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一页记载出自波维尔修道院的编年史,该修道院位于诺丁汉郡的格雷瑟利亚教区:

“其时,吾等高歌吟哦‘荣归主颂’,忽闻玻璃碎裂。声音自东面墙壁的大窗而来,即镶有我主受难图像。何人所为?邪恶善妒撒旦是也。彼忌我主之得胜,欲毁此图泄愤。吾等见其爪击破玻璃,其面狰狞如火,目露炯炯凶光,逼视吾等。吾等心胆俱裂,膝为之瘫软,皆跪于地。邪灵吐露恶臭,充弥礼堂,吾等股栗,抱必死之念。焰高气炽,吾等仆于地,几欲昏厥。

“当是时,吾主遣天使下降,打救吾等。路西法[1]大声嘶嗥,五脏六腑皆碎,地为之震。未几,恶灵号啕,其声凄厉,宛如百万鬼兵齐声奏鸣,秽物乃去。有无畏者举目望之,见圣博托尔夫金翅灼灼,自天而降,以护吾等。其手擎一圈光环,以足为轴旋转,成火焰圈,掷白电于恶灵。吾等遂为荣光所救。

“日初升,圣诞临,吾等胆大,行至浅雪庭院。见圣博托尔夫像崩裂倒地,巨窗赫然一洞,图中圣痕因撒旦触,血流。魔鬼之手为圣血所伤,因欲去之,血溅窗棂,后滴于圣像上。从今而后,尊崩裂之圣徒像为治愈与庇佑之圣物……”

史卡拉特踢着地上枯黄的草,显得暴躁而犹豫不决。他望向西面,越过结冰的河水,看着虚弱的冬阳沉落到迷蒙的雾里。他静静站着,用粗糙的靴子踢掉簇簇草叶上的白霜,嘴巴里嚼咬着少许他吃掉的蔷薇果外皮。除了森林所生长的浆果以外,他已一整天没吃过其他东西。

先前,他一直躲在缠结枯黄的蕨丛下,身体瑟缩发抖,眼前不断闪过前一晚发生的一幕幕。他是拉尔夫·德·莫鲁家的农奴,昨晚从纽索普领地[2]偷跑出来,参加一场佃农和农奴的小暴动。他心脏再次狂跳,回忆起在造反者之间以嘶嘶细语传开的命令声,回忆起大伙轰然的欢呼声——这欢呼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领主。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混乱情景:谷仓熊熊火光把每张脸照得血红;一张张羊皮纸在火焰里扭曲翻卷,吱吱作响;在场的每个人嘴巴都张得大大,面带狞笑。然后他听到了不同情绪的呼喊声:“管家来了!管家来了!还有一队弓箭手!”听到这个,他跑得比谁都快,因为他知道管家是个可怕的人,具有超乎凡人的力量。黎明悄悄地到来,四周一片灰蒙,比可怕的夜晚更难熬的白昼降临。他躲在蕨丛里,一动也不敢动。不断反复回忆往事,让他疲惫不堪。随着饥饿感越来越强烈,迫使他思考他该如何找到食物。而这给了他一个美好的遐想,“今晚——”他对自己说,“将有甘蓝菜和猪肉可吃。明天我的工作是砍柴。”然而,他立刻惊恐地记起那令人不安的事——他再也无法回去了。当傍晚饥肠辘辘时,他不能再回去领主府邸的厨房吃晚餐,再也不能睡在温暖的灯芯草堆或麦秆堆之间。当这些事实朝他袭来,饥饿感也越来越难以压抑。最后,他不得不奋起冻僵的四肢,站了起来,跑过一丛又一丛的灌木,采摘小鸟吃剩的浆果果腹。他也扒开一些兔子洞,把手猛然伸进去,但从未抓出一些温暖、挣扎的毛皮。随着下午逐渐逝去,不习惯于饥饿的他生出了铤而走险的勇气。他无法忘记大木碗里放得满满的面包块,无法忘记挂在农舍墙上的腌猪肉。于是,他慢慢地走近森林的外缘,最后又因为犹豫不决而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生命托付给那个女孩。那女孩曾在他去磨坊取回磨好的面粉时,与他牵手散步;曾趁父亲吹风笛[3]的时候,跟他在大谷仓里跳舞;曾亲吻过他,曾抚摩过他的脸颊。

