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明媚的早晨,阳光洒在湿润的草坪上。停在路旁的车辆沾满露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个办事员匆匆走过,边走边看着手里的指示文件。看着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他在一栋绿色的小房子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上了小路,直接走进房子的后院。

小狗正趴在窝里熟睡,屁股朝外,只露出一条粗尾巴。

“老天爷。”办事员叫起来,双手叉腰,用自动铅笔猛敲手里的笔记板,“快起来,你这懒鬼。”

小狗被惊醒了,先探出头来,然后慢慢从小窝里爬了出来。他眨巴着眼睛,对着晨光打了个哈欠。“是你啊,这么早?”他又打了个哈欠。

“来大任务了。”办事员的手指灵活地划过管制图。“他们早上准备调整T137区。九点整开始。”他看了看怀表,“历时三小时,正好到中午十二点。”

“T137区?离这儿不远啊。”

办事员撇撇嘴巴,不屑地说:“那是。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我的黑毛兄弟。或许你也猜到我为什么来这儿了。”

“我们的管辖区和T137有重叠。”

“没错。我们这个区域里有些对象要配合。我们要保证在规划开始前把他们安顿好。”办事员瞟了一眼绿房子,“你要对里面那个男人特别上心。他上班的地方在T137区。一定要确保他九点之前赶到那儿。”

黑狗仔细看了看房子。百叶窗拉了起来。厨房里亮着灯。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见后面的人影正围着桌子动来动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在喝咖啡。

“他们起来了。”黑狗喃喃地说,“你是说那个男的?他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吧?”

“当然不会。但是他今天一定要提早到办公室。平常他都是九点之后才出门,今天必须八点半之前就出发。他一定要赶在规划开始前进入T137区,要不然就赶不上新规划了。”

黑狗叹了口气。“看来得我出马了。”

“对头。”办事员又看了看指示文件,“你要在八点十五分发出召唤。记住没?八点十五分。别耽搁了。”

“八点十五会召唤出什么?”

办事员翻开说明书,查看代号栏,说:“到时候会有个朋友开车过来,提前载他去上班。”办事员合上说明书,抱着双臂。接下来就是等待了。“这样他就可以提前约一个小时到达办公室。这点很重要。”

“重要。”黑狗咕哝道。他把半截身子伸进狗棚,趴下来闭上眼睛。“很重要。”

“醒醒!千万别误了时辰。如果你召唤太早或太晚 — ”

黑狗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不会出岔子的。我从不出错。”

埃德·弗莱彻又往咖啡里添了些奶油。他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身后的烤箱里传来柔和的嗞嗞声,暖暖的香味缭绕在整个厨房里。头顶上的黄灯渐渐暗了。

“再来个蛋卷?”露丝问他。

“我饱了。”埃德喝了口咖啡,“你吃吧。”

“我得走了。”露丝站起来,解开围裙,“要去上班了。”

“这么早?”

“当然了。你这个幸运的懒虫。真希望我也能多坐一会儿。”露丝走进浴室,用手指理了理又长又黑的秀发。“在政府上班的人都得早到。”

“但你们下班也早。”埃德说。他打开《纪事报》,翻到绿色的体育版。“祝你今天开心哦。别打错字,闹出什么双关笑话。”

露丝关上浴室的门,在里面换衣服。

埃德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水槽上方的挂钟。还早呢。八点还没到。他又喝了口咖啡,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得剃剃胡子了。想到这,他懒洋洋地耸耸肩。再坐十分钟吧。

露丝穿着尼龙吊带裙,急匆匆地冲进卧室。“我要迟到了。”她奔来奔去,穿上她的衬衫、裙子、袜子,还有她的小白鞋。最后,她终于弯腰亲了他一下。“再见,亲爱的。今晚我去买菜。”

“再见。”埃德放下报纸,两手围住妻子的纤纤细腰,亲热地抱住她。“你真好闻。别和老板调情哦。”

露丝冲出家门,几步小跑下了台阶。埃德听见她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走远了。

她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就剩他一个人了。

埃德站起身来,把椅子塞了回去。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浴室,拿出剃须刀。八点十分。他洗了把脸,涂上剃须霜,开始刮胡子。他动作慢悠悠的。反正时间还早。

办事员看了看怀表,紧张地舔舔嘴唇,前额渗出汗水。秒针嘀嗒不停地走着。八点十四分。马上就要到点了。

“准备好了!”办事员大声命令道。他个子小小的,因为紧张,全身都僵在那儿。“还有十秒!”

“上!”办事员喊道。

什么动静都没有。

办事员惊恐地转过身,发现那个小小的狗棚里只露出一条粗粗的尾巴。黑狗居然去睡回笼觉了。

“到时候了!”办事员尖叫道。他疯了一般地对着狗屁股连踢带踹。“我向老天发誓 — ”

黑狗惊醒过来,跌跌撞撞地从狗棚里爬出来。“我的老天。”他顿感尴尬,马上冲向栅栏,把前腿扒在围栏上,张大了嘴巴。“汪!”他大叫一声,抱歉地看了办事员一眼。“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 ”

办事员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怀表,全身凉透了。分针已经快要走到十六了。“你弄砸了。”他气愤地吼道,“你弄砸了!你这个该死的招跳蚤的老骨头!你弄砸了!”

