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略矮的年轻人坐在一栋漂亮海滨别墅的窗边,正努力试图让自己阅读报纸。这时大约是早上八点半。窗外,一朵朵金光玫瑰[1]沐浴在朝阳里,宛如一个个带着火舌的小火球。年轻人看看桌子,看看钟,再看看自己硕大的银怀表,满脸无奈。他站起来,端详墙上几幅乏善可陈的油画,最后,其中叫“海湾边的牡鹿”[2]的一幅显然让他有点满意,他定睛看了一会儿。他想要掀开钢琴盖,却发现那是锁着的。他在一面小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便摸摸棕色的髭须,眼中闪出机灵的目光。他的长相不像坏人。他捻了捻髭须。虽然身材略矮,却机灵而有活力。从镜子前面转身时,他眉宇间混杂着顾影自怜又自我欣赏的神情。

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走到花园里。他的外衣并不寒酸,穿在他健壮的身体上显得时髦而自信。他原本期待看到草坪里那棵长得茂盛的“天堂树”[3],却发现那棵树没有得到养护。反倒是那棵佝偻的苹果树令人大感意外,因为上面结满了褐红色的果实。带着罪恶感环顾四周一眼后,他摘下一颗苹果,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别墅,清脆利落地咬了一口。出乎意料,这苹果真甜。吃完一颗他又摘了第二颗。之后,他转过身,打量别墅二楼的客房窗户。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时他吓了一跳,幸好那只是他太太。她正凝望大海,显然忽视了他。

他渴望又狐疑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她是个面貌姣好的女人,看来年纪比他大,脸色苍白,但身体健康,脸上流露出思念什么的神情。浓密的赤褐色头发层叠在她前额上。她怔怔望着大海,似乎对丈夫和他的世界关上心扉。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便扯下几个罂粟色的苹果,朝窗口扔去。她吃了一惊,转脸向他浅笑,再将视线转回大海,然后,突然地离开了窗边。他进入屋里找她。她风姿优雅,神情高傲,穿着一件轻软的白棉布洋装。

“我等了几个小时了。”

“是等我还是等着吃早餐?”她轻松地问,“我们不是说好九点钟的吗?我还以为你经过一番舟车劳顿,会睡得久一点呢!”

“你知道我都是在五点起床,一到六点便绝对躺不住。这样的早上还待在床上,跟待在煤矿坑没两样。”

“如果我是你,”她说,“就不会在度假的时候还记挂着煤矿坑。”

她在房间里走动,审视着,以有点轻蔑的眼神看着那些罩在玻璃罩子里的装饰品。他则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以不安却放纵的眼神看着她。她显然觉得这套房有很多可挑剔之处。

“来吧,”她说,挽起丈夫的手臂,“趁科慈太太摆好早餐之前,我们到花园去走走。我可以听到她摆盘的声音了。”

“我只希望她会动作快点。”她丈夫说,摸摸胡子。

她轻笑了一声,依偎在丈夫臂膀上,一起往外走。他已经点起了烟斗。

他们下楼时,科慈太太已经走进客厅。这位讨人欢喜而腰背直挺的老太太连忙来到窗边,为她的两位客人准备了景观佳的用餐位置。看着这对夫妻沿着小径散步的时候,科慈太太的宝蓝色眼睛发出闪光。那男人的步态轻松,因为太太挽着自己的手臂而显得很有自信。老太太开始用约克郡腔调自言自语:

“两个人恰好一样高。我想,她不会愿意嫁给一个比她矮的人,而且他还没有她风趣幽默。”

这时,她的孙女走了进来,把托盘里的东西摆到桌上。然后,女孩走到祖母旁边。

“奶奶,他刚才摘了苹果吃。”她说。

“真的吗,宝贝?如果他喜欢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连摘两次。”那女孩说,语气像是个万事通。

外面,那个长相不俗的年轻人正心满意足地聆听着餐具茶杯的碰撞声。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在餐桌前坐了下来。吃了一阵子之后,他停顿下来休息,问太太说:

“你觉得这里是不是比布里德灵顿[4]漂亮?”

“当然,根本没得比。不过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你是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住过两年。”

他边吃东西边思考她这句话。

“照理说,没人会喜欢到以前住过的地方度假。”

她变得非常安静,过了一会儿以后才默默地丢出试探性的问题。

“你认为我在这里会不愉快?”

