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尔德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挥之不去。我看到自己并不像过去所以为的那样孤独、被隔绝,而只是这个世界上被苦难笼罩的千万人之一。我记得那些从世界各地来到山洞的圣母像脚下祈祷、许愿的人们,他们饱受苦难的折磨,但脸上却闪烁着勇气和坚韧不拔的光芒。在那些一同祈祷的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那些男男女女都说着不同的语言,在生活中怀揣着不同的梦想,现在却因承受着相似的苦难而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成了兄弟姐妹。在那个神圣的小山村里,没有人会觉得其他任何人是外人。一切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限都土崩瓦解,因为我们都饱受痛苦折磨,而迫切地渴望理解和交流。

而现在我又回到家里,远离了壮观、神圣的卢尔德,远离了在和别人的理解与交流中使我忘记自己的一切。现在我的身边已经不是遭受苦难折磨的人们,而是我的家人,他们强壮、健康、正常。虽然他们无意凸显这种差别,但相比之下,我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木偶。曾有一段时间,我仿佛获得了自由的鸟儿,但现在又要被关回笼子里。

回到家大概一周之后,那种可怕的孤独感又开始啃噬我的身体,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试着在阅读中忘记自我,马圭尔夫人送了我很多书。但除了狄更斯,我什么都看不进去。尽管他的书常常让我捧腹大笑,但最终带来的还是悲伤。

母亲看到了我的沮丧。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多地在想我的生命中那些“本来应该怎样”的事情。现在,当我开始明白这所有的渴望以及我失去的一切,想到它们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尽管我和母亲依然能够理解彼此,但她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安慰我,或是开个玩笑来扫除我那些悲伤的小情绪。即使在我和母亲之间,也仿佛有了某种屏障,那是一堵新的玻璃墙,让我们无法触碰彼此。我在感受和渴望的一切,母亲也只能很模糊地明白。

一个周四的晚上,大概是我从卢尔德回来后的七八天后,我坐在窗边,了无生趣地望着窗外,秋日的黄昏渐渐笼罩街道,升起暗紫色的雾霭。我身后的厨房里,母亲已经做好晚餐,平底锅里的香肠滋滋响着,所有的孩子叽叽喳喳地都围在她身旁。莫娜站在镜子前涂口红、往鼻子上搽粉,像往常一样准备去跳舞;彼得看起来很是得意,正兴致勃勃地拿一块旧羊毛布擦亮鞋子,还冲我猛眨一下眼睛,意思是晚上有约会。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辆车转过路对面的弯道,车灯刺破了沉沉的暮色。然后消失在一片灌木丛后,但过了片刻又出现了,而且停在了我家门外。一个人从车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不确定地瞧了瞧门牌号,接着显然是很满意地打开大门,走上台阶。

“有人来了。”我咕哝着。“谁?”彼得问道,他注意到了停着的那辆车。

“看。”我闷哼了一声。

听到敲门声,母亲出去开门。我听到她在客厅门口和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就带着一个陌生人回到厨房。

“这是克里斯蒂。”他们走过来时,母亲告诉他。

当他站在我面前冲我微笑时,我抬头看向他。这是个健壮的男人,灰绿色的眼睛,当它们看向我时,好像能看穿我一样。

他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告诉我他是一名医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我,后来在一场慈善电影放映时,看到我被哥哥背着。不知为何他总是忘不掉我,于是几天前就开始打听我的消息。

然后他起身,若有所思地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坐在桌子的一角,双臂抱在胸前。开始说话。

“克里斯蒂,”他说,声音低沉且愉悦,“现在有一种治疗脑性瘫痪的新疗法——就是你患的病症。我相信你能被治好——只要你愿意尽全力配合我们。你之前没接受过任何治疗,一定非常想康复吧。”然后他俯身,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如果我帮你的话,你想试试吗?”他问我。

“我愿意试!”我心想。

我不能说话,所以没法回答他。只能盯着他看。但他一定在我的眼神中读懂了我的意愿,因为他站直了身子,满意地走过来,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好!我们明天就开始。”

他说第二天会派一个助理过来为我做检查,并为我设计一套特殊的治疗方案,因为每个病人都要分别治疗,不能一起施治。我可以在家里接受治疗,因为他们还没有成立一所自己的特殊诊所。

