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进口监察局的办公室里,一个高个男子从金属篮里拾起早晨的纪要,坐到桌子前,把纪要一份份整理好,准备阅读。他戴上虹膜镜,点上一根烟。
“早上好。”当怀斯曼的拇指滑过磁条线,传来第一份纪要细小唠叨的声音。他从敞开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停车场,漫不经心地听着。“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已经送去很多 — ”讲话的是纽约百货商场的销售经理,他停顿了一会儿,翻出记录,接着说:“那些木卫三玩具。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们得赶紧拿到批准。秋季采购计划正等着这个呢,不然就没法为圣诞节囤货。”销售经理不满地总结道,“战争游戏又将是今年的重头戏。我们打算大批买进。”
怀斯曼用拇指扫过说话人的姓名和职位。
“乔·豪克,”纪要唠叨,“艾普利儿童部。”
怀斯曼自言自语道:“啊。”他放下纪要,抽出一张空白纸,准备再放一遍。然后他抬高声音说:“对啊,那么多木卫三玩具该怎么办?”
实验室的人最近一直在检验木卫三玩具。算起来起码有两个星期了。
当然,所有木卫三产品目前都备受关注。去年,各个卫星都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经济野心。情报称,为了争夺更广泛的利益,他们开始大张旗鼓地动用武力来对付竞争对手。最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子当属内三星。只不过目前还没出什么状况。出口货物的质量仍然有保障,尚未发现投机取巧的次品,或是有毒油漆、细菌胶囊什么的。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富有创造力的木卫三人不管进入哪一行,都能带来无限创意。对于任何行业来说,想象力配上一丝智慧,都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怀斯曼站起身来,离开办公室,往实验室的独立大楼走去。
皮纳里奥站在一堆拆了一半的产品中间,抬头看见他的老板 — 利昂·怀斯曼正在关实验室的最后一道门。
“刚好你来了。”皮纳里奥嘴上虽这么说,实际上是在敷衍。他知道自己已经超期至少五天了,而且手头这个环节还有很多麻烦的问题。“最好还是穿上防护服吧……保险起见。”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怀斯曼却一直拉着脸。
“我是来看看那些六块钱一套的攻城猛将怎样了。”怀斯曼边说边在大堆产品中间巡游。这些还未拆封的产品大小不一,全在等测试,然后才能上市。
“哦,你是说那套木卫三玩具士兵啊。”皮纳里奥松了口气。他对这个产品再清楚不过了。实验室里的每个检测员都知道,夏延政府颁布的那道含糊的官僚主义谕旨 — 《关于文化敌对因子对无辜城市居民产生的危害》,对这类产品有特别指示。他闭着眼睛都能从里面找出相关条款。“这个产品是我亲自负责的,”说着他走到怀斯曼身边,“毕竟是有特殊危险的。”
“我们去看看。”怀斯曼说道,“你觉得提高警惕有没有必要,还是说这纯粹是对‘天外来客’的恐惧?”
