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拉伯雷向那伐尔王后131献词

痴迷、高尚、执著的心灵,

你来自天庭令人敬仰,

抛开你那劳形的躯体,

让那温顺和蔼的主人,

像滚石般在尘世游荡,

迷失、孤独,全无动于衷,

难道你就不愿意走下,

那永远离不开的圣殿,

看看善良的庞大固埃

妙趣横生的英勇言行录。

 

善良的人们,时下闻名的酒徒,还有你们这些患痛风的至尊兄弟,你们曾见过犬儒学派哲学家戴奥真尼斯吗?如果你们见到他,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否则就是我糊涂,缺乏逻辑推理能力。众所周知,能看见太阳(酒或金币)的光芒,那是一件美事。我想起《圣经》里那位家喻户晓、天生就瞎了眼的家伙。他得到全能者的青睐,获得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恩赐。因他的愿望只要全能者说出来立刻就会实现的。可是,那个瞎子什么也不要,只要求能看见。

你们也是如此。你们年龄不小了,有资格“在酒上”发表一通评论了,不但不是“毫无收获132”,而应是超乎表面的,即形而上的看法,你们还可以加入巴克斯俱乐部。另外,你们饮酒时要多多品尝,才能为这世人所钟爱的福酿评论一番,对质地、颜色、芳香、名气、突出的特点、性能、作用和气度说出自己的见地。

如果你们没有见过他(这我不难相信),至少你们也应该听说过他。因为他的事迹在这世上和天上都广为流传,时至今日,他的名气与日俱增。何况,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弗里吉亚人的后裔(除非我错得离谱),即使你们没有米达斯133那么多金币,至少也会具备与米达斯共有的,我无法以言语称谓的东西。那就是从前波斯人赞美他们的密探所拥有的东西,也是罗马皇帝安东尼渴望拥有的(至少希望)的东西,这就是后来罗汉134城堡里的公爵流芳百世的东西,被称作漂亮的大耳朵。

如果你们一点也没听说过他,那就让我告诉你们有关他的故事吧。这样,既可以为你们喝酒助兴(干杯,干杯),也能使你们找到聊天的话题(请大家听我说吧)。让我开门见山说吧,你们才不会像那些野蛮人那样头脑空空、视而不见。他是当时罕见的哲学家,是一位真正快活的人。如果说他有缺点,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有。除了天主之外,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尽管亚历山大大帝有亚里士多德当他的导师,这位伟大的帝王对我们所提到的这位高尚的哲学家也是推崇备至的,他说过如果他不当亚历山大,就要做戴奥真尼斯。

当马其顿国王菲力普准备进攻科林斯,想毁灭这个城市,科林斯人早就从侦探那儿获悉这个消息,市民虽很紧张,但准备工作仍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个人都坚守自己的岗位,做好还击敌人,保卫自己城邦的准备。

有的人把牲口、粮食、酒、水果、供给和必需的装备,凡是他们能够携带的东西统统从郊区运进城里。

一些人忙于修建城墙,构筑防御工程,挖壕沟,清理地下通道,摆放栅栏,加固炮台,巩固炮位,在外面的通道加设门闩,筑上土台,加厚防护坡、墙垣,建哨所,筑低矮挡墙,在观察口周围砌上石块,镶上竖直铁条,有时可用石头当武器,还修理了寨大门的铁栅,放步哨,派兵巡逻。

为了抵御外敌入侵,军民严阵以待,忙着备战。他们磨甲擦铠,清洗马盔、马鬃、铠甲、铁袍子、头盔、护领、头罩、带钩长矛、带有护鼻的盔甲、弓箭手的帽盔(带有高高的羽饰)、盾、护肩、护腿、腋片、胸衣等,还有轻便型的短衣,罗马式的护腿,护手、护脚的铠甲和踢马刺。

还有一些人在擦拭弓箭、石弓、石弩、各式各样的石炮,还有其他摧毁城堡的武器。

还有一些人磨快长枪、铁斧、弯刀、戟、带有弯头的铁矛、长柄钩镰、梭镖、顶端有尖铁的木棍。他们还磨亮各种刀刃,有土耳其式剑、短剑、短弯刀、短镖、双刃长剑、大小不一的匕首、弹簧刀、罗马式双刃长剑以及手中的各种刀片和箭矢。

所有的人都用刺刀练习冲刺,挥舞着手中的剑,就连贵妇人和老婆子也做好上战场的准备,你可知道,古时候的科林斯人都是勇猛善战的。

戴奥真尼斯看到全城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而自己却无所事事,只能袖手旁观。这几天,他是一声不响。蓦然间,他似乎受到这种战斗精神的鼓舞,独自向格拉里母(科林斯城近郊一座小山)走去。他一边褪下外套披在身上,一边捋起袖子,乍一看像个摘苹果的果农。他把褡裢、书本和写字本全赠给一位老朋友,自己滚到他的土瓮里去了,那是他唯一能遮风挡雨的住所。一到那里,他挽起袖子,伸出胳膊,用力地转动那个土瓮,翻来覆去,滚东滚西,又是拍,又是敲,又是打,一会儿颠过来,一会儿倒过去;有时滚得快,有时滚得慢;忽儿转东,忽儿转西,反反复复,滚来滚去。接着,又是拳打脚踢,乱击一通。时而用两腿夹紧,时而滑到地上,蹦来蹦去,上下折腾着。然后,他把土瓮从山上滚到低谷,又把它从山下再推到山顶,就这样没完没了玩弄,像西西弗斯滚石头一样。这样上上下下好一阵子,差点儿把他的土瓮打成碎片。