黑狗放下前腿,焦急地往回走。“你说我弄砸了?你是说召唤时间已经 — ”

“你召唤得太晚了。”办事员缓缓地收起怀表,呆滞地说道,“你叫得太晚了,不会有什么朋友开着车来了。现在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真不敢想象八点十六分会带来什么后果。”

“但愿他能及时赶到T137区。”

“不可能。”办事员哭丧着脸说,“他赶不上了。我们犯了个错误。我们闯祸了!”

埃德正在冲洗脸上的剃须霜,突然听见院子里一声狗叫,在安静的房子里荡起回响。

“该死,”埃德抱怨道,“它真要把整个街坊都吵醒了。”他擦干脸,停下来听听动静。外面有人吗?

只听见一声震动。然后 —

门铃响了起来。

埃德走出浴室。会是谁呢?露丝忘带什么东西了?他随便套上一件白衬衫,打开大门。

一个阳光的年轻人满脸热情地向他问好。“早上好,先生。”他摘掉帽子,“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您 — ”

“你有事吗?”

“我来自联邦人生保险公司。我来这里是 — ”

埃德一把关上了门。“不需要保险。我赶时间,得去上班了。”

“您妻子告诉我只有这个时间能找到您。”年轻人捡起放在地上的公文包,轻轻推开门,“她特意嘱咐我早点来。我们平时也没这么早上班,但是既然她让我早点来,我就专程赶来了。”

“好吧。”埃德无奈地叹了口气,让那个年轻人进了门,“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产品。”

年轻人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打开,摊开一叠小册子和带插图的折页广告。“您不介意的话,我先给您看一些数据。这对您和您的家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 ”

埃德坐下来,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宣传册。他为自己买了一份保额一万美金的人生保险,把那个年轻人打发走了。他看了看钟。已经九点半了!

“该死。”他要迟到了。他赶紧系上领带,关掉烤箱和电灯,把碟子丢进水池里,然后抓起外套冲了出去。

他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疾步冲向车站。保险推销员,那个该死的家伙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赶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来?

埃德边走边抱怨。他铁定得迟到,不知道后果会怎样。等他赶到办公室,肯定要到十点钟。他作好心理准备。第六感告诉他,肯定没法安全过关。今天真不是迟到的好日子。

要是那个推销员没来就好了。

离办公室还有一个街区时,他跳下公交车,然后飞速往前赶。斯坦因珠宝店门前的巨大时钟告诉他,已经快十点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老道格拉斯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他能想象得出来他的脸色会有多难看:道格拉斯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肥大的手指在他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埃文斯小姐躲在打字机后面偷笑;办公室勤杂工杰基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厄尔·亨德里克斯、乔和汤姆,还有身材曼妙、长睫毛黑眼睛的玛丽。接下来这一整天,肯定会被大伙儿打趣到死。

他来到街角,看见是红灯,便停了下来。街对面矗立着一栋高大的白色水泥大楼,钢筋混凝土大圆柱配上纵梁和玻璃窗。那就是他的办公大楼了。埃德打了个冷战。或许他可以谎称电梯在中途卡住了。他被困在二楼和三楼中间出不去。

交通灯变了。没有其他人要过马路。埃德孤身一人走了过去。他踏上街对面的人行道 —

然后停了下来,目瞪口呆。

太阳竟然开始变暗。很快,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不见了。埃德猛地抬起头,发现头顶涌来一团灰云,庞大而无形。天空中再无他物。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不祥的浓雾中。一阵不安的凉意攫住了他。怎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摸索着在浓雾中探进。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任何声响 — 连车辆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埃德惊恐万分地四处张望,想透过翻腾的浓雾看清周边的情况。没有人,没有车,暗无天日,死一般寂静。

前方的办公大楼在迷蒙中晃动着灰色的鬼影,棱角模糊。埃德惴惴不安地伸出手去 —

被他碰到的那部分建筑在他指尖瓦解,如流沙般坍塌下来。埃德吓得张大嘴巴。他的脚边散落着一堆灰色碎片。他刚才伸手碰触到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大窟窿,露出里面丑陋的水泥残块。

他头晕眼花地踏上大楼前的台阶。台阶在他脚下溃退,也变成了流动的细沙,完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他走进大厅。大厅里光线昏暗,模糊不清。头顶的吊灯影影绰绰地闪烁着。所有东西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他仔细瞧了瞧卖雪茄的柜台,只见售货员一言不发地靠在柜台上,嘴里叼着根牙签,神情茫然。而且,他全身上下也是一片灰色。

“喂,”埃德沙哑地问,“发生什么事啦?”

售货员没有回答他。埃德向他伸出手去,手指碰到了他灰色的手臂 — 竟然径直穿了过去。

“我的老天。”埃德叫道。

售货员的手臂脱落下来,掉到地上,散成碎片,看上去像是一团灰色的纤维,如尘埃一般。埃德顿时崩溃了。

“救命啊!”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没有任何回应。他四处张望,隐约能看见几个人影:一个男人在看报纸,两个女人在等电梯。

埃德朝那个男人走过去,伸手去碰他。

那个男人慢慢地瓦解开来,坍成一堆松散的灰土。他又碰了碰那两个女人,她们也同样悄无声息地散落一地。

埃德来到楼梯前,抓住栏杆往上爬。台阶在他脚下坍塌。他赶紧加快速度,留下身后一路的断壁残垣和清晰的水泥脚印,来到尘云滚滚的二楼。

他凝视着安静的长廊,发现了更多的尘云。周围仍然死一般寂静。除了黑暗 — 翻滚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他摇摇晃晃地爬到三楼。有一次,他的一只脚竟然完全穿透楼梯踩空了。那一刻,他整个人悬在不断扩张的洞口。他望见了下面空无一物的万丈深渊,感到心悸不已。

