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德顿第一眼看到跟前的年轻人,心里就暗想: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又胖又老又秃。但是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而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步伐稳健地绕过桌角,略显僵硬地伸出右手。他握了握年轻人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威特沃?”他问道,想尽量表现得亲切一些。
“正是。”年轻人答道,“不过,要是你和我一样喜欢随意,那就叫我埃德吧。”他那张白脸散发出高度自信,仿佛认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就是埃德和约翰:两人搭档,合作愉快。
“你找来这里,一路顺利吗?”安德顿不顾对方的过度热情,见外地寒暄道。老天,他得扶着什么东西。袭上身来的恐惧让他直冒冷汗。威特沃走来走去,就好像他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 正在测量房间的大小。难道他就不能出于起码的礼貌,再等上一两天?
“很顺利。”威特沃把手插在口袋里,快活地答道。他一边迫不及待地打量堆在墙边的文件,一边说:“你应该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本人对测罪系统的运行,有不少想法。”
安德顿颤抖着点燃烟斗,问道:“那你觉得它现在运行得怎么样?”
“还不错。”威特沃回答,“实际上,应该说是非常好。”
安德顿死死地盯着对方,问道:“这是你的个人观点呢,还是官方说辞而已?”
威特沃毫不掩饰地迎上他的目光。“都是。参议院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事实上,他们对此非常关注。”紧接着他又补上一句,“对于像他们那么大年纪的老人来说,这可算是相当热情了。”
安德顿内心咯噔一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清楚威特沃的真实想法。那一头板寸下面,究竟在琢磨什么呢?这个聪明到让人不安的年轻人,长着一双什么都不会放过的蓝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他的勃勃野心。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据我所知,”安德顿字斟句酌地说,“你将成为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
“我想是的。”年轻人爽快地答道。
“我也许今年就退休,也许明年,再待十年也有可能。”安德顿手中的烟斗抖动着,“我一点也不着急退休。作为测罪系统的发明者,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完全取决于我。”
“当然。”威特沃点点头,仍然一脸坦然。
安德顿努力平静下来,“我只想把丑话说在前头。”
威特沃表示同意。“从现在起,你就是老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接着他恳切地问,“能麻烦你带我参观一下整个机构吗?我想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
他们沿着一排排亮着黄光的工作室向前走。工作室里一片繁忙。安德顿说:“我想不用说,你也应该了解测罪原理吧。”
“我知道的都是些公开信息。”威特沃答道,“通过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的帮助,你大胆而成功地颠覆了我们传统那套只能利用监狱和罚款,对已经发生的犯罪行为进行惩治的机制。众所周知,光是惩罚,威慑力远远不够。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受害者来说,惩罚简直毫无意义。”
他们走到电梯前。当电梯带着他们缓缓往下降时,安德顿说:“你大概已经能看出测罪系统本身的法律漏洞了。我们逮捕的都是根本还没犯法的人。”
“但是他们迟早会犯法。”威特沃肯定地说。
“让人欣慰的是,他们来不及犯法。在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如此一来,犯罪完全变成了概念上的东西。我们认为他们有罪,但他们永远会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无罪的。”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沿着一条黄色的走廊往前走。“我们的社会里已经没有什么重罪了。”安德顿说,“但我们有一个关押准罪犯的拘留营。”
一道道门打开又合上,他们来到数据分析区。这里摆放着令人瞩目的设备,有数据接收器,还有计算处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组接收到的信息。机器旁坐着那三个能预知未来的先知,身上缠满了迷宫一般的线。
“就是他们。”安德顿干巴巴地说道,“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在一片阴沉的暗影中,痴呆呆地坐着那三个先知。他们不时地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只言片语。每一句不连贯的话,每一个随机的音节,都经过分析比较,转换成可视符号,转录到传统的打孔卡片上,最后送进带有不同编码的文件槽里。这三个白痴被金属带和夹具囚禁在特制的高背椅里,全身绑满了线圈,整天都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着。他们的生理需求会得到自动满足。他们没有精神需求,只是自言自语,睡了醒,醒了睡,像植物人一样活着。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混乱而枯燥,隐在重重迷雾中。
不过却不是关于现世的迷雾。这三个笨拙、呆滞的生物,脑袋大于常人,身体却明显萎缩。就是这样的三个人,竟能坐在那里预知未来。他们一边茫然地说着,分析处理器一边仔细地接收和记录他们发出的预言。
威特沃脸上的活泼自信,竟头一次黯淡了不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沮丧和恶心。仿佛是道义受到了挑战,罪恶在重生。“这可真叫人不舒服。”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 — ”他努力在头脑中搜索一个合适的词语,“如此畸形。”
“畸形且弱智,”安德顿立马点点头,“尤其是那边那个女的。唐娜四十五岁了,但看起来只有十岁。她的特异功能消耗了所有养分,超感知觉让她的前额特别突出。但是谁在乎呢?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预言就好。他们投我们所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是我们懂。”
威特沃压抑地穿过房间,走到机器旁。他从一个文件槽里拿出一叠卡片。“这些就是名单?”他问安德顿。
“显而易见。”安德顿皱起眉头,从威特沃手里拿过卡片,不耐烦地掩饰自己的恼怒。“我自己还没看过呢。”
威特沃惊奇地看着机器往旁边的空槽里吐出一张新卡片。然后是第二张 — 然后第三张。他大声说道:“他们一定能预知到很久以后的事情吧!”
“他们只能看到很有限的未来,”安德顿答道,“最多也就是一到两个星期。大部分数据都没用,跟我们的工作无关。我们会把那些无关信息送去相应的其他部门。同时,他们也会跟我们交换情报。每个关键部门都有自己的宝贝 猴子[1] 。”
“猴子?”威特沃不自在地看着他,“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视而不见,知而不言,等等。有意思。”
“聪明!”安德顿顺手把旋转机新吐出的卡片拿过来,“这上面有些名字完全没用。剩下来有用的那些,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比如偷窃、逃税、斗殴、敲诈勒索什么的。我想你一定知道,测罪系统使重罪的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现在很少发现谋杀或叛国等罪行了。毕竟,罪犯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有机会采取行动前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先发制人,把他们抓获。”
“那最近一次谋杀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威特沃问。
“五年前。”安德顿自豪地答道。
“是怎么发生的?”
“罪犯逃过了我们的追捕。我们当时其实已经掌握了他的名字和犯罪的具体细节,包括受害者的名字以及确切的案发地点和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逃出了我们的手掌心。”安德顿耸耸肩,“毕竟,我们也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行为。”他翻着手里的卡片,补充道,“但是鲜有漏网之鱼。”
“五年内才一宗谋杀案!”威特沃仿佛又重振了信心,“真让人佩服,值得骄傲。”
安德顿若无其事地说:“我的确为此感到自豪。想当初三十年前,我构想出这个理论的时候,那些利己主义者只知道在股市上强取豪夺。我当时就预见到了这个能造福社会、福泽众生的善举。”
他把一叠卡片塞到沃利·佩奇手里。佩奇是他的助手,掌管猴子区。“看看有哪些名字是我们感兴趣的。”安德顿嘱咐他,“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吧。”
看着佩奇拿着卡片消失在视野里,威特沃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他肩上的担子可真不小。”
“的确。”安德顿说,“如果我们再让哪个罪犯逃脱,就像五年前那样,又会多一条人命算在我们头上。我们对此负全责。如果我们有任何闪失,就会有人送命。”他辛酸地从槽口拿出三张新卡片,“这是社会公信问题。”
“你有没有试图 — ”威特沃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是说,出现在名单上的一些人肯定会试图给你送大礼吧?”