一位朋友见他这样反复无常地滚动那个大土瓮,便奇怪地问是什么事情使他如此激动。戴奥真尼斯回答说,他这样玩弄土瓮,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无事可做,因全城的人都齐心协力,忙于备战,群情激奋,相比之下,觉得是件可耻之事。于是,他只能如此折腾土瓮,消耗自己多余的精力。

我也是这样的。尽管生于和平地带,但若被人视为无所作为,心里也会愧疚的。再看看我们整个伟大的法兰西王国,从南面到北面,每个人都在为抵御外侮、保家卫国而奋发工作。国家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对着天主发誓,我们将来一定会兴旺发达的(法国的疆土定能开拓,人民定能安居乐业)。我完全同意赫拉克里特所说的,战争是一切善事的根源。拉丁文中的战争“bellum”同法文的“belle”(美好)是一样的。这并非像有些老学究所认为的,这两个词是个纯粹的反义词。因为在他们看来,战争毫无美感。我却发现这两个词之间的相互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只有战争才能让我们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才能暴露一切邪恶和丑陋。因此,英明的所罗门在《旧约·雅歌》中把无法言说的神的完美智慧比作旌旗林立的军队135,这再恰当不过了。

由于我被认为是身体衰弱,不能作战,因而未能被征召;即使我同其他法国人一样在军队服役,也不能参与防御工事,哪怕是挖土、铲粪或是填草皮。那些勇敢、能言善辩的人在整个欧洲的注视下正努力在这场悲喜剧中扮演自己的角色,演好这出戏。而我,却只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旁观者。尽管要尽我自己的绵薄之力,但我也不知道投向何处。我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因为我变成了只是冷眼旁观而不出力的人。我一向认为,对国家不尽力的人不能得到丝毫光荣。他们把自己的金银财宝藏起来,像个懒汉一样搔头搔痒,像蠢牛一样冲着苍蝇打哈欠,像阿卡狄亚136的驴一样听到乐师歌唱时偶而竖起耳朵,而后傻笑说明它听懂音乐一样。这帮游手好闲者只知一味要别人劳动,而自己却四体不勤。

出于这样的考虑,我认为,滚动一下戴奥真尼斯的酒瓮并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这个瓮是在遇祸灯塔旁边乘船失事后的唯一遗留物。根据你的观点,活动一下又有什么用呢?就着那光臂圣母发誓,我也不知道,等一下,等我喝一口酒再说。酒可是我的灵感之泉,我的赫利孔137山上的灵泉,是唯一令我狂喜的东西。我边喝就能边想,边解决问题,边得到结论,然后再喝上几口。恩尼乌斯138就是边喝边写,边写边喝的。如果普鲁塔克在《宴会》里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埃斯库罗斯也是如此写作的。但荷马从来不是空着肚子写东西,而加图只有喝完酒才能下笔。我举这些先贤的例子,是想告诉你们,这并不是我独创的生活方式,我只是跟随那些有名望的人物罢了。这酒很美,很新鲜,恰好是你们所说的合适温度。愿天主,愿万军之主萨巴斯139永远受到赞美!如果你们偷偷喝上一两口(把酒壶藏在袍子下),我并不在意,只要你们感谢天主就行了。

既然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我们并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能住在科林斯),我的看法是大家互相帮助。这样,我就有事可干而不会被冷落在一旁了,我能挖壕沟,筑城墙和做工兵所做的事,同从前尼普顿、阿波罗二人奉宙斯之命,为特洛伊王拉俄墨冬建筑城墙一样,或像雷诺·德·蒙塔班老年时帮助砖石匠建科隆大教堂。我会同泥瓦匠一起共事,为他们升火做饭,用膳完毕之后,还会为他们奏乐,让他们伴着音乐做游戏。宙斯之子安菲翁140就是以七弦竖琴的魔力筑成底比斯城墙,为了参战的将士,我会再次给我的酒瓮凿个口子。我喝了从那酒瓮里倒出的酒,就曾完成了前面两部书,但愿印刷工没有想尽办法毁了我的书,我还将用饭后的饮酒享乐来写出英勇故事的第三部。接着,我还将把庞大固埃有趣的大智慧写进第四部。我允许你们把这些书称作戴奥真尼斯式作品。尽管我不能作为一名战友陪伴那些参战的士兵,至少我能忠心耿耿地为他们安排节目,尽我的能力使战士们从战场回来得到放松。我会歌唱,不知疲倦地歌唱,赞美他们的英勇和取得的胜利。我会使出天主的最大耐性,除非战神错过封斋节。只要战神自己有把握,我就决不会误事。