然后他接着往上爬,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道格拉斯&布莱克房地产公司

昏暗的走廊里尘云翻腾。房顶的吊灯断断续续地闪着。他伸手去够门把手,把手直接掉到他手里。他将把手丢掉,用手指去戳门。结果,门上的厚玻璃直接裂开,碎了一地。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埃文斯小姐坐在打字机前,手指一动不动地放在键盘上。她也全身灰色,头发、皮肤,还有衣服,都是灰的。埃德伸手去碰她,手指直接穿过她的肩头,只摸到了干燥的碎片。

他缩回手,感到一阵恶心。埃文斯小姐没有任何反应。

他继续往里走。他推了桌子一把,整张桌子就坍塌成一堆腐败的尘土。厄尔·亨德里克斯站在饮水机旁,手里端着杯子,看上去就像一尊静止的灰色雕塑,一动不动。绝对静默,没有声音,死气沉沉。整个办公室就是一座灰色的大坟墓,没有生命,完全静止。

埃德又回到走廊上。他甩了甩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难道是他疯了吗?是他 —

一个声响。

埃德转过头,盯着那片灰色迷雾。有个东西正快速冲过来。是个男人 — 穿着大白褂。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都穿着白大褂,手里拖着什么仪器,看上去相当复杂。

“喂 — ”埃德虚弱地喘着气。

那几个人停下来,张大了嘴巴,眼球都快掉出来了。

“看!”

“哪里出错了!”

“还有一个没惰化。”

“快把惰化器拿出来。”

“我们得先把 — ”

那几个人向埃德围过来。其中一人拖着一根带喷嘴的长软管。一个便携式推车在后面呼呼转动着。他们开始大声喊口令。

埃德回过神来,全身毛骨悚然。他惊慌失措,直觉告诉他,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必须逃离这里,好去告诫其他人。赶快跑。

他转过身,拔腿就跑,往楼梯冲去。楼梯在他脚下瓦解。他跌跌撞撞,在尘土中连滚带爬,终于来到了底楼。

大厅已经完全笼罩在灰色的尘云里了。他朝大门摸过去。白大褂们在他身后追上来,手里拖着各种仪器,还大声对彼此喊着什么。

他跑到街边的人行道上。身后的办公大楼摇摇欲坠,歪向一边,不时有一堆堆尘土从上面坍下来。他冲到街角,那群人眼看就要追上来了。他伸出双手,瞎子摸象一般穿过街道,踏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

太阳睁开眼睛。温暖的金色阳光洒在他身上。汽车喇叭嘟嘟响着。红绿灯交相变换着。四周的男男女女们穿着鲜艳的春装,匆匆忙忙,熙熙攘攘:有赶着买东西的顾客,有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还有提着公文包的推销员。商店、窗户、指示牌……车水马龙的街道川流不息……

还有头顶上那轮耀眼的太阳,以及那片熟悉的湛蓝天空。

埃德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他转身往回看。街对面,办公大楼依然完好无缺地矗立在那儿。棱角分明,水泥坚固,玻璃窗亮闪闪地贴在墙上。

他退后一步,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喂,”那人恼火地说,“看着点!”

“对不起。”埃德甩甩脑袋,想弄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了。从他站着的地方看过去,办公大楼没有任何异常,高大、庄严,以绝对的压迫感俯视着整条街道。

但是一分钟前 —

可能是他精神失常了。他明明看见大楼溃成一堆尘土,还有里面的人,都化成了土。还有那些紧追他不放的白大褂。他们穿着白色长袍,喊着指令,还有转动着的复杂仪器。

一定是他疯了。没有其他解释。埃德感到浑身乏力,他转过身,在人行道上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完全陷入了疑惑和恐惧的泥潭里。

办事员被带到了最高行政委员会,按吩咐等在外面。

他紧张地来回踱步,双手紧扣在一起,痛苦地搓来搓去。他摘下眼镜,颤抖着擦了擦镜片。

老天,这下捅的娄子可大了。而且还不是他自己的错。但他不得不承担这个责任。的确,让召唤者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这是他的责任。但谁知道那个该天杀的臭东西竟然回去睡大觉了?这直接导致他现在得来这里听传讯。

门开了。“进来吧。”一个声音嘀咕道,心事重重的感觉。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忧心忡忡的。办事员浑身发抖,慢慢地挪了进去。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赛璐珞衣领里。

老人抬头看了看,把手中的书放到一边。他平静地看着办事员,温和的浅蓝色眼睛 — 一种深远的、古老的温和 — 让办事员更加紧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

“我听说出了个问题。”老人低声说,“在T137区。从邻区跑过来一个对象。”

“是的。”办事员怯怯地说道,声音嘶哑,“很不幸。”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我按指示文件的要求出发。当然,与T137有关的材料应该优先处理。我亲自向我负责的区域里的那名召唤员传达了通知,要求他在八点十五分执行召唤。”

“那名召唤员了解事情的紧迫性吗?”

“是的,先生。”办事员迟疑了一会儿,“但是 — ”

“但是什么?”

