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

阿圣顿躺在澡盆里,逍遥自在地想:“我可以把剧本好好地写完了!警察方面已很顺利地应付过去,或许他们还会在暗中监视我,不过在我进行第三步骤之前,警察可能不会再来找麻烦,只是从此以后,非格外留心不可了。”

阿圣顿之所以会这样想,乃是因为差不多在两个星期前,一名同志被洛桑法院判了有期徒刑,不过他接下去又想道:“害怕或生气都于事无补,愚蠢的行为是祸端的开始。”阿圣顿想起日内瓦的前任负责人,他因为对任务过分紧张,以至产生日夜被刑警追捕的幻觉,终于导致意志崩溃,变成严重的神经衰弱,最后被上级调职了。

不久,阿圣顿又坠入另一个思想的旋涡中。他每星期总要去两次市场,从一个贩卖鸡蛋和干酪的老农妇手中接受上级传达下来的命令,这个老农妇来自法国萨瓦,常常混杂在赶集的妇女群中穿越国境。所谓的入境检查,对她们来讲也不过是形式而已,因为这批赶集的妇女都是在天明前越过边境,在这个时辰里,检查人员没有多余的兴致和这批长舌妇磨叽,通常都是草率地放她们通行,好使自己早一点返回温暖的小屋,舒服地享受烟草的安慰。

这个老农妇是个红脸的胖女人,嘴角经常挂着微笑,毋庸置疑地,她是那种温和、天真而带有幸福意味的女人,所以除了机智过人的侦探外,没有人会伸手到老农妇丰腴的胸脯里,去寻找秘密纸条。万一秘密纸条不幸被搜查出来,那么,可怜的老农妇就会陪着一个中年的英国作家,一起被带往法庭,当然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而老农妇也是因为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才冒险从事这份工作的。大约是每天早上九点,日内瓦的主妇们都已在市场上买好东西,陆续各自回家,阿圣顿也就利用这个时候,风雨无阻地去市场,老农妇一定坐在那里,他跑过去向她买半磅干酪,付给她四法郎,在找零钱时,老农妇便暗地里把秘密纸条和零钱一起塞进他的手中。

每次从秘密纸条放进口袋到回旅馆的途中,阿圣顿的心都会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简直是一段危险而漫长的路程,尤其是现在,由于警察署已起了疑心,所以以后更要尽可能地缩短秘密纸条存在的时间。

想到这儿,阿圣顿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才忽然发觉热水已变成了温水。此时他人躺在澡盆内,手够不着水龙头,用脚开水龙头也很困难,但如果起身去开水龙头,还不如现在就爬出澡盆比较好。他也想用脚拉开排水盖,迫使自己离开澡盆,但这也不可能做到,那么还是勇敢地站起来吧,结果他又发现自己所缺乏的正是这股勇气。他想道:“别人都认为我是聪明而有自信的人,其实我以为这种判断很不切实际,太多人都犯了在充分证据之外仍要去寻求合理解释的毛病,错误论断的影响是何等可怕。如果有人目睹我浑然不知地躺在逐渐冷却的洗澡水中,又会说什么呢?”

他的意识恍若游丝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写作上,他翻来覆去地斟酌恰当的俏皮话和对白,也想起以前不如意的经历,比如在小说出版时,内容和对白总是有不尽满意的地方。阿圣顿非常清楚地了解这些问题,也就不由自主地沉思下去。就在阿圣顿忘我之际,洗澡水的温度也愈来愈低,他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突然,客厅里传来了敲门声。“现在不宜会客!”随后他默不作声,但外面的叩门声依然不止。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用很不愉快的声调问:

“谁?”

“先生,有你的信。”

“哦,请进,稍候一会儿。”

有人应声打开房门走进来,阿圣顿也马上离开澡盆,在腰部围上一条浴巾,走出浴室。侍应生拿着信站在那里等候,这封信上只写着:“请你晚餐后驾临敝处玩桥牌。珀侬奴·都·希令兹敬邀。”这位寄信人是与他同住在这旅馆里的一位男爵的女儿。

阿圣顿心想:“如果只是邀请我参加桥牌赛,实在不必写信,让侍者捎个口信来岂不更方便?”阿圣顿想着,又看了一眼信上那法国式的签名,不由觉得兴致索然。他本来打算换上拖鞋,靠在立灯旁边看书,并舒服地独自在房间里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正准备一口回绝这个桥牌聚会时,他的理智突然回归。