他舒坦地笑了起来,又在面包上抹上一层厚厚的柑橘果酱。

“我希望你不会。”

她再次不理会他的话。

“别跟村子里的人谈起我,法兰克。”她漫不经心地说,“别说我是谁,也别说我在这里住过。我不想他们来烦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但既然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挑这里度假?”

“我回来是想看看这地方,不是看这里的人。”

他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把它当成像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天经地义。

“女人——”她说,“跟男人是不同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回来,但就是想得要命。”

她帮他把咖啡添满。

“记住,别跟村子里的人提起我。要是他们知道是我,准会告诉你我以前很随便。”她妩媚地笑着说,边说边用手指尖拨弄桌布上的面包屑。

他边喝咖啡边看着她,舔舔唇髭,然后放下杯子,微微一笑。“我想也是。”他心情舒畅地说。

她带着一点点让他得意的内疚感,低头望着桌布。

“好吧,”她说,这一次表情认真,“你不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对,”她丈夫笑着回答,“我不会放你走的,我要永远把你留在身边。”

他很为自己的妙语得意。

她突然猛抬头,用极力讨好的语气改变话题:

“今天早上我要跟科慈太太谈事情,另外还有几件小事要处理。所以,你愿不愿意到海湾走走?我们一点钟再会合,吃过午餐后我再带你去看我从前住过的地方,好吗?”

“但你总不可能跟科慈太太谈一个早上吧?”

“我还有一些信要写,也要清洗裙子上的污渍。幸好我把苯锌[5]带来了!”

他看得出来她想支开他,所以,当她上楼之后,他便拿起帽子,一个人闲晃到悬崖边。

没多久,她也出门了。她戴着一顶装饰着玫瑰的帽子,白色洋装上加了一条长长的蕾丝披巾。她紧张地撑起一把洋伞,脸在伞的彩色阴影里若隐若现。她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前走,路面铺的青石板早被来来往往的渔夫踩踏得凹陷[6]。她似乎想要避开别人的目光,仿佛躲在洋伞的阴影里才有安全感。

她走过教堂,然后从一条小径往下走,直到一堵高墙才停下。她沿着高墙慢慢走了几步,最后在一扇打开的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门洞透出光芒,就像是嵌在阴暗墙壁上的一幅光画。门洞里面的景色更是神奇无比,各色光影投映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投射在地面铺设的青、白鹅卵石上。庭院更远处是一片绿油油、亮晃晃的草坪,边缘上一棵月桂树闪耀着。她踮着脚,胆怯地走到庭院,然后朝那栋有树荫遮盖的房子望去。没有挂上窗帘的屋子,显得幽暗和空洞。厨房门敞开着。她犹豫不决地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又是另一步,满怀期望地朝屋子另一边的花园走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屋角之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树丛中传来。一个园丁出现在她前面。他捧着一个柳条编织的托盘,盘里滚动着些肥硕和过熟的深红色醋栗果。他慢慢走到她面前。

“花园今天不开放。”园丁心平气和地对眼前这位迷人却准备离开的女士说。

她震惊地沉默了一会儿。这地方怎么会对外开放呢?

“花园什么时候才开放?”她反应敏捷地问。

“除星期天和星期二,其他时间教区长允许游客入园参观。”

她默默思考了一下。牧师竟然开放他的花园让人参观,这真令她吃惊!

“但今天大家不是都会去教堂吗?”她试探性地说。

园丁动了一动身体,托盘里的肥硕醋栗果随之滚动起来。

“教区长搬到新管区了。”他说。

两个人默默对站了一下。园丁不想开口赶她走。最后,她转头,朝他嫣然一笑。

“我可以看一眼玫瑰花吗?”她连哄带求,一副撒娇的样子。

“我想应该没关系,”他说,并让路,“只要不是待太久的话……”

她往前走去,瞬间忘了那名园丁的存在。她的表情变得紧绷,脚步也急切。她环顾四周,看到屋子所有开向草坪的窗户都是没挂窗帘且黑黝黝的。这房子显得了无生气,虽然仍被使用,但却没有一丝人气。她的心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穿过草坪,从一道由紫红色蔷薇攀缘而成的拱门走进了花园,如同穿越了一道火焰之门。从花园眺望,可以看见大海轻柔地依偎在晨雾蒙蒙的海湾里,最远处的黑岩岬角隐隐突现在水天一碧之间。她的脸渐渐放出亮光。她脚下的路向下倾斜,斜坡上遍开着花朵,让人眼花缭乱。更往下则是一片在小溪上方生长的树冠。

