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了好几分钟。从海湾[1]往上走的山坡很陡峭,一个人即便有话想说也只能先忍住,待抵达那条平坦的短径才说出来。当她开口时,我知道她一直从眼前的岬角中,渴慕地眺望着未来。而这,是我们经历了多么多的期盼、筹划和努力才到得了的地方。

“这里会是度蜜月的绝佳地点。”她说。

说完,她的脸红了起来,而我则会心微笑。

“看看,”她赶紧转移话题,“这些山丘和陆岬都好美,给了我们一个快乐的幸福小天地,就好像……”

“悬崖壁上温暖舒服的小鸟巢。”我接着说。但她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到的是更好的比喻。

“再来还有那大片大片的湿地[2],让人觉得这世界就只有你我两个人。”

“失而复得的伊甸园[3]。”

她没听到这句话。因为她已经甩开我的手臂,朝路边一面高墙上的门洞向内窥望。而当我也探身窥望时,她已经蹑着脚尖,走进了里面的庭院,朝着位于屋子另一头的一片灿烂阳光走去。院子影影绰绰,地面上铺着取自海边的青、白两色鹅卵石。屋子旁边是一条高而窄的拱道,四周长满半透明的常春藤嫩叶,引领着人们走进青绿且金光四射的拱道,尽头则是一片予人温暖和绮丽的美景。

女人是敌不过这种诱惑的[4]。她继续轻手轻脚往前走。我看了看屋子那敞开的门,又望向另一边,那里有个出口,掩映在庭院的凉荫里。就在这时,有个男人从那里走了出来。我赶紧退回短径。我听见他走在鹅卵石上喀啦喀啦的脚步声,也听见她跑向我时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和细碎的脚步声响。但那男子尾随不舍。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准备好面对他。而我则转过身,背对着他。

“你们有什么事吗?”一个温顺的声音问道。

“那边看来很漂亮、迷人,”她说,“我很想进去看一看。”

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对方是个矮个子,留着蓬乱的黑色腮须,猥琐的模样像只蛆,让我有种想要逃跑的念头!但他其实善良,内心有如流淌着善良之乳[5]和慷慨之蜜。他提着一个像柳条托盘的浅篮子,里面滚动着一些紫色鹅莓,一颗颗大且肥嫩得有如市议员[6];篮子里还放着几串醋栗,每颗醋栗也都黑而大,透着浅绿色的糖霜。

“昨天才是花园的对外开放日。”那个讨人喜欢的矮个子踌躇地说。不过,看见她一脸恳求的神情,他又以近乎羞涩的态度说:

“如果你想看看就进去看看吧!”

她立刻走过影影绰绰的院子,不再理会那名仆人,而他则将目光投向黝黑、没有窗帘的窗户。她因踏上阳光满溢的步道而满心欢喜,因走过那条用崇高承诺诱惑着人的拱道而欢愉。她在草坪旁边那棵闪闪发光的月桂树下,不耐烦地等着我跟上,然后却不等我走到,又向草坪一侧的花圃奔去,宛如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我沿着步道走到草坪远端,在一张长凳坐下,打量着眼前的景物。

我脚下的斜坡,据我猜测,会向下延伸到小溪——就是潺潺流过村子后,在波涛汹涌间急流入海的那条小溪。我抬起头,视线越过古代稀[7]和三色堇,越过玫瑰花丛,越过一座攀缘蔷薇构成的拱门,越过小溪溪谷上方黑压压的一片树冠,看见了那个还在沉睡中的北部小海湾,以及那座在晨雾中显得无限遥远的巨大岬角。璀璨一片的花朵近在咫尺,有绯红色的也有猩红色的,有粉红色的也有纯白色的,而更远处那个神秘莫测、浅灰蓝色大海正非常平静地安躺着。就连那座巉岩峥嵘的岬角,也在早晨的点染下变得柔和,显得朝气蓬勃。

我的女伴走到我身边,责备我:“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四周那么漂亮,你却静静坐着,也不看看花。来,看看这个。”

她摘下一朵大大的玫瑰花,让我不得不把脸凑近它清新凉爽的唇瓣,吸入它呼出的芬芳气息;不得不用手指轻抚这朵深绯红色鲜花如天鹅绒般顺滑的质地;不得不品尝这有奇怪茶香的辛辣味。除非我表现出欣赏和迷醉的样子,否则我的女伴将不会善罢甘休;而当我真的陷入出神狂喜之后,她也变得快乐。她怀里揣着一大簇玫瑰,最后,松脱的花瓣满溢她整个胸口,也把她的脸衬托得神采飞扬。我向她敬礼致意,而她领着我继续前进。