办事员可怜兮兮地扭着身子。“我刚一转身,那名召唤员竟然爬回狗棚睡着了。我当时正忙着看怀表。我准时发出了命令,但是没有回应。”

“你的确在八点十五分发出了命令?”

“是的,先生!八点十五整。但是召唤员睡着了,等我把他叫醒的时候,已经八点十六了。他执行了召唤,但是并没召唤来一个开车来接他的朋友,而是召唤来一个保险推销员。”办事员的脸上写满了厌恶,“那个推销员把对象困在那里,一直困到九点半。所以他不仅没有早到,还迟到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当规划开始的时候,该对象还没有抵达T137区。”

“没错。他大概十点钟才到。”

“正好赶在规划正在进行的时候。”老人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的脸色阴郁,双手背在身后,长袍拖在地上。“这个问题确实不小。一个区的规划工作必须包含所有其他区里的相关对象。否则,他们就无法适应我们的规划。当这个对象进入T137区的时候,规划已经进行了五十分钟。也就是说,这个对象正好碰上规划区完全惰化的时候。而且他还在里面游荡了很久,直到其中一个规划小组发现了他。”

“他们抓到他了吗?”

“很不幸,没有。他跑了,跑出了规划区域,然后进了旁边一个处于完全活跃状态的区域。”

“那么 — 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人停下脚步,满是皱纹的脸上更加阴郁了。他用有力的手捋了捋长长的白发,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他的下落。当然,我们会尽快找到他。但是目前,他不在我们的掌控范围内。”

“您准备怎么办?”

“必须马上找到他,制服他,然后带他到这里来。没有其他办法了。”

“带来这里!”

“已经来不及惰化他了。等他平静下来之后,就会告诉其他人。抹去他的记忆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普通手段现在都不管用。我必须亲自处理这件事。”

“但愿能尽快找到他的下落。”办事员说。

“会的。每一个观察员都接到通知了。还有所有召唤员。”老人眼里闪烁着光芒,“我们甚至还通知了所有办事员,就是不知道他们靠不靠得住。”

办事员脸红了。“真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得以解决。”他喃喃地说。

露丝轻快地下了楼梯,出了大楼,来到午后艳阳高照的街道上。她点燃一根烟,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她吐气如兰,精巧的双乳一起一伏。

“露丝。”埃德从后面追上来。

“埃德!”她转过身,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过来。”埃德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前走,“我们继续走。”

“但是为什么 — ”

“我待会告诉你。”埃德脸色苍白,神情忧郁,“我们先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私下跟你说。”

“我正准备去路易餐厅吃午饭。要不去那里说?”露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的脚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好奇怪啊。还有,你为什么没在上班?难道 — 你被炒鱿鱼啦?”

他们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小饭馆,里面挤满了人,都是出来吃午饭的。埃德找到一张靠后的桌子,刚好在角落里,不会被人打扰。“这边。”他立马坐下来,“这个位置好。”她也滑进了对面的椅子。

埃德点了杯咖啡。露丝叫了份沙拉和奶油金枪鱼吐司,还叫了杯咖啡和一个香桃派。埃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吃东西,脸上阴霾笼罩。

“快告诉我吧。”露丝哀求道。

“你真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露丝伸出小手,不安地握住埃德的手,“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今天早上。我上班迟到了。都怪那个该死的保险推销员,害得我走不了。我大概迟到了半小时。”

露丝屏住呼吸。“道格拉斯把你开除了。”

“不是的。”埃德慢慢把手里的纸巾撕成碎片,投进半杯水里。“我当时也是担心得要死。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赶紧往办公室冲。我刚上办公大楼前的人行道,就发现 — ”

“发现了什么?”

埃德告诉了她。所有一切。

他讲完之后,露丝靠向椅背,脸色发白,双手发颤。“我知道了。”她喃喃地说,“难怪你这么烦躁。”她喝了口冷咖啡,杯子咔嚓咔嚓地碰在碟子上。“真是太可怕了。”

埃德专注地朝妻子凑过去,“露丝,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露丝咬着红唇,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太奇怪了……”

“是啊。奇怪到不知道如何形容。我实实在在地看见我的手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就好像他们是黏土一样。干掉很久的黏土。尘土,尘土雕塑。”埃德拿过露丝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等我跑出来之后,我再回头看,却发现它原封不动地立在那儿。办公大楼,就和往常一样。”

“你当时很怕道格拉斯先生会大骂你,对吗?”

“当然。我很害怕,也很内疚。”埃德目光闪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我迟到了,无颜面对他,所以产生了类似自我保护的心理,逃避现实。”他狠狠地掐掉烟头。“露丝,我后来一直在大街上游荡。游荡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当然,我是害怕。我完全不敢回去。”

“你怕道格拉斯?”

“不!怕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埃德战栗起来,“老天,他们在后面追我,拖着可怕的软管和仪器。”

露丝没做声。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用明亮的黑眼睛看着她丈夫。“你得回去,埃德。”

“回去?为什么?”

“去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证明一切正常。”露丝按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回去,埃德。你必须回去面对一切,然后向自己证明,那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回去呢。在我看见那一切之后,还让我回去?听我说,露丝。我看见现实揭开了面纱。我看见了 — 后面的东西。下面的。我看见了表象后面的现实。而且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看见那些尘土雕塑。永远也不想。”

露丝凝视着他。“我陪你一起回去。”她说。

“我的老天。”

“这是为你好。为了让你清醒过来。然后你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露丝猛地站起身,把外套拉在身上。“走吧,埃德。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过去,去道格拉斯&布莱克房地产公司。我甚至还可以和你一起面对道格拉斯先生。”

埃德慢慢地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他的妻子。“你觉得我犯糊涂了。因为太害怕,所以不敢面对老板。”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绷得紧紧的,“是不是?”

