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ELETON

我们三个还年少的时候,在我们卧室隔壁那个房间,墙上挂着一副完整的人骨。夜里微风吹过,那些骨头就咔嗒作响。白天里我们还去拨动它。那个时候,我们跟着一位学者研读《弥迦那陀之死》[55],还有一位坎贝尔医学院的学生教我们解剖学。监护人要我们马上成为所有学问的专家。至于我们距离他的心愿得偿还有多远,了解我们的人就知道没有必要拆穿真相,而不了解我们的人如果拆穿真相就很不明智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副骨架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们脑子里的解剖学知识,也同样不知去向。

前几天因为家里有点事,房间不敷分配,于是我搬到了那个房间过夜。我不习惯,所以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教堂大钟每次报时都听得清清楚楚。屋角那盏油灯闪烁,五分钟后,就完全熄灭了。最近我们家里办了几次丧事,所以油灯熄灭很快就引起我的一些恐怖念头。灯焰可能在夜里一点钟逐渐消逝,化作永恒的黑暗;人的生命之火,这小小的火焰,也会在哪一天或者夜里熄灭,然后被遗忘。渐渐地,关于那副骨架的回忆又回来了。我正在想象骨架主人的一生可能是什么模样,突然感到有个活物沿着墙边摸索,在我的蚊帐四周绕行,鼻息清晰可辨。它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是没找着,正在快步绕室而行。我很清楚,这全是因为缺少睡眠,过热的大脑自己编造出来的;听起来像是急促的脚步声,其实是我的头部血液涌动。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非常古怪。我想打破自己这种愚昧的恐惧,于是出声喊道:“是谁在那里?”脚步声立刻在我的蚊帐旁边停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一声回答:“是我。我来看看自己的骨头到哪儿去了。”

我当下决定不能对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示弱。于是我抱紧枕头,仿佛对老朋友那样欢欢喜喜说道:“这活儿正适合半夜啊!你还需要那副骨架吗?”

黑暗中,贴着我的蚊帐传来回话:“我怎么会不需要呢?我的胸骨是其中一部分——我那二十六岁的青春曾经围绕着它盛开。我怎么可能不想再见到它呢?”

“我懂。”我忙不迭回答,“赶紧找到就走吧。我正想睡会儿呢。”

“我看得出来,你很孤单。”那个声音说,“那就让我坐一会儿。让我跟你说说话。三十五年前,我也曾坐在男人旁边,和他们聊天。三十五年来,我到处飘荡,在火化场的风中呼啸。今天我想坐在你旁边,再次像一个人那样聊天。”

我感觉到这个人在我的蚊帐旁坐下。我眼看逃不了,于是欢快说道:“好呀,你喜欢聊什么都可以。”

“我所知最有趣的故事,”她说,“就是我的一生。”

教堂的钟敲了两下。

“在我活着而且还年轻的时候,我怕某个人,就像怕死一样。那个人就是我的丈夫。我感觉自己像是上了钩的鱼。一个完全陌生的动物用一只鱼钩把我拖上来,一把抓住,使我离开了那清凉、深邃、保护我的水域,也就是我的家,而且不可能逃脱。结婚两个月之后,我的丈夫死了。我的公婆比我预期的表现得更悲痛。公公指出许多迹象,告诉婆婆我是论典里所谓的‘毒新娘’。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很喜欢。”我说,“到目前为止都很有意思。”

“那么继续听吧。我高高兴兴回到我父亲家里。我长大了。虽然人们极力掩饰这个事实,但我很清楚,像我这样美丽的女人是很少见的。你同意吗?”

“很可能。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

“没见过我?怎么会呢?你见过我的骷髅!好了,我不开你玩笑了。不过我要如何向你证明,这对空洞的眼窝里,曾经是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颅骨可怕的露齿狞笑,远非我红唇上的甜蜜笑容;嶙峋枯骨上,曾经是一天天成熟起来的优雅、青春,以及无瑕的结实与丰满。向你描述这些,实在是有趣又恼人!甚至最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分析我的解剖结构!倒是有一位医生向他的挚友说过,我是一朵金色的莲花,意思就是,随便从哪具人体上都能学到解剖学与生理学,但我是独一无二的——一朵奇迹般的花。金色莲花里有骨架吗?我知道,无论我行立坐卧,都像转动一颗钻石那样,每一面都闪闪发亮——这种自然美的波光,随着我的举手投足大放异彩。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臂——这样的双臂能够甜蜜地制服世上最狂热的男人,就像一副马笼头。你记得妙贤公主[56]将阿周那拉上她的马车,堂皇载着他,震惊了天上、下界与阴间吗?能够与她的一切相提并论的就是我的匀称妖美的双臂、粉色的掌心、美丽纤长的手指。而那副毫无遮掩、空荡赤裸的骷髅,完全不是真正的我。当年我说不出话,孤立无援,我比世上所有人都恨你们。我渴望以我十六岁的模样在你们面前现身,我的美那样鲜活、青春;我要让你们无法入眠,我要扰乱你们的学习,把解剖学抛在脑后。”

