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的墨西哥人

“你喜欢通心粉吗?” R上校问道。

“什么叫通心粉?”阿圣顿问,“你这样问我就好像问我是不是喜欢诗一样。济慈和华兹华斯的诗,魏尔伦和歌德的诗,我都喜欢。通心粉有好几种,你所说的是就全部的通心粉而言的吗?”

“正是这意思。”沉默寡言的R上校回答说。

“凡是单纯的东西,我都很喜欢。白水煮蛋、海蛎、香鱼、烤鲑、烤羊羔、雷鸟冷盘、水果饼拌蜜糖、白米布丁,诸如此类单纯的食物,我不但喜欢,而且即使多吃也不会厌腻,我想我每天都能吃通心粉的。”

“那太好了,因为我打算请你去意大利。”

阿圣顿与R上校约好在里昂会面。阿圣顿从日内瓦动身,还未看到R上校之前,就悠然地在里昂街上溜达,这里有一家餐馆,在法国是著名的可以吃到最美味菜肴的地方。R上校一到,阿圣顿就把他带进这家面临广场的餐厅,然而像这种人群杂沓的场合,为了避免引起嫌疑,也为了提防被人窃听他们交谈的内容,在无意中泄露情报,所以两个人所谈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并且愉快地让可口的菜肴填饱了肚子。

“再来一杯白兰地如何?” R上校说。

“我吃不下了。”阿圣顿是一个谦虚有礼的人,他客气地回答。

“但是为了调和战争的严肃气氛,我认为在私生活里不妨多享受一番。”R上校言毕,便在自己和阿圣顿的杯子里斟满白兰地。

阿圣顿心想,若予以拒绝,只怕会引起对方的误会,以为自己故意装腔作势,因此也就让R上校替他斟了酒,但却看到他上司拿酒瓶的姿势实在太走样,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年轻时听说过一句话:女人要揽她的腰,饮酒要拿瓶颈。”

“谢谢你的教训,但我决不愿变更我揽酒瓶腰部的习惯,和不接近女人的原则。”

对于这种说法,阿圣顿当然无言以对,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来喝白兰地,同时,R上校也召唤侍者来结账。这是位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即使是操纵各国命运的达官权贵,有些也要接受他的命令,但就是这样一位显赫的人物,在付小费时却总是感到为难。现在,从他困惑的态度里已明白地表示出他的想法:若给得太多,担心被人取笑,若给得太少,又怕被侍者瞧不起。所以当账单送上来时,他马上塞给阿圣顿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说:“请你代付一下,我对法郎的数字最感头痛。”

守门的侍者取来帽子和外套。

“是不是回旅馆?”阿圣顿问。

“也好。”

现在仍是初春,天气十分暖和,两人把外衣拿在手上,一路向旅馆走去。阿圣顿知道R上校喜爱会客大厅式的房间,自然早就把这种房间预订了下来。这家旅馆的陈设非常古老,客厅很宽敞,室内有红木绿绒沙发,大桌子旁边摆着几把椅子,糊着旧式壁纸的墙上挂着拿破仑战争时代的版画,天花板上悬着一盏大型吊灯,吊灯以前点瓦斯,现在则改用灯泡,灯光明亮地投照在寂静而宽阔的房间里。

“啊!这房间好得很!”R上校一进入房间就赞叹了一声。

“不过住在这房间里,恐怕不太舒服。”阿圣顿有意暗示他。

“不,我想这房间是这里最好的,我很满意。”

他把绿绒椅子由桌旁拖出来,坐下,点燃雪茄,松了皮带,敞开上衣说:“我从前喜欢有两个切口的雪茄,但战后,倒又喜欢起古巴雪茄来,只是不晓得古巴烟会抽到什么时候了。”

R上校虽微露笑容,但语气里却含有慨叹的意味。

阿圣顿则拖出两把椅子,坐了其中一把,另一把用来跷脚。R上校看到之后说:“这种坐法倒很理想。”他说着也拖出了一把椅子,把双脚搁上去,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表示出轻松的样子,不过紧接着又习惯性地问:“隔壁是什么房间?”

“你的卧室。”

“另一边呢?”