皮纳里奥回答:“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特别是涉及到儿童用品。”
几个手势之后,旁边一堵厚墙移开,现出一个小房间。
房间中央的画面让怀斯曼不禁停下脚步。一个塑料仿真儿童,看上去五岁左右,穿着正常小孩的衣服,坐在玩具堆里。这时,仿真儿童开口了:“我玩厌了。再干点别的。”过了一会儿,它又重复:“我玩厌了。再干点别的。”
地上的玩具们一收到指令,就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儿,开始展示新花样。
“这样很省人力。”皮纳里奥解释说,“在上市之前,这堆垃圾需要一整套检验。如果我们自己喊口令,就得一直耗在这儿。”
那个假人的正对面就是一套木卫三战士,还有专门供他们攻打的城堡。他们本来正遵循一套复杂巧妙的偷袭计划悄悄进攻城堡,但是一听见假人开口,就都停了下来。现在,他们正在重组。
“这些全都录下来了?”怀斯曼问。
“哦,是的。”皮纳里奥答道。
模型士兵大概六英寸高,用料是木卫三工厂鼎鼎有名、几乎牢不可破的热塑性材料。他们的制服由合成材料制成,参考了各个卫星及邻近星球上的军装。城堡本身也是仿照一座著名的堡垒建成,用料是黑色的金属类物质,散发出危机重重的感觉。城堡上层布满了观望孔,还有一座吊桥藏在里面。顶楼上还飘扬着华丽的旗帜。
伴随着一声尖啸,从城堡里扔出一枚炸弹,砸向入侵者。炸弹在士兵们的头顶爆炸,释放出一团无害烟雾。
“它反击了。”怀斯曼观察。
“但最后它还是会被攻陷。”皮纳里奥说,“这也是注定的。从心理学角度讲,城堡象征着外在现实。而士兵们,自然是代表着孩子克服困难的努力。通过参与这个攻城游戏,孩子们会有一番历经世事磨难的满足感。最终,孩子们会获取胜利果实,但得先付出沉重的代价和非凡的耐心。”接着他补了一句,“不管怎样,说明书上是这样说的。”他递给怀斯曼一本小册子。
怀斯曼瞟了一眼说明书,问:“他们攻城的线路都没有重复的?”
“我们已经让他们不停地冲了八天了,至今还没发现重复。不过,他们的装备确实不少。”
士兵们从四周摸上来,鬼鬼祟祟地靠近城堡。这时,城墙上出现了数台监视仪,开始追踪士兵。士兵们马上就地取材,将其他待测玩具作为掩体。
“他们可以随时分析周边的地形变化,”皮纳里奥解释,“具有很强的客体应用能力。比方说,如果他们看见一个待测的玩具屋,就会像老鼠一样钻进去,穿过屋子之后再钻出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拿起一个由天王星某公司生产的大型玩具飞船,摇了摇,倒出里面的两个士兵。
“他们攻城的胜率如何?”怀斯曼问,“百分比多大?”
“到目前为止,他们是九次里面胜一次。城堡后面有个调节器,你可以控制获胜的难易程度。”
他小心地跨过前进中的士兵,怀斯曼也跟了过去。他们来到城堡旁,弯下腰仔细观察。
“这里其实是能源中心,”皮纳里奥指着城堡说,“很狡猾吧。不仅如此,士兵们接收到的指令也是从这里发出去的。里面有一个能发射高频波的弹盒。”
他打开城堡的后门,给老板看里面的弹盒。
每一颗弹丸都是一个指令元素。发出攻城指令的时候,弹丸会升起来,震动之后重新排序。这样就实现了无序排列。但是因为弹丸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攻城的套路总归也是有限的。
“我们正在一个一个地试。”皮纳里奥说道。
“有没有办法加快速度呢?”
“没办法,必须得有耐心。可能会产生上千种模式,然后 — ”
“也就是说,”怀斯曼打断了他,“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附近的人类开火。”
皮纳里奥阴郁地说:“还有更糟的。那个能量源里有大量的尔格,足够他们用上五年时间。如果他们同时往一个方向跑的话 — ”
“继续测试。”怀斯曼说。
他们看看彼此,又看看城堡。士兵们已经来到城堡脚下。突然,城堡的一面墙倒下来,伸出一门大炮,把士兵们轰得干干净净。
“我还从没见过这个路数呢。”皮纳里奥喃喃道。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直到那个坐在玩具堆里的仿真儿童又开口说:“我玩厌了。再干点别的。”
然后他俩眼睁睁地看着士兵死而复生,重新组队。两人都感到一阵不安。
两天后,怀斯曼的上司,一个矮小结实、脾气暴躁、两眼外凸的男人,出现在怀斯曼的办公室。“听着,”福勒吼道,“你给我马上结束那些该死的测试。我再给你一天时间。”他急着往外走,怀斯曼拦住了他。
“这个问题很严重。”他说,“跟我去实验室,你自己看看。”
一路上,福勒一直在发牢骚。“你知不知道那些公司在这上面投了多少资金!”他边走边骂,“你这里的每一个产品,月球上都有一飞船或一仓库的量在等我们放行,好马上上市!”