他起身要走,但当他正要出门的时候止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

“顺便说一句,”他缓缓一笑,说,“我叫科利斯医生。很快我们会再见面的。”说完他就走了。

当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我转身看着我周围的脸庞。它们都焕发着幸福和兴奋的光彩。父亲太过高兴,以至于当他给我倒茶的时候,手还在颤抖。

莫娜把她的舞会完全抛在了脑后。她冲我笑的时候,甚至没注意把手里的粉扑都撕碎了。彼得,善良的老彼得,往他的茶里加糖的时候,甚至错放成了两勺盐。

但我最留心观察的还是妈妈。她像我一样,并不轻易把心情写在脸上,但此刻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平和的喜悦、一种柔和的快乐的光泽。这比她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因感恩而放声哭泣对我来说更加意义重大。

而我——在人生的这一时刻,在我自从能够感知和梦想起就一直渴望的时刻,我又是什么样的感受?有那么一会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丧失了一切感觉,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脑子嗡嗡作响。我不能理解也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被治愈。这超出了我的想象。我陷入深深的惊愕之中。

我好像沉入了一场迷蒙的梦境,听着所有人在我身旁的茶桌边激动地谈论着这件事,却无法分辨一个字。父亲每次把茶杯送到我的嘴边,我就心不在焉地抿一口茶,吞下我的面包。

晚些时候,当其他人用过了茶点都出去玩耍时,我和父母围坐在炉火旁,这时我才开始思考今天得知的这个消息,现实和真相也才开始进入我的脑海。我觉得自己并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样感受到一种惯常的兴奋——而是为这个消息的奇异和不寻常之美而感到惊诧。

我去卢尔德时充满了喜悦与希望——几乎可以说是自信。一周后我回到家里,带着一些震撼,也许还多了点智慧,但依然是失落的。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两样。去卢尔德之前我心情轻松,怀揣着信念,但回到家后却感到乏味和沉重,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多么强烈地想要改变,我的生活始终是那样:单调、空洞、苍白。

就在我日复一日地深陷于这种痛苦思索之时,一个医生突然到来,告诉我我可以被治愈!仅仅几句简单的话,他就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我过去的生活因此获得了分量,未来也充满了希望,有了确切的目标;在我确信自己过去的岁月只是在虚度、毫无意义之时,是他让我的思想和抱负有了实现的可能,并且有了活下去、去努力和抗争的动力。

尽管这在当时只是一个渺茫的机会,只是偶然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尤其是当后来我明白了它真正的意义,以及给我带来的一切),它在当时,以及从那之后来看,都仿佛是一个奇迹——一个美妙的小奇迹,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获得了多少益处,更是因为它让我沉沦于痛苦和幻灭的人生获得了信念。我也因此明白,在命运的宏大布局中,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些人,因为我们都是参与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最渺小、籍籍无名的那些人也十分重要,因为是他们一起努力,帮助支撑起那些重要的人物,让他们免于跌倒。在那灵光闪现的瞬间,我突然明白,我也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部分。

那个夜晚,上床睡觉前,我做了感恩的祷告——并为自己过去的怀疑而忏悔。

第二天来为我做检查的医生是个年轻人,高个子,很英俊,行为举止带着明显的军人作风,这让人肃然起敬,尽管多少也让我感到一点压迫感。他的动作从容、细致,举手投足间传递着一种坦然的自信。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他叫路易斯·瓦尔南,这个名字我会永远记得,并且心怀感激和喜爱。

瓦尔南医生准备了一套治疗方案,其中主要是一些身体练习,我自己在家就可以进行,最多需要家人做一些简单的辅助。他告诉我这只是初步的测试,如果我的身体有反应,无论是多么微小的反应,他都可以让我进行下一套强度更高的、逐渐增加难度的训练。这些练习叫作物理疗法[1],我觉得这名字完美厉害极了。