“那完全是白费功夫!我们拿到的这些卡片,在军队总部全都有备份。他们追查起来轻而易举。只要他们愿意,就能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安德顿匆匆扫过最上面的一张卡片。“所以,即便我们想接受 — ”
他戛然而止,咬紧嘴唇。
“怎么了?”威特沃好奇地问道。
安德顿小心翼翼地把最上面那张卡片折起来,放进口袋里。“没什么。”他嘀咕道,“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带刺的语气让威特沃涨红了脸。“你真的很不喜欢我。”威特沃意识到。
“确实,”安德顿没有否认,“我是对你没什么好感,不过 — ”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竭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那张卡片上是他自己的名字。头一行就清楚地写着 — 被告即将杀人!根据卡片上的编码孔,测罪系统之父约翰·A.安德顿将于一周内杀死某个人。
他完全不相信这个指控,绝对不相信。
二
外间办公室里,一个纤瘦迷人的妙龄女子正在和佩奇说话。她是安德顿的妻子丽莎,正在和佩奇进行一场尖锐而生动的政治辩论,完全没有注意到威特沃和她的丈夫走了进来。
“嗨,亲爱的!”安德顿说道。
威特沃没说话,眼睛却不经意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披着一头棕发,警服贴身得体。他苍白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丽莎如今是测罪系统的首席执行官。不过据威特沃所知,她一开始是安德顿的秘书。
安德顿注意到威特沃打量的眼神,不禁起了疑心。能把卡片放进机器里的人,一定是内鬼。这个人能近距离接触到测罪系统,并且有权使用分析处理器。不太可能是丽莎干的。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
当然,这件事背后可能有一个精心布置的大阴谋,而不仅仅是鬼鬼祟祟地把卡片放进机器那么简单。也许原始数据也遭到了篡改。仔细想想,似乎没有办法追查出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想到这,安德顿不禁后背发凉。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机器上上下下翻个遍,彻底清除掉对他不利的数据。但是这个做法根本就是下下策。磁带上的数据很可能和卡片上一样:他这么做只是自投罗网,不打自招,反而会让自己陷得更深。
他大概还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然后,军队总部的人就会核查他们的卡片,发现有不对等的信息。他们也有一张跟安德顿私藏的这张卡片一模一样的副本。这世上仅有的两张卡片,他只掌握了一张。虽说他可以把这张藏在口袋里,可这另一张的存在,却让这一举动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让它躺在佩奇桌上供世人参阅。
大楼外面响起了警车出动,去执行日常巡逻任务的声音。不知道再过几小时,其中一辆警车就会停到他家门口。
“亲爱的,怎么了?”丽莎关切地问他,“你看起来像撞了邪了。没事吧?”
“我很好。”他安慰她。
丽莎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埃德·威特沃仰慕的打量,问道:“这位就是你的新搭档吗,亲爱的?”
安德顿谨慎地介绍了他的新助手。丽莎友好地笑了笑。刚才他们之间是不是偷偷传达了什么暗示?他不知道。天啦,他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人了,不仅是他的妻子和威特沃,还有很多下属。
“你是从纽约来的吗?”丽莎问道。
“不是。”威特沃答道,“我以前大部分时间住在芝加哥。眼下我正住在闹市区的一家大酒店里。名字叫 — 等等 — 我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了卡片上。”
他手忙脚乱地翻着口袋时,丽莎提议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我们以后就要一起共事了,应该多了解对方。”
安德顿大惊失色,不禁后退了两步。他的妻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这只是巧合吗?这下威特沃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名正言顺地去窥探他的私人住所了。安德顿坐立难安,只想冲到门外去。
“你要去哪儿?”丽莎吃惊地问。
“回去看看猴子。”他说,“我想趁军部查看之前,去核实一些比较令人费解的数据。”没等丽莎想到任何阻拦他的理由,他已经走在过道上了。
他飞快地下了斜坡,三步并两步地跨下台阶,直冲向人行道。丽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丽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绕到他面前。“我 就知道你要离开。”她叫道,不准他向前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觉得你 — ”她掂量了一下,“都觉得你很不对劲。”
街上人头攒动,到下午的人流高峰期了。安德顿旁若无人地掰开他妻子的手,说:“我要离开这里,趁还有时间!”
“但是 — 为什么啊?”
“我被人陷害了。对手居心不良,蓄谋已久。他就是想取而代之,坐上我的位置。连参议院也和他是一伙儿的。”
丽莎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说:“但是,他看起来像个好人啊。”
“好得像条蝮蛇。”
丽莎的疑惑变成了难以置信。“我不相信。亲爱的,我看你是劳累过度了 — ”她勉强地笑着,支支吾吾地说道,“要说埃德·威特沃陷害你,我们也没有真凭实据啊。就算他真的想,他有什么办法呢?我肯定埃德不会 — ”
“埃德?”
“对啊,这不是他的名字吗?”
丽莎突然醒悟过来,棕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万分委屈地申辩道:“天啦,你现在怀疑所有人。你甚至怀疑我也想加害于你,是不是?”
他想了一下,说:“我还不确定。”
她贴近他,眼神里满是诘问。“你撒谎!你在怀疑我。也许你真的应该休息几个星期。你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一个比你更年轻的人加入进来,就把你弄得紧张兮兮的。你现在简直是在无中生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说有人陷害你,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
安德顿把口袋里那张叠起来的卡片拿出来,递给丽莎。“你仔细看看。”
她大惊失色,倒抽了一口气,嗓子又干又难受。
“这不明摆是陷害吗?”安德顿尽量克制住情绪。“这完全能让威特沃光明正大地除掉我。他都不用等到我退休了。”他恨恨地说,“他们知道我不会那么早退休。”
“但是 — ”
“这将结束现在这个两权分立的局面。测罪中心将无法保持独立。参议院将染指警察局,然后 — ”他抿紧嘴唇,“他们还会掌控军队。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刚好我特别不喜欢威特沃,说我有杀人动机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没人喜欢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人取代,心甘情愿退居二线。这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怎么也不会生杀害威特沃的心啊。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我该怎么办?”
丽莎一脸惨白,一时语塞。她摇摇头,说:“我 —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要是 — ”
“现在,”安德顿打断了她,“我得先回家收拾收拾,然后再作打算。”
“你真的打算 — 躲起来?”
“是啊。哪怕要跑到半人马座的殖民星球去。反正也不是没人干过,而且我还占了二十四小时的先机。”他坚决地转过身,“回去吧。你没必要和我一起走。”
“你觉得我可以那样做吗?”丽莎沙哑地说道。
安德顿吃惊地看着她,说:“难道你不会吗?”然后他又心存欣喜地喃喃道,“可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仍然觉得我是杞人忧天。”他狠狠地戳着那张卡片。“即便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你也不相信我!”
“是的,”丽莎当即承认道,“我不相信。因为你没有看仔细,亲爱的。这上面没有埃德·威特沃的名字。”
安德顿半信半疑地把卡片从丽莎手里拿过来。
“没人说你会杀埃德·威特沃。”丽莎快速说道,声音又轻又脆,“这卡片肯定没被篡改过,明白吗?而且和埃德没有关系。他并没有要陷害你,也没有人在陷害你。”
安德顿无言以对,呆呆地站在那儿研究着卡片。她是对的。卡片上写的受害人不是埃德·威特沃。卡片上的第五行,机器清清楚楚地打着另一个名字:
利奥波德·卡普兰
他麻木地把卡片放进口袋。他这辈子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个人。
三
家里冷清而萧条。安德顿立马开始计划旅程。他一边收拾,一边在头脑里酝酿许多疯狂的想法。
难道他真的错怪威特沃了?但是他仍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嫌疑。不管怎样,这场针对他的阴谋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从大局来看,威特沃搞不好只是一枚不起眼的棋子,操控整盘棋局的人还远远地躲在层层幕后。
真不该给丽莎看那张卡片。她肯定会把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威特沃。看来他离不开地球,想逃到拓荒星球去的目标是难以实现了。
他正专心思考着,突然听到身后咯吱一响。他立马转过身去,背对着床,手里还捏着一件老化变色的厚夹克。迎面而来的是一把灰蓝色的手枪,枪口直指向他。
“你动作很快嘛。”他死死地盯着来者,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棕色外套,双唇紧闭,手上戴着手套,紧紧握着手枪。“看来她真是没半点犹豫啊!”
那人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跟我走。”
安德顿震惊地放下手中的厚夹克,问道:“你不是局里的人?也不是警察?”
万分惊讶的他用力挣扎,还是被推推搡搡地带到了房子外面的一辆豪华轿车旁。三个全副武装的壮汉立即围到他身后。车门砰的一关,车子就直冲上高速,远远地离开城市。车里的人个个不动声色,阴郁的脸随着车子的呼啸而颠摇。车外昏暗的旷野茫茫无边,一闪而过。
安德顿仍在枉费心机地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车子突然一扭,转上一条带有车辙的支路,开进了一个地下车库。他听见有人喊了句指令。车库门随即被重重地锁上,头顶的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司机关掉引擎。
“你们会后悔的!”安德顿被拖出车门时嘶哑地吼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穿棕色大衣的男子答道。
安德顿被枪指着,从阴冷潮湿的安静车库来到了铺着厚厚地毯的二楼走廊。看来他是被带到了某个豪华私人住所,坐落在被战争啮噬过的郊野。走廊尽头是一间装修得很有品位的书房,里头全是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坐在书房中央,脸庞在周围的灯光下半现半隐。
安德顿走近那个男人,只见他不安地戴上一副无框眼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啪地关上镜盒。他看上去有些岁数了,起码超过七十,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银拄棍。他的身材纤长而结实,表情固执而刻板。那头稀疏的棕发显然经过精心梳理,棱角分明、消瘦惨白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强烈的警惕。
“这就是安德顿?”他暴躁地问道,扭头看着穿棕色大衣的男子,“你们从哪里把他弄来的?”