 她转身走回花园,围绕她四周沐浴在阳光里的簇簇鲜花。她记得花园里有个小角落,那里的紫杉树树下有张座椅。那边还有一个阶梯式花坛,种着大片鲜艳的花朵,再往下有两条小径,围绕在花坛两侧。她收摺起洋伞,缓步前进,欣赏许许多多的花朵。四周全是玫瑰花丛,有成片种植的玫瑰,也有攀缘在柱子上的玫瑰,还有标准型玫瑰[7]。花园中央是其他花的花圃。如果她抬起头,就能望见远处的大海和岬角。

她漫步走下其中一条小路,沿途流连徘徊,有如在回忆往事的人一样。有时,她会突然若有所思而不自觉地抚摸一朵柔软得像天鹅的绯红色玫瑰,恰似母亲有时会不自觉地抚摸小宝宝的头。她微微弯腰,要尽情品尝它的香气。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往前漫步。有时,一朵色泽如火而没有香气的玫瑰会吸引住她的注意。她走到它前面,盯着它看,仿佛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玫瑰。当她驻足在一整丛粉红色花朵前,似曾相识的亲密感又再次笼罩着她。接下来,她又被小路中央那些白得像雪、微带点绿色的玫瑰迷住。就这样,她像只梦游的白色蝴蝶,在小路上飘忽游移,最后来到种满玫瑰的小花坛。它们似乎已占满此地,如同一群欢乐的人。她不由得害羞起来,它们是如此多又极明媚,犹如正在窃窃私语、低声嬉笑。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但这一切又使她兴奋,让她双颊微微绯红。空气里弥漫着清香。

她匆匆走到白玫瑰簇拥的一张小座椅,坐了下来。她那把猩红色的洋伞和周围的颜色显得格格不入。她静静地坐着,感到自己的自我正在消失。现在,她是一朵玫瑰,一朵即将凋谢的玫瑰,白色花瓣正片片脱落。一只小苍蝇突然降落在她的膝盖,在她的白色裙上。她看着苍蝇,感觉它是停伫在一朵玫瑰上。她已不复是她自己。

突然,一个影子在她眼前掠过,有某种东西正在走动,让她大吃一惊。一个穿着便鞋的男人悄然无声地朝她走来。他穿着亚麻制外套。她的一切幻觉顿时消失,阳光变得平凡无奇,树木变得僵硬,而她只是害怕被别人查问。他走了过来,她站了起来。等看清楚那男人的长相时,她四肢一软,跌坐回椅子里。

对方是个年轻人,长相英武,只是稍微有点发福。他的黑发梳得顺滑油亮,髭须上了蜡。然而,他的步态却有点闲散。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因为害怕而嘴唇发白。这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人看,却又似乎没有。但他向她走来。

他对她行礼,动作生涩,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他在长凳上调整姿势,两条腿反复交叉,说道:

“我——我——我没打扰到你吧?”

她因为震惊而全身麻痹。他的穿着很讲究,亚麻布外套下是深色衣服。不看他的脸使她的恐惧感消失了一些,而某种热情不羁的期盼在内心慢慢升起。看着他的手时,她恍惚了一下,那手搁在大腿上,小指上戴着那枚她无比熟悉的戒指。即使那双手独特、半蜷曲的外形也让她惊惶。她已完全乱了方寸。

“介意我抽烟吗?”他突然问,一只手伸进口袋里。

“不会。”她嗫嚅着回答,但回不回答并不重要,因为他没有在听。他八成是认得她的,只是拙于启齿罢了。她顿时振奋起来,脸也红了起来。

“我没带烟草。”他说。

但她没注意他说些什么。因为碰到他,那似曾相识的情愫朝她袭来。

“我都是抽约翰·科顿牌的烟草[8],但最近少买。这种烟草很贵——而你知道的,我最近手头不宽裕。”