那之后瓦尔南医生每周来一次,确切说是每周日来。每当他来的时候,都会看着我把所有动作做一遍,对于那些我觉得困难的动作,他会认真地记下来,并且指出我哪里做得不对。

有趣的是,每当周日下午,到了瓦尔南医生要来的时间,家里的孩子们都会四处逃窜,甚至还因此跌倒。我觉得大家都有点敬畏瓦尔南医生,甚至可以说是害怕,因为尽管他和善有礼,举手投足无可挑剔,但却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对待工作非常认真,视工作高于一切。

一个周日的下午,瓦尔南医生比往常来得早了一点,厨房里挤满了我的兄弟姐妹,高高矮矮的。母亲立刻就把所有年纪小的孩子赶到楼上,接下来却不知拿大点的孩子怎么办。瓦尔南医生解决了这个难题。

“大家下午好啊,”他礼貌地问候,环视剩下的六七个孩子,“布朗夫人,看得出来你把小羊羔们都赶走了,但还有几只羊留下了呢。”

然后他走到吉姆坐的位置。

“你好,你是吉姆吧?”他说,和蔼地笑了笑,“今天可是最适合出去走走了。我帮你把外套穿上吧。”

大家领会了瓦尔南医生的意思,都很幽默地配合他离开了。瓦尔南医生还扮演了门童。

瓦尔南医生在家里为我治疗的过程充满了困难,因为唯一可用的房间就是厨房,但厨房太小了,很不方便。在练习的过程中,我一伸脚,就会踢到炉膛,而当我转身趴着的时候,我的脑袋在椅子下面,腿却在桌子底下,于是我每次抬头的时候,都会听到“砰”的一声响。

“如果不是你长得太大了,克里斯蒂,那就是房间太小了。”他说。

“我觉得两者都是,医生。”母亲说。

“空间要是大一点就好了。”瓦尔南医生说着,叹了一口气,这时我的脑袋又“梆”地撞了一下,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

房子的后面有一片空地,家人总想试着种点东西,但最后都没有成功。虽然他们也曾经种出了卷心菜、圆菜头还有土豆,但没过多久都枯死了。不管种进土里的是蔬菜还是花,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这片土地顽固地拒绝被开垦,就好像要一直保持这种荒蛮的状态。

但母亲下定了决心要做出改变。她常常许诺我们,谁要是能在这里种出点东西,她就奖励二先令六便士。

而现在,她有了新的主意——突发的灵感。为什么不用另一种方式利用这个后院呢?如果我和瓦尔南医生能有个自己的房间,远离家里的吵闹和打扰,这将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帮助。于是母亲想,为什么不在后院搭建一个房间呢?这样我们就不会被打扰了。啊!但是需要钱——永远都是钱的问题!母亲并不清楚这究竟要花多少钱,但毕竟她生活在一个泥瓦匠的家庭里,只要不经意地向父亲和哥哥们询问一些相关的小问题,就可以逐渐计算出建材的耗费,最终她发现这需要整整五十镑。

尽管如此,母亲是不会被钱的问题打败的。她决心要把这个了不起的想法付诸实践,于是立马就开始行动——借钱,卖东西,加入金钱俱乐部,去信得过的当铺,在发现一些经济宽裕的叔伯姑母尚还在世之后一一拜访。接连几周,母亲都在进行着这项秘密的筹钱行动,除了我,家里没人知道。当然,在整个行动过程中,我都在精神上支持着母亲。

当母亲筹到二十镑左右的时候,她决定开始动工。她知道这事不能依靠父亲,因为他是一定会反对的,并还会搬出“当局”,这是他最喜欢用的词,说他们不允许这样建房子,我们住的房子要遵守城市委员会的一些规定。

母亲把想法告诉了她的四个泥瓦匠儿子。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得很积极。如果有人开了个头,他们都会很乐意上手干,但就像往常一样,没有人愿意做那个始作俑者。

母亲很坚定,她总是立刻就可以把想法付诸行动。她决定自己开始动手。一天下午,她出门订了一百块砖,四袋水泥,两袋砂浆。“先开个头!”她说。

这些东西当天就到了。当父亲晚上下班回到家,看到前院里整齐地摞满了砖头,几乎要崩溃了。他一个没站稳,扶住了大门。他看到那堆东西时,嘴巴大张着,但好像说不出话来。他蹒跚着走过门廊,打开门,用一种嘶哑的声音低声问母亲:“你想干什么?”