突然,在雾茫茫的前方响起了马蹄声。史卡拉特猛抬起头,狂乱地四下张望,接着往回跑去。他跳到一丛缠结的荆棘后面,透过枝叶构成的孔眼后面向外窥探。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心愈跳愈快,然后,他看见一组七名骑士。为首的是个高瘦的男子,骑着一匹精神饱满的灰马。他憔悴的黄脸东张西望,时而望向森林,时而望向更远处的宽广草原。他的头发剪至耳朵,露出一对尖耳朵,他脱下蓝色兜帽,让自己可以听得更清楚。史卡拉特认出他就是领主的管家,赶忙把头埋在地上的落叶堆里,一动不动地躺着。管家的尖鼻子似乎嗅到了些什么,但还是继续向前行,他身后的六名跟班都佩戴着弓箭和剑,还带着小圆盾并穿着腕甲,身上的配备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史卡拉特像只躲猎人的兔子般躺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又突然快步向森林走去,荆棘划破他裸露的膝盖以及他唯一一件外衣。“我要找她要食物。”他在惊恐平复后对自己说,“然后我要穿过大森林,去到领主管家无法追踪得到的地方。”夜色渐临,对又一个漫长夜晚的恐惧此刻攫住他。他加快在崎岖路面走惯了的难看步伐。他的沉重的脚从厚厚的橡树叶抬起,再无声地踩上褐色和柔顺的树叶堆里。最后,他来到了森林边缘,巨大橡树渐渐疏落,偶尔看见几棵壮硕的大树在覆满草地的山坡上。他侧耳聆听,听见了水流下坠的轻溅声:这声音让他哆嗦起来。他的视线往下延伸约两百码,可以看见一栋石板农舍,旁边有个池塘。那就是他经常带着谷物前去磨成面粉的磨坊,也是他的甜心马蒂居住的地方。她体态丰满,一头红发。他快步往下走,然后蹲伏在一丛密集赤杨之间,眼前的磨坊池塘渐窄,与一条小溪相连。

他等了没多久,便有个长着红色络腮须的大个子[4]从农舍走出来,用公牛般的吼声对某人咆哮着,挑桶橡实和酿酒后的谷渣去喂该死的猪,然后大声对他身旁的年轻人说了一句粗鄙的玩笑话。走过小溪上的垫脚石时,磨坊主用风笛吹奏出诡异的尖锐音声。据传说,妖魔经常会在森林这一带出没,又会跟水精灵大打出手。史卡拉特是个迷信且几近愚昧的人,再者以往总有其他农奴做伴,所以听到风笛声刺穿薄暮的宁静时,他心胆俱裂,孤单感也越发浓烈。

接着,一个女孩从农舍里走了出来。她肩上挂着轭状扁担,挑着两个木桶,大步轻松地走过结冰的院子,向一间低矮的棚屋走去。他模仿田凫的鸣叫声,她听到了,却以为是妖怪装成他的声音骗她。他又叫了一次,但这时候猪只感受到饲料接近,而他的喊叫声全淹没在它们兴奋的狂呼声中。于是他沿着小溪结冰的边缘奔跑,直到最窄的一段溪面,他纵身一跳,踩着溪中间的一块大石头跨越到对岸。就在她把木桶里的饲料倒到贪婪的猪只挤攘的鼻子前时,史卡拉一把抓住她手臂。她大吃一惊转过身,然后在幽幽的光线中认出他枯槁的脸。“是他的鬼魂!”她喊道,然后转身就跑。木桶从她手中掉落,刚好砸到他的脚。他在疼痛中还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好让她知道他不是鬼魂。

“放开我,好痛!”她喊道,又马上说,“你来干什么?爸爸去了小酒馆,今晚不会让我出门。酒馆来了个卖艺人,他们要去跳舞。我得待在家里,不能跟你去散步。”

史卡拉特把一把橡实和湿透的谷壳塞到嘴里。

“笨蛋!”马蒂惊呼说,将他的手从地上的饲料中拉开,“这些东西会让你肚子胀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吃的?”她疑惑地盯着他看。他那双动人的深色眼睛回望着她,但嘴巴却因塞满东西而无法回答问话。他长相英俊,从脸颊上细致黑色络腮胡可以判断出大概二十或二十一岁。