露丝已经朝收银台走去。“走吧。你会明白的。一切都在那儿,都和以前一样。”

“好吧。”埃德说道,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我们回去,看看到底谁才是对的。”

他们一起穿过街道,露丝紧紧地挽着埃德的手臂。办公大楼出现在两人面前,仍然是一座水泥、钢筋和玻璃建成的巍峨建筑。

“就在那儿,”露丝说,“看到了吗?”

的确,它就在那儿。大楼矗立在眼前,牢固结实,在午后的阳光里烁烁发光,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埃德和露丝踏上了人行道。埃德心头一紧,整个身体都僵掉了。他畏缩着不敢往前走。

但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街道上仍然闹哄哄的。车子川流不息,行人熙熙攘攘。一个小孩在卖报纸。声音、气味、大白天城市的噪声,全都没有消失。头顶上,一轮红日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中。

“怎样?”露丝说,“我说了嘛。”

他们沿台阶进入大厅。雪茄柜台后面站着那个售货员。他抱着双臂,专心地听着赛况直播。“弗莱彻先生好啊!”他跟埃德打招呼,脸上的表情自然平和。“这位美女是谁啊?你老婆知道她吗?”

埃德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们走到电梯口。四五个生意人正站在那儿等电梯,都是中年人,衣着体面,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嘿,弗莱彻。”其中一个说道,“你跑哪儿去了?道格拉斯都快把房子吼垮了。”

“你好,厄尔。”埃德支支吾吾地说道。他抓着露丝的胳膊,说:“我有点不舒服。”

电梯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电梯一路上升。“埃德,好啊。”电梯操作员说道,“这位美女是谁啊?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埃德生硬地笑道:“这是我妻子。”

电梯在三楼停下来。埃德和露丝出了电梯,朝道格拉斯&布莱克房地产公司的玻璃门走去。

埃德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等等。”他舔舔嘴唇,“我 — ”

埃德用手绢擦了擦前额和脖子。露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好些了吗?”

“嗯。”埃德继续往前走,拉开玻璃门。

埃文斯小姐抬起头来,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埃德·弗莱彻!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生病了。你好,汤姆。”

汤姆也抬起头来。“你好啊,埃德。道格拉斯一直吵着要扒了你的皮。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知道。”埃德沮丧地对露丝说,“估计我还是进去面对现实比较好。”

露丝捏了捏他的手臂,说:“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她笑了笑,唇红齿白。“好吗?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

“好的。”埃德吻了她一下,“谢谢你,亲爱的。太感谢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看来一切都过去了。”

“就把它忘了吧。别再想了。”露丝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玻璃门在她身后关上。埃德听见她急匆匆地沿走廊奔向电梯。

“真是个好姑娘啊。”杰基羡慕地说。

“是啊。”埃德点点头,整了整领带。他不情愿地往里间办公室走去,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好吧,总是要面对的。露丝说得对。但是他肯定要好好费一番唇舌才能向老板解释清楚。他完全能想象出道格拉斯的样子,脸上的大肉垂涨得通红,吼声像熊一样,气急败坏 —

突然,埃德在里间办公室的门口停下来,僵在那儿。里间办公室 — 发生了变化。

他颈上的汗毛竖起来,凉意浸透了他的脊梁骨,也渗进了他的气管。这间办公室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慢慢地环顾四周,桌子、椅子、装潢、文件柜、照片,一件一件映入眼帘。

变了。都是些细微的变化,很难察觉。埃德闭上双眼,然后又缓缓睁开。他警觉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在加速。办公室里发生了变化。这点毋庸置疑。

“怎么了,埃德?”汤姆问。同事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看着他。

埃德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慢慢往里走。谁动过这间办公室。他看得出来。东西都被改变过,而且摆放的位置也不一样了。都是些不起眼的变化,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但他就是知道。

乔·肯特不安地看着他,问:“搞什么啊,埃德?你看上去像只惊弓之鸟。有什么 — ”

埃德看了看乔。他也不一样了,也有变化。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

乔的脸看上去更饱满了,还有,他竟然穿着一件蓝条纹衬衫。他是从来不穿任何蓝条纹衣服的。埃德又看了看乔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些文件和办公用品。但是这张桌子的位置 — 相比以前靠右了很多,而且桌子变大了不少。这不是以前那张桌子。

还有墙上的照片,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完全就是另一张照片。还有摆在文件柜上的东西 — 少了几样,也添了些新东西。

他回过头去。透过办公室的大门,他看见埃文斯小姐的头发不一样了,变了个发型。而且轻盈了不少。

还有玛丽,正站在窗边锉指甲。她变高了,身材圆润了不少。她的手提包,躺在她前面的办公桌上 — 一个红色编织袋。

“你一直……都用这个包?”埃德大声问道。

玛丽抬起头来,“什么?”

“那个包。你一直都在用?”