他跟怀斯曼来到实验室。皮纳里奥没了身影,怀斯曼只好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实验室的门。他打了几个手势,打开测验室的门。
实验室人员制造的仿真儿童仍坐在那堆玩具中间。在他的指令下,众多玩具在反复运转。面对眼前的喧闹景象,福勒望而却步。
“就是这个。”怀斯曼弯腰看着城堡。一个士兵边揉肚子,边往城堡挪动。“你看,这里有十二个士兵。考虑到这个数量,还有他们能获得的能量,以及指挥他们的复杂程序 — ”
福勒打断他:“我只看到十一个啊。”
“可能有一个躲起来了。”怀斯曼说。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他是对的。”皮纳里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脸色苍白,“我刚才一直在找。有一个不见了。”
三人都沉默了。
“也许城堡灭了他?”最后,怀斯曼开口道。
皮纳里奥说:“这个推测疑点太多。如果他被‘灭’了,那他的遗体去哪儿了?”
“也许是把他转变成能量了。”福勒一边说,一边观察城堡和其余士兵。
“我们也想过这一点。”皮纳里奥说,“当我们发现有个士兵不见了,我们把其余十一个士兵和城堡一起称了称。他们的总重仍然等于这套玩具的初重 — 最初的城堡加上十二个士兵的重量。所以,他一定还在这里面。”他指着城堡说。这时,城堡正在瞄准前进中的士兵。
怀斯曼研究着城堡,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直觉。城堡好像变了。在某些方面,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放录像看看。”怀斯曼说。
“什么?”皮纳里奥问,随后脸红起来,“对。”他走到仿真儿童旁边,关掉程序,从里面取出录像带,战战兢兢地朝放映机走去。
他们坐下来,眼前跳动着一幅幅画面:一场接一场的攻击,看得三人眼睛发干。士兵们还在乐此不疲地前进,后退,开火,就地复活,又前进……
“停一下。”怀斯曼突然喊道。
他们重播了一场攻城。
一个士兵正稳步朝城堡的底座走去。这时,袭向他的导弹爆炸了,一度模糊了他的身影。与此同时,其他十一个士兵全速冲向城墙。烟雾逐渐散开,终于又出现了落单士兵的身影。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墙边上。一小块城墙凹了下去,形成一个缺口。
士兵站在黑暗的城墙前,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他把来复枪的未端用作螺丝起子,把自己的头拆了下来,接着是一只手臂,然后是双腿。随后,他把拆下来的各个部位都塞进了缺口,只剩下拿着来复枪的那条手臂。就连这条手臂,最后也自己钻进了城堡,盲目地蠕动着,直至消失不见。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缺口天衣无缝地闭合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福勒才沙哑地说:“家长们应该都会以为孩子把其中一个士兵弄丢了。慢慢地,士兵会越来越少,而大家都会怪罪在孩子身上。”
皮纳里奥说:“现在怎么办?”
“让它继续运转。”福勒说。怀斯曼也点点头。“把所有的花样都玩一遍。不过,可别让他们单独待着。”
“从现在起,我会一直派人守着这个房间。”皮纳里奥赞同道。
“你最好亲自守在这儿。”福勒说。
怀斯曼心想,也许我们都该在这儿看着。起码皮纳里奥和我得待在这儿。
真想知道那些碎片最后去哪儿了,他想。
被变成什么了?
到周末的时候,城堡已经吸收了四个士兵。
从监视器上,怀斯曼看不出城堡有任何变化。当然,即便有什么变化,也是悄悄进行的内部变化。
士兵们仍然毫不怠慢地一波接一波进攻城堡,城堡也不停地反击。这时,他们又接到一批新的木卫三产品。又有很多儿童玩具得仔细检验。
“又来了些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第一件东西看上去很简单:一套古老的美国西部牛仔装。至少说明书上是这样写的。但说明书上的话却不足为信:木卫三人哪能把实情全写在这上面?