“哦,我忘了告诉你,”母亲把父亲的饭菜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在后院给克里斯蒂盖一间屋子。”

“天哪!”父亲盯着她说道,“你想让我们都被赶出去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当局会——”

“是,是,我都知道,”母亲淡定地说,“现在你先吃饭,这才是你该做的,否则就要凉了。”

“除非你盖在我的尸体上。”父亲说,嘴里满是炖肉。

“当然,我会把你的尸体先埋了的。”母亲无比温柔地回应道。

眼看和母亲争论不起作用,父亲就决定采取不合作策略。他说他一块砖都不会往上垒,并且会建议家里的其他四位泥瓦匠不要参与这件事情。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母亲被击溃了。但她只是笑笑,说:

“好极了,如果你们都不盖的话,那我就自己来。”

他们都笑起来——一个女人竟然想盖一座房子!

第二天母亲起得格外早,迅速地准备了早餐,送六个弟弟去上学,并且在上午做完了所有的家务,这样她就有整个下午的空闲时间。午饭时间还是照旧,母亲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她内心的打算。

大概下午四点钟,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已经在后院很长时间了。然后我就留意到从后院传来的一种奇怪的声响。出于好奇,我跌跌撞撞地来到餐具间的窗边,往外看去。

母亲在那里,正跪在草地上,她的一侧放着一桶水泥,另一侧有一罐水。她右手握着一把铲子,正骄傲地看着面前已经垒好的一排砖!

那天晚上,母亲准备好晚餐和茶,悄悄地又来到后院工作起来。过了几分钟,父亲到后院找东西,碰巧看到了母亲。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然后慢慢地走近正在垒高的墙,用脚碰了碰墙壁。“这是什么?”他问,“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母亲抬头。“我在给克里斯蒂盖房子。”说着,她又垒上一块砖。

有那么一分钟,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在观察。然后他靠近了一些去看。他又伸出了手;然后收了回来。他又走到砖墙的另一头。他的上唇抽搐了一下;他停住了……最后他说:“看吧!你这个女人全都搞错了。你的地基呢?”

“我就知道我忘了什么。”母亲生气地回应。

这时其他四个泥瓦匠也出来了,大家聚在一起。

“看吧,孩子们,”父亲说,转身面向他们,“你们的母亲还想干我们的活儿!”

“太可怕了。”帕蒂说,他带着批评的眼光看着那排水泥砖,不赞许地摇摇头。“妈妈,你甚至都没有把它们垒平。”

“你是个女人,”彼得说,“总想着像个男人一样。回去洗碗吧,妈妈。”

“好,如果这是男人的工作,你们上手干吧。”她说。母亲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慢慢地转身走了,留下了大家。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母亲笑了。

这五个泥瓦匠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来吧。”当母亲离开,回到了屋子里,父亲说,“我们干起来吧。”

他们就这样在后院为我盖起了一座小房子。施工的过程经历了很多周折,甚至一度看起来要无限期地停工了,阻碍我们的最主要原因是钱。母亲的二十镑很快就用完了,我们被迫停了下来。

一天,父亲问我这个只有四堵墙和地基的房子看起来怎么样。

“像没完成的交响乐。”我说。

母亲又东拼西凑了几英镑,于是房子继续建起来。大家请我做监工,我时不时地向他们指出哪部分希望建成什么样子,壁炉应该在哪里,窗户和门又应该在哪里。父亲和四个男孩关于技术问题总是有很多争执,我虽然听不懂,但总是努力做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

几个月之后,房顶建好了,天花板也架了上去。然而资金再一次告急,施工不得不停了下来。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他们开始铺地板,砌壁炉,接着装上了窗框和门。烟囱也盖好了,这样就算没有别的,我们至少也可以在房间里生火了!