“如果你有身体的话,”我说,“我会碰触它,并且发誓我的脑海里再也没有一丁点解剖学。你那颠倒众生的青春美丽是我此刻唯一的感知,璀璨铭刻在深夜的漆黑背景之上——此外没有其他!”

“我没有女性朋友做伴。我的兄长立誓不娶。家中没有其他女人。我通常坐在花园树下,想象整个大自然都爱上了我,所有星星都在看着我,微风悄悄从我身边走过,深深叹息,在我伸展的双腿下,那些草叶如有知觉,也会马上神魂颠倒而晕厥。我想象世界上所有青年都默默聚集在我脚边,仿佛一丛青草。我感受到的是毫无理性的痛苦!

“我兄长的朋友沙希谢卡尔从医学院毕业之后,就成了我们的家庭医生。从前我就经常私下观察他。我的兄长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似乎从来不曾睁开眼睛观看这个世界,仿佛对他而言,这世上永远没有足够的空间,因此他必须隐居在最偏远的边缘。沙希谢卡尔是他唯一的朋友,所以也是我最常观察的青年外人。在傍晚,我像女皇坐在我的花树下,世上所有年轻男人坐在我的脚边,都是沙希谢卡尔的模样。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叹了一口气,“在当时我会羡慕沙希谢卡尔的。”

“你先听完整个故事吧。某个雨季里,有一天我发烧了。医生来为我看病。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把脸朝着窗,傍晚的红霞就会掩饰我的苍白。医生走进房间,看到我的脸;我想象我自己是他,他正看着我的脸。在余晖里,我的脸仿佛一朵微微凋萎的花一般脆弱,靠在柔软的枕头上;未加梳理的发丝落在我的额前,我羞涩低垂的睫毛,在脸颊上掩映着暗影。医生的嗓音低沉温和,他告诉我的兄长,他得量一量我的脉搏,我从被单下伸出浑圆而无力的手臂。我瞥了一眼,觉得要是戴上蓝色的玻璃手镯,看起来就更好了。医生测量我病弱的脉搏,我认识的所有医生都不曾像他此时这么坐立不安。他的手指非常不称职地轻颤。他能感觉到我的热度,我也感受到他的脉搏正在加快。你不相信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我说,“人的脉搏是根据不同情况而变化的。”

“在三四次生病再康复之后,我渐渐发现,在我想象的傍晚宫廷里,全世界几百万的男人只剩下一个。我的世界几乎完全荒弃了,留下的只有一位医生与一位病人。我总是悄悄穿上浅橙色的纱丽,在我的发辫里编上茉莉花串,然后坐在花园里,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为了什么?为了看着自己的倒影而感到喜悦?事实上,我并不是在看自己,因为观看我的人并不是我自己。我独坐的时候,变成了两个人。我眼中的自己,是医生眼中的我。我爱着,我崇拜,并且狂喜。在我心里,深深的叹息起伏着,仿佛呻吟的夜风。

“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孤单。走路的时候,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趾按在地上的样子,心里好奇我们这位新入行的医生是否喜欢我的脚步。在午后,窗外热气蒸腾,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高高飞在空中的一只风筝发出鸣响,不然就是花园墙外的玩具小贩,喊着‘卖玩具,卖手镯’,而我铺开一张干净的床单,躺下来。我总是伸出一只裸着的胳臂,随意横陈在我的软床上,想象那个人看见了我的手臂,也看见了我伸展手臂的模样,然后双手将它捧起来,在我粉色的掌心里留下一个吻,再悄悄走出去。如果这个故事到此为止,你有什么看法?”