“是宴会厅。”

R上校又放下脚,站起来在房内踱着,他来到窗边,似乎是突然产生出一种好奇感,由交叠着的窗帘隙缝里向外窥视了一下,然后才走回原位,把脚又很舒适地搁在椅子上,说:“我们不要冒不必要的危险。”

他用沉静的眼神看着阿圣顿,薄薄的嘴唇上露出微笑,两只靠近的蓝眼珠一如钢铁那样冰冷,如果被他的眼睛盯住,任何人都会感到手足无措,然而阿圣顿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持续了有三分钟之久,很明显地,R上校正在思索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其实,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人要来看我,我现在正在等他,”最后还是R上校打破了沉默,“他搭的火车大约十点钟会到。”他看了一下表,又说,“他就是著名的光头墨西哥人。”

“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

“不为什么,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头发的墨西哥人。”

“这样的说明已经足够了。”

“他曾卷入墨西哥革命运动的旋涡,在失败后,他什么也没带,只穿着一套衣服就逃了出来。我最初看到他时,他非常落魄,那套衣服已经相当破烂。他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声称自己是韦尔塔军队的将官,至于有没有这回事,我也弄不清楚,但至少韦尔塔这个名称总是不会错的。如果你想讨好他,就称呼他为将军,因为假使在过去一切顺利的话,他现在可能已当了陆军部长。他不是坏人,和他交谈,你会发觉他是一个有用的人,唯一使我对他不满的地方,是他很喜欢搽香水。”

“那么,我该怎么做?”阿圣顿问。

“我需要请他处理一些复杂、棘手的工作,他就要去意大利,你则在暗地里支持他。他喜欢赌博和女人,我不喜欢把巨额的款项交给他。你从日内瓦来是用阿圣顿名字的护照吗?”

“是的。”

“这里再给你一份新的护照,你一定要记好,这新护照上用的名字是撒玛贝尔,是外交官专用护照,到法国和意大利的签证也已替你办好了。那个墨西哥人高兴的时候也很有趣,你最好和他一起去旅行,你们互相熟识一下,是很好的事。”

“我们要做些什么?”

“我尚未决定你应该如何做,以及你要做到何种程度。”

阿圣顿没有回答,只是在想,当他和光头墨西哥两个人同坐在火车里时,如果连对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情都还毫不知情,一路上只能彼此交换着冷漠的眼光,这不是很可笑吗?

“假使我是你,我会把大部分的话留给将军去说,关于自己的事,能少说就少说,他根本不会向你讨教什么问题,这一点我是敢保证的,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绅士。”

“他的真名叫什么?”

“他的原名叫作马鲁艾图·卡路莫纳,我经常称他马鲁艾图,我不知道他本人对这个称呼有何感觉。”

“你从前都没有提起过他,由这一点推断,这个人一定是个无赖汉。”

R上校细眯着蓝眼睛,笑了笑,然后说:“事实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敢确定,但他确实没有受过中学教育。他对赌博的看法也和我们不同,如果他玩扑克牌输给你的话,他就会设法偷你的烟匣,然后用当烟匣得来的钱还你的赌债;他一有机会,就会尽力勾搭别人的妻子,倘使人家能发现而加以注意,他又能从容不迫地占最后一份便宜;当电唱机播放古诺的《圣母颂》,他也会感动得热泪纵横,但是如果有人损伤他的尊严,他必然会像打野狗那样把对方活活打死才肯罢休。墨西哥有一种风俗,凡是有人走过男人和酒柜之间,即表示给予了这个男人最大的侮辱,曾经有一个不知情的荷兰人走过他和酒柜之间,他立刻拔枪将那个荷兰人给毙了。”

“他这样做能脱罪吗?”

“一点事情也没有,不知是否因为他那名门家世的缘故,报上只登载了荷兰人自杀的消息,当然,从这件事的本身看起来,荷兰人的死也和自杀差不多,所以这件案子就此掩盖过去,不过这也更证明了光头墨西哥人显然一点也不尊重别人生存的权利。”

阿圣顿一直都在注意R上校表情的变化,当他聆听上校说话时,突然被震惊了,因为他察觉到R上校冷峻的脸庞上刻画着许多皱纹,泛黄的面色使他显得憔悴而疲惫。不过,如果他的话中没有蕴藏着某种意义,就有违上校一贯的作风了。