“我不知道。”她说。她的心已经变冷,她的灵魂已经从他身上退却。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朝她行了个礼,从椅子上站起,匆忙离去。她惊魂未定地坐着。她仍然爱着他,爱着他的头型,爱着他的双手。但他身上难以言喻的僵硬感却让她害怕。他突然又走回来,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你会介意我抽烟吗?”他心无旁骛地问,“我待会儿要跟我的律师碰面。”

他再次在她旁边坐下,迅速地往烟斗里倒入烟丝。她看着他双手,看着他漂亮修长的手指。它们从前就会微微颤抖。她许久以前便很诧异,这么健康强壮的男人怎会有这种毛病。现在,这双手快速而不精准地动作着,烟丝被乱塞一通,不断从烟斗口掉下来。

“我正在打官司。官司总是容易节外生枝。我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律师,我究竟想要什么,但最后总是事与愿违……”

他显然已经疯了。她的心往下沉,世界在她四周旋转。然后,一种强大的怜爱之情充满她心房。这时,他的烟斗掉在地上。她捡起烟斗,交还给他,就像把他当成小孩。双手的碰触让她颤抖:他是她爱过且仍旧深爱的男人。突然,他又站了起来,吓得她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爆出。

“我得马上走了。”他说,显得很兴奋,“猫头鹰就要来了。”接着他非常推心置腹地对她补充说道:“他的名字其实不叫猫头鹰,那是我帮他取的外号……我看我律师快要到了。”

她也站身。他就站在她面前,英俊而体格强健,是个大约三十岁的青年。她从前曾经为他感到无比骄傲。

“你会留下来吃晚餐吗?”他问。她望着他魁梧的体格,这唤起了她一些旧日的激情,但同时又让她害怕得瑟缩。他怯怯地握住她的手,随即又立刻放开。

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眼神里充满警戒心。

“这花园今天早上不开放。”那人说。

然后他走到长凳,捡起留在那里的烟斗。

“先生,别丢了烟斗。”他说,把烟斗放入那青年绅士的亚麻布外套口袋里。

“我刚才请这位女士抽了一些烟。”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说。

她转过身,飞快往回走,在灿烂的玫瑰之间盲目地走着,走出花园,经过那栋没挂窗帘的房子,再穿过铺着鹅卵石的庭院回到街上。她机械性地且毫不犹豫地往前走,但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她径直回到别墅,上楼回到房间,脱下帽子,坐在床边。她觉得脑子仿佛被撕成两半,不再是可思考和有感知的生物,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让人难以忍受。她双手握拳,怔怔地看着窗外,看着一根根常春藤藤蔓在海风的吹拂下一成不变地飘荡着,起起落落,起起落落。大海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跳动,散发着一种神秘感。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似乎生怕移出原先预设好的位置。

过了一阵之后,她听见楼下传来丈夫重重的脚步声。她没有改变姿势,但开始留意聆听丈夫的动静。她听见他的说话声,语气显得快活。然后,他结实的脚步声慢慢趋近。

他高高兴兴走进房间来,红光满面,显得对自己拥有一副灵巧、健壮的身躯沾沾自喜。她僵硬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这令他靠近的脚步迟疑。

“怎么回事?”他问道,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的味道,“你不舒服吗?”

这个问题对她是个折磨。

“没有。”她回答。

他的棕色眼睛泛起一点点愠怒。

“到底是什么事?”

“没事。”

他踱了几步,然后站住,凝重地望向窗外。

“你碰见什么人了吧?”

“我没碰见熟人。”

他开始揉搓双手。他无法忍受妻子对他心不在焉,仿佛他不存在般。他突然转过身,问她:“有什么事让你心情不好,对不对?”

“没有。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他的怒气升高,脖子上的青筋突现。

“因为看样子是那样。”他说,努力压抑怒气,因为似乎没有发怒的理由。他下了楼。她继续静静坐着,对他的恨意夹杂在各种情绪当中。时间慢慢流逝。她闻到了饭菜香味,也闻到丈夫在花园里抽烟斗的烟味。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然后响起摇铃声。她听见他走进屋内的脚步声,然后再次听到他走上楼梯。每一下脚步声都让她的心抽紧一下。他打开了门。