“近日遇到一连串的事故,刑警来访的消息势必会传遍整个旅馆,所以今天晚上还是到餐厅用膳比较好,虽然这种忧虑也许是多余的,但佯装若无其事地和大家见见面,毕竟是上上之策。更何况密告者说不定就是同一个旅馆的人,而那位开朗的男爵女儿也相当可疑,如果猜得不错,现在有机会和她交手玩桥牌,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阿圣顿这样想了一下,就改口让侍应生替他传话:“我很高兴参加她的桥牌赛。”接着,阿圣顿就从容不迫地开始穿他那整齐的晚礼服。

都·希令兹男爵的女儿是奥地利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年冬天,她迁来日内瓦定居。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为了适应环境,虽然希令兹这个姓氏并没有很浓的德国味,她还是设法将她从祖父那里承袭下来的姓氏改为了法国式的。她的祖父是约克郡马厩管理员,19世纪初期随同布兰肯休公爵来到奥地利。这位马厩管理员的一生非常豪壮而且充满浪漫气息,由于他的尽忠和潇洒,公爵的后裔很赏识他,他也最终被封为男爵,成为派驻意大利的全权公使,在那里度过了他辉煌的余生。男爵女儿是这位马厩管理员唯一的嫡传,但她遭遇了一次不美满的婚姻,她很喜欢向别人提起她离婚的经过。她在离婚后才恢复原姓,并开始积极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她常对人谈起她祖父当大使时的种种,却绝口不提她祖父做过马厩管理员的事。

阿圣顿看过来自维恩的报告,对她身份的来龙去脉怀着很大的兴趣,因为任务关系,他也必须和她接近,以便搞清楚她的来历,尤其是她在日内瓦奢华的生活,显然和她的收入不能相匹配。像她这一类女人,是具有做间谍的资格的,也许她也早就被哪一方的情报机关收买了,这种看法是八九不离十的。因为她和阿圣顿工作的性质相近,所以两人之间非常迅速地就建立起了联系。

餐厅里人声杂沓,十分热闹,来到这里,阿圣顿紧张的情绪便自然地缓和了下来,轻松而愉快地坐上英国政府花钱为他订下的席位,吩咐侍者开了一瓶香槟,一边畅饮,一边环顾四周。他看见那位男爵的女儿在不远处朝他暗送秋波,很显然,她已刻意装扮过,因此虽然徐娘半老,却仍风韵犹存。她的肤色白皙而健康,金黄的鬈发极富光泽。这一头细柔的秀发是会引起人们的嫉妒的,但它给阿圣顿的印象糟透了,因为他很不愿意看到这样漂亮的头发会浸泡在菜汤里。她有姣好的脸蛋、蓝眼、高鼻以及白里透红的皮肤,却因为突出了尖削的瘦骨,使裸露的肩膀和胸脯看来就像是由大理石雕琢成的一般,因此她虽然美不可言,但却独独缺少那种青春的风情和魅力。她的衣着高贵而华丽,但没有佩戴珠宝。对于这一点,阿圣顿根据自己干间谍工作的一点经验来看,就知道她的上司并未干预她在服装上的投资,却就是不肯替她购买戒指和珍珠首饰,不,还不如说他是不肯支付她买钻戒和珠宝的费用来得更恰当。现在,纵使她是一个大美人,但这样的装扮毕竟稍嫌妖艳了一点,若不是早从R上校那里听说过好色公使的韵事,阿圣顿一定会想:“这一类女性,不论用多少甜言蜜语来勾引男人,但男人一见了她,大半还是会踌躇不前的。”

上菜之前,阿圣顿静静地观察今天的客人,客人群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当时的日内瓦是国际阴谋的策源地,而活动中心就是阿圣顿所住的旅馆,这里住着法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土耳其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埃及人,其中就有流亡国外的人和外国派来的密探。

阿圣顿的手下——一个保加利亚人也住在这旅馆里,为了避嫌,两人在日内瓦尽量不照面、不会谈。当天晚上,这个保加利亚人也偕同两个同乡一起在进餐,这证明了他并没有遭到暗算,因此在一两天之内,他将被指派担任重要的联络工作。

此外,还有一个长着娃娃脸和淡蓝色眼睛的很可爱的妓女也在此用膳,她以妓女职业作掩护,经常在湖畔一带和美贝之间活动,搜集零零星星的情报消息,柏林当局若能进行调查,大概对她所收藏的情报也要下一番功夫去研究才行。当然,她的身份不同于男爵的女儿,所以她勾搭的对象大都是小角色。