玛丽笑了起来,害羞地理了理裹在大腿上的短裙。她的大腿苗条匀称,长长的睫毛俏皮地眨了眨。“弗莱彻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埃德扭过头去。他就知道。尽管她还不明白。她被调整过了:她的包、衣服、身材,所有的一切。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 — 但是他知道。他感到头晕眼花。他们都被调整过。所有人都不一样了。他们都被人重新雕琢过,修整过。都是些细微的地方,但就是不一样了。

垃圾篓也不一样了,变小了。百叶窗也变成了纯白色,而不是以前的象牙白。墙纸的图案也不同了。就连灯……

无数个细节都发生了变化。

埃德走进里间办公室。他抬起手,敲了敲道格拉斯的门。

“进来。”

埃德推开门,看见内森·道格拉斯不耐烦地抬起头。“道格拉斯先生 — ”埃德开口说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然后停住脚步。

道格拉斯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完全变了个人。他的办公室全变了:地毯,窗帘。桌子变成了橡木的,而不是以前的红木。就连道格拉斯本人……

道格拉斯变年轻了,瘦了一些。他的头发变成了棕色,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整张脸都光滑了一些,皱纹不见了,下巴的轮廓也不同了。还有他的眼睛,不再是以前的黑色,而是变成了绿色。他完全变了个人。虽然还是道格拉斯,却是一个不一样的道格拉斯了。一个不同的版本!

“什么事?”道格拉斯不耐烦地问道,“哦,是你啊,弗莱彻。你上午去哪儿了?”

埃德退了出去。赶紧跑。

他一把推开门,冲出道格拉斯的办公室。汤姆和埃文斯小姐看傻了眼。埃德从他们身边冲过去,拉开大门。

“喂!”汤姆大叫,“到底 — ”

埃德冲进走廊。恐惧席卷了他全身。他要赶快。他都看见了。没时间了。他来到电梯前,猛戳按钮。

来不及了。

他赶紧跑进楼梯间,加快脚步往下冲。他跑到二楼,恐惧感愈发强烈。必须争分夺秒。

刻不容缓!

公用电话。埃德冲进电话亭,扯上门,急忙塞进一枚硬币。他必须报警。他抓起话筒,贴到耳边,心怦怦直跳。

必须提醒他们。这些变化。有人在篡改我们的现实世界。改变了一切。他一直是对的。那些白衣人……他们的设备……在大楼里横行。

“喂?”埃德哑着嗓子大叫。没人接听。就连嗡鸣声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埃德惊恐地看着电话亭外面。

他败下阵来,无奈地挂上电话。

他已经不在二楼了。整个电话亭正在往上升,离开了二楼,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它悄悄地越过了一层又一层。

电话亭穿过楼顶,冲进了灿烂的阳光里。它还在加速。大地已经越来越远。房屋和街道越来越小。车辆和行人都在急速缩小,越来越模糊。

云层飘浮在他和大地之间。埃德闭上双眼,快要被吓晕过去。他绝望地抓住电话亭的门把手。

电话亭仍在越来越快地往上升。大地越来越远。

埃德睁圆了双眼。这是哪里?他要去什么地方?它准备把他带去哪里?

他抓着门把手站在那里,等待着。

办事员微微点了点头。“就是他,没错。我们要找的问题对象。”

埃德·弗莱彻看了看四周。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房间,边缘都隐在暗影里,看不清楚。他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胳膊下夹着记事本和明细表,正透过银框眼镜盯着他看。他个头很小,神情紧张,眼神犀利,身穿蓝色毛料西装,露出赛璐珞衣领,里面套着一件背心,上面挂着表链子,脚上的鞋擦得锃锃亮。

在他身旁 —

一个老人静静地坐在一把非常前卫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弗莱彻,柔和的蓝眼睛略显疲惫。弗莱彻感到一种奇特的威慑感。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共鸣,震透了他的骨头 — 一种无上的敬畏,还混杂着些许魔力。

“哪儿 — 这是什么地方?”他怯怯地问道,还没从飞速上升带来的头晕眼花中恢复过来。

“别问问题!”那个紧张的小个子男人愤怒地吼道,一边用铅笔敲着手里的明细表,“在这儿你只能回答问题,不能发问。”

那个老人挪了挪身子,举起手来。“我要单独和对象谈谈。”他喃喃道,声音非常低沉,却穿透了整个房间。埃德又感到一阵让人迷惑的敬畏。

“单独?”那个小个子男人后退了几步,收拾好本子和文件,夹到胳膊下。“当然。”他充满敌意地瞟了埃德·弗莱彻一眼,“我很高兴我们终于抓住了他。浪费了这么多人力,带来这么多麻烦,就为了 — ”

他从一扇门里退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现在只剩下埃德和那个老人。

“请坐。”老人说。

埃德找到一把椅子,别扭地坐下,紧张兮兮的。他掏出烟盒,又立马塞了回去。

“怎么了?”老人问。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已经死了。”

老人微微一笑。“死了?不,你还没死。你是在……游览。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不过也是无法避免的。”他凑向埃德,“弗莱彻先生,你碰上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是的。”埃德同意,“我真希望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错不在你。你也是因为一个办事员的疏忽而成了受害者。有人犯了错误,虽然那个人不是你,却牵连到了你。”

“什么错误?”埃德乏力地挠挠额头,“我闯进了什么地方。我能看穿东西。我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老人点点头。“正是。你看见了你不该看见的东西 — 世上很少有对象知晓这些,更别说亲眼见证了。”

“对象?”