“‘红猪’没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杀了庄园里的鹿,烧了契据[5],放火焚烧谷仓。现在管家带着几个弓箭手在追捕我们,要把我射杀或吊死。我在森林里看到他。如果被他找到,我一定……”

“来,”马蒂说,“混进猪只里。”说着把他推进了猪圈。

“可是我饿了一整天,”他说,“先给我一些面包好不好,马蒂?”马蒂爬出猪圈,挑起两个木桶,跑回农舍。他坐在脏兮兮的猪圈里,看着四只猪嘎吱嘎吱地啃咬橡实,口水喷溅谷壳,每当吃不到东西时,便会互咬耳朵,发出刺耳的嘶叫声。它们又瘦又扁。按照当时的习俗,冬天是宰猪的时节,只留下明年可以配种的猪。但这些可怜的幸存者不会得到太多饲料喂食,几乎也没有为它们储存食物。

最后,马蒂再次弯腰,出现在猪舍的低矮门口。她给了他面包和培根,又说:

“我告诉妈妈今晚天上有颗幸运星,我必须出来瞧一瞧。但接下来你该怎么办?”

他没有停止吃东西,只是以摇头作为回应。她举起手上的提灯,打量他的脸。他的脸苍白而肮脏,帽子下的头发一片蓬乱。他的眼睛回望她,用殷切的眼神向她求取爱与怜惜。她放下提灯,抹掉眼泪。

“马蒂,”他吃完东西,舔过手指后说,“独自一人又冷又好可怕。”说着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你的身体好温暖、好柔软。我好冷,你摸摸看。这寒冷让人疼痛。”她爱怜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

“我看我还是被吊死好了,”他继续说,“比因被狗追逐而躲在树丛中的饥饿野猫好。”

“不,不……你可以到修道院去请求僧侣收留。”

“厨官[6]会向领主总管举发我的。”

她因同情而方寸大乱,她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眼泪沾湿他的脸颊。

“哭有什么用!如果我要被吊死,眼泪将不会有任何帮助。哭并不能让人想出办法。”他绝望地说。这语气让女人因无助而陷入慌乱。

“不过,我听说过了森林之后会有一些城镇,那里的房子就像森林里的树木一样密密麻麻。我混在人堆之中便不会被发现。”

“那你快去,快去。”她说,但却把他抱得更紧。

“那要走许多天的路。比起在漫漫长夜中、独自在森林里被冻死,我宁愿和同伴一起被吊死。”

“不,我不要你被吊死。那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的话,我才会去。”

“爸爸知道会杀了我!”

“他得先抓到你才行。我会在这里待到天亮,到时你爸爸一定会发现我,然后……”

“我该怎么跑来呢?好,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

“不,不是现在。等你爸爸睡着以后再过来,到时带一些食物、一把尖刀和几张羊皮一起来。我们要到一个有许多房子的城镇去,然后我们为自己找一栋房子住,然后我们可以结婚——不用管爵爷同意不同意。”

现在她安静下来,也停止啜泣。

“我会永远爱着你,到时候你会打扮得比孔雀还要亮丽,比天上的白云更娇嫩。人们看到你都会眼睛一亮,说道:‘看,贵妇啊。’”

“我怎么可能当得了贵妇?谁——”

“嘘!是你妈妈。记得等到他们睡着后再来找我。”

“好。”她低语,然后离开。

他躺在猪之间取暖。起初那些猪很有戒心,会突然齐声尖叫,扭动着身体从他身边走开。但他以前养过猪,知道怎样取悦它们。慢慢地,几只猪安静下来休息。然后,磨坊主和他儿子边走边吼叫地回家了,他们微醉的喧闹声惊破夜晚的寂静。不过,没多久一切又恢复宁静,而史卡拉特也打起瞌睡,最后进入梦乡。恍惚中,他感觉自己被一根绳索勒紧脖子;有某种东西在他耳边发出咕噜咕噜声。他猛然惊醒,踢到一头大母猪。大母猪转身喊叫,如野兽般低吼,然后咬住他的腿,撕开以皮带系住的羊毛绑腿,刮伤了皮肉。他吓得往外冲,颤抖地跑出猪圈。怀着极大的恐惧与不安,他蹲在猪圈外,揉搓冻僵的四肢。天上星星已经被云朵遮蔽,一些雪花轻盈飘下。