这时,阿圣顿的眼光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使他大吃一惊:“凡·贺鲁斯米登伯爵在这里做什么?!”这人是派在美贝的德国间谍,他很少到日内瓦来。有一天,阿圣顿看见他在寂静旧城内的街角一隅,和一名像间谍的男人窃窃私语,当时阿圣顿曾极力试图去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战前在伦敦时,他们曾来往得很热络,如今没有料到会在此相遇,这使阿圣顿非常高兴。凡·贺鲁斯米登伯爵是佛亨朱欧罗伦家族的后裔,事实上,他属于亲英派人士,跳舞、骑马、射击样样精通,身材高瘦,衣着整齐而讲究,梳着一头普鲁士式的短发,随时保持着准备向国王行礼的那种风度,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生出入宫廷才会有的那种高雅的气质。他对美术品也很有鉴赏力,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保持着文质彬彬又潇洒的仪态,总之,他比正统的英国绅士更像英国绅士。不过今天晚上,阿圣顿和伯爵之间却犹如陌生人一般,他们心里互相都明白对方正在从事的职业,阿圣顿不免感触万分,也很想开他一个玩笑——因为从前大家常在一起吃饭和玩扑克牌,现在却要装作陌生人。不过他又想到,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个德国人万一认为英国人在战争中也依然不改轻浮的作风,或许会对他产生反感,所以他在仔细想过之后,便打消了开玩笑的念头。但任凭阿圣顿如何左思右想,仍然大惑不解,凡·贺鲁斯米登伯爵从未来过此地,如今突然出现,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阿圣顿也注意到另一件不同凡响的事——阿里殿下居然第一次出现在旅馆餐厅里。难道这和凡·贺鲁斯米登伯爵有关联吗?也许这是一种巧合,但在这种场所,把它当作一种巧合来处理就未免太粗心大意了。阿里殿下是埃及总督的亲属,总督被推翻时,阿里就变成了丧家之犬,一直亡命异国。由于仇恨英国人的心理,他不择手段地在埃及国内制造祸端,掀起暴动。一星期之前,被推翻的总督秘密住进旅馆,在三天之内不断地在阿里殿下的房间进行秘密会议。阿里殿下矮胖,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他的两个女儿和一名官员经常在他身边,这名叫努斯达法的官员是阿里殿下秘书,负责处理一切事务。现在他们四个人正一块儿进餐,各人自顾自地大喝香槟酒,谁也不吭声。那两位公主都是很轻佻的女孩,脸上的肤色黝黑,眼睛更是黑而发亮,她们身材矮胖,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晚上在旅馆里和日内瓦英俊的男孩子们跳舞。阿里殿下一向在房间里用膳,而两位公主每天都要到餐厅来,随身服侍她们的是一个叫金小姐的老太婆,她是英国人,据说也是两位公主的家庭教师,不过她总是独自进餐,两位公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一次,阿圣顿在经过房间走廊时,看见肥胖的大公主气势汹汹地用法语大声咒骂家庭教师,对此他已甚是吃惊,但接着他又亲眼看到大公主狠狠地刮了老太婆一个耳光,就更感惊奇了。等到那公主发现阿圣顿在一旁时,便用可怕的眼光瞪了他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跑进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起来,阿圣顿则装作没有看到任何事似的走了过去。

住进旅馆后,阿圣顿马上设法接近金小姐,然而对方不但非常冷漠,还常以白眼待他。起初,阿圣顿遇到金小姐便迅速地脱帽致礼,但对方只是冷淡地点头而已。第二次碰面时,阿圣顿亲切地向她招呼,但金小姐似乎不喜欢和他交谈,她冷冰冰的答复使他很难堪。不过为了这一点无礼的态度就退却,当然不是工作的态度,所以阿圣顿耐下性子,照旧向那顽固的老太婆示好,谁知她立刻摆出严厉的神态,并用英国腔很浓的法语说道:

“我不喜欢接近陌生人!”

说过之后,她就兀自掉头走开,而下次再遇到阿圣顿时,她竟装出不认识的样子来,完全不理睬阿圣顿的一番礼貌,形容得更清楚一点,这个老太婆的样子就好像在一个皱皮口袋装进了两三根骨头一样,她满面皱纹,戴着一顶一看即知的深褐色假发,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涂着红色胭脂,还抹了闪闪发亮的唇膏,完全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打扮。她穿着一身从成衣店里随便买回来的花色衣服,这使她显得更加古怪。她白天戴着好像小女孩戴的那种大型帽子,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高跟鞋,走路时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她的装扮古怪而可笑,可在惹人发笑之前,人们也会先被她的样子吓一跳,因此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会露出发愣的表情。