“从他家。”男子回答说,“正如我们所料,他正在收拾行李。”
坐在桌子后面的老人明显哆嗦了一下。“收拾行李。”他摘下眼镜,颤巍巍地放回盒子里。“看着我,”他直白地对安德顿说道,“你怎么回事?失去理智神经错乱了吗?你怎么能杀一个你见都没见过的人呢?”
安德顿这才恍然大悟,他面前这位老人正是利奥波德·卡普兰!
“首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安德顿迅速回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可是局长!我能让你坐二十年的牢。”
他正要接着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问道,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藏着卡片的口袋里,“该不是 — ”
“我不是通过你们局里知道的。”卡普兰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这不奇怪。我利奥波德·卡普兰,正是联邦西署同盟军的将军。”他抱怨地说道,“不过,中英大战结束之后,同盟军被取缔,我也就退休了。”
这说得通。安德顿本来就怀疑军队为了自保,可能当即就会处理备份卡片。他稍稍舒了口气。“怎样?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下一步想干什么?”
“很显然,”卡普兰说,“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要不然,你那些可笑的卡片上早就写上我的名字了。我是对你感到好奇。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去杀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实话告诉你,我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如果说这是什么警察策略的话 — ”他耸耸肩,“要是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让我拿到备份卡片。”
“除非,”他的一个手下插嘴,“这是一个计划好的阴谋。”
卡普兰抬起他炯炯有神、鹰一般的眼睛,细细地打量安德顿。“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说得没错。”安德顿已经迅速意识到,说谎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他坦白了自己的心声。“显然是局里有人造出这张卡片,给我下了套。这样我就等于自动被免职了。我的助手会立马上任,还可以对世人宣布,他再次利用测罪系统完美地阻止了一场谋杀。但事实上,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谋杀,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杀人动机。”
“你说不会有谋杀发生,我非常同意。”卡普兰冷冷地说道,“因为我会让警察好好看着你。”
安德顿吓呆了,抗议道:“什么?你居然要把我送回去?但是如果他们抓住我,我就永远都不能证明 — ”
“我才不管你能不能证明什么,”卡普兰打断他,冷冰冰地说道,“我只在乎你会不会威胁到我的安全。”
“但他当时是准备远走高飞的。”卡普兰的一个手下居然为安德顿说了句话。
“没错。”安德顿开始流汗,“如果他们抓住我,一定会把我关进拘留营。威特沃一接手,就会让我永不见天日。”这时,他脸色一沉。“还有我的妻子。看来他们是串通好的。”
有那么一会儿,卡普兰看上去似乎有点犹豫。“也许吧。”他盯着安德顿,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如果这是针对你设的陷阱,那我衷心表示抱歉。但这仍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他挤出一丝笑容,“不过我还是要祝你好运。”说完他吩咐手下:“把他带去警局,交给最高执行官。”他说出了最高执行官的名字,等待安德顿的反应。
“真的是威特沃!”安德顿大惊失色,难以置信。
卡普兰浅浅地笑着,一边转身打开收音机,一边说:“威特沃已经掌权了。显然,这件事让他受益匪浅。”
收音机里传来一阵静电噪声,然后突然炸出一个专业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念着文稿。
……全国人民请注意,任何人都不得窝藏该逃犯,或以任何形式给予这名危险的逃犯任何帮助。罪犯目前正在潜逃,随时可能采取杀人行动。近几年来,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出现。大家必须全力协助警方捉拿约翰·阿利森·安德顿。不给予配合者将被视为罪犯同伙。再次重申:联邦西署政府的测罪局正在追捕前任局长,约翰·阿利森·安德顿。根据测罪系统分析,安德顿将犯谋杀罪,因此将受到终身监禁,剥夺一切权利。
“他的动作真快。”安德顿喃喃自语,感到极为震惊。卡普兰关掉收音机,广播声戛然而止。
“丽莎肯定直接投怀送抱了。”安德顿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为什么要等?”卡普兰说,“你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他朝手下点点头。“把他带回城里去。他在这儿让我很不安。在这一点上,我和威特沃长官看法一致。我希望他被监禁起来,越快越好。”
四
阴雨绵绵。纽约昏暗的街道上,一辆车正朝市警局驶去。
车里的一名男子对安德顿说:“你也不能怪他。换成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安德顿直直地注视着前方,愠火中升。
那名男子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也不单你一人这样。那拘留营里关着成千上万人,想必你进去了也不会感到孤单。说不定你会待在里面不想走。”
安德顿无力地看着窗外,行人们在雨中来回穿梭。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得一阵浓浓的倦意袭上身来。蒙眬中,他看了一眼街道名,发现他们已经离警局很近了。
一个比较健谈的男子开口道:“看来这个威特沃很懂得把握机会啊。你见过他本人吗?”
“见过一面。”安德顿答道。
“他觊觎你的工作,所以就设局陷害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安德顿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到底怎样想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只是有点好奇。”男子无精打采地看了看他,“既然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前任局长,拘留营里的人一定会欢迎你的加入。他们可是个个都认识你的。”
“那是。”安德顿赞同。
“威特沃的动作真快。有他这样的人把关,卡普兰真是幸运。”说话的男人恳切地看着安德顿,“你真的觉得这是个阴谋?”
“当然。”
“你不会动卡普兰一根汗毛?有史以来,测罪系统头一次出问题了?既然卡片上出现了一个无辜者的名字,那就说明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被错判了,对不对?”
“很有可能。”安德顿感到全身乏力。
“也许整个系统都会崩溃。当然,你会说自己根本不会谋杀任何人,但那些被你们抓住的人可能都是如此。这就是当时你叫卡普兰放你走的原因吗?你想证明事实上是这个系统出问题了吗?如果你想聊聊,我倒是很乐意听的。”
这时,另一个人也凑了过来。“我们谁也不会说出去。你就说说看,你真的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你真的是被陷害的吗?”
安德顿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不确定。也许他是被卷进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时间循环里,没有动机,也没有开始。事实上,他几乎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神经质般的幻想里,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完全丧失了斗志,精疲力竭。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他,他根本就是在以卵击石。
突然,一阵急刹车的尖啸声惊醒了他。大雾中,对面突然冲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忙打方向盘,猛踩刹车,试图控制住方向。事实上,如果他选择了加速而不是刹车,反倒可能有救。但是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车子一打滑,往旁边斜过去,在瞬间静止了一下,接着就冲向了前面的大卡车。
安德顿的座椅整个弹起来。他飞了出去,脸狠狠地撞在车门上。他感到脑袋疼痛欲裂,痛苦难忍。他在地上喘着粗气,挣扎着跪起身子。外面某处燃起闷火,嗞嗞地响着,热浪在薄雾的旋涡中一阵一阵地冲向倒在地上的车子。
车外突然伸进来一双手。安德顿慢慢地恢复知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拖出已经变了形的车门。压在他身上的重重的座椅突然被掀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双脚着地,压在一个黑色人影身上,被带到离车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不远处,能听到呜咽的警笛声。
“你要活下去。”一个声音传入他耳中,低沉而急促。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陌生刺耳,让人不安,就像不停打在他脸上的雨一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安德顿点点头。他下意识地扯着挂在身上的破袖子。脸上的伤开始抽痛。他试图弄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不解地问:“你不是 — ”
“别说话,听好了。”说话的男子个头很大,微胖。他的大手扶着安德顿倚在湿墙上。雨依旧下着,不远处的车子已经被闪烁的火光吞噬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他说,“时间太紧迫了。我们本以为卡普兰会把你多留一会儿。”
“你到底是谁?”安德顿强忍着痛苦。
雨幕中,男子的脸上挤出了一丝严肃的笑容。“我叫弗莱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再过几分钟,警察就来了。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说着他塞给安德顿一个扁扁的包裹。“这些东西足够帮你逃避警察的追捕。里面有全套的身份证件。我们会和你保持联系,直到你找出答案。”他咧开嘴,不安地干笑了一声。
安德顿眨了眨眼,问道:“所以这真的是个阴谋,对吗?”