“晚饭好了。”他说。

她痛恨他,也痛恨晚餐。她全身麻痹,不想动弹。但她还是拖着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下楼而去。她食不下咽也不想说话,对丈夫的焦虑询问一概冷冷地声称什么也没发生。他一肚子怒气,不再说话。一等到可以脱身,她便立刻回到楼上,并锁上房门。饭后,她丈夫叼着烟斗,走到花园去。累积起来的怒气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有所不知的是,他从未真正拥有她,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没有把自己托付给他。正因为这样,她的许多作为都让他感到大惑不解。但他只是个在煤矿工作的电工[9],身份比她低微。所以他总是一再忍让。久而久之,因为她不爱他,这伤了他的自尊。现在,他的所有怨气一股脑儿跑了出来,终于要爆发。

他突然转过身,回到屋内。她第三次听到他爬上楼梯的脚步声。他转动把手想要推门——房门锁着。他更用力再试着推门一次。她依旧提心吊胆。

“你把门锁上了吗?”他问,因为怕被旅馆老板娘听见而把声音压低。

“对,等一下。”

她怕他会撞门而入,所以站起来,打开门锁。她因为自己不爱他而感到内疚。他进了门,嘴巴里仍叼着烟斗,她则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床边。他关上门,背对门站着。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她恨他。她恨他说话的样子:咬着烟斗,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

“你就不能让我静一静吗?”她说,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他斜着脸打量了她一眼,目露凶光,然后看似冷静地思考了半晌。

“你碰到了什么事,对不对?”他问,要试试看她敢不敢对他撒谎。如果她敢撒谎,他就绝不饶她:毕竟,他从未对她撒过谎。她感到害怕。

“对。”她回答,“但你没有理由这样折磨我吧?”

“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有必要吗?”

突然间,某种东西“啪嗒”一声被折断。他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接住从嘴巴掉下的大半截烟斗。然后,他用舌尖把断掉的烟嘴向外推,从唇间拿下来,看了一看。他灭了烟斗里的火,然后抬起头。

“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两人都没有直视彼此。她知道他的心意坚决。他的心脏猛烈跳动。她恨他,觉得他心胸狭窄。突然,她高傲地抬起头,脸迎向他。

“你凭什么有权知道?”她问。

他看着她。看到他那饱受折腾的眼神让她感到一阵怜惜。但她的心很快地回归冷硬。她一直在犯错,她从未爱过他,此刻也不爱他。

她突然再次抬头,仿佛想要摆脱什么似的。她想要解脱。她真正的枷锁不是她丈夫,而是她自己加诸自己的枷锁。一旦把这枷锁加在自己身上以后,她想摆脱便难之又难。但现在,她痛恨一切,想要毁灭一切。他站着,背对着门。她望着他,眼神冷淡而充满敌意。他那工人的大手摊放在背后的门板上。

“你知道我以前在这地方生活过吗?”她开始说,就像是蓄意想伤害他。他做好接受冲击的心理准备,点了点头。

“我当时住在多雷尔庄园[10],跟伯尔奇小姐做伴。她和教区长自小便是朋友,而她非常疼爱奥思瓦尔德[11]。奥思瓦尔德是教区长的儿子,很小就丧母。”

他凝视着太太。她坐在床上,身穿白色洋装,一面说话一面把裙边摺了又摺,说话的语气充满敌意。

“他是个军官——海军中尉——后来他跟上级大吵了一架,离开了军队。总言之——”说到这里,她扯了扯裙边。她丈夫木然站着,看着她手上的结婚戒指和优美的身体轮廓。“他非常喜欢我,我也喜欢他——非常喜欢。”

“他几岁?”她丈夫问。

“你指什么时候?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他离开的时候?”

“你们刚认识的时候。”

“他二十七岁。现在是三十一岁,快三十二岁——因为我现在是二十九岁。他大我快三岁。”

她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墙壁。

“后来呢?”她丈夫追问。

“我们有一年时间很要好,还私订终身,虽然没有人知道——至少人们是猜得到一点,私底下窃窃私语,但——我们的恋情并没有公开。然后他就离开了——”

“他把你甩了?”她丈夫粗野地问,为了她曾被另一个男人抛弃而憎恨她。怒火在她胸中窜起。“是的。”她说,想要激怒丈夫。他把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愤愤地“哼”了一声。双方接着一阵沉默。

“然后,”她继续说,内心的痛苦让她的语气有种嘲讽的意味,“他突然跑到的黎波里[12]打仗,后来,几乎就在我认识你的同一天,我从伯尔奇小姐那里得知,他得了痢疾——两个月后,他就死了。”