根据阿圣顿探听到的金小姐的身世,她最初是被聘请来做阿里殿下母亲的家庭教师的,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回过英国。她长期住在开罗后宫里,亲眼见过后宫里发生的各种事件,因此对于东方人的黑暗内幕以及危险的阴谋都了如指掌。阿圣顿愈想愈觉得她不简单,最后不禁毛发竖立,惊悚不已。她究竟是英国什么地方的人,既然离开英国已有一段漫长的岁月,大概故乡已经没有可以依靠或认识的人了。她厌恶英国人,这是明显的事实,从她那样冷酷地拒绝阿圣顿的奉承来看,很可能是她早就被主人警告过要提防这个英国男人。她只说法语,不分午餐或晚餐总是单独用膳。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摸不清楚。她读书吗?她一用完膳就回到自己房间里,从来不再出现在休息室里,对于终日流连在二流咖啡厅里和陌生男子狂舞的两位公主的种种放荡行为,老太婆的感想又如何?这些都是令人疑惑的事。有一次阿圣顿用过晚餐,走到餐厅外面,恰好老太婆从面前经过,只见她绷着臭脸,但突然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中接触了一下,她露出的眼神使阿圣顿感觉到是受了侮辱,若不是她那可怜的模样,阿圣顿可能要大大地不痛快。不过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纵使表示出轻侮别人的神情,由旁观者看来,也还是滑稽、可笑的成分比较大。

这时,都·希令兹小姐已用过晚餐,她拎起丝帕和皮包,从餐厅中央仪态万千地向阿圣顿走过来,四边的侍应生都毕恭毕敬地致礼,而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士和阿圣顿攀谈起来。

“今天您肯赏光,真是感激不尽。”她用没有一点德国腔的纯粹英语继续说,“您吃过饭后,请到我那儿去喝杯咖啡,好吗?”

“谢谢你的盛情,你的服装实在非常美丽!”

“哪里,这是一件很糟的衣服,因为没有办法去巴黎做新装,所以我只好穿它。这件事实在太令人遗憾了,普鲁士人真的很讨厌!”

她叹了口气,接着立刻又露出微妙的笑容,仪态万千地走出了餐厅。

阿圣顿是最后留在餐厅里的少数客人之一,当他步出餐厅时,餐厅里的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他走过凡·贺鲁斯米登伯爵身边,俏皮地朝伯爵使了一个眼色,不过这个眼色好像未曾对德国间谍发生作用,如果反过来是他看到了这奇怪的眼色,一定会绞尽脑汁去猜测其中的含意!阿圣顿直接走上三楼,去叩男爵小姐的房门。

“请进!”房门应声而开。

男爵小姐好像很高兴,握住阿圣顿的双手,热情地摇晃,并亲自领他走进房间。房间中已经来了两个男人,阿圣顿一看,就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两个人就是阿里殿下和他的秘书努斯达法。

“殿下!我向您介绍,这是阿圣顿先生。”

阿圣顿点点头,握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殿下只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都·希令兹小姐接着说:“您和这位先生恐怕还是初次见面吧。”

“阿圣顿先生!久仰大名!”殿下的秘书很和蔼地和阿圣顿握手,并说,“我以前听美丽的男爵小姐说过,你打桥牌的技术非常高明,殿下也很喜欢桥牌——是吗,殿下?”

“嗯,嗯。”殿下回答。

努斯达法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人,蓄着黑胡子,眼睛大而灵活,滚圆滚圆的,今天他穿着领口饰有大颗钻石的简便晚礼服,头上戴着土耳其帽。他滔滔不绝,非常健谈,好像想尽量给阿圣顿留下一个好印象,阿里殿下则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看起来似乎很羞怯而寡言,只用滞重的眼神在偷偷地注意阿圣顿。

“在俱乐部里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你不喜欢玩扑克牌吗?”努斯达法问阿圣顿。

“是的,我很少玩它。”

“男爵小姐喜爱阅读每一位作家的小说,她称赞你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但很遗憾,我对英文一窍不通。”

男爵小姐也接着用各种美丽的辞藻奉承阿圣顿,而阿圣顿则默不作声。经过一番赞美之后,她就递给客人咖啡和水果酒,然后取出扑克牌。阿圣顿心想:“为什么找我打扑克牌?我一向不敢自夸,对于玩桥牌的技术,我自知只不过是二三流的角色,虽然和世界级的高手交过几次手,但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除了这一点,阿圣顿对这类玩法更是一知半解。不过可以肯定,这次打桥牌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至于他们在暗中包藏着什么企图,阿圣顿也一无所知。他想,大概是因为阿里殿下和努斯达法知道自己是英国派来的间谍,所以才处处想查询他究竟是哪一种人,并极力制造见面的机会。在一两天前,阿圣顿就觉得他们很可疑,而今天晚上的聚会更加深了他的怀疑。最近手下没有供应任何情报,他无从获得有关这可疑之处的线索,而瑞士刑警也在今天铩羽而归,或许这就是男爵小姐邀请他的缘故,并且这种可能性很大。今晚的桥牌赛,很可能是为了庆祝刑警一无所得而举行的,在扑朔迷离的情况之下,这倒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解释。

