改为低声呜咽,身体前后摇晃。那男的正想要掉头离开时,伊丽莎白往前走出一步。

“怎样发生的?”她问。

“嗯,我也不大说得上来,”那男人局促不安地回答说,“等他完成定额时,大伙都已走了,一大片岩石突然从他头顶上方塌了下来。”

“那他有——有被压成肉酱吗?”寡妇问道,全身震颤。

“没有,”那男的回答说,“他是在开采面下面干活,岩石没碰着他,但却把他密封住。他是被闷死的。”

伊丽莎白瑟缩了起来。只听见她背后老妇人哭叫道:

“什么?你说他是被闷死的?”

男人更大声回答:“对,是这样。”

老妇人顿时号啕大哭,但这反而让伊丽莎白冷静不少。

“妈,别哭。唉!”她说,用双手搂着老妇人,“不要吵醒了孩子,不要吵醒了孩子。”

她也哭了一下,而老妇人则在她怀里前后晃动和呜咽。伊丽莎白想起丈夫的尸体就要被抬回家来,自己必须先准备一下。“让他们把他放在起居室好了。”她自言自语说,脸色苍白,茫然失措地站着。

然后,她点燃一根蜡烛,走进小小的起居室。里面阴冷潮湿,但她无法生火,因为这里没有壁炉。她放好蜡烛,环顾四周。烛光闪烁在玻璃器皿和两个插着粉红色菊花的花瓶上,也闪烁在暗色的红桃木家具上。空气里弥漫着菊花冰冷的死灰味。伊丽莎白看了菊花一眼,随后转身,估算了一下长沙发和矮柜之间的地板是否宽敞得能放下他。她把几把椅子推到一边之后,空间增大了许多,不仅可以放他,四周还可以站人。然后她拿来一块红色旧桌布和另一块旧布,铺在地板上,以免地毯遭殃。她离开起居室时打了一阵寒战。她从厨房五斗柜里取出一件干净衬衫,放在火边烘烤。她做这些事时,她婆婆都是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后摇晃地呜咽。

“妈,你得挪一下位置,”伊丽莎白说,“他们就要把他抬回来。你坐到摇椅里吧。”

老母亲机械性地站起身,坐到炉火旁边,继续悲泣。伊丽莎白走进食品收藏室拿另一根蜡烛,然后,就在这间屋顶没铺瓦片的小单间里,她听见一行人正在接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食品收藏室门口,聆听他们的脚步声。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子的一头,费劲地下了三级台阶,拖沓的脚步声混杂着窃窃低语声。老妇人这时也安静了下来。三个男人走进了院子。

然后,伊丽莎白听见矿井经理马修斯说:“你先进去,吉姆。留神点!”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厨房,双手抬着担架的一头。从担架的这一头,可以看见死者脚上的矿靴。两个抬担架的人慢了下来,为首一个低着头,避过门楣。

“把他放在哪儿?”长着白胡子的经理问,他是个矮老头。

伊丽莎白回过神来,拿着未点燃的蜡烛从食品收藏室走了过来。

“放在起居室。”她说。

“抬到那儿去,吉姆!”经理指点着说。当抬担架的人笨拙地倒退着走过两道门时,盖在死者身上的外套掉了下来,让两个女人见着了她们的男人。因为矿工都是打赤膊躺着干活,所以这时尸体也是光着上身。一看见儿子,老妇人顿时低声呜咽起来:“我的孩子啊!”伊丽莎白尾随三个男人走入起居室,与经理迎面相对。他紧站在第二个抬担架的人后面。

“把担架放这里。”经理大声吩咐,“把他放在布上,小心点,小心!哎呀,你看你,真是的!”

一个工人碰翻了一个插着菊花的花瓶。他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下,接着放下担架。伊丽莎白没有朝她丈夫看。她一进到起居室就先忙着收拾花瓶碎片和菊花。

“等一下。”她说。

三个男人静静地等着她用抹布把地上的水擦干。

“唉,真是见鬼,真是见了鬼!”经理说,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揉眉心,显得困惑不解,“我一辈子都没碰过这种事!他明明已经干完活,准备好离开了。可大石就是嗖一声掉下来,把他困在洞里。那个洞不到十英尺高,石头却根本没有砸到他。”