他打开盒子,把牛仔装取出来。布料看上去灰蒙蒙、软塌塌的。他心想,这做工可真差啊。只能说勉强有点牛仔服的样子,走线也不规整。光是用手摸摸,衣服就变形了。他发现自己拉长了一大块布料。被拉长的布料耷在那儿,坠成了一个口袋。
“我不明白。”他对皮纳里奥说,“这个谁会买啊?”
“穿上它,”皮纳里奥说,“你就会明白。”
怀斯曼费了好大的劲才套上衣服。“安全吗?”他问。
“没问题,”皮纳里奥说,“我刚才试穿过。问题不大。但是确实有效果。你只要发挥想象,就能启动它。”
“想象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这套衣服让怀斯曼想起西部牛仔,因此他想象自己回到了大农场,走在草场的碎石路上。路边不远处有一群黑脸绵羊,不停地嚼着干草,下巴一上一下地动着。他来到缠满铁丝,间或竖着几根木桩的篱笆旁,停下来看羊。突然,绵羊群毫无征兆地排成一排,向远处背阴的山坡走去,渐渐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他看到齐天高的柏树,一只老鹰在遥远的空中拍打着双翅……就好像 — 他暗想,就好像在给自己充气,想越飞越高似的。老鹰有力地滑翔着,然后悠闲地飞走了。怀斯曼四处寻找它的猎物,但在这片干燥的盛夏草地上,除了绵羊,什么都没有。还有蚱蜢。还有,小路上趴着一只癞蛤蟆。蛤蟆一跃,跳进一块泥地里,只把背露在外面。
他正弯下腰,鼓起勇气去摸那只癞蛤蟆满是疙瘩的头,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你觉得怎样?”
“挺好。”怀斯曼说。他深吸一口充满干草味的空气,感觉肺被填得满满的。“嘿,你是怎么区别公蛤蟆和母蛤蟆的?是看它们的纹路,还是 — ”
“什么?”男子站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问。
“我看见了一只癞蛤蟆。”
“顺便问一下,”那男子说,“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怀斯曼回答。
“你几岁了?”
那还不简单?“十岁零四个月。”他骄傲地答道。
“你现在在哪儿?”
“在乡下,盖洛德先生的牧场里,几乎每星期爸爸都会带我和妈妈来这里。”
“转过身来看着我,”那男子说,“看你认不认识我。”
他把视线从那只半隐在泥地里的蛤蟆身上移开,不情愿地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成年男子,脸又瘦又长,鼻子有点怪怪的。“你是来送丁烷气的大叔,”他说,“你是丁烷气公司派来的。”他环顾四周,附近果然有一辆卡车,就停在丁烷气的闸门前。“我爸爸说丁烷气很贵,但是也没有其他 — ”
那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好奇,这家丁烷气公司叫什么名字?”
“名字就写在卡车上。”说着怀斯曼念起车身上的大字,“加利福尼亚州佩塔卢马市的皮纳里奥丁烷气经销商。你是皮纳里奥先生。”
“你确定你是一个十岁的小孩,现在正站在加利福尼亚佩塔卢马附近的某个地方?”皮纳里奥先生问他。
“我确定。”他看见草地那边有个长满树木的山坡,想过去看个究竟。他可不乐意一直待在这儿闲聊。“我得走了,”说着他转身离开,“我要去远足了。”
他离开皮纳里奥,沿碎石路一直往前跑。蚱蜢纷纷往两边跳开。他越跑越快,气喘吁吁。
“利昂!”皮纳里奥在身后喊他的名字,“快停下来!别跑了!”