比赛已进行到第三回,在这期间,阿圣顿的言行很谨慎,并留意倾听其他三人的谈话,对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他们不断地谈论战争,男爵小姐和努斯达法相当激烈地表露出反德的情绪。这位小姐打从心眼里热爱着祖先的国籍——虽然她的祖先不过是英国的一个马厩管理者,而努斯达法却是把巴黎视为自己灵魂的故乡,他提及蒙玛特尔时,便以无限怀念的口吻谈起巴黎夜生活的情形。这时,阿里殿下睁大眼睛,用低沉的语气说:

“巴黎是个好地方!”

“殿下在巴黎有一所美丽的别墅,别墅里藏有很多美丽的图画,还有同人身一样大小的雕像。”努斯达法接着补充说明,阿圣顿则向他表示,自己对埃及人民争取独立的意志寄予无限的同情。

维也纳不愧是欧陆最好的都市,人人皆能以恭维的辞令互相应酬,显示出礼貌的修养,但如果他们三个人企图从阿圣顿口中攫取在瑞士尚未见报的新闻,或者设法试探阿圣顿是否能被收买,恐怕是难以如愿了。

阿圣顿虽然不敢断言他们有什么阴谋,但在冷眼观察之下,他已发现他们在用拐弯抹角的手法,暗示他不妨加入他们的同盟组织。他们暗示,这个同盟活动会给战云弥漫的世界带来和平,是有心人都寄望早日降临的和平,假使像他这样聪明的作家肯参与世界和平同盟组织,不但对英国有利,他个人也可以获得很大的财富。

阿圣顿敏感地察觉出对方的心意,也知道因为是初次接触,对方不敢贸然开门见山,因此他尽量装出诚恳的态度,希望能由他们的言语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在阿圣顿、努斯达法和奥地利美人谈话时,阿里殿下则毫不放松地注视着客人。阿圣顿内心暗吃一惊,难道自己的意图被对方识破了不成?据此看来,阿里殿下实非泛泛之辈,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但阿圣顿却已能深切地感觉到这股压力。他揣测在自己离开后,殿下一定会告诉其他两人:和这家伙瞎缠半天,毫无所获,不如放弃。

半夜时,一局桥赛完毕,阿里殿下从牌桌旁站起来说:“夜深了,我想阿圣顿先生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们也不便多留你了。”而阿圣顿则把殿下的暗示看成:你可以走了。他怀着一团疑虑起身告辞,至于情报的分析,则留给另外的三个人去做吧,他料定他们将是一头雾水,摸不着边际!

回到房间后,所有的疲劳一股脑儿地向他袭来,他一边脱衣,一边打哈欠,眯着眼睛,钻进被窝,没多一会儿,沉重的眼皮便合了起来。

但才朦朦胧胧地过了五分钟的样子,阿圣顿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竖起耳朵,问:“谁?”

“我是侍应生,请你开开门,我有重要的事转告你。”

阿圣顿怏怏地扭亮电灯,把稀疏的头发用手指掠向后脑勺,他和尤利乌斯·凯撒一样,完全不喜欢将秃头暴露在别人面前。他打开了房门,头发压得变了形的女侍应生站在门口,也没有穿围裙,显然是匆匆忙忙披上衣服就跑来了。

“埃及公主的家庭教师,那个英国老妇人现在病得很厉害,请您马上去一趟,她要见您。”

“要见我?不会吧——我并不认识她——今天下午碰到她时,她并没有理睬我呀。”

她稍微愣了一下,仓皇地说:“那个老太婆是真的要见您,医生也主张请您过去一下,因为她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会弄错吧?她不会有什么事要找我的。”

“可是她很清楚地提到您的名字和房间号码,还说要请您尽快去一下。”

阿圣顿耸耸肩,转身穿好拖鞋和晨褛,更猛然想起应该把小手枪放在口袋里。当然他也知道,手枪是没有感情的东西,所以与其仗着手枪的威力,还不如凭着智慧来处理事情,因为无论何时何地,运用智慧都是不会使人感到困扰的,但不可否认的,携带一支手枪在无形中也有壮胆的作用,何况对于突然发生的事故他已存着很大的戒心了。难道那两个肥胖的埃及绅士,会迫不及待地设下可怕的圈套引诱他?但从各种征兆看来,这应该是极不可能的事。

还要上两层楼才能到达金小姐的房间,阿圣顿和女侍应生一起通过走廊。爬上楼梯时,阿圣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侍应生则带着惶恐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她突然病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值夜人唤我起床,他说布利登先生叫我立刻到他房间里去一下。”

布利登先生是旅馆副经理。

“现在究竟几点了?”