慢慢地,房子逐渐有了雏形;安上了窗棂,粉刷了墙壁,地板四周还装上了木质踢脚板[2]。就建筑本身而言,它已经算完工了。

但它看起来仍然像一个没有人气的仓储间,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放进一些家具,让它拥有生活的气息。

家具一件件搬了进来——一个长沙发,一张床,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我的姐夫,一个木工,为我做了一个漂亮的小橱柜,用来放杂物。地上铺了油毡,墙壁贴上墙纸,还挂上了窗帘。又过了几天,房间里装上了电灯,门框和窗棂也粉刷了,终于可以搬进去住了。

最初这个房间只是用来做练习室,类似于健身房,方便瓦尔南医生为我做治疗而不被打扰。但渐渐地,它就变成了我的书房和卧室,我在这里吃饭、阅读、写作和睡觉。我还让他们给我装了一个书架,没过多久它就被一本一本地填满了。

终于,我从家里脱身出来,远离了大房子里的吵闹和忙乱。现在,我至少可以舒服地享受一个人的时光,随心所欲地写作和画画,耳边再也听不到不间断的咚咚的吵闹声。到了夏天,我打开窗户,坐在窗边读书,传入耳朵的只有窗外鸟儿欢快的和鸣声;冬天则更加美妙,我坐在黑暗中的火炉旁,看着红色的火光在墙上舞蹈,当光影落在书架上的书脊上,那些烫金的字在幽暗中格外的夺目。

我的阅读范围依然很窄,陪伴我的主要是查尔斯·狄更斯。我一口气读完了他的六七本书,最喜欢的就是《大卫·科波菲尔》,这本书我读了三遍,兴趣却丝毫不减。而带给我最多震撼和惊奇的是《库克船长的航行》[3],这本书是马圭尔夫人在圣诞节时送我的,我还记得每当我读到那些不为人知的岛屿、海难,以及当无助的船只挣扎在荒礁上,一群群嗜血的野人在沙滩上欢呼时,心里止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阅读使我心里燃起一种梦想,我希望有一天能到世界各地的那些著名的城市里旅行,见到不同的人,去看各种陌生的风景。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构想着一个又一个的画面:死寂的废墟之城;水汽氤氲、生灵活跃的丛林;渺无人烟的荒漠,一望无际的黄沙被阳光无情地炙烤着。

这给我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在书本的字里行间,我用想象进行着一次次的旅行。虽然我阅读的范围有限并且狭窄,但它帮助我了解着我幽居的四墙之外的那个世界。

与此同时,我的治疗也还在瓦尔南医生的帮助下进行着。现在我们有了更多活动的空间,也更便于进行治疗。但因为脑性瘫痪这种疾病发生的根本原因还没有被发现,针对这项病症的治疗也还处于非常初始和不成熟的阶段。

一天,科利斯医生突然到访,告诉我他决定带我去伦敦,去见他的一位姑嫂艾丽妮·科利斯,她是非常知名的治疗脑性瘫痪的专家。科利斯医生想在为我进行一整套康复治疗之前,先让她做出判断,看我是否会对治疗做出反应。他将请她在密德萨斯医院[4]亲自为我做检查,然后给出她的意见,看我能有多大几率过上正常的生活。

几天之后我就要坐飞机前往伦敦,瓦尔南医生已经提前出发,他会在诺霍特机场接我,然后开车送我去医院,去见科利斯夫人。母亲将一路与我同行。

我意识到一切将取决于科利斯夫人的结论——我的未来就在她的手里。如果她说治疗对于我的病情毫无益处,我将会回到科利斯医生见到我之前的样子,回到那些了无生趣、绝望无助的旧日子。

相反,如果她得出的结论是治疗在我身上会产生效果,我的人生将会获得意义,将会拥有一些最终的价值。我就可以去打破横亘在我和正常人生之间的那堵墙。

我站在了十字路口。

* * *

[1]物理疗法,原文为physiotherapy。

[2]踢脚板,地面和墙面相交处的一个重要构造节点,起保护作用,更好地使墙体和地面之间结合牢固。

[3]《库克船长的航行》,Captain Cook's Voyages,作者詹姆斯·库克(1728—1779),人称库克船长,是英国皇家海军军官、航海家、探险家和制图师,他曾经三度奉命出海前往太平洋,带领船员成为首批登陆澳洲东岸和夏威夷群岛的欧洲人,也创下首次由欧洲船只环绕新西兰航行的纪录。

[4]密德萨斯医院,位于英国伦敦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医院,最初设立于17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