“我要去山那边看看。”怀斯曼喘着粗气,还在跑。突然,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他一下。他两手撑地,努力爬起来。
正午干燥的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他感到一阵害怕,往后退去。那东西渐渐现出身来,是一堵平墙……
“你到不了山那边的。”皮纳里奥在他身后说,“你最好待在原地,不然会撞到身边的东西。”
怀斯曼手上有血,他跌倒的时候把自己划伤了。他惊慌失措地低下头,盯着手上的血……
皮纳里奥帮他把牛仔服脱下来,说:“这个玩具的毒害性太大了。孩子只要穿上一小会儿,就会无法分辨事实和幻象。看看你。”
怀斯曼勉强站起来,仔细检查那套衣服。还是皮纳里奥强行从他身上扒下来的。
“厉害。”他话音发颤,“它貌似可以刺激业已存在的回归倾向。我知道自己一直向往回到童年时光。就是我们住在乡下的时候。”
“你注意到没,你还往里面添加了现实元素,”皮纳里奥说,“为了让幻想更持久。如果还有时间,你说不定会把实验室的墙也想象成你幻想空间的一部分,比如说,想象成谷仓壁。”
怀斯曼同意:“我真的已经隐约看见那座老旧的牛奶屋了,以前农夫们把要拿去卖的牛奶带到那儿。”
“要是再等一会儿,”皮纳里奥说,“恐怕就不能把你从那里面拖出来了。”
怀斯曼心里嘀咕,这对大人都有如此大的影响,更不要说能在孩子身上产生什么效果了。
皮纳里奥说:“另一个玩具说来有些奇怪。你现在就想看吗?过会儿再看也不迟。”
“我没事。”怀斯曼说道。他拿起第三件玩具,拆开包装。
“这个玩具很像怀旧的经典游戏大富翁。”皮纳里奥说,“他们管这个叫‘综合征’。”
这套游戏有一块游戏板、一些钱币和一个骰子,还有几张玩家角色牌。另外还有一些股票。
“很显然,和这类型的其他游戏一样,你的目标是购买股票。”皮纳里奥甚至懒得看说明书。“我们把福勒叫下来一起玩一把吧。这个游戏至少需要三个玩家。”
不一会儿,部门主管就过来了。三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中间放着“综合征”。
“首先,按照惯例,每个人分得同样多的股票和资金。”皮纳里奥介绍,“游戏开始后,你可以购买不同经济综合征的股票,提升自己的身份。”
综合征由颜色鲜艳的小塑料块代表,就像大富翁里的酒店和别墅一样。
他们掷骰子,在游戏板上挪动自己的角色牌,竞相购置产业,缴付或收取罚金,有时还被关进“去污中心”一段时间。在他们身后,那七个玩具士兵还在一轮又一轮地攻打城堡。
“我玩厌了。”那仿真儿童说,“再干点别的。”
士兵们又重新组队,开始新一轮进攻,向城堡逼近。
怀斯曼焦躁不安。“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发现这该死的玩意儿意图何在。”
“难说。”皮纳里奥瞟了一眼福勒买进的一张紫金股票。“这个我想要。”他说,“这是冥王星上的一个大铀矿。你要它有什么用?”
“卖价高啊。”福勒看着手里的其他股票,低声说,“不过我可以拿出来交换。”
怀斯曼在心里问自己,当那个东西越来越接近 — 天知道是个什么鬼东西 — 接近它的终极目标时,我哪还有心思玩游戏?重要的主体部分,他想。
“等一等。”他放下手中的股票,低沉而谨慎地说道,“那座城堡会不会是一个反应堆?”
“什么反应堆?”福勒随口一问,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游戏。
怀斯曼大喊起来:“别管这个游戏了。”
“有意思。”皮纳里奥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它正一块一块地把自己拼成原子弹,直到 — ”他打断这个念头。“不会,我们考虑过这一点。没发现里面有重金属。只有一块能维持五年的电池,还有一些小零件,根据电池发出的指令运作。光靠这些东西建不成原子反应堆。”
怀斯曼说:“我觉得为安全起见,最好把这个东西从这儿弄出去。”刚才那套牛仔服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对木卫三的工匠们油然生畏。如果那套衣服还只是无害的……
福勒掉过头,说:“只剩下六个士兵了。”怀斯曼和皮纳里奥立马站了起来。福勒说得对,现在只剩下一半的士兵了。刚刚又有一个被城堡吸收了。
“我们赶快请部队的爆破专家来看看。”怀斯曼说,“这已经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了。”他转身问福勒,“你觉得呢?”