“大概三点吧。”

两人说着,已来到金小姐的房外,女侍应生叩门,布利登先生开了房门。眼前这位布利登先生好像也是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因为他穿拖鞋的脚上并没有袜子,睡衣外面却穿上了鼠灰色的长裤和礼服,那副打扮甚是奇怪,而他的头发在平日一直梳得光亮、服帖,但现在却根根倒竖起来。他一看见阿圣顿,马上显出恭维的神色说:“在您休息时打扰您,实在很抱歉,不过病人一直吵着要见您,医生也主张请您来一下。”

“没有关系。”

阿圣顿走进房间,这里灯火通明,窗户紧闭,窗帘全部放下,室内相当闷热,银发、有胡子的瑞士医生站在床边。布利登先生扮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过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他还是很礼貌地为阿圣顿介绍了一番:“这位是金小姐要见的阿圣顿先生,这位是日内瓦医师公会的哈鲁普博士。”

医生一声也不哼,用手指向床上,金小姐躺在那里。阿圣顿一看,吓了一跳,老太婆头上罩着白棉布睡帽,而白天所看到的灰褐色假发则放在梳妆台上。她身上穿着白色高领的宽大睡袍,睡帽和睡袍无疑都已历经沧桑,不禁使人联想到古诺库 (1) 替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所画的插图,因为她在就寝前卸妆时用过雪花膏,所以脸上还是滑溜溜的,但这更可以让人看出她卸妆时过于草率,她之前描画的眉毛变得既黑且粗,胭脂也已斑斑脱落。老太婆睡在床上,缩成一团,似乎只有小孩子那样大,但年纪却相当老了。

“看起来,她的岁数早已超过八十大关了。”阿圣顿心想。

老太婆的样子简直不成人形,好像是木偶匠在半恶作剧、半消遣的心情下制成的老朽木偶,七颠八倒的,丑陋不堪。她仰卧着,丝毫不动,毛毯深深地凹陷下去,简直不像覆在人的身上,面孔也缩得很小,恍如死人一般,由于假牙已经取下,所以枯槁的脸上只剩下黑而大的瞳孔,眨也不眨地瞪得圆圆的,当她看到阿圣顿时,阿圣顿注意到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病得这么厉害,我很难过。”阿圣顿故意轻松地说。

“她不能说话,”医生代替老太婆回答说,“女侍者去请你来之后,她的病又发作了,现在她不能说话,不过我已经打过了针,大概不久就会恢复过来,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医生继续说。

“那么,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阿圣顿说毕,老太婆的眼神流露出安心的神情,而四个人都静静地伫立在床边,一直凝视着垂死的老太婆。

“好像已没有事了,我想先去休息了。”布利登先生先开了口。

“是!你没有其他的事了。”医生说。

布利登先生回头看向阿圣顿,说:“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好的。”

医生察觉金小姐突然显露出惊恐的神情。

“你不要担心,阿圣顿先生不会走开的,你要他待多久,他就会待多久。”医生很温和地安慰她说。

副经理把阿圣顿带到门口,拉住一半房门,以免室内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小声地说:“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旅馆里死了人,会干扰其余的客人,从旅馆的立场来说,我们希望能尽量遮盖这件倒霉的事,所以遗体得尽快移往他处,希望你不要把旅馆发生的不幸的事对外张扬。”

“你放心,我不会传出去的。”

“幸好今晚经理不在,否则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愁眉苦脸了。我倒想叫救护车将她送往医院,可是医生不答应我的请求,他说老太婆运不到楼下就会咽气,即使是在旅馆死去,也不是我们的疏忽。”

“死神随时会降临。”阿圣顿喃喃自语。

“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上帝应该早点接走她,埃及殿下为什么还要雇这么老的女人当家庭教师?早些把她送回故乡不是比较妥当吗?唉,东方人常常会做出很麻烦的事情,殿下也不例外。”

“老太婆在殿下手下做了很久的事,你们把殿下叫醒,可能好一点。”

“殿下此刻不在旅馆,他带着秘书出去后就没有回来,或许正在某地玩扑克吧,但总不能派人到日内瓦市内去到处寻找的!”

“那么小姐呢?”

“她们还没回来,大概要到明天清早才会回来,我们不知道她们去了什么地方,这两位公主喜欢跳舞,她们的脾气又不好,如果在她们玩乐时,因为家庭教师生病而叫她们回来,她们一定会憎恨我们的。等大家都回来后,值夜人会转达这个噩耗给他们,至于该怎么办,让他们去做主好了。何况病人也讨厌见到他们,我被拉到这房间内来,曾问过:‘殿下到哪里去了?’谁知金小姐立刻大声嘶嚷,直说:‘我不喜欢他!’”