“一个官方说法。你不用在意。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希望能有所弥补。我希望 — ”

“那些人,”埃德打断他,“那些干尘堆,一片灰。就好像他们都死了一样。而且不光是人,其他的一切:椅子、墙壁,还有地板。没有颜色,没有生机。”

“当时那个区域被暂时惰化了,好让规划小组去进行调整。”

“调整。”埃德点点头,“没错。我后来回到那儿时,所有的一切又都活了过来。但是却和以前不一样了。都变了样。”

“规划是在中午完成的。小组完成任务之后,又让整片区域恢复了活性。”

“原来如此。”埃德喃喃地说。

“按计划,你应该在规划开始前进入那片区域。但因为一个失误,你没有。你正好赶在规划正在进行的时候进去了。后来你跑了出去。等你又回到那儿时,规划已经结束了。你都看见了,虽然不该让你看见。你本该是被规划的一个对象,结果却成了规划过程的见证人。本来你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被调整的。”

埃德·弗莱彻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擦掉汗,又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他虚弱地清了清嗓子。“我大概明白了。”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这时,他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不祥预感。“我本来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被调整。我猜不巧哪里出了岔子。”

“是出了岔子。犯了个错误。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你看见了这些东西。你知道得太多,而且和新规划好的布局格格不入。”

“老天。”埃德咕哝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全身冒冷汗。“您可以放心。就当我也被调整过好了。”

“你已经告诉别人了。”老人冷冷地说。

“我?”埃德眨眨眼睛,“告诉谁了?”

“你妻子。”

埃德浑身发抖,脸上失了血色,一片惨白。“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告诉她了。”

“你妻子知道了。”老人动了怒,“一个女人。有那么多可以说的,你偏偏 — ”

“我当时不知道。”埃德畏畏缩缩,恐惧在他体内跳腾,“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您可以相信我。就当我和别人一样被调整过了吧。”

那双老迈的蓝眼睛直盯着他,像是看穿了他的灵魂。“可你还准备报警。你还想通知当局。”

“我当时不知道是谁在主导这些改变。”

“现在你知道了。我们必须对自然进程进行这里那里的调整。有些地方必须纠正。我们的调整是完全合法的。我们规划小组的工作至关重要。”

埃德鼓起勇气问:“这次规划,道格拉斯他们,还有办公室,是为了什么?我敢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老人挥挥手。在他身后的暗影里出现了一幅巨大的地图。埃德屏住呼吸。地图的边缘消失在阴影中。他看见无数密密麻麻的网格,规则的小方块。每个方块都标有记号。有的上面闪着蓝光,灯光一直在变化。

“这是区域图,”老人疲倦地叹了口气,“工程无比巨大。我们有时都不禁怀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但是大义所在,不得不为。都是为你们好。”

“那个调整,我们区域的调整。”

“你们公司做房地产生意。老道格拉斯是个精明的商人,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健康状况很不乐观。再过几天,道格拉斯就有机会购买加拿大西部的一片尚未开发的森林。这将让他倾囊而出。原本那个年老体衰的道格拉斯肯定会犹豫不决。但是让他下定决心是至关重要的。他必须买下那片森林,然后马上对其进行开拓整理。只有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 — 一个年轻版的道格拉斯 — 才能做到这一点。

“等他整理完这片土地的时候,会发现一处人类学遗址。它们已经被安置妥当了。道格拉斯会把那块土地租给加拿大政府,供科学研究使用。那处遗址将给国际学术界带来兴奋。

“然后会产生一系列连锁效应。许多国家的科学家都会来加拿大研究遗址,苏联、波兰和捷克都会来人。

“这个发现会让科学家们这么多年来首次聚到一起。学术界会因为这个非国界的发现,暂时撇开国家间的纷争。一个顶尖的苏联科学家会和一个比利时科学家成为好朋友。他们会在离开之前达成共识,承诺彼此以后保持通信 — 当然,是瞒着他们政府的。

“这会产生涟漪效应。双方都会有更多科学家加入进来。最终,他们会形成一个社交圈子。会有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把时间投入到这个跨国社交圈。狭隘的本国研究将受到看似微小、实则致命的撼动。战争的张力也会被削弱。

“这个转变至关重要。而它正取决于对加拿大那块处女地的购买和整理。老道格拉斯不敢冒这个险。但是被改变过的道格拉斯,还有他那些同样也经过改变的、更年轻的手下,会竭尽全力、满怀热忱地实现这场收购。然后,才会有接下来一系列重要事件的发生。最终,你们是受益人。尽管我们的方法看起来有些奇怪,或者不够直接,甚至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你要相信,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现在明白了。”埃德说。

“你是明白了。你知道得很多。实际上,是太多了。没有哪个对象应该知道这么多情况。也许我应该叫一个规划小组过来……”

这时,埃德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灰色尘云席卷而来,还有灰色的男人女人们。他打了个寒战。“听我说,”他沙哑地说道,“我什么都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不把我惰化。”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好吗?”

老人想了想。“也许能另辟蹊径。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埃德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办法?”

老人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如果我让你回去,你发誓永远不向别人透露?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你看见过或了解到的事情?”

“当然!”埃德急切地喘着气,心头顿时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发誓!”

“还有你妻子。她绝不能知道更多事情了。她必须要相信这是一次精神失常 — 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

“她本来就是这样认为的。”

“她以后也必须这样认为。”

埃德坚定地说:“我保证让她一直以为这是一次精神失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确定你能对她保守秘密?”