福勒说:“我们先把手头这个游戏玩完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福勒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全神贯注的神情却表明,他完全是陷在游戏里不能自拔,只想接着玩而已。“你准备用什么来交换我的冥王星股票?我准备交换了。”
他和皮纳里奥达成了交易。接着,游戏又进行了一个小时。这时,福勒已经占尽上风。他手里有五个矿产、两家塑料厂 、一个海藻专利,还有所有七家零售店。这些控股自然让他赚了大钱。
“我放弃了。”皮纳里奥说。他手里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股票,没有任何话语权。“你们谁要买我手里这些?”
怀斯曼拿出仅剩的一点钱,买下了皮纳里奥的股票。现在由他单枪匹马对付福勒。
“这个游戏显然是在模仿不同文明间的商业活动。”怀斯曼分析道,“比如说,这些零售企业就属于典型的木卫三经济。”
他心头一激动。这几个回合,他掷的骰子都不错,所以添置了一些股份。“通过这个游戏,孩子们可以对现实经济有一个正面认识,增进对大人世界的了解。”
但是不出几分钟,他就走到了一大堆福勒财产里,接踵而来的罚金让他倾家荡产。他不得不放弃两只股票。貌似游戏也快结束了。
皮纳里奥在一边观察攻城的士兵,说:“你知道吗,利昂,我越来越觉得你的猜想是对的。这东西可能真是一个炸弹终端,类似于接收站什么的。如果它组装完毕,木卫三那边也许会传送来大量能量。”
“这种事可能吗?”福勒问,一边忙着把游戏币按面额整理好。
“谁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厉害?”皮纳里奥说,两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踱步,“你们玩完了没?”
“快了。”怀斯曼说。
“我刚才那么说是因为 — ”皮纳里奥说,“现在只剩下五个士兵了。吸收过程在加速。第一个士兵过了一个星期才消失,而第七个士兵只用了一个小时就不见了。就算剩下来的五个士兵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全部不见,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游戏结束了。”福勒说道。他已经把所有的股票和钱币收入囊中。
怀斯曼站起身,离开桌子。“我会打电话让部队的人来看看这座城堡。至于‘综合征’嘛,完全就是抄袭我们地球上的大富翁游戏。”
“也许他们不知道我们早就有这种游戏了,”福勒说,“而且名字也不一样。”
他们给“综合征”贴上了过关标签,并通知进口局可以开始进货了。怀斯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部队打电话,请他们派人过来。
“我们过会儿就派个爆破专家过去,”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完全不觉得事关紧要,“在此之前,你们就不要去碰它了。”
怀斯曼感到一阵挫败。他谢过接线员,挂断了电话。他们不仅没弄清楚攻城猛将这个游戏的用意,现在连碰都不能碰了。
过来的爆破专家是个年轻人,顶着板寸头。他一边摆弄设备,一边冲他们友好地笑笑。他穿着寻常的工装裤,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我首先建议 — ”专家看了看城堡,说,“把电池的导线切断。如果你们想看完整个过程,那我们就赶在反应发生前把导线切断。也就是说,一旦最后一个活动物体进入城堡,我们就立即把导线切断,然后打开城堡,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样安全吗?”怀斯曼问。
“应该没问题。”爆破专家说,“我没发现里面有任何放射物的迹象。”说着他坐到城堡后面,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
现在只剩下三个士兵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年轻人高兴地说道。十五分钟后,又有一个士兵爬到城堡脚下,把自己的头、胳膊、腿和身体拆开,逐步消失在专门为他打开的洞口处。“只剩两个了。”福勒说。
十分钟后,又有一个进入了城堡。
四个男人面面相觑。“就要见分晓了。”皮纳里奥嘶哑地说道。
最后一个光杆司令开始攻城。城堡对他开火,但他毫不退缩。