“当然,关于生命价值有各种愚蠢的论说,若生命是轻贱的,那就还不如赌扑克时的筹码,毕竟筹码的价值还会随着赌徒的欲念而增高,会远远地超越它本身的价值。但在久历沙场的将军看起来,人类生命的意义常比筹码更为卑贱,假使有人希望将军基于仁慈的理由而把人们当作人看待,我确信,那个人一定是个傻瓜。”

R上校接着又说:“但你也要认清一项事实,那就是人是具有思考和情感的筹码。当有朝一日人发现自己处于被贱视、被奴役的地位上时,就会奋不顾身地反抗,以求挣脱往日的束缚,求取自由之道。不过,这些恼人的生命论和眼前的问题无关。我已得到一份情报,说有一个名叫东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的希腊人,他携带着我们盼望已久的秘密文件从君士坦丁堡启程,现在正在途中。他是恩斐·巴夏手下最得宠的间谍,因此他身上还带有一桩更重要的机密,恩斐·巴夏为了预防疏漏要他亲口传递。这个希腊人将从比里夫斯港搭易萨卡号邮轮,在布林迪西上岸,目的地是罗马,他除了要向德国大使馆递送文件外,还会亲口向德国大使说出那一桩机密消息。”

“啊!原来如此。”

当时意大利仍未参战,中欧各国也用尽各种策略,只为让意大利保持中立,而联盟国更是力图拉拢意大利,想让它对德宣战。

“所以我们应该极力避免和意大利当局发生冲突,万一我们的计划被敌方破坏,那就后患无穷了。所以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安得烈阿利到达罗马。”

“不惜花费金钱?”阿圣顿问。

“金钱不成问题。”R上校笑着回答。

“怎么进行呢?”

“你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

“我也是有很丰富的想象力的。”

“我只希望你和光头墨西哥人一起到那不勒斯去就行了。他想回古巴已想得快发疯了,他的同伴已组织了革命军,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正拼命想设法潜回古巴,为了这个,他迫切地需要一笔旅费,而我带来了美金,今天晚上就把钱交给你,由你直接带去。”

“是很大的一笔款子?”

“是的,不过为了携带方便,最好尽量缩小它的体积,所以我已将钱全部兑换成了一千元一张的美金钞票,光头墨西哥人把安得烈阿利带来的文件放在你手上时,你才能将钱交给他。”

阿圣顿把溜到喉咙口的一句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问道:“他对他自己应做的工作很清楚吗?”

“完全清楚。”

突然,紧随着一阵短促的叩门声,光头墨西哥人已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现在才到,上校先生!久违!久违!”

R上校已经站起来迎接他了。

“马鲁艾图将军,旅途愉快吗?这位是撒玛贝尔先生,他陪你一同去那不勒斯。”

“好极了。”

将军欣然上前,重重地握了握阿圣顿的手,力气大得让阿圣顿整个手臂立刻酸痛起来。

“将军,你的手好像是钢铁铸成的。”阿圣顿的话才出口,光头墨西哥人连忙放下手,说道:“今天早上我曾去修过指甲,虽不能算修得很好,但我很喜欢,那里的人已为我把指甲修整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的指甲尖削,红光满面,在阿圣顿眼中,犹如一只明亮无瑕的镜子,此时天已渐暖,但将军依旧穿着小羊皮领的皮大衣,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散溢出一股香味。

“将军,请脱下外套,抽根雪茄好吗?”R上校说。

光头墨西哥人身材高瘦,但看来腕力相当惊人,身着暗蓝色哔叽服装,上衣胸口袋里露出丝质手帕的一端,手腕上套着金镯子,只是那镯子虽光彩耀眼,但却略微嫌大。他褐色的眼珠炯炯发光,头顶上不生一发,没有眉毛和睫毛,黄色的皮肤犹如女人的肌肤一样光滑、细嫩,头上戴着浅褐色长毛制成的假发,发式显然有意做成像艺术家那样的蓬乱不羁。这顶假发在他没有皱纹的灰白面容和潇洒服装的衬托之下,难免会令人望而生畏,因为那样子实在有点恶心,当然也有一点滑稽。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种引人注目的丰采,不可否认的,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畏惧的魅力。

他坐下去,随即把长裤膝盖部位拉平,免得发皱。

“马鲁艾图先生,怎么样,你今天使几个女人尝到了失恋的滋味?”R上校用调侃的口吻问。

将军则面向阿圣顿说:“我的朋友,上校先生既羡慕又妒忌我在女人群中吃得开,如果上校愿意听我的劝告,也将会和我一样的受到女人的欢迎,问题只在他有没有自信——如果怕吃闭门羹而畏怯,那就勾搭不上女人了。”说完他纵声大笑。