最后,马蒂偷溜出了农舍,两只手臂都挽着东西。他走上前跟她会合,她也在发抖。

“好可怕!”她说,“我梦见大母猪吃掉了猪崽,血沿着下巴流下。然后,当我要从墙上拿下羊皮时,又听见爸爸在睡梦中骂人。我们快快走吧。”

他把羊皮披到身上,把刀子插到腰带,一只手拿过她手上的面包,然后两人手牵着手,一起朝森林里跑去。他们默默赶路,有一段时间不发一语。渐渐地,一种自由的胜利感浮上他心头。他伸出一只手臂搂住马蒂丰满的身体,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问。

“我现在没有主人了,”他说,“爱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而且你是我的。还有这些土地也属于我们的。你不高兴吗,小宝贝?我感受到我的心在笑呢!”

马蒂欣喜地朝他靠去,但这新情绪多少让她有些担心。

“我们要往哪里去?”她问。

“去山洞—— 一个隐藏在山岩里的洞。是有一天我在追逐一只走失的猪时发现的。我们在里面休息到明天,然后步行到城镇去。”

为了避免绕弯路,他们一度走出森林,抄另一条近路。然后,要再次往森林边缘走去时,他们看到了一幢幢色泽暗沉的建筑物。那是一座小修道院,更确切地说,是波维尔修道院。两人沿着修道院朝森林前进,经过修道院的礼拜堂时,他们看到里面灯火通明,正在进行圣诞节清晨的弥撒。僧侣开始唱歌,他们站着聆听。

“看,”马蒂突然大叫,“看!是不是很奇妙?”她边说边指着礼拜堂东边大窗户上的耶稣受难图。她显然并不理解那幅画图所代表的意义,却被几片光彩夺目的玻璃所吸引,并为此惊呼。

“啊!”她激动地喃喃自语,“看看那红色!”她指着蒙福伤口上的血液说,“它比罂粟花和野蔷薇的浆果还要红。帮我拿一些来,啊,我好想要那红色。”

“不行,你不是真的想要它,而且我不认为我办得到。”

“你办不到?我认为你可以。你说过……”

史卡拉特把手上的包包和身上的羊皮扔到地上,被她失望的表情和自己想冒险的心态打动。于是他爬上一块扶壁,踩着一些雕饰物,最后站到位于大窗户底下一尊圣徒像的头上。继而,他一只手扶着雕饰物,另一只手用刀子试图撬出耶稣受难图底部几块红色玻璃来。但玻璃里的铅条挡住刀子,让他越来越没耐性。最后他一怒之下,用刀子在窗户上敲出一个洞。透过破洞,他看到礼拜堂下方十二个目瞪口呆的加尔都西修会僧侣[7]。(手稿结束于此。)

 [1] 译者注:“路西法”为撒旦的别名。

 [2] 纽索普领地:伊斯伍德东南方的一条小村。在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统治的时代,纽索普领地是由佩弗雷尔(William Peverel)领有。他把这领地和其他几片领地的财产和收入都献给了伦顿修道院(Lenton Priory),后者是克吕尼改革运动的产物,建于一一○三年。

 [3] 一种初期的风笛,一般由吟游诗人吹奏,在中世纪的英格兰乡村地区相当流行。劳伦斯写这个的时候,心里有可能是想到的是小说家乔叟(Geoffrey Chaucer, c. 1343—1400)笔下的磨坊主。乔叟在《坎特伯里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也这样描写过类似的情节。

 [4] 乔叟笔下的磨坊主同样是个红头发的大个子。

 [5] 指暴动者烧了那些证明他们受领主支配的“羊皮纸”文件。劳伦斯写这个的灵感也许是得自那个关于惠廷顿(Dick Whittington)的著名故事:相传,惠廷顿在当上伦敦市长后,烧掉国王向他借贷的契据。

 [6] 厨官(Kitchener):在修道院或领地主管厨房事务的官员。

 [7] 加尔都西修会是一○八四年由圣布鲁诺(ST.Bruno)创建于法国的加尔都西山谷(他在该处隐居)。第一家英国的加尔都西修会修道院建于十二世纪末。这修会从一开始就以生活清苦、纪律严格著称,其僧侣除了在弥撒时间之外很少会聚在一起(若是在俗的修道者,自由会略大一些)。值得指出的是,加尔都西修会的教堂并不会有画图或任何装饰,而且修会的规章规定,僧侣在弥撒时必须两眼直视,不管发生任何干扰都不许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