“按统计学来讲,”怀斯曼故意提高嗓门,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每个士兵消失的间隔应该越来越长才对,因为它要集中对付的人越来越少。应该是先快后慢,最后一个士兵得用上一个月才对 — ”
“如果你不介意,请安静。”年轻的爆破专家冷静地轻声说。
终于,最后一个士兵也来到了墙角边,像之前的士兵一样拆开自己的身体。
“钳子拿稳了。”皮纳里奥紧张地说道。
士兵的身体各部分都进入了城堡。洞口开始关闭。这时,里面传来一阵明显的嗡嗡声,有什么东西开始运转了。
“快动手,拜托!”福勒叫起来。
年轻的爆破专家用钳子剪断电池的阳极导线。钳子上闪出一阵火花,爆破专家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钳子飞出他的手掌,一路滑到房间那头。“老天!”他说道,“我肯定是被电到了。”他东倒西歪地伸手去摸钳子。
“你刚才碰到的是这东西的框架。”皮纳里奥激动地说。他自己抓来钳子,蹲下身去,笨手笨脚地想要剪导线。“也许我该用手帕包着。”他说着收回钳子,去口袋里摸手帕。“你们谁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包钳子吗?我可不想被电死。何况还不知道究竟有多 — ”
“给我。”怀斯曼命令他。他一把抢过钳子,推开皮纳里奥,然后一钳剪了下去。
福勒冷静地说:“已经太晚了。”
怀斯曼根本没听见他老板说了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有一阵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他用手捂住耳朵,试图把这声音赶出去,却是徒劳。声音似乎是由城堡发出,穿过他的皮肤,透过他的骨头,直传到他的大脑里。我们下手太慢,他想,所以它胜利了。我们正是输在人多,人一多,分歧就多……
一个说话声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恭喜你。你的不屈不挠为你赢得了胜利。”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成就感。
“你们本来的胜算很小。”那个声音继续说,“换成其他人,肯定必输无疑。”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切正常。他们当初想错了。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那个声音宣称,“应该继续发扬光大。你总是能战胜对手。只要有耐心和坚持,你就可以所向披靡。毕竟,这个宇宙没那么可怕……”
的确,他自嘲地想,的确不可怕。
“他们都是普通人。”声音安慰地说,“所以,即便你是一个另类,你和大家都不一样,你也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他不禁喊出声来。
嗡嗡声逐渐减弱,那个说话声消失了。
过了很久,福勒终于开口:“就是这样了。”
“我还是不明白。”皮纳里奥说。
“它的目的就在于此。”怀斯曼说,“这是一个治愈系玩具,可以帮助孩子获得自信。士兵拆散自己的身体 — ”他咧嘴笑了笑,说:“其实是把自己和世界融合起来,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在这过程中,他也得以征服世界。”
“所以它是无害的?”福勒问。
“看来是白担心了。”皮纳里奥埋怨道,然后转头对爆破专家说,“把你也扯进来,真是不好意思。”
这时,城门大开,十二个士兵完好无损地从里面列队走出来。整轮游戏结束。他们又可以一轮接一轮地攻城了。
突然,怀斯曼说:“我还是不准备将它放行。”
“什么?”皮纳里奥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还是不放心。”怀斯曼说,“如果只为了这个目的,那它的设计未免过于复杂了。”
“能解释一下吗?”福勒问道。
“没什么好解释的。”怀斯曼说,“这套玩具的设计如此复杂,难道只为了把自己拆开重组?即便我们现在没发现,也肯定有其他什么 — ”
“你不是说它是治愈系玩具吗?”皮纳里奥插话。
福勒说:“我把它交给你了,利昂。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就别放行。总归还是小心为妙。”
“也许是我多心了。”怀斯曼说,“但我一直在想,他们设计这个东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们仍然没有彻底弄明白。”
“还有那套牛仔服,”皮纳里奥补充道,“那个你也不准备放行。”