“他不应该跑到那种地方的。”她丈夫说,这时几乎语带同情。

“不是因为我的话,他不会去那里。”她说。

“为什么?”他愤怒地问。

但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两人又是一阵子沉默不语。

“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追忆旧爱啰?”他愤怒地说,“怪不得你早上想要单独出去。”

她还是没回答。他从门边走到窗前。天空笼罩着一抹微黄色的暗影,看来行将会有暴风雨。他背着双手,背对着她。她望着他,只觉得他的手大而粗糙,后脑勺也难看。

最后,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他突然转过身,问她:“发展到什么程度?”

“什么发展到什么程度?”她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发展到什么程度?”

“我爱他,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回答,像是打哑谜。

 他呆立地望着她,要求一个确切答案。

“你是说——”

 他看起来畏缩极了,等待着她的答案。

“对。”

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支撑在梳妆台桌面,以稳住身体。他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件事。”

他就是这种态度让她难以接受。她紧闭嘴巴,以沉默与他对峙。然后,一种奇怪、可怜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仿佛她已经准备好被痛苦淹没。

“然后,今天,”她继续说,向某样东西——非她丈夫——做出极大的忏悔,“我在玫瑰园遇见了他——他已经精神失常。”

室内一片死寂。他感到一种比自己还大的痛苦,感到自己正在灭顶。

“怎么个失常法?”他问。

“他已经不认得我——有一个看管人负责照顾他。”

她丈夫定睛看着她。她苍白而无语。他已经不能对她怎样。他站直身体,设法恢复神态自若的样子,又叹了一口气。

“那这里不能待了。”他说。

 [1] 一种杏色、攀缘的香水月季,在一八五三年引入英国。劳伦斯在一九一二年以这种花为题写过一首诗。

 [2] 兰西尔爵士(Sir Edwin Landseer, 1802—1873)所画的一幅油画,在维多利亚时代非常受欢迎,被大量复制。

 [3] 天堂树(Tree of Heaven):臭椿的别名,源自东方,在十八和十九世纪被引入欧洲,作为公园或花园的装饰树。

 [4] 布里德灵顿(Bridlington):约克郡海岸的另一个度假胜地,劳伦斯与家人曾在一九○八年夏天到此度假。

 [5]茉锌(benzine):一种液态的碳氢化合物,广泛用于去污和染衣服。

 [6] 罗宾汉湾旁边的村子自中世纪起便是一个重要渔港。

 [7]生长在单一直挺茎柄上的玫瑰。

 [8] 约翰·科顿(John Cotton)烟草公司创立于一七七○年,它的烟斗烟草在故事发生的年代是一个领导品牌。

 [9] 煤矿的电工:指铺设电缆的电工而不是专业电工。沃加公司(Barber Walker & Co.)拥有伊斯伍德地区的大部分煤矿,在一九○七年,它给矿坑引进电力,供照明和机器运转之用。《恋爱中的女人》里的戈珍(Gudrun)的男朋友帕尔莫(Palmer)也是电工,受雇于杰拉德·克里奇(Gerald Crich)的采矿公司。

 [10]多雷尔庄园(Torrill Hall):这栋虚构庄园最有可能的原型是位于弗林索普(Flyingthorpe)附近的弗林老宅。

 [11] 易卜生(Henrik Ibsen)一八八一年的戏剧《群鬼》(Ghosts)里就有一个角色叫奥斯瓦尔德(全名Oswald Alving),他在全剧最后因为遗传性梅毒而神经错乱。劳伦斯在二十世纪早期便读过易卜生的作品。根据洁西·钱伯斯姊姊梅伊(May)的回忆,劳伦斯到海格斯农场(Haggs Farm)做客时,谈得最眉飞色舞的作家便是易卜生。

 [12] 一九一一年九月,意大利因为土耳其拒绝承认其对的黎波里和周遭地区拥有主权,对土耳其宣战。意大利的远征部队起初屡遭挫败,但最终还是占领了的黎波里,又把剩余的土耳其和阿拉伯反抗势力给镇压下来。一纸和平条约在一九一二年十月签订。这场战争的知名之处,是首度用飞机攻击地面目标。既然故事中提到奥斯瓦尔德已经辞掉英军军职,那他应该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加入意大利远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