“当然。”男子尖锐而肯定地说道,“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被他们说动了?”
“我只是怀疑 — ”安德顿的一颗门牙似乎有点松动,所以说话比较困难,“对威特沃很不满……取代我,我的妻子和一个比我年轻的人,自然会嫉妒……”
“别傻了,”男子打断他,“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整件事全都是有人精心布置的。每一个环节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卡片是被算计好在威特沃就职当天出现的。他们已经赢了第一回合。威特沃现在当了局长,而你成了逃犯。”
“到底谁在背后搞鬼?”
“你妻子。”
对于安德顿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你确定?”
男子笑了起来。“那还用说?”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警察来了。快沿这条巷子出去。然后搭个公交车,到贫民区去。到那里租间房,买几本杂志看看,打发时间。把衣服换了 —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样照顾自己。千万别试图离开地球。所有的星际运输系统全都有他们的人盯着。只要能躲过接下来的七天,你就安全了。”
“你究竟是谁?”安德顿急切地问道。
弗莱明松开手。安德顿小心翼翼地来到巷子尽头,探出头去查看情况。这时已经来了一辆警车,停在潮湿的马路旁,引擎低沉地响着。警车小心地靠近卡普兰那辆冒烟的车。车里的人这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一堆完全被撞变形的钢筋塑料中痛苦地爬出来,虚弱地倒在冰冷的雨中。
“你就当我们是一个维权组织吧。”弗莱明低声说道。他略胖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被雨水打湿而微微泛光。“我们是一种监督警察的警察。为了守卫社会的天平。”
说着他大手一甩,安德顿打了个踉跄,跌跌撞撞地穿过那条潮湿阴冷、遍布垃圾的巷子。
“保重,”弗莱明尖声说,“一定要保管好那个包裹。”正当安德顿摸索着离开巷子的时候,男子的最后一句话传入他耳中:“仔细研究它,你才有可能脱险。”
五
根据身份证,他现在叫欧内斯特·坦普尔。职业:失业。技能:电工。目前就靠纽约州每周发放的一点救济金过活,和老婆还有四个孩子一起住在布法罗,家产加起来不到一百美元。凭着一张汗渍斑斑的绿色卡片,他能理所当然地四处奔走,没有固定的家庭住址。为了找份工作,一个男人到处晃荡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他要走的路说不定还长着呢。
安德顿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公交车上穿越城区时,仔细研究着这个新身份“欧内斯特·坦普尔”。很显然,所有的伪造证件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还有指纹和脑电波问题,光靠这些文件应该是瞒不过去的。这一大堆卡片最多也只能让他通过最基本的安检。
不过这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包裹里还有一万美元现金。他把钱和卡装进口袋,这才发现包裹里还有一张字迹整洁的纸条。
乍一看,他一头雾水。研究了很久也不见头绪。
既然有所谓多数派的存在,就一定有与之对立的少数派。
公交车已经开到了广阔的贫民区。战争的硝烟消逝之后,这里的廉价旅馆和破房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蔓延了数英里。车慢慢地停下,安德顿下了车。有几个过路人无所事事地打量着他脸上的伤和褴褛的衣衫。他没理他们,自顾自地站在被雨水冲刷过的马路边石上。
旅馆的伙计向他收了住宿费之后,就再也不搭理他了。安德顿顺着楼梯爬到二楼,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闻到一股霉味。现在,这里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了。他心满意足地锁上门,放下窗帘。房间很小,但收拾得挺干净。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幅风景挂历、一把椅子、一盏灯、一台投币收音机,也算应有尽有了。
他投了一枚硬币,打开收音机,沉沉地倒在床上。所有主流电台都在重复播放警局的通缉令。一个逃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天大新闻。公众的热情极度高涨。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义愤填膺地说道:
……该男子利用他曾经的高级官衔得以暂时逃脱。因为他曾经身居高位,所以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就看到了保密信息。而他的特殊身份,也让他得以躲开常规检查和追踪。他在任职期间,曾通过手中的权力拘留了不计其数的潜在罪犯,也因此保住了众多无辜者的性命。这名男子,约翰·阿利森·安德顿,是测罪系统的奠基人。测罪系统旨在犯罪发生之前提前拘留罪犯。它开创性地利用了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由他们预先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然后口头传达给分析处理器。这三名先知至关重要……
他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收音机的声音慢慢变小了。他一层层地脱下外套和衬衫,在水槽里放了些热水,清理脸上的伤口。他刚才在街角的药店买了碘酒、创可贴、刮胡刀、梳子、牙刷,还有其他一些必需品,打算明早再去找一家卖二手衣服的店,买些更符合他身份的衣服。毕竟他现在是个待业电工,不能再像遭了车祸的局长了。
另一个房间里的收音机还在聒噪地响着。他站在一面带有裂痕的镜子前,一边下意识地听着,一边检查那颗被撞坏的牙齿。
……这个由三名先知组成的系统,起源于本世纪中期的计算机技术。怎样确保计算机的分析结果是正确的呢?把数据放在第二台具有相同设置的计算机上进行分析。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因为如果两台计算机得出不一样的结果,那就没法证明到底是哪一台出错了。基于复杂的数据分析,结果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第三台计算机来检验前两台的分析结果。这样就产生了所谓的多数派报告。根据概率论原理,得到其中两台计算机认同的结果,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正确的。因为两台计算机同时算出不正确结果的可能性,应该相当小……
安德顿突然丢掉手里的毛巾,冲进卧房,颤抖着弯下腰,把耳朵凑近收音机。
……最理想的状态是,三名先知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但是据现任局长威特沃所说,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这样。通常是由其中两名先知产生一份多数派报告,而剩下的第三名先知会生成一份少数派报告,与前者在时间或地点上有所出入。这可以用多样未来理论来解释。如果只存在唯一一个时间路径,那么,即使预知到了未来,也不可能对其作任何改变,这样就使先知的存在毫无意义。所以,测罪系统有效运行的前提就在于……
安德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多数派报告 — 卡片上的内容只是由两个先知决定的。原来包裹里那张字条说的是这个!这么说,第三个先知的少数派报告,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为什么?
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佩奇应该已经下班了。他要到下午才会回到猴子区。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值得一试。也许佩奇还会帮帮他,也可能不会。但是他必须试一试。
他一定要看到那份少数派报告。
六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纽约脏乱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他专门挑了一天中最忙的时间。他在一家挤满顾客的大便利店里找到一个电话亭,拨打他熟悉的警局号码。他站在那儿,把冰冷的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他故意选择音频通话,担心如果是视频的话,可能会被认出来,虽然他只穿着一件二手衣,而且胡子拉碴。
接线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声音。他小心地报了佩奇的分机号。但如果威特沃换掉了常规人员,安插了他的人马,那接电话的就可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佩奇沙哑的声音。
安德顿如释重负,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顾客们在货架间穿梭,各忙各的。“你说话方便吗?”安德顿问道,“有没有被监视起来?”
那头沉默了一阵子。他可以想象到佩奇原本柔和的脸因为犹豫不决而纠结着。终于,佩奇迟疑地说:“你 — 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安德顿答非所问地说道:“接线员是新来的吗?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刚换的。”佩奇压低了声音,“这几天人员变动很大。”
“我听说了。”安德顿紧张地问道,“你怎么样?有危险吗?”
“等等。”安德顿能听到那头的听筒被放了下来,然后是低沉的脚步声,以及砰的一声关门声。佩奇回到电话前,嘶哑地说:“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有多好?”
“不敢保证。你现在在哪儿?”
“在中央公园闲逛,”安德顿说,“享受阳光。”其实他知道,佩奇刚才很可能是去接通窃听分线。现在,警局的直升机也许已经升空了。但是他必须冒这个险。“我转行了。”他简洁地说,“现在是个电工。”
“噢?”佩奇听得一头雾水。
“我想也许你能给我介绍点活干。如果方便的话,我十分乐意上门去帮你们检查一下基础设备。比如说猴子区的数据和分析中心。”
佩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 — 可以试试。如果真的很重要的话。”
“非常重要,”安德顿肯定地说,“你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好?”
“这个,”佩奇纠结地说道,“我请了一组技工来检查内部通信系统。现任局长想在这方面作些改进,好让他使用起来更加便捷。你也许可以跟着一起来。”
“好的。什么时候?”