“嗯,只有那个游戏可以,”怀斯曼说,“那个叫什么‘综合征’的。”说着他弯下腰,发现士兵们又开始往城堡冲,战火硝烟,兵戎相见,谨慎撤退……
“你在想什么?”皮纳里奥盯着他问。
“也许这是个调虎离山计,”怀斯曼说,“专门混淆我们的视听,好让我们忽略其他东西。”这只是他的直觉,还没法得到证实。“一个障眼法,用来掩饰真正可怕的东西。这才是它设计得如此复杂的原因,故意让我们绞尽脑汁。这才是它的真正用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把一只脚挡在一个士兵前面。士兵马上把他的鞋子当成藏身处,躲开了城堡监视仪的追踪。
“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都没注意到的,”福勒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没错。”怀斯曼想知道他们以后能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不管怎样,”他说,“我们还是把它关在这儿,继续观察。”
他在附近坐下来,准备好打持久战。
那天晚上六点,艾普利儿童部的销售经理乔·豪克把车停到家门口。他下了车,大步踏上台阶。
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扁扁的大盒子,这是他顺手牵出来的“样品”。
“哇!”他的两个孩子,博比和洛拉,一见他进门就大叫起来,“爸爸,你给我们带什么来了?”他们围住他,不让他过去。他的妻子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杂志。
“这是我专门为你们挑选的新玩具。”豪克说着高兴地拆开包装。他带一个回家完全无可厚非。想想他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星期的电话,一直催进口局快点。费了那么大的劲,三个里面竟然只通过了一个。
孩子们开始兴高采烈地摆弄玩具,他的妻子在一边低声说道:“高层越来越腐败了。”她一直不赞成他把商店的库存带回家。
“我们那儿多着呢。”豪克说,“整仓库都是。少一个没人发现。”
吃饭的时候,孩子们仍在一字一句地研究着游戏说明书,对周围的世界充耳不闻。
“专心吃饭,别看了。”豪克太太责怪道。
乔靠在椅子上,继续讲当天的见闻。“折腾了那么久,他们就批准了这玩意?没劲的东西。如果能赚钱,那就是老天保佑了。那个攻城部队什么的,那才是抢手货。只怕永远也见不到它上市了。”
说着他点上一根烟,享受着居家温馨,以及妻儿环绕的天伦之乐。
女儿问道:“爸爸,你要不要一起玩?这里说了,人越多越好玩。”
“当然。”乔凑了过去。
他的妻子收拾餐桌时,他和孩子们一起摊开游戏板、骰子、纸币和股票。不一会儿,他就被这个游戏深深迷住了。儿时玩游戏的场景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只见他才思敏捷,计谋变幻莫测,最后终于完全掌握了所有的综合征。
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怎么样?”他大声对孩子们说,“恐怕我要一马当先了哦。毕竟我可是老手。”游戏里所有有价值的股票都已被他掌控,这给他带来强烈的成就感。“孩子们,我赢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女儿开口说:“你没有赢啊。”
“你输了。”儿子接着说。
“什么?”乔·豪克吃惊地叫道。
“最后谁手里的股票最多,谁就输了。”洛拉给他看说明书,“看到没?你要尽量抛掉手里的股票。爸爸,你出局了。”
“这是什么鬼道理!”豪克失望地说,“这算什么游戏啊!”他的满足感一下全落空了。“真没劲。”
“现在就剩我俩了,”博比说,“看谁笑到最后。”
乔站起身来,不满地咕哝道:“真是搞不懂。穷光蛋获胜,这算哪门子游戏?”
在他身后,两个孩子继续玩着游戏。随着股票和纸币频频换手,两个孩子越来越投入。最后,游戏进入白热化阶段,两人异常亢奋起来。
“因为他们不知道大富翁,”豪克自言自语说,“所以才不觉得这样的游戏奇怪。”
不管怎样,只要孩子们喜欢这个“综合征”就好。这样游戏一定能大卖,这才是关键。两个人类未来的花朵已经在学习如何放弃手里的资源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把持有的股票抛出去,生怕落后了。
这时,洛拉抬起头,两眼生辉地说道:“这真是你带回来的最好的教育玩具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