“马鲁艾图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对待女人并不见得非用你的手段不可,你只是具有女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罢了。”

光头墨西哥人一听对方这么说,立即以带有西班牙口音但顿挫分明的标准美国话,得意非凡地说:“上校先生,既然你这样问我,我不妨对你一吐为快。在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个到里昂来探望她义母的小妇人,她年龄已老大不小,但仍娇小玲珑,比我所希望的还要瘦一点,但还勉强过得去,托她的福,我在火车上和她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个钟头。”

“闲话少谈,言归正传。”R上校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上校先生,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好了。”他又向阿圣顿瞥了一眼,然后问,“撒玛贝尔先生是不是军人?”

“不!他是作家。”R上校抢先回答道。

“俗语说得好,这个社会必须有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延续生存,撒玛贝尔先生!我很高兴和你结识。也相信你一定会对我的话感兴趣,我们两人也许能好好合作一番。你有悲天悯人的风度,说实话,我却相当敏感,凡是和对我有反感的人相处,我的神经便会紧张得好像快要凝结似的。”墨西哥人说。

“但愿我们有一次愉快的旅行。”阿圣顿说。

“我们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到达布林迪西?”墨西哥人问R上校。

“他将于十四日那天搭易萨卡号邮轮从比里夫斯动身,那艘船虽然速度不快,但你仍得尽快出发,你要提前到达布林迪西才好。”

“我知道。”

R上校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重又靠坐在桌沿上,接着又解开上衣的纽扣。他的整身衣服和衣着讲究的墨西哥人相形之下,显得有点寒酸,但这时候的R上校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行为不检的恶徒。

“撒玛贝尔先生对你这次的工作任务毫不知情,为了保守秘密和方便起见,请你勿向他提起。我已交代撒玛贝尔先生,在你完成任务后,他会付给你如数的钱。你一定要尽责达成任务,如果需要他的意见,你也可以向他请教。”

“我很少征求人家的意见,因为听取别人的建议,是绝对没好处的。”

“万一事情败露,请你不要把他牵连进去,他如果被人怀疑,大家都会遭殃。”

“上校先生,我是个很尊重名誉的人!”光头墨西哥人威严地说,“在我出卖朋友之时,你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这件事我也和撒玛贝尔先生说过了,若任务顺利完成,你就用我提过的那份秘密文件和钱去交易,这笔钱由撒玛贝尔先生交给你,至于你用什么办法取到秘密文件,撒玛贝尔先生一概不予干涉。”

“当然,只是我之所以承办你委托的工作,并非是贪财,这一点撒玛贝尔先生应当了解。”

“自然,你放心吧。”R上校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很慎重地答复道。

“我是因为德国侵犯了比利时的中立,这实在太叫人切齿,所以我才一心一意地为联盟国效力。至于接受你们所提供的报酬,乃是因为我是一个热忱的爱国者,所以撒玛贝尔先生,你大可轻松一点,信任我好了,是不是?”

R上校点头同意,墨西哥人继续向阿圣顿说:“我立志要将祖国从压榨、迫害我们的暴君手里拯救出来,现在我们已组织了一支征讨队,我获得的金钱要全部用来购买枪炮和子弹。我是军人,我不需要钱,一点面包皮和两三颗橄榄就可以果腹。符合一个绅士的职业只有战争、赌博和女人这三项,你以为如何?不必花一文钱,荷枪实弹进入深山之中,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战争,现在的人们调动大部队或通过放炮来交战,那都是邪门儿。女人一向喜爱我的为人,我玩起扑克牌来也是有赌必赢的。”

这位手帕上洒了香水、手腕上戴着金镯子、打扮得非常光彩的奇异男人,已渐渐博得阿圣顿的欢心了。他不同于一般人——也就是说他不会像俗人对暴君那样,起初破口大骂,但最后却又懦弱地屈服于恶势力的迫害之下——他是一个对潜伏在人性中的怪诞东西具有莫大好奇心的专家,是一个头戴假发、有一张宽阔的脸、嗜爱奢华并且随时散发出一种诱人风度的墨西哥人,因此不妨把他当作标本来研究。他也显然有点不通情达理,不时地会表露出自我满足的意识,总之,据各方面综合看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马鲁艾图先生!你的旅行箱放在哪里?”R上校问。