“那就四点吧。B入口,六楼。我在那儿等你。”
“好的。”安德顿准备挂电话,“希望等我到的时候,你还没被换掉。”
说着他挂上电话,迅速离开了电话亭。不一会儿,他就挤进了附近咖啡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
他还要等上三个半小时。他觉得度日如年,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三个半小时。
佩奇一见到他,就劈头盖脸地问:“你是疯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很快就走。”安德顿紧张地靠近猴子区,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每一扇门,“别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当时就应该自动退位。”跟在他后面的佩奇既担心被发现,又同情安德顿,“威特沃很会把握时机,做事井井有条。他现在已经让全国上下都视你为敌了。”
安德顿全然没有在意佩奇的话,啪地打开分析处理器的主控板。“他们哪一个生成了少数派报告?”
“别问我,我要出去了。”佩奇朝门口走去,突然停住脚步,指了指坐在中间的先知,然后便消失了。门随即关上,留下安德顿一个人。
中间那个。他对那个再熟悉不过了。那个驼背的侏儒已经被这堆电线和继电器埋了十五个年头。安德顿向它走去,它并没有抬头看他。它直勾勾的眼里空无一物,正在勾画一个尚不存在的世界,对周围的实体世界却视而不见。
“杰里”已经二十四岁了。最初,他被诊断为脑积水性痴呆。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精神分析师才发现,在他脑部的层层坏死组织深处,竟蕴藏着预知未来的特异功能。随后他被送进了政府的培训学校。在那里,他的特殊功能得到了开发。到他九岁的时候,他的特异能力已经可以有所应用了。然而,对于“杰里”本人来说,认知仍然处于混沌状态。测罪中心的蓬勃发展实际上是以他的人格完整为代价的。
安德顿蹲下身去,打开分析处理器上保护磁带的防护罩。他参照线路示意图,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中央处理器末端和“杰里”相连的地方。几分钟后,他找到了最近和多数派报告相斥的数据,颤抖着取出两卷半小时长的磁带。根据解码表的指示,他挑出了和写有他名字的卡片相对应的磁带。
读带器就在旁边。他屏住呼吸,插入磁带,启动机器,仔细地聆听着。就一秒钟时间,在第一条陈述被播出来的瞬间,真相就已大白。他已经达到目的,根本不需要继续往下找了。
“杰里”预言的是不同的时间路径。由于预言本身的模糊性,他当时观察到的时空和他的两位同伴有些偏差。在他看到的未来里,安德顿杀人这件事还牵扯出很多其他事情。他还预测到了安德顿看到卡片之后的反应。
显然,“杰里”的报告才是正确的。当安德顿得知自己有可能会杀人时,他会因此改变主意。预见谋杀这件事阻止了谋杀的发生。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时间路径。但是“杰里”被否决了。
安德顿颤抖着把磁带倒回去,按下录制键,迅速录下一份完整的备份,然后把原始数据放回原处,取出备份磁带。能证明卡片无效的证据就在这里:废弃卡片。接下来,只要把这份数据拿给威特沃,就能 —
想到这,他不禁嘲笑自己太过幼稚。威特沃当然已经看过这份报告了。即便如此,他还是篡夺了他的局长之位,让警察小组满天下追踪他。威特沃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更不会在乎安德顿的生死。
那么,他究竟该怎么办呢?还有谁会真的在乎他的清白呢?
“你这个傻子!”一个极度焦虑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他腾地转过身去,看见他的妻子正站在其中一扇门前,穿着警服,眼神哀伤。“别担心,”他冷冷地说道,一边举起手里的磁带,“我这就走。”
丽莎疯了一般地冲向他,表情扭曲。“佩奇说你在这儿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相信。他不该让你进来的。他不明白你的处境!”
“我什么处境?”安德顿讥讽地问道,“在你回答之前,先听听这卷磁带上的东西。”
“我不要听!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埃德·威特沃知道这里有人。佩奇正在拖住他,但是 — ”她突然停住,僵硬地侧过脸去,“他来了!他要硬闯进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千万别破坏你的美好形象啊。他说不定还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一马呢。”
丽莎委屈地看着他。“楼顶上有艘飞船。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接着说道:“我准备马上起飞。如果你想一起走 — ”
“好吧。”安德顿也没有其他选择。虽然他拿到了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磁带,却完全想不出逃脱的办法,所以只好匆忙地跟上他妻子那瘦削的身影。他们大步流星地沿边门来到储物长廊,昏暗的废弃过道里回响着她的高跟鞋声。
“这艘飞船的性能很好,”她侧过脸来对他说,“燃料充分,随时都能起飞。我正打算去监管一些警察小组。”
七
安德顿驾驶着高速警船,提纲挈领地把少数派报告的内容说了一遍。丽莎安静地听着,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双手扣紧夹在两膝间。飞船掠过的乡间大地,仍然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就像地形图一样展开。大城市之间的荒凉地带,只零星点缀着农场和工厂残迹。
“我想知道,”待他说完,她才开口,“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多少次?”
“少数派报告?很多次。”
“我是指就因为其中一个先知的报告时间路径不对,就用其他先知的报告取而代之。”她眼神笃定地说,“也许拘留营里关押着很多和你一样的人。”
“不。”安德顿虽然嘴上反驳着,但是心里也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只有身处我的位置,才能看见卡片和报告,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但问题的关键是 — ”丽莎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如果我们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他们的反应或许和你一样。”
“这样也太冒险了。”他固执地狡辩。
丽莎尖声笑起来。“冒险?可能?不确定?有先知在你还怕这些?”
安德顿专心地开着高速飞船。“我的情况很特殊。”他重复道,“这些理论的东西我们待会再说。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赶在你那个年轻聪明的朋友毁掉这盘数据之前,把它交给一个合适的人保管。”
“你要把它交给卡普兰?”
“当然。”他拍拍放在他们座位之间的磁带,“这个东西能证明他的生命没有危险,他一定非常感兴趣。”
丽莎颤抖着从包里掏出烟盒。“你觉得他会帮你。”
“他也许会,也许不会。不管怎样,值得一试。”
“你怎么这么快就改头换面了?”丽莎问,“这样好的装扮可不容易弄到。”
“只要有钱就好办。”他闪烁其词地敷衍了一下。
丽莎抽着烟,陷入沉思。“卡普兰也许会保护你。他的势力很强大。”
“我还以为他就是一个退役将军。”
“理论上 — 的确如此。但是威特沃调出了他的档案,发现卡普兰掌控着一个神秘的退役军团。实际上是个俱乐部,有一些身份特殊的成员,都是大战时的高阶官员,战争双方都有。他们在纽约拥有一座庞大的房产和三家高端出版机构,时不时地还花些凤毛麟角的钱上上电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已经相信你是清白的。怎么看,你都不会去杀人。但是你要注意,那份原始报告,就是那份多数派报告,它也是货真价实的。没被任何人篡改过。埃德·威特沃并没有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份报告。没有人冤枉你,也没有人想陷害你。如果你认为少数派报告是可信的,那你也必须承认,多数派报告也一样是真的。”
“也许是吧。”他不情愿地说道。
“埃德·威特沃,”丽莎继续说,“他并没有坏心。他的确认为你是一个潜在罪犯。换成谁都会这样想。多数派报告就摆在他眼前,而且那张卡片还被你藏在了口袋里。”
“我把它销毁了。”安德顿轻声说。
丽莎真挚地靠近他。“埃德·威特沃并没有任何动机来夺你的位。他和你一样,坚信测罪系统是有效的。他想让这个系统继续运转下去。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他没骗人。”
“你想让我把这盘磁带拿给威特沃吗?如果他拿到,一定会把它毁掉。”
“胡说。”丽莎反驳道,“少数派报告的原始资料从一开始就在他手上。如果他真想毁掉它,还会等到现在吗?”
“也是。”安德顿承认,“但也有可能他还不知道这份报告的存在。”
“他的确不知道。这么说吧,如果卡普兰拿到这盘磁带,警方就将颜面扫地。你还不明白吗?这将证明多数派报告存在缺陷。埃德·威特沃是对的。要想测罪系统继续运行,你就必须就范。你现在只考虑你个人的安危,却没有为整个系统着想过。”她斜靠在舱壁上,捻灭了烟头,又从包里摸出一根。“对你来说,到底哪个比较重要 — 你自身的安危,还是系统的存活?”
“我自身的安危。”安德顿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确定?”