“挺不错,”我答道,“虽然有点不完整——不过我很乐意今晚自己接着在心里把它补完。”

“可是那样就会变成一个非常严肃的故事!结局的讽喻转折该怎么办?还有身体里那副龇牙咧嘴的骷髅呢?你仔细听接下来发生的事。医生的业务已有所成,于是在我们家的一楼开了一个小诊所。有时候我开他的玩笑,问他关于药品与毒药,以及什么东西能很快毒死一个人之类的事情。对于他的专业知识,他知无不言。我细心聆听,于是死亡就变得像一位亲人那样熟悉。对我来说,唯一真实的事物是爱与死。

“我的故事快结束了——不剩多少了。”

“而且夜晚也差不多要过去了。”我轻轻说。

“过了一阵子,我注意到医生最近心不在焉,似乎我的在场令他感到尴尬。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他一身盛装,向我兄长借用马车——那天晚上他要去某个地方。我无法装聋作哑。最后,我终于去找我的兄长,好不容易开口问:‘大哥,你告诉我,医生今天晚上要坐马车去哪里?’

“‘赴死。’兄长简洁明了地回答我。

“我说:‘别这样,告诉我实话。’

“‘去结婚。’这次他的回答比之前坦诚得多。

“‘怎么会呢!’我大笑起来。

“一点一点,我知道了医生从这桩婚事可以得到一万二千卢比。可是他将自己的计划秘不告人,如此羞辱我,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我曾经跪在他脚边告诉他,如果他结婚了我就会心碎而死吗?我一下子明白了,男人真是完全不能信任,而且这是从我在世上唯一在乎的男人身上学到的。

“就在薄暮之前,医生看完病人,走了进来。我尖厉地大笑,说道:‘哦,医生啊——原来你要结婚了?’

“我的坦率令他尴尬,而且他的脸色一下垮了下来。

“‘不是应该有乐队或者音乐什么的吗?’我问他。

“‘结婚是这么兴高采烈的事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实在笑得停不下来。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这样不行的,’我说,‘得有乐队,得有灯光。’

“我兄长也被我说得情绪激动起来,马上出门去安排盛大的庆祝活动。我继续与医生闲聊,说起等新娘进了门,还会发生哪些事,我还会做些什么。我问道:‘医生,那么,你还会到处给女病人量脉搏吗?’虽然人的思绪,尤其是男人的思绪,是无法被直接感知的,但我可以发誓,我的话击中了他,就像一支长矛穿透了胸膛。

“婚礼安排在半夜。那天傍晚,医生与我兄长坐在屋顶上,喝了一两杯酒。这是他俩的习惯。月亮慢慢爬上来。我走过去,依然笑着,说:‘医生大人是不是忘了?表演要开始了!’

“这里要说明一个小细节:在这之前,我偷偷去了医生的诊所,拿了一些粉末,然后找了机会,把其中一小部分放进医生的酒杯里,而且没有人看见。从前我已经从医生那里学到了哪些粉末是致命的。医生一口喝尽了酒,凄凄看着我,用微微哽咽沙哑的嗓音说道:‘我得走了。’

“笛子吹了起来。我穿上一件瓦拉纳西的金线丝绸纱丽,戴上珠宝箱里的所有首饰,在发缝里涂满朱砂。然后我在最心爱的香榄树下铺开床单。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月光圆满、纯洁。这沉睡的世界,一阵南风抚净它的疲惫。花园里满是茉莉与素馨的芬芳。当笛声远去,当月光开始暗淡,我周围的整个世界——这些树,天空,我这一生的家——似乎都是幻境,我闭上眼睛,微笑了。

“我希望当人们找到我的时候,这一抹微笑依然在我的红唇上,如毒物令人陶醉。我希望,当我缓缓进入我的新娘卧房,在那永恒的黑夜里,我能带着这一抹微笑一起走。可是新娘的卧房在哪里?我的新娘衣饰在哪里?我被自己身体里的敲击声唤醒,发现有三个男孩正从我身上学习解剖学。在那曾经搏动着喜悦与哀伤的胸膛里,曾经有青春的花朵,每天一瓣瓣盛开。而现在有一位教师以手杖指指点点:这根骨头又是哪根骨头?我嘴角留下的微笑,现在又在哪里?

“你觉得我的故事怎么样?”

“很热闹。”我说。第一声鸦鸣哑哑。

“你还在吗?”我问。

没有回答。晨曦已经照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