“确定,”埃德肯定地说,“我对自己有信心。”

“好吧。”老人缓缓地点点头。“我让你回去。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厉声说,“记住:你最终还是会回到我这里 — 最终,每个人都会如此 — 你的遭遇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我不会告诉她的,”埃德大汗淋漓,“我发誓。请您相信我。我能应付露丝。您可以放心。”

日落时分,埃德回到家。

他眨眨眼睛,骤降让他眩晕。他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回平衡,稳住呼吸。然后,他快速上了小道。

他推开门,走进小小的绿房子。

“埃德!”露丝飞一般冲过来,脸上挂满泪水。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埃德喃喃道,“当然是在办公室里待着了。”

露丝一把推开他。“才不是。”

埃德感到后背有一阵警惕的凉意。“我真的在办公室啊。要不然还能 — ”

“我三点的时候给道格拉斯打过电话。他说你走了。我前脚刚踏出门,你后脚就走了。埃德 — ”

埃德紧张地拍拍她。“别担心,亲爱的。”他解开外套的扣子,“一切都很好啊。明白吗?没什么好担心的。”

露丝坐在沙发扶手上,擦擦鼻子,揉揉眼睛。“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把手帕放在一边,抱着双臂,说,“我想知道你到底去哪儿了。”

埃德忐忑地把外套挂进衣橱,然后过来亲了她一下。她的双唇冰冷。“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不过,我们能不能先弄点吃的?我快饿死了。”

露丝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站起身来。“那我先去弄晚饭。”

她快步走进卧室,脱下鞋子和尼龙袜。埃德跟在她身后。“我真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离开之后,我意识到你说得对。”

“哦?”露丝脱掉衬衫和裙子,挂到衣架上,“我说的什么对?”

“关于我。”他挤出一丝笑容,努力让脸上绽放出光彩,“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露丝把脱下来的衬裙也挂到衣架上。她一边费力地穿上紧身牛仔裤,一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丈夫。“继续说。”

见分晓的时刻来了。事情的成败就看这个关键时刻了。埃德·弗莱彻振作起来,字斟句酌地说:“我意识到 — ”他说,“那些古怪的东西都是我的幻想。你说得没错,露丝。完全在理。而且我还知道这种幻想是如何产生的。”

露丝套上一件棉质T恤,塞进牛仔裤里。“如何产生的?”

“劳累过度。”

“劳累过度?”

“我需要放个假。我已经很多年没休假了。现在我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整天胡思乱想。”他嘴上十分肯定,心里却扑通直跳,“我需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大山,钓钓鱼,或者 — ”他绞尽脑汁,“或者 — ”

露丝不祥地凑近他。“埃德!”她尖叫道,“看着我!”

“怎么了?”埃德全身一阵恐慌,“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整个下午去哪儿了?”

埃德惊慌失色。“我告诉过你,出去散心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是出去散散步,好好把事情想清楚。”

“别骗我了,埃德·弗莱彻!我知道你撒谎的样子!”露丝的泪水夺眶而出,胸口激动得起伏不已。“承认吧!你根本就没去散什么步!”

埃德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水倾泻下来。他无力地靠在门上。“你什么意思?”

露丝漆黑的双眸迸射出怒火。“得了吧!我一定得知道你究竟去哪儿了!告诉我!我有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埃德败下阵来,决心如同石蜡一般熔化开来。这下全完了。“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出去散 — ”

“告诉我!”露丝尖尖的指甲深掐进他的手臂里,“我一定得知道你去了哪儿 — 还有你和谁在一起!”

埃德张开嘴巴,还想再挤出一丝笑容,但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不听使唤。“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和谁在一起?你们去了哪里?告诉我!反正我迟早都会知道。”

无计可施了。他被彻底打败了 — 他心里清楚。他根本就对付不了她。现在,他只能杵在那儿,祈祷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他能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只要她别这么步步紧逼,哪怕一秒钟都好,他准能想出更好的故事来。时间,他需要更多的时间。“露丝,你听我 — ”

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一声狗吠,响彻整栋房子。

露丝放开埃德,警觉地转过头。“是多比,有人来了。”

门铃响了起来。

“你待在这儿,我马上回来。”露丝从房间里一路跑到大门口。“该死。”她打开大门。

“晚上好!”一个年轻人快速走进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咧嘴朝露丝笑。“我来自轻松吸尘清洁公司。”

露丝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是吗?可我们正准备吃晚饭呢。”

“啊,没事,很快就好。”年轻人把吸尘器装好,各个部件碰在一起,发出一阵金属的摩擦声。他快速展开一条带图案的长横幅,告诉大家正在吸尘中。“麻烦你帮我拿着这个,我去插插头 — ”

然后,他高兴地忙活起来。先是拔掉电视插头,然后插上吸尘器插头,还顺手把挡道的椅子都挪到一边。

“先给你们展示一下这个窗帘吸头。”他拿出一根软管和喷嘴,安装到闪闪发亮的机座上。“现在,请你们好好坐着,看我为你们一一展示每个简单易用的部件。”他激情澎湃的声音竟然盖过了吸尘器的轰鸣声,“你们会发现 — ”

埃德·弗莱彻在床边坐下。他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烟盒。他哆哆嗦嗦地点上一根烟,靠在墙上,稍稍松了口气。

他抬起眼睛,满脸感激。“谢谢,”他轻声说道,“我想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太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