“如果这个系统必须靠关押清白的人才能继续运行,那它就应该被废弃。我关心自身安危,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且 — ”
丽莎从包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沙哑地说:“我的手指可是扣在扳机上了。我这辈子还没有用过这样的武器,但我毫不介意尝试一下。”
一阵沉默之后,安德顿开口:“你想让我掉头,对吗?”
“对,回警局去。对不起。要是你能置大局于你自身之上 — ”
“别费口舌了。”安德顿打断她,“我会把飞船开回去。但你说的这些,是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买账,可别指望我会苟同。”
丽莎双唇紧闭,失了血色。她紧握着手枪,对准安德顿,纹丝不动地盯着他。安德顿让飞船转了个大弯。飞船猛的一斜,一只船翼宏伟地升起,上升到垂直方向。杂物箱里的零散物件哗哗作响。
安德顿和他妻子被金属臂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可船舱里的第三者就没这么幸运了。
安德顿的余光瞟见一个闪影,身后同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一个高大的男子因为突然失去重心,沉沉地撞上舱壁,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接下来的一瞬间,弗莱明迅速跳了起来,踉跄却敏捷地单手去丽莎那儿夺枪。一切发生得太快,安德顿吓得失了声。丽莎扭身看见扑过来的男子,尖叫起来。弗莱明瞬间便哗地把枪打落到地上。
他一把推开丽莎,拾起了枪,边喘气边咕哝道:“不好意思。”他尽量稳住身体,“我本以为她还会再说点什么,所以等到这时才动手。”
“你什么时候跟来 — ”安德顿想了想,没往下说。很明显,弗莱明和他的同伴一直在监视他,自然就得知了丽莎的飞船计划。就在丽莎和安德顿在飞船外面争执的时候,弗莱明偷偷溜进了飞船的后备箱。
“也许 — ”弗莱明说,“你最好把那盘磁带交给我保管。”他笨拙汗湿的手径直伸向安德顿的口袋。“你是对的,威特沃一定会把它烧成灰。”
“那卡普兰呢?”安德顿表情僵硬,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卡普兰和威特沃是一伙的。要不然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卡片的第五行上。他们到底谁是幕后指使,现在还不好说。也许还另有他人。”弗莱明扔掉手里的枪,掏出他自己的重型军用武器。“你简直是吃错药了,居然跟这个女人上了飞船。我警告过你,她是敌人。”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安德顿抗议道,“如果她真的是 — ”
“醒醒吧!这艘飞船可是根据威特沃的命令起飞的。他们想调虎离山,把你孤立起来,不让我们帮你。你要是变成光杆司令,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丽莎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她轻声说:“不是的,威特沃根本就不知道这艘飞船。我本来是打算监管 — ”
“你差点就得逞了!”弗莱明冷冷地说道,“我们十有八九被警察的巡逻船跟踪了。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他坐到了丽莎后面的位置上。“首先得想办法把这个女人除掉。然后我们要保证你能逃离这片区域。佩奇已经向威特沃告了密,他知道了你的伪装身份,现在肯定昭告天下了。”
弗莱明一手把那杆重机枪递给安德顿,一手老练地扣住丽莎的脖子,把她死死地锁在座位上。丽莎发疯似的到处乱抓,痛苦而微弱地哀号着。弗莱明充耳不闻,大手扣得越来越紧。
“这样就不会有枪伤。”他喘着气说,“她将在飞行途中意外坠亡 — 自然事故。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现在,得先把她的脖子拧断再说。”
安德顿出人意料地在一旁袖手旁观。直到弗莱明粗大的手指深深嵌进那女人惨白的肉里,他才突然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向弗莱明的后脑勺。那双大手松了开来。大块头的弗莱明摇摇摆摆,一头栽了下去,瘫靠在舱壁上。安德顿又朝他的左脸砸下去,他这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丽莎死里逃生,大口喘着气。她身体前摇后晃,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
“你还能驾驶飞船吗?”安德顿摇了摇她,急切地问道。
“应该可以。”她下意识地握住方向盘,“我歇一会儿就好,放心吧。”
“这把枪是部队的。”安德顿说,“不过还没在实战中使用过,是他们新开发出来的武器。我还得琢磨琢磨怎么用,也只有试试了。”
安德顿爬到横躺在船舱里的弗莱明身边,避开他的头,撕开他的外套,在他口袋里摸索。不一会儿,他就翻出一个浸满汗渍的钱包。
身份证上说,这男子叫托德·弗莱明,是一名隶属于军委中央情报处的陆军少校。钱包里还夹着一张利奥波德·卡普兰将军签过字的文件,声明弗莱明由将军的国际老兵团特别保护。
原来,弗莱明和他的同伙都是受卡普兰的指使。现在看来,那辆卡车,那次事故,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
卡普兰故意让安德顿逃离警察的视线。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在家打包的时候,卡普兰就派人把他带走。事情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自打一开始,他们就想方设法抢先警察一步,不让威特沃抓住他。
安德顿爬回座位上,对他妻子说:“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们能联系上威特沃吗?”
她安静地点点头,指了指仪表盘上的通讯设备。“你 — 发现了什么?”
“快帮我接通威特沃。我必须尽快和他联系。时间紧迫。”
她急忙拨通闭合机械线路,连上纽约总局。屏幕上闪过各个警官的全息小头像,直到埃德·威特沃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还记得我吗?”安德顿问道。
威特沃脸色惨白。“老天,出了什么事?丽莎,你准备带他回来吗?”他突然注意到了安德顿手里的枪。“听我说,”他慌忙说道,“千万别伤害她。不管你怎么想,真的不关她的事。”
“这我已经有数了。”安德顿说,“你那边能定位到我们吗?你得保护我们返航。”
“返航?”威特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他问,“你要回来?你准备自首?”
“是的。”安德顿急切地快速说道,“听好了。你得立马封锁猴子区。不能让任何人进出,包括佩奇。尤其是部队的人!”
“可是卡普兰 — ”威特沃的小头像说道。
“卡普兰怎么了?”
“他刚来过这里。”
安德顿的心头一紧。“什么?他去那儿做什么?”
“收集数据。他声称是出于自卫,把先知对你的预测报告都拷贝了一份。”
“那他已经得逞了。”安德顿说,“这下全完了。”
威特沃察觉到了不对劲,禁不住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我回总部后再告诉你。”安德顿话音沉重。
八
威特沃在警局大楼的楼顶等他们降落。安德顿驾驶的小飞船落地后,周围一圈护航的飞船才慢慢散开。安德顿大步流星地走向迎接他的年轻金发男子。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他对他说,“你可以把我五花大绑送进拘留营。但即便那样也没用了。”
威特沃的蓝眼睛泛出层层不解。“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 ”
“问题不在于我。我当初就不应该离开警局大楼。沃利·佩奇在哪儿?”
“他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威特沃答道。
安德顿的脸色愈发阴沉。
“你把他的罪因弄错了。他真正犯的罪并不是放我进猴子区,而是给部队通风报信。你这儿被部队安插了奸细。”他话音未落,马上自责地改口道,“应该说是我被摆了一道。”
“我撤销了追查你的指令。现在,各个小组都在努力追踪卡普兰的下落。”
“情况如何?”
“他是乘坐一辆军用卡车离开的。我们本来一直尾随着他,但是那辆卡车开进了军事禁地。一辆大型的战时R — 3坦克把守在那儿。如果硬闯,会引起内战。”
这时,丽莎步履维艰地从飞船里挪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全身仍在哆嗦,脖子上被弗莱明掐出的淤血开始暗沉,愈发显眼。
“你怎么了?”威特沃喊道。然后他看见弗莱明横躺在飞船里。他坦率地看着安德顿,说:“你终于相信这不是我的阴谋诡计了?”
“是的。”
“你当初不会怀疑我是 — ”他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觊觎你的权位吧?”