“那时她还能说话?”

“是的,虽然口齿不清,但还能说。我最感惊奇的是她竟用英语说话,她原来非常厌恶英国,是经常说法语的。”

“究竟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奇怪,她居然知道您房间的号码。起初她说有事要对您说,请我们立刻去请您来,我们都不理她,为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婆,在三更半夜叫醒旅馆的客人,我们可不愿这样做,因为不论任何人都有安睡的权利。不过医生却坚持一定要请您来,老太婆也拼命催促,我说等明天早上再说,她就大哭起来。”

阿圣顿一直注视着副经理的神色,当副经理谈到老太婆生病的情形,竟然丝毫没有显出同情的样子,他仍继续在说。

“医生问您是什么人,我就如此这般回答,医生晓得你们是同一国人,认为是为了这个缘故,老太婆才希望见见您。”

“大概是吧。”阿圣顿异常冷漠地说。

“那么,我想休息了,事情解决后请您叫我起来,我交代过值夜人了。现在长夜漫漫,如果顺利的话,遗体是可以在天亮之前料理完毕的。”

阿圣顿返回室内,老太婆的大黑眼睛立即盯牢他,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对病人谈什么都会显得太空泛,但阿圣顿仍极力地对她说一些安慰的话。

“金小姐!是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

阿圣顿的话才刚出口,老太婆的眼睛里已闪过愤怒的火焰,也许是在对阿圣顿毫无意义的话大表反感。

“请你在这里等候,没有关系吗?”医生问阿圣顿。

“是的,一点也没问题。”

于是医生把经过情形向阿圣顿详细解释:值夜人被老太婆房中打来的电话吵醒,拿起听筒,却听不到对方说话,而铃声却又响个不停,因此值夜人觉得事有蹊跷,就急忙跑去敲门,却没有人开。最后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就见金小姐瘫在地上,话筒则落在身旁。根据现场的情形,可能是老太婆突感不适,在拿起电话机求援时身体不支倒下去了。值夜人慌慌张张地叫来副经理,两人把老太婆抬上了床,然后立刻叫女侍应生通知医生。

医生就这样在金小姐床边把经过向阿圣顿娓娓道出,似乎完全无视了病人的存在,他若不是认为老太婆不懂法语,就是将她视同死人一般。然后他接着说:“老实说,我已用尽最好的医疗方法,我在这里对病人已毫无益处,若有什么变化,请你打电话通知我。”

金小姐的病势还能支持多久呢?阿圣顿对这个问题,突然感到非常纳闷。

“好,我知道了。”

医生好像哄小孩一样摸摸老太婆涂着胭脂的脸庞:“你好好睡吧!天亮时我会再来。”

医生收拾起诊疗用具,净手后披上厚重的大衣,阿圣顿送他到门口,医生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捻着胡子,轻轻地摇了几下头,就走了。阿圣顿回转身时,看见女侍应生紧绷着脸坐在一旁,她宽阔的脸孔由于过度疲劳,已显得有点臃肿,也许她认为在人临终时不宜受惊扰,所以始终拘谨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这里没事了,你可以去休息。”

“只让您一个人留下,实在不好意思,应该有人陪您的。”

“不必了,你明天还有工作呢。”

“反正五点一到,我也非起床不可。”

“那好,你现在回去休息,起床时请你再到这里看看,能休息一会儿总是好的,快点去吧。”

女侍应生虽然站了起来,仍然犹豫地说:“这样好吗?要我继续待在这里,是一点都没有关系的。”

阿圣顿笑着摇摇头。

“那好好儿睡吧,你太可怜了。”女侍应生对老太婆说过之后,就离开了。

这时,室内只剩下阿圣顿和老太婆两个人,阿圣顿坐在床边,两人的目光不由得又接触了,老太婆专注凝视的眼神使阿圣顿感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金小姐!你不要担心,这只是一时发病,等一会儿你就能说话了。”

这时,阿圣顿留意到老太婆的眼神里流露出挣扎的光芒,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看错,很显然,她内心里万分焦急,无奈全身瘫痪,动弹不得,因此在失望至极时,眼泪不禁扑簌落下。阿圣顿见状,心有不忍,便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揩拭泪水。

“金小姐,你不要气馁,稍微再忍耐一下,一定会说话的。”

老太婆的神色好像对他说:我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那股绝望、焦躁的神情果真是事实,还是由于阿圣顿过分敏感的关系?阿圣顿心想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的成分比较大。他一回头,又注意到化妆台上散放着家庭教师的各种粗糙化妆品、背面有浮雕的刷子以及镜子等,房间的一角摆放着破烂的旧式皮箱以及陈旧的皮帽箱,衣柜上已由于手垢而发亮。在这陈设有红木家具的漂亮房间的对比下,这些随身之物便显得更加寒酸了,尤其是此时室内的灯光非常明亮,更使人感觉到心神不宁。

“我把房间里的光线弄暗一点,也许会比较舒服,怎么样?”