R上校在他口若悬河时突然插口,使他称心的吹牛为之中断,因此墨西哥人蹙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显出不愉快的样子。阿圣顿想,这将军可能会认为R上校本就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野蛮人。

“放在车站。”

“撒玛贝尔先生持有外交官护照,入境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你的行李交给撒玛贝尔先生,这样不必经过检查即可通过。”

“我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三套西装和内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撒玛贝尔先生如果肯帮忙,我还是很感激的,因为我可能在离开巴黎之前,买半打丝织睡袍。”

“你的行李呢?”R上校问阿圣顿。

“我只有一只行李箱,放在房间里。”

“一点十分开车,最好在睡前把行李送到车站去。”

阿圣顿这才知道他和墨西哥人必须在三更半夜启程,这全是因为R上校认为“最好尽快到那不勒斯”。

“好的。”

于是R上校缓缓起身说道:“我想休息了,你们怎么办?”

“我要去里昂街头溜达,”光头墨西哥人接着说,“做人多有意思,上校先生!请借给我一千法郎好吗?我身上没有带零钱。”

R上校取出钱袋,给了他所需要的数目,然后转向阿圣顿。

“你呢?是不是在这儿等?”

“不!我要去车站,在那里看看书。”

“那么两位在动身之前,想不想喝杯威士忌苏打?马鲁艾图先生,你想要什么?”

“谢谢!我除了香槟和白兰地之外,其余的一概不喝。”

“是不是两种掺起来喝?”R上校进一步问。

“不!不过也不一定。”对方很认真地回答。

R上校就招侍应生拿来白兰地和苏打水,上校和阿圣顿喝白兰地苏打,墨西哥人则在杯子里倒入大半杯纯白兰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披上小羊皮领的外套,一手拿着惹人注目的黑色帽子,伸出手来说:

“那么,上校先生,你休息吧,我祝你有个舒适的安眠,而我在短期内可能没有办法再看见你了。”

“是的,马鲁艾图先生,请你小心,千万不要把事情搞砸,万一失败,你也须恪遵诺言。”

“听说贵国海军士官大学里用金字标示着‘没有不可能的事’,而我也不懂得‘失败’这个字的意思。”

“同一意义的解释有好几种。”R上校反驳说。

“撒玛贝尔先生!我们待会车站见面吧。”光头墨西哥人说毕,就用十分洒脱的姿势和两人握手告别离去。

R上校带着一脸危险性的笑容转问阿圣顿:“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问得好!他好像孔雀一样的喜爱打扮,那一副德行看起来真会叫人不寒而栗。他是一个骗子吗?依他的这种德行,是否能让女人如他所夸耀的那样,都爱慕他呢?我不知道你何以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R上校低沉地一笑,他伸出老人一般枯瘦的手,交错摩擦着说道:“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看起来不正像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物吗?那人是相当值得信赖的。”R上校的眼睛变得充满阴霾,又说,“背叛我们,对他毫无益处。”停了一会儿,再说,“总而言之,现在事情尚未开始,成败究竟如何我们也无从断言。我给你车票和钱,你也可以去了,我很累,想早点就寝。”

十分钟后,阿圣顿叫旅馆仆役把行李箱送去车站。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由于光线很好,阿圣顿就悠闲地坐在候车室里翻阅小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之间,从巴黎驶往罗马的火车都快要开了,但还不见墨西哥人的影子。阿圣顿愈来愈觉得不妥,便在月台上四处找寻那个墨西哥人。

可怜的阿圣顿患有“火车热”的病症,每当火车到站的前一个钟头,他就开始担心,唯恐搭不上火车,所以他每每会因不肯提早运送行李的旅馆仆役而感到焦急难安,更无法谅解旅馆的汽车非到火烧眉毛绝不开车的坏毛病,如果再遇上交通拥挤,他就会火冒三丈,眼见火车站上的红帽子慢条斯理的行动,他也会大发脾气,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同谋策划,要使他错过那一班火车似的。除此之外,还有经过入口处阻挡在前面的人群,售票口附近为搭乘另一班火车而大排长龙的乘客,有些人还会慢吞吞地滞留在那儿,为仔细地数算找回的零钱耽搁上很长时间,对于这些,阿圣顿始终无法压抑内心的焦急。