“你当然有这个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就像我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一样。但这件事与你无关。”
威特沃问道:“你为什么认为即便把你关起来也无济于事了?老天,我们要把你关在拘留营里。预言中谋杀将要发生的那周很快就会过去,卡普兰不会死。”
“他的确死不掉,这点无庸置疑。”安德顿分析道,“但是他完全可以证明即使不把我关起来,他的人身安全也不会受到威胁。他手里掌握着能推翻多数派报告的证据。他能摧毁整个测罪系统。总之,横竖他都赢了 — 我们是输家。部队想让我们蒙羞的阴谋得逞了。”
“他们这么大费周章,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中英大战之后,部队损失惨重。现在,他们的光景大不如前,无法再像战乱时期那么威风了。当年他们为所欲为,既掌控着国家军权,又垄断着国内事务。甚至还有自己的警署力量。”
“就像弗莱明。”丽莎勉强地接了一句。
“大战后,西署部队裁了军。像卡普兰那样的高官都被迫退位,丧失了实权。谁受得了那样的转变?”安德顿苦笑了一下,“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和他有同样遭遇的大有人在。但是我们不能一直维系那样的局面。权力必须得到分配和制衡。”
“你说卡普兰已经得逞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威特沃问。
“我是不会杀他的。这一点你知我知,他也很清楚。也许他会折回来跟我们谈条件。我们的机构可以继续运作,但是参议院会剥夺我们真正的行动力。你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对吗?”
“当然不会。”威特沃断言,“总有一天我会掌管测罪系统。”说着他不好意思了,“当然,我不是说马上。”
安德顿脸色凝重。“可惜你已将多数派报告昭告天下了。要不然我们还能想办法封锁这个消息。现在这个情况,纸已经包不住火了。”
“我想也是。”威特沃尴尬地承认,“也许我 — 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胜任这个职位。”
“放心,你迟早会胜任的。你是一名优秀的警官,因为你相信正义。先别急,一步一步来。”安德顿迈开了步子。“我要去研究一下多数派报告的内容,看看我是如何杀掉卡普兰的。”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那份报告能给我一些启发。”
“唐娜”和“迈克”的数据带是分开存放着。安德顿挑出了负责“唐娜”的分析处理器,打开防护罩,拿出存放着预言的数据带。和先前一样,他按照解码表的说明,找到了相关磁带。不一会儿,读带器就开始运转了。
预言的情节和他猜想的基本一致。这就是“杰里”的报告 — 那个被取代的时间路径 — 产生的基础。根据这份预言,卡普兰的军事情报员绑架了从警局逃回家的安德顿,把他带到国际老兵团的总部,卡普兰的私人别墅。他们给安德顿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自愿放弃测罪系统,要么公然与部队为敌。
在这个已经不可能发生的未来里,安德顿作为局长,向参议院寻求帮助。但是参议院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以避免内战为由,倒插一刀肢解了警察系统,并打着“特殊时期”的旗号,颁布军事条例。安德顿带领众多怒火中烧的警察揭竿而起,冲到卡普兰家里,朝包括卡普兰在内的多名老兵团官员开火。只有卡普兰中枪身亡,在场的其他老兵都缴械投降。一场政变就这样成功了。
“唐娜”的预言大体就是这样。安德顿倒回磁带,准备播放“迈克”的预言。这两个预言应该基本一致。“迈克”看到的开头和“唐娜”一样,都是从安德顿意识到卡普兰密谋削弱警方势力开始。但是哪里有些不对劲。安德顿疑惑地把磁带倒回去,又播了一遍。令人费解的是,“迈克”的预言竟然和“唐娜”的不一样。安德顿又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遍。
“迈克”的报告和“唐娜”的大相径庭。
一个小时后,安德顿才结束核查。他收起磁带,离开了猴子区。一见他出来,威特沃马上问道:“怎么回事?我看得出来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安德顿喃喃道,仍然思虑重重,“不完全是。”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声响。他下意识地朝窗边走去,瞟向窗外。
街道上挤满了人。大路中央,武装士兵排成四路纵队往前行进。在下午的冷风中,他们手持来复枪,头戴盔帽,身穿战服,举着他们视为珍宝的联邦西署同盟军旗帜。
“部队出动了。”威特沃神情惨淡地说道,“我想得太天真了。他们才不会跟我们交涉。有什么必要呢?卡普兰只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就行了。”
安德顿不觉意外。“他要公布少数派报告?”
“显然如此。他们会要求参议院解散我们,削弱我们的力量。他们会让世人以为我们一直在冤枉好人,最爱在夜里抓人,建立恐怖统治,诸如此类。”
“你觉得参议院会妥协吗?”
威特沃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妄下定论。”
“那我来说。”安德顿说,“他们肯定会妥协。外面发生的事情和我刚才在楼下了解到的完全吻合。我们现在孤立无援,只有唯一一条出路,再没其他选择。”他的眼中透出坚毅的光芒。
威特沃担心地问道:“你是指 — ”
“我要是说出来,你肯定会纳闷你怎么没有想到。很简单,只要我去实现多数派报告的预言就行了。我要杀了卡普兰。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们的声誉不受损。”
威特沃震惊地说道:“但是多数派报告已经被证明是假的了啊!”
“我能做到。”安德顿告诉他,“我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也很清楚一级谋杀罪的后果。”
“终生监禁。”
“这算轻的了。也许到时候你可以帮我走走后门,轻判成流放,把我送到某个遥远的殖民星球去。”
“你真的宁愿这样?”
“鬼才愿意!”安德顿毫不掩饰地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有豁出去了。”
“可你怎么动得了卡普兰呢?”
安德顿掏出弗莱明丢给他的重型军用武器。“就靠这个了。”
“他们不会防范你吗?”
“为什么要防?他们看到了那份少数派报告,知道我会改变主意。我的计划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那就说明少数派报告其实是错的?”
“不,恰恰相反。”安德顿说道,“只是我意已决。”
九
他从没杀过人。事实上,他从没亲眼见证过任何人被杀,即便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局长。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蓄意谋杀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销声匿迹了。
警车载着他靠近集结部队。他坐在后座的暗影里,仔细检查弗莱明给他的手枪。完好无损。实际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他清楚地知道未来半小时内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把手枪藏进怀里,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拥挤的人群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在人堆里推推搡搡,努力靠近部队。队列中的士兵密密麻麻,四周还布置着坦克和重武器,都是尚未投入实战的高端武器。
部队搭了个金属演讲台,还有上去的台阶。演讲台后面挂着联邦西署同盟军的旗帜,昭示人们他们曾创下辉煌战史。联邦西署同盟军的老兵团里还有战时敌对方的高官加入,坚称英雄不问出处。
贵宾席上坐着同盟军的指挥官,他们身后是少校级别的官员,全都热情高涨。周围是绚烂的各色团旗。完全就像在举办一个节日庆典。高高的演讲台上坐着表情肃穆的老兵团显要,紧张地翘首期盼着。场外,隐约可以看见几个警察小组,表面上是在维持秩序,实际上都是线人,只是在一边观察动静。要是没有骚动,部队可以继续集会。
傍晚的冷风带来密集的人群中嗡嗡的噪声。安德顿在坚实的人堆里往前挤。人们都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开始焦躁不安。费了好大劲,安德顿才强行越过排排座椅,来到演讲台边的军队高官们身旁。
卡普兰就在其中。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卡普兰将军了。他曾经穿戴的背心和金怀表、拄的手棍,还有那身旧西装,全都荡然无存了。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卡普兰特意穿上他压箱底的旧军装。他直挺挺地站在他曾经统领的将军团正中央,一脸肃穆。他的身上挂满各式飘带和奖章,腰间别着一把装饰用的匕首,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个秃顶老头,竟摇身变成了眼前这名气势凌人的军人。
这时,卡普兰也发现了安德顿。他立刻拨开身边的人,大步走到安德顿跟前。他瘦削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可见他是多么高兴在这里见到这位曾经的局长。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一边寒暄着,一边伸出戴着灰手套的手,“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现任局长拘留了呢。”
“那真是让你失望了。”安德顿简短地答道,握了握卡普兰的手,“毕竟,威特沃也有那份数据。”他暗示了一下卡普兰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包裹,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
卡普兰将军虽然有些紧张,但心情仍不错。“今天可是军队的大日子。”他透露,“我马上就要正式向众人宣布你受虚假指控的来龙去脉,你一定喜欢。”
“你请。”安德顿丝毫没有胆怯。
“大家会明白对你的指控其实都是莫须有的。弗莱明应该把事情的大概向你解释清楚了吧?”卡普兰将军在试探安德顿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吧。”安德顿答道,“你待会儿只向大家宣读那份少数派报告吗?还有没有别的了?”
“我会把它和多数派报告作个比较。”卡普兰将军示意了一下,手下马上呈上了一个小皮箱。“这里装着我们需要的所有证据。你不介意我拿你作例子吧?你可代表着不计其数的无辜者。”说完,卡普兰僵硬地看了看腕表,“我得开始了。你愿意和我一起上演讲台吗?”