山坡上的步道蜿蜒向下,两旁种有高大幽暗的树篱,迤逦着丛丛簇簇的水蔓草和铁线莲。偶尔,路经地势平坦或近乎平坦之处,会遇上一大片玫瑰,它们或是像姐妹淘般彼此依偎;或是勇敢地向着太阳招展;或是像一大群栖止的蝴蝶,紧紧朝地面飞舞。有些玫瑰几乎全黑,色彩幽暗却极美;颜色从华丽浓艳的深红转变如处子般的淡红粉嫩。还有些玫瑰有如修女,一身素白,花心深处是冰雪般的冷绿色。再来还有“无常美人”[8],它们在花蕾里鲜艳如火,但颜色无常,最后往往蜕变成带点红色的枯黄。

沐浴在教区牧师的玫瑰花中让人恍如置身于一片金碧辉煌。我们沿着步道向下走,尽头是一片冷飕飕的松树林,然后,我们从另一条蜿蜒向上的步道回到花园的另一头。当我们再度在草坪尽头那长凳坐下时,那岬角已显得没那么遥远。这个早晨已逝去一小时。

“我从未——”她叹息,在我旁边坐下,“我从未这么快乐过。”

不过,她还没眺望大海,没能再次感受它的无限神秘与孤傲。

“我好奇——”她若有所思地说,“牧师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愿我就是他。这样,我就可以在这个花园里写讲道文,在房子里过着圣洁的生活。当我在远方辛苦工作时,牧师的女儿想必是坐在这里看书或写生。不过真谢谢他允许我们进来参观,大概我们也拥有一些他没有的东西。我还要去瞧瞧另一个花园里的那些温室。”

说完,她再度走开,她的行动就像思绪一样,飘忽不定。

“你们去了牧师的花园!”年老的旅馆老板娘用怡人的腔调惊呼——她是个迷人的女人,“我们都喊它教区花园,因为牧师并不住在那儿。不,屋子里的人不是他,是他儿子。你们有所不知,他儿子疯了。”

“疯子!”我的女伴喊道,紧紧攥住我的手臂,“如果早知道,我应该没有那胆量走过那些窗户!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屋子窗户都没有窗帘,前后都没有,原来是害怕他利用窗帘纵火。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理由。”

“对!”旅馆老板娘继续说,双手一摊,摇了摇头,“我们的牧师很可怜,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一个去打仗——先前不是有场战争吗[9]?”我点点头。她继续说:“对,他去打仗,得了热病,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神志不清。所以牧师就让他住在牧师宅,派人看管着,自己住在海湾。”

“那另一个儿子呢?”

“他去了澳洲蛮荒地带,在丛林里迷了路。他走了又走,却走不出来,又找不到水喝,所以就渴死了。唉,真是可怜,非常非常可怜。”老女士抹去一滴眼泪,说出结语:“而他们是牧师的全部。”

看情形,我们恐怕不会在这个美丽的北部海湾度蜜月了。

 [1] 指罗宾汉湾,位于约克郡海岸,离惠特比(Whitby)不远。劳伦斯一家曾在一九○七年八月到这里度假,随行的还有洁西·钱伯斯,她自劳伦斯十六七岁起便是他的亲密好友。度假期间,劳伦斯写信告诉朋友霍尔德内斯(Ellen Holderness):“这里棒极了,真希望你也能看看它的海湾、陡峭山丘、山丘上的街道和稀稀落落的石头房子,就像德比郡一样,这里也有长着石南的荒地。”

 [2] 罗宾汉湾与北约克湿地(North York Moor)邻接。

 [3]《失而复得的伊甸园》(Paradise Regained)是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写的一部长诗。

 [4] 这是用了夏娃偷吃禁果的典故。

 [5]“善良之乳”一语出自莎剧《麦克白》(Macbeth)第一幕第五场第十五行。

 [6] 英国的市议员常常穿着紫色礼袍,而在大众的印象里,他们都是些胖子。在一九○七年,当劳伦斯创作这故事时,市议员还不是由市民大众投票选出,而是由其他市议员投票选出,直到一九一○年才改为民选。

 [7] 古代稀(godetias),月见草科,花朵成浅粉、白色或橙色。

 [8] 无常美人(Beaute Inconstante):香水月季(Tea Rose)的一种,颜色包含各种深浅度的粉红色和橘色。这种玫瑰是一八九二年从法国引入英国。

 [9] 在故事演化的这个阶段,“战争”所指的是一八九九至一九○二年的波尔战争(Boer W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