在偶尔与朋友结伴旅行时,常常是这位去买报纸,那位不知走到何处去散步,有的遇见陌生人居然会攀谈大半天,有的更莫名其妙地想起要打电话,于是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就只有阿圣顿伫立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怕这些人会来不及上火车,而在他的脑海里还会出现那种全宇宙都要干扰他的幻想。

如果不是行李早已摆妥在行李架上,人也安稳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距开车时刻也还有宽裕的三十分钟,他的心神就会不得安宁。正是因为这样,有几次由于赶得太早,他甚至坐上了比预定时刻更早的一班火车。

现在,又到了折磨他神经的时刻了。开往罗马的灯号已出现,光头墨西哥人却仍旧迟迟未见踪影,他不由得想道:万一赶不上火车怎么办?假使墨西哥人失约,自己一人去就没有用。阿圣顿愈想愈着急,于是焦急地在月台附近跑来跑去,一会儿到候车室去看看,一会儿到寄存处去看看,但始终毫无所获。乘客上车了,阿圣顿在头等车厢里订了两个座位,他站在这节车厢门口,一边看手表,一边左顾右盼。站在一旁的红帽子又在催他上车,可是他已很想从车上取下行李了。他在心中暗暗骂着:“这家伙,等我见到他时,非臭骂他一顿不可!”

月台上的人潮已不见了,因为旅客都已坐在火车上,距离开车的时刻还有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就在这时,他才看到光头墨西哥人领着两个红帽子和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优哉游哉地走进月台。墨西哥人一看到阿圣顿,就挥手说:“咦,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要开玩笑,再慢一点就赶不上了!”

“我绝对不会来不及的,你找到好位子了吗?晚上站长已下班回去了,这位是副站长。”

那个戴高帽子的男人摘下帽子向阿圣顿点头致意。

“这是普通车吧?坐这种车很受苦。”墨西哥人笑着对副站长说:“我觉得很困扰,你为我们想想办法吧。”

“好的,将军先生!我为你去找卧车好了。”

副站长领着他们走向有卧铺的车厢,墨西哥人这才十分满意地在车厢内东张西望,看着红帽子整理行李。

“就是这样,非常好,谢谢你。”墨西哥人握着戴高帽子男人的手,并且说:“你的服务我绝对会记在心上,你这样盛情的招待,我若遇到部长,一定会向他报告的。”

“将军先生,你的好意,我也会由衷地感谢。”

汽笛响了,火车缓缓开动。

“撒玛贝尔先生,这卧车比普通头等车要舒服得多,是不是?”墨西哥人又得意地说,“经常需要搭火车旅行的人必须有临机应变的本领才行。”

然而,阿圣顿依然怏怏的:“你为什么非等到火车要开才来?万一赶不上又怎么办?”

“你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件事,我来这里时就和站长见过面,并对他表示我是墨西哥陆军的卡路莫纳元帅,要在里昂下车耽搁几个钟头,以便和英国陆军元帅进行会谈,我还交代他,如果赶不上时间时,请他叫火车稍候片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叫政府发布正式命令。”墨西哥人说到这儿,话头立刻一转,说道,“从前我来过里昂,这里的女人虽然不如巴黎的女人俏丽,但也很不错,我喜欢她们。现在闲话免谈,睡前喝一杯白兰地如何?”

“不!我不喝。”阿圣顿依然不悦地回答。

“我在睡前往往要饮上一杯,这样神经才会安静下来。”

他掀开行李箱,取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地灌进肚子里,随后用手背揩揩嘴,再点上一根烟,脱掉靴子,倒了下去。阿圣顿把灯光调暗后,仍听到墨西哥人在说话:

“我没有办法决定,和女人接吻入睡或含着雪茄入睡这两者,究竟是哪一样比较舒服。你去过墨西哥吗?明天我讲墨西哥的故事给你听,现在休息吧。”

不久后,阿圣顿就听见将军沉稳的鼾声,知道他已睡着了,没一会儿他自己也进入梦境。隐隐约约地,阿圣顿睁开眼皮,只见墨西哥人静静地躺在原处,他还戴着假发,脱下的皮外套取代毛毯覆在身上。突然,火车颠动了一下,刹住了。那一瞬间,阿圣顿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墨西哥人已摸出一只手枪,敏捷地站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墨西哥人大声嚷道,“没什么吗?啊!是停车的信号。”