“为什么?”
卡普兰将军冷冰冰的外表锁不住内心的狂喜。“这样大家就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证人了。你和我,凶手和被害人,肩并肩,一起向世人揭露警方长久以来的邪恶骗局。”
“我非常乐意。”安德顿点点头,“我们还等什么呢?”
卡普兰将军不安地走向演讲台。他不自在地看着安德顿,寻思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他究竟知道多少。看着安德顿毫不犹豫地大步跨上演讲台,然后理所当然地坐到演讲者旁边的椅子上,他越发紧张起来。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卡普兰将军大声问道,“这样一曝光,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参议院可能会重新考虑整个测罪系统的合理性。”
“我知道。”安德顿抱着两臂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人群里传出阵阵嘘声。卡普兰将军打开皮箱,把资料一一摆在面前,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卡普兰发话了,声音铿锵有力,“相信大家都认识。你们也许纳闷,这个被警方通缉的危险凶手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人们的目光刷刷转向安德顿,热烈地注视着这个他们难得近距离一见的嫌疑犯。
“然而,就在几小时前,”卡普兰继续说,“警方撤销了对他的指控。是因为前局长安德顿自首了吗?不!事情另有原委。他现在坐在大家的眼前,但不是来自首的,因为警方已经还他清白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约翰·阿利森·安德顿都是无辜的。对他的指控应该归咎于一场高级诈骗,残酷无情、将无数男人女人赶上穷途末路的社会惩戒机制,竟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上。”
人们感到惊奇,把目光从卡普兰转向安德顿。他们都知道目前社会运作的基本原理。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被这个所谓的预防犯罪机构逮捕关押。”卡普兰将军煽情地说道,“并非由于他们已经犯下的罪行,而是由于他们即将犯下的罪行。因为这个系统认定,如果让这些人拥有自由,他们迟早会犯下滔天大罪。
“但是未来之事,谁人能料?先知的信息一旦被人获得,就会立即失效。认为一个人未来会犯罪的断言是一个悖论。首先,获得这个预言的途径就是荒谬的。那三个为警方工作的先知一直在自行作废他们自己生成的数据。也就是说,即使没有这些逮捕和关押,也不会有犯罪。”
安德顿漫不经心地听着演讲。台下的人们却聚精会神。卡普兰将军正在为大家展示少数派报告,解释其生成过程和表达的意义。
安德顿悄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藏在腿下。卡普兰已经和大家分享完从“杰里”那儿获得的少数派报告。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接着摸过“唐娜”的报告,然后是“迈克”的。
“这就是原始的多数派报告。”他解释,“根据这两个先知的预言,安德顿将会行凶杀人。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份自行作废的材料。”他甩开无框眼镜,架到鼻梁上,开始慢慢地朗读。
这时,他的脸上泛起异样的表情。他突然结巴起来,话音转瞬消失。演讲稿从他手中飘落。他突然一闪,像困兽一般蜷缩在演讲台旁边。
他转过扭曲的脸,只见安德顿站起身来,迅速向前几步,扣动了扳机。卡普兰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长啸,被听众的脚绊倒。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他跌跌撞撞,双手乱抓,两腿又踢又蹬,从演讲台上滚了下来。安德顿冲到台边,确保他真的得手了。
就像多数派报告预言的那样,卡普兰死了。他薄薄的胸膛炸开了花,冒出黑烟,尸身还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看到这一幕,安德顿心里一阵难受。他转过身,敏捷地穿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们。他举着枪,逼退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然后纵身一跃,快速穿过混乱的人群。人们惊恐万分,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要从恐惧中清醒过来,估计还得要一阵子。
守在外围的警察拉住了安德顿。警车小心地往前行驶,坐在车里的一个警察悄悄对安德顿说:“能逃出他们的手掌算你运气。”
“我也觉得。”安德顿心不在焉地答道。他靠在椅背上,努力镇定下来,却难以自持地发抖,头昏眼花。突然,他猛地往前一倾,差点吐出来。
“可怜的家伙。”一个警察同情地感叹道。
安德顿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卡普兰,还是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十
四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帮丽莎和安德顿收拾好行李,抬到车上。五十年间,这位前局长不知不觉地累积了大量个人物品。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东西被装进箱子,送到等候在门外的卡车上。
卡车会直接送他们去基地,然后他们将搭乘星际运输专线前往人马座X。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旅程将非常漫长。不过,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了。
“只剩最后两箱了。”丽莎说道,完全专注在打包任务上。她穿着毛衣和家居裤,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检查每一样可能被落下的物品。“我猜我们应该用不上这些新能源工具了吧。人马座上现在还在用电呢。”
“但愿你不会太想念这里。”安德顿说。
“我们总会适应的,”丽莎冲他匆匆一笑,“对吧?”
“希望如此。你真的确定你不会后悔?我就怕 — ”
“不会。”丽莎肯定地说,“你能帮我搬箱子吗?”
他们刚上领头的卡车,威特沃开着一辆巡逻车到了。他迅速跳下车,来到他们跟前,脸色异常憔悴。他对安德顿说:“出发前,你得给我说说先知出了什么问题。参议院已经在质问我了。他们想知道中间那份报告,那份否认声明,是不是对的。”他仍然一脸茫然,“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少数派报告是错的,对吧?”
“你是指哪一份少数派报告呢?”安德顿戏谑地反问他。
威特沃眨眨眼睛,“那就是了。我想我明白了。”安德顿坐上卡车,掏出烟斗,填上烟草。他用丽莎的打火机点燃了烟斗。丽莎又回房子里去了,最后一次确保他们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东西。
“事实上,有三份少数派报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努力寻思的样子,他不禁觉得有趣。总有一天,威特沃会成长为一个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立场的人。想到这点,安德顿感到一阵欣慰。疲惫的他虽然上了年纪,却曾是唯一一个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这三份报告其实是前后连贯的。”他解释,“首先是‘唐娜’的报告。在那个时间路径里,卡普兰对我说了他的阴谋,然后我立马杀了他。然后是‘杰里’,他以‘唐娜’的数据作为基础,稍稍超越了她的时间路径。他预见到我必然会先掌握报告。所以,在第二个时间路径里,我会尽量确保我的职位。我并不真想去杀卡普兰,而是想确保我自己的生命安全。”
“所以,‘迈克’那份是最终报告?他是在我们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后面生成的?”威特沃马上纠正了自己,“我是说,他的报告是最后生成的?”
“‘迈克’的报告的确是最后生成的。因为掌握了第一份报告,我决定不杀卡普兰。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第二份报告所预见的。但是掌握了第二份报告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这第二份报告,也就是第二种情况,正是卡普兰所期望的。因此,再现第一份报告的内容,会对警方有利。那时,我开始为警方考虑了。我已经知道了卡普兰的阴谋。第三份报告否定了第二份报告,就像第二份报告否定了第一份报告一样。然后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这时,丽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走吧,我们准备好了。”她熟练地拉起卡车尾部的挡板,挤进驾驶室,坐在她丈夫和驾驶员中间。驾驶员发动了卡车,后面的车辆也陆续跟上。
“每一份报告都是不同的,”安德顿总结道,“每一份都是独一无二的。只不过其中两份报告在一个观点上是一致的。如果任我自由,我就会杀了卡普兰。这给大家造成了多数派报告的错觉。事实上,这一切不过是个假象。‘唐娜’和‘迈克’预见到了同样的结果,只是时间路径不一样,所以相应的情况也就不一样。‘唐娜’和‘杰里’,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和多数派报告之一,都错了。他们三个,只有‘迈克’是对的,因为之后再没有生成其他报告来否定他。就是这样了。”
威特沃追着卡车一路小跑,白皙的脸上写满担忧。“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彻底检查一遍测罪系统的设定?”
“这种事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安德顿回答他,“我的案子之所以特殊,是因为我能在第一时间掌握预言。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再次发生,但只可能发生在下一任局长身上。所以你千万要小心。”说完,他朝威特沃意味深长地一笑,让这个年轻人更加不安。坐在他身旁的丽莎欲言又止,握住丈夫的手。
“你要时刻保持警惕。”他告诫风华正茂的威特沃,“悲剧随时可能再次发生。”
[1] 源自典故“三只猴子”。西方人认为这是一则来自日本的古训。三只猴子分别用手捂住眼睛、耳朵和嘴巴,告诫人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而不言”(“see no evil, hear no evil, speak no evil”)。也有说法表示这是源自孔子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