我曾读过关于拉古斯的儿子普陀里美141的故事:有一天,普陀里美从堆满战利品的露天大礼堂里,拿出一头遍体通黑的巴克特里安双峰驼和一个半黑半白的奴隶给埃及人看。那奴隶并不是以横膈膜为界,上黑下白(不像提亚拿的哲学家阿波罗尼乌斯在希达佩斯河142和高加索山脉之间旅行时,看见的用来祭祀印度美神的女人),而是垂直分开的半黑半白,这在从前的埃及是从未见过的。普陀里美是想用这一新奇的东西增强人们对他的爱戴。但结果呢?人们一见那双峰驼,不是害怕就是愤慨;看到那半黑半白的奴隶,一些人开始嘲笑他,而一些人则认为这是自然一时疏忽,制造出的臭名昭著的妖怪。他本来要讨好埃及人,让他们自然而然更加归顺他,但希望也就这样落空了。他渐渐明白埃及人喜欢的是美妙的事物,而不是离奇古怪的东西。他对那奴隶和双峰驼也开始感到反感。久而久之,因为没人照料,那奴隶和双峰驼也就白白饿死。

这个例子使我置身于希望和恐惧之间,犹豫不决。我担心,期望的事情不但不能收获喜悦,反而会遭来厌恶。财宝全都变成尘土,维纳斯变成可恶的狗。我本想成为有用之人,反而惹人们生气;想取悦他们,却冒犯了他们;想令他们高兴,却让他们扫兴。我就会成了普劳图斯在《一罐金子》中所描写的,奥索尼乌斯143在诗歌《格里芬》和其他人的诗作中所描写的那只闻名遐迩的大公鸡一样,因它为从地下刨出宝藏,结果被割破了喉咙而死。这真是令人不快。这事情确实发生了,就可能再次发生。我祈求海格立斯别让这种事情再发生!我从我为他们写故事的勇士身上看到一种我们的祖先称为庞大固埃式的乐观精神。本着这种精神,他们把所有事情都想象成美好的,其出发点都是诚恳、正直的。我就看过这样的例子。有些人虽然软弱,但因为有善心,他们还是愿意接受我的东西并加以赞扬的。

现在,这个话题说完了,让我们再回到酒瓮上吧。干杯吧,我的朋友!儿郎们,开怀畅饮吧!如果你们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喝。我不是那死皮赖脸的德国人,用强迫的手段逼自己朋友和乡里人喝酒,甚至将他们灌醉。一切诚实的朋友,一切患痛风的朋友,任何一位真正口渴的人请到我们酒瓮边上来。如果不想喝就作罢,如果他们想喝酒,喜欢这酒的味道,就痛饮大口喝吧,不用花一分钱,不用克制。我的话就这么多。请不用担心,这儿的酒决不会像在加利利的迦拿婚礼上的酒一样不够喝144。你从瓮中的一个口倒出多少酒,另一个口就会再注入多少酒。这酒瓮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有活的源头,会源源不断地补充。它是婆罗门圣人描述中的坦塔罗斯145杯中的饮料,是加图所称赞的西班牙盐山,是维吉尔使之扬名的供奉地下女神的金枝,是真正幸福和喜悦的丰饶角。有时你们会想这酒瓮见底了,那也无所谓,它是不会被喝干的。它的希望就潜在瓮底,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而不像达那伊得斯146的桶那样毫无希望。

请注意听我讲吧,请注意我邀请的是哪些人。因为我之所以打开酒瓮,是因为想让你们善良的人、美酒的品尝家、痛风病患者享用,就像卢奇利乌利147写诗只给塔朗图姆和卡拉布里亚人看一样。那些靠贿赂生存的大法官,那些吞食烟雾的家伙们,他们袋子里的猎物可够多了,他们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好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他们想捕获的大猎物。

至于那些戴花边帽子148的神学大师们,那些吹毛求疵的老家伙,你们千万别和我交谈。我以最受你们尊敬的四片弹性屁股的名义,还有把那些屁股连在一起的坚挺的、涌动生命的小棍子的名义请求你们。那些所谓的哲学家,那些伪君子就别提了。虽然他们也是好酒之徒,也长满梅毒,有着永不解渴、贪得无厌的嘴巴,可我决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是好人,是邪恶之徒,是我们每天祈求天主让我们避开的坏家伙。尽管他们有时装得像穷乞丐一样可怜,也不要上当,老猴子永远不会作出漂亮的鬼脸。

滚开,狗东西!别挡住我的阳光,你们这些戴兜帽的魔鬼!你们摇着尾巴来这儿,到我的酒瓮嗅嗅,是想在我的酒瓮撒尿吗?看到这根棍子吗?这是戴奥真尼斯在遗嘱中写着死后放在他身边的棍子。这是专门用来驱打阴间的小鬼和地狱的恶狗的。滚开,你们这些伪君子,你们这些骗子,滚到地狱里去吧!怎么,还赖在这里,如果我能抓住你们,我会愿意放弃上天堂的权利。滚开!你们这群不用鞭子抽就不拉屎,不用棒打就不撒尿,不多打几下就不舒服的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