阿圣顿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唯独留下床边的一盏灯,然后坐回原位。他很想抽烟。当他再度接触到衰老女人投来的目光,发现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什么,因此心想:“难道她千方百计地把我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慰藉她久离故国的心灵,在临死前盼望那平日不屑一顾的同胞来替自己送终吗?纵使医生也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为什么会找上我呢?这旅馆不也住着很多英国人吗?听说从前在印度服务做官的一对英国老夫妇也住在这里,按各方面的条件来说,请他们来都要比请我更适当,恐怕再没有比我更惹老太婆憎厌的人了。”

阿圣顿想完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小姐!你要对我说些什么?”

他企图从老太婆眼中读出什么,那双眼睛含着无比深沉的神色,一刻也不放松地注视着他。她似乎满怀心事,但这心事究竟是什么,却又使人颇费猜疑。

“你不要忧愁,我不会走开,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永久在这里服侍你。”

她仍旧张大黑瞳孔紧迫地盯着他,不论阿圣顿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只有她那奇异而发亮的眼睛,仿佛冒出火焰一般,一动也不动地瞪住目标。突然,阿圣顿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或许老太婆已经发现我是英国派来的间谍,人之将死,必然有所悔悟,那忘却了半世纪之久的爱国热情已重新点燃——这种想法,犹如扑朔迷离的小说情节,对眼前的事实毫无裨益,但人性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尤其在当前的局势之下,不论何人,脑筋都会变得稀奇古怪。虽然在平常的时候,爱国心只是由着政治家、宣传家和傻瓜们去搞,但当烽火弥漫时,人人身受其害,变得悲愤填膺,自然会产生出种种微妙的情感,也会为爱国心所驱使,做出不可思议的事。这个老女人讨厌和殿下、公主见面,正是值得研究的一点。她在临终前,想必是怀乡之情油然而生,开始懊悔自己背叛祖国而痛恨那些荒唐的外国人,并渴望寻找一个机会来补偿曾经迷失的情操。但像这样糊涂的老太婆会有可能如此想吗?显然她已识穿了我的身份,将死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她恐怕有什么秘密要向我表明,因为她知道我是会重视这个秘密的人,然而这桩秘密果真非常重大吗?我不会被错觉所蒙骗吗?”

阿圣顿俯身思索老太婆眼神的含意,也许这个所谓的秘密,只是这个神智昏乱的老太婆自以为要紧,其实却是一文不值的。她可能把每一个老实的过路人都当作间谍看待,而把毫无关联的琐事七拼八凑地视为一桩可笑的阴谋。即使她能说话,一百句话中也可能没有一句话值得信赖或有用处,倘若真是如此,阿圣顿就要大感失望了。但不可否认的,金小姐确实知道许多事情,她曾用敏锐的眼光和听力探知埃及宫廷的各种内幕,这些情报连高级官员也无从获知。阿圣顿的怀疑渐渐扩大:凡·贺鲁斯米登伯爵今天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旅馆里?赌徒阿里殿下和他的秘书为什么会花一个晚上的时间邀他去玩合约桥牌?他们暗中策划的新阴谋,或许会促成国际局势的大变动,而这老太婆所要揭发的事情将使世界情势为之改观,只要她一启口,胜负就能立刻决定,这将是何等重大的意义啊?!可是瘫痪在床上的老太婆连说话的气力都已消失殆尽,阿圣顿也只能默默地观察她的脸孔和神色。

“金小姐,你所要告诉我的是否和战争有关系?”阿圣顿突然提高嗓门问。

在她枯干的面容上,似乎有一股可怕的阴影掠过她的眼睛,她的脸上肌肉痉挛、战栗不已,宛如有巨大的灾祸即将降临一般,阿圣顿顿时感到背脊上一阵寒栗。他看见老太婆开始使尽仅余的力量挣扎,房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只有那垂死而衰老、弱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蓦地,老太婆一骨碌坐起身,阿圣顿好像皮球似的从椅上弹了起来,赶紧扶住她的身体。

“英国!”

老太婆用沙哑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倒在阿圣顿的怀里,他把她慢慢放回去,就在她靠上枕头时,他发现她已经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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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诺库,George Gruikshank,1792—1878,英国插画家、漫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