他低头望向尸体:死者表情安详地躺着,光着上身,身上沾满煤灰。

“医生说他是‘窒息致死’。我从来就没看过这样的事。就像是设计好的。石头没砸到他,却分毫不差地困住他,就像个拱顶似的。”经理一面说一面大手一挥。

“就是那样。”一个工人附和说。

他们把这恐怖的一幕涌进她的脑海里。

“冷静点,太太,”经理说,“千万要冷静!我知道这工作不是好工作,可是——”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女孩从楼上尖声发问:“妈妈——是谁来了?妈妈,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慌忙走到楼梯底,打开楼梯门。

“快睡!”她厉声吩咐,“你嚷嚷什么!马上去睡觉——这里没事——”

她开始爬上楼梯。他们听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板,再走入灰泥地的小卧室。然后,听到她的说话声清晰分明。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傻丫头?”她说,声音比先前柔和许多。

“我好像听见有人来。”小女孩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回答。

“是把你爸爸送回来的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睡吧,当个好孩子。”

楼下的人可以想象得到,她此刻正在给孩子盖好被子。

“爸爸喝醉了吗?”女孩怯生生地问,声音细弱。

“没有!别问蠢问题了。他——他已经睡了。”

“他睡楼下?”

“对——别吵醒他。”

女孩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用惊恐的声音发问:

“那是什么声音?爸爸真的睡了吗?”

“对!我已经说过他没事,你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女孩听到的是祖母的呜咽声。老妇人浑忘一切,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和呜咽。矿井经理抓着她的胳膊,提醒她说:“嘘——嘘!”

老妇人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打扰让她吃了一惊,于是安静了下来。

“几点了?”女孩用哀怨细弱的声音问,准备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便重返梦乡。

“十点。”她母亲轻柔地回答,接下来想必是弯腰各亲了两个孩子一下。

马修斯向两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戴上鸭舌帽,拿起担架,跨过尸体,轻手轻脚走出屋外,直到离两个还醒着的孩子很远才开始交谈。

伊丽莎白下楼来时,看见婆婆独自坐在起居室地板,双手捧着儿子的脸,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他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入殓的事。”她低声说,说完走到厨房,把一个烧水壶放在灶上。回到起居室,她在丈夫跟前跪下,动手解开他的皮靴带子。起居室因为只点了一根蜡烛而非常昏暗,她不得不把脸靠近,几乎贴近地板。最后,她终于把沉甸甸的靴子脱下,放到一边。她又动手脱他的长袜,解开肮脏吊袜带的结时感到恼怒。就像大部分矿工一样,他是极讲究干净的人,所以伊丽莎白在这方面从来不需要难为情。最后,她解下了他穿在腰间的皮革粗皮带。

“现在你必须帮帮我。”她低声而敬畏地对老妇人说。两人合力脱下死者的裤子。

她们挺起身子,看着他躺在那儿,显露出死亡的肃穆。在初始的敬畏下,婆媳二人都低着头,同时流出母性的眼泪。有几分钟,她们虔诚地、静静地站着。最后还是母性占了上风。伊丽莎白跪下来,双手环抱丈夫,脸颊贴到他胸膛上。他的身体仍然温暖,因为他死亡时矿井里面很热。他妈妈则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老泪不住地滴落,像雨水从湿叶上滚落而不像哭泣。伊丽莎白用脸蛋和嘴唇触遍尸体全身。然后,她突然对于丈夫的脸被婆婆占住而心生嫉妒。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拿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再往回走。

“我得帮他洗一洗。”她斩钉截铁地说。

老母亲身体僵硬地站起来,看着伊丽莎白轻柔地盥洗他的脸,又用绒布把他两撇浓密的金黄色髭须从嘴角抹开,动作温柔得就像给小孩洗脸。老妇人觉得嫉妒,便说:“我来替他擦干!”

说完便在尸体另一边跪下,擦干伊丽莎白清洗过的部位,黑色的无边女帽不时会碰到儿媳的深色头发。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做了好一阵子。有时,她们会忘记他已经死掉。在碰触男人的肌肤时,婆媳两人会感受到一种各自不同的奇异悸动,这让两人变得没有交集,却又在两人心中留下刺痛的悲伤。

清洗完成。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和气的脸庞有酗酒造成的痕迹。一头金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

“愿上帝祝福他。”他母亲盯着他的脸低声说,“他看来就像快要醒来般。愿上帝祝福我亲爱的小宝贝!”嘶哑的嗓音带着恍惚的狂喜。

伊丽莎白再次瘫坐到地板,脸贴在丈夫脖子上,颤抖着,打着哆嗦,直到疲倦了才平静下来。老母亲缓慢而无声地落泪。她摸着儿子,以无限的慈爱和兴味凝视着他。

“他白皙得就像牛奶,光洁得就像十二个月大的小宝宝,啊,愿上帝祝福他——我的心肝宝贝!”老妈妈喃喃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疤,又干净又白皙,漂亮得像个新生儿。”她满怀骄傲地自言自语。伊丽莎白仍旧把脸埋在丈夫身上。