墨西哥人好像很疲倦似的坐回床上。阿圣顿扭亮电灯,说道:“看你睡得很熟,但你醒得更快。”

“做这种职业的人,必须如此。”

阿圣顿想问他那种职业到底是杀人、计划阴谋还是指挥部队,却又为着顾及对方的情面而不便启齿。踌躇间,将军打开行李箱,又拿出了白兰地。

“喝一口如何?深夜骤醒,是必须喝一杯的。”

阿圣顿谢绝后,墨西哥人再次嘴对瓶口地饮下了相当分量的酒,然后叹了口气,点起烟卷。这时,阿圣顿发现,虽然他已喝了不少,但确实没有丝毫喝醉的样子,而且由他的言谈举止看,好像他当天晚上喝的全部都是柠檬水。

火车再开动时,阿圣顿重新沉沉入睡,这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他慵懒地翻了个身,看到同伴也已醒了,正在抽香烟,烟蒂掉落一地,空气坏极了,不过墨西哥人已预先对阿圣顿说过“夜气有碍健康,请勿开窗”这样的话。他这时又说道:“恐怕吵醒你,所以我没有下床,现在是你先去洗脸,还是我?”

“我不急。”

“我是老军人了,洗脸不大花工夫,你是不是每天都刷牙?”

“是的。”阿圣顿回答。

“我也一样,这是在纽约养成的习惯,整洁的牙齿是男人的装饰品之一。”

车厢里设有一个盥洗台,将军很用劲地刷着牙,发出巨大的咕噜声,然后又打开行李箱,取出香水泼在毛巾上,用来抹脸部和手部,接着又拿起梳子,仔细地梳理假发,不知道这顶假发是在主人睡前就没有动过,还是在阿圣顿醒前就已被整理妥善,反正它一大早就被整齐地安放着。之后,墨西哥人又拿出一只附有喷雾器的瓶子,熟练地在衬衫和上衣上喷上香水,一切就绪,他宛如达成一项世界性的任务一般兴高采烈地对阿圣顿说:“一天的办事准备全部做好了,这些东西都摆着让你使用,这瓶香水在巴黎算是高级品,你尽管放心用吧。”

“哦!谢谢你,我除了肥皂和水之外,什么都不用。”

“水?我除了洗澡之外,绝对不用水,水对皮肤是有害处的。”

接近两国边境时,阿圣顿想到将军昨夜乍醒时所采取的下意识行动,就说:“如果你有手枪,还是放在我这里比较妥当,我持有外交官的护照,他们大概不会检查我的身体,你就不一定了。我们不希望在这里引起冲突。”

“这东西与其说是武器,还不如说是玩具来得恰当。”墨西哥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柄装足子弹的大型手枪,“我喜欢随身携带手枪,没有手枪就好像衣服穿不暖和一样,不过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贸然行事。连同我的刀子一起寄存在你那里吧,这柄刀比手枪更好用,照我看,刀子是很美的武器。”

“恐怕是习惯使然吧,你的刀已经用得很熟练了。”

“无论何人都会用枪,但会使用刀子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他解开西装背心,从皮带上抽出一柄可怕的长刀,这动作在阿圣顿看来,简直快得像闪电一般,而墨西哥人丑陋的宽脸上也浮现出得意的微笑,然后将长刀交给阿圣顿。

“撒玛贝尔先生,这柄刀子像剃刀那样锋利,并且坚硬非常,简直毫无瑕疵可言,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好的钢口,它可以拿来切雪茄,也可以砍断檞树,还可用作雕刻花纹的小刀。”

阿圣顿小心翼翼地插好弹簧刀,和手枪一齐放进口袋里,又问了一声:“还有什么东西?”

“还有我的双手,不过,大概关卡管理员是不会对这双手多说什么的。”墨西哥人骄傲地答复。

阿圣顿觉得第一次和他握手时,那种钢钳般的力量仿佛又传达到他身上,不由得感到一股战栗。那双手长而大,手指到手腕不生一毛,任何人看到这光滑无比的手臂,以及涂有玫瑰色指甲油的大指甲时,都一定会倒尽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