“他走得好平静,丽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你说神不神奇:他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啊。显然,他在被困住的当下便已找到内心的平静。他不是一下子就走掉的,所以,如果不是找到内心的平静,他看起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安详。他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啊,他以前很喜欢笑,笑得很甜。我好喜欢听他笑。他现在的样子就像小时候。”

伊丽莎白抬头看去。她丈夫的嘴巴没有紧闭,在髭须的覆盖下微微张开。他的眼睛半开半阖,反映不出小蜡烛的光彩。他太太凝神看他。他看似刚做完梦,半梦半醒。生命的烟火已经熄灭,只留下纯洁与率真,就像个发呆出神的少年人。他本质上的美此时完全展现。她当初并没有看错他,虽然这些年间她常常严苛地责备自己看错他。他曾经美过,那时他十八岁,正为人生寻找方向和做准备。现在,这美又毫发无损地从他身上焕发出来。伊丽莎白所爱的正是这个少年的“他”。他经历了严守纪律的、充满理想的少年时代,宣誓保持光荣的自我,选择自己的理想,追求他直到获得应有的报酬。然而,他为了寻欢作乐而背叛了自己。教育教我们如何获得快乐,生存培养我们的谋生技能,一出了矿井,除喝酒以外便再没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在酒馆里寻找慰藉,代价是人格灭顶,不再有上进心,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上进些什么。这个矿工成为自己的叛徒,为了纾解不得志的痛而用酒精摧毁身体。这个叛徒一点一滴地毁伤和摧残了自己。

正是这叛徒让他太太恨之入骨,非要奋力与之战斗不可。这些年来,目睹他一步一步往下坠,她曾用尽全力要把她曾经认识的丈夫挽救回来。她祭出血淋淋的激情与狂野去跟这个叛徒战斗。如今,她终于得回丈夫:这个年轻、洁白、死去的年轻骑士被带回她的身边了[1]。伊丽莎白向尸体颔首,涕泣起来。

她双手抱着他,亲吻他胸前顺滑的肋状纹理,臣服地把前额贴在他身上。但为了忠于自己更深的自尊,她在心里没有一句哀伤的话语。女人的内心是刚毅的,即使身体柔软易曲,内心依然拥有风一般的美。

尽管如此,她心里洋溢着悲恸与怜悯。他死前受了哪些罪?在矿坑里束手待毙时,这男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恐惧!她极度悲痛地涕泣起来。她无法去救他,也不再可能为他做些什么。一想到两人的尘缘已经结束,她便感到无法形容的凄苦。即便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重遇,他也将不再需要她,一切都会不同。她眼看着与他一起生活的人生片段已经落幕,悲痛成了一种心情。此时,老妇人看着她,因为惊惧而变得安静。过去,这个比她老的女人并不是那么尊重她,因为她常常说:“是她把他逼成那样子的。她让他变得比原来坏一万倍。”不过,此时,随着伊丽莎白的悲恸激情越来越甚,老妇人缩起来,想要回避它。

“你帮他准备好衬衫了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擦拭眼泪,没有回答,努力让自己麻木和平伏下来。最后,她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件衣服。

“烘干了。”她说,一面检查棉布衬衫,看看是不是干透。她很不愿意打扰他,但又总不能让他一直赤裸。为他穿衣大不容易。他身体很重,很无助,比沉睡的小婴儿还要无助。就像对付一个反抗的小孩一样,两个女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他把衬衫穿上。这让伊丽莎白的心再次涕泣起来。

然而,她的悲苦里混杂着喜乐,喜乐所占的比例比她自己知道的还多。如果丈夫不是死了,回到家的时候就会是个丑陋、满嘴污言秽语的人,是她必须与之战斗的可恨怪物。唉,从前她跟丈夫吵得有多凶啊!不,那不是她丈夫,而是个扭曲变形的懦夫,一点一滴地取代了她原来的丈夫。死神真是有智慧,懂得叫人沉默。哪怕是此时,她仍害怕他会忽然开口说话。然而他被修复,交到她的手中,白皙无瑕,清新得像灿烂的日光。从一场精彩的战斗中凯旋。

她为此感谢上帝,内心一片雀跃。对,他是如此漂亮,正朝着下一个生命再出发。

 [1] 这句话脱胎自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公主》(The Princess)一诗:“他们把她死去的战士带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