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要休个假。”斯彭斯·奥尔汉姆吃早餐时说。他回过头看着他的妻子,“我觉得我也应该休息一下了。十年的时间也不短了。”

“那个项目怎么办?”

“现在即使没有我,战争也稳赢了。我们这个黏土星球没太大危险。”奥尔汉姆在桌边坐下,点了根香烟,“新闻机改了报道,让人以为外星人就在我们上空。你知道我要能休假,会去干什么吗?我要去城外的大山里露营,就是上次我们去过的地方。记得吗?那次我中了橡树毒,你差点踩到一条松蛇。”

“萨顿森林?”玛丽开始收拾盘子,“那里几个星期前着火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好像是什么闪电造成的火灾。”

奥尔汉姆大失所望。“他们难道没去找找原因吗?”他撇撇嘴,“现在没人在乎这些了。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战争。”他绷紧下巴,脑海里浮现出外太空的情景,外星人、战争,还有针形飞船。

“我们哪有空想其他的?”

奥尔汉姆点点头。她说得没错。从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出发的黑色小飞船,轻而易举就绕过了地球的巡航舰,让它们变成无助的小海龟。战势一边倒,地球人一直在往回撤。

一直往回撤,直到威斯丁豪斯研究中心研制出了防护罩,战争才出现转机。起先是保护几个大城市。最后,整个地球都被罩了起来。就像新闻机说的,防护罩是地球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防线,也是对外太空的第一个正式回应。

但是,要想打赢战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每一个研究中心,每一个项目,都在没日没夜地赶工。大家都在争相研发救世武器。他带领的班子,也在为这个目标披星戴月、年复一年地努力。

奥尔汉姆掐灭手里的烟头,站起身来。“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一直悬在我们头顶。我真是受够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休个假。我估计其他人都有同感。”

他从衣橱里取出夹克,走到门厅里。载他去实验室的小快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但愿纳尔逊不会迟到。”他看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车来了。”玛丽透过一排排房子望出去。耀眼的阳光掠过房顶,被厚铅板反射了出去。住宅区很安静,只稀稀落落的有几个人。“待会儿见。尽量别加班,斯彭斯。”

奥尔汉姆拉开车门,滑了进去。他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纳尔逊旁边还坐着一个年长的男人。

“怎样?”小车向前冲时,奥尔汉姆问,“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老样子。”纳尔逊说,“击毁了几艘太空飞船,又遗弃了一颗小行星,说是战略部署。”

“等我们的项目进入收尾阶段,就会有所助益。不知道是不是新闻机的宣传作祟,最近一个月来,我感到异常疲惫。仿佛万物都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你对这场战争失去信心了吗?”年长的男子突然问道,“你本人可是它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这是彼得斯少校。”纳尔逊介绍。奥尔汉姆握了握彼得斯的手,仔细观察起对方。

“什么风这么早就把你吹来了?”他问,“我们似乎没在研究中心见过面。”

“是的,我没有参与项目。”彼得斯说,“但我对你们的项目略知一二。我的工作和你们完全不同。”

说着他和纳尔逊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奥尔汉姆看在眼里,不禁皱起眉头。这时,车子开始加速,掠过脚下贫瘠荒芜的大地,朝坐落在天际的项目大楼冲去。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奥尔汉姆问,“还是说你要对此保密?”

“我为政府工作。”彼得斯说,“隶属于联邦安全署,安全部门。”

“噢?”奥尔汉姆扬起一道眉毛,“我们这里渗透进敌人了?”

“事实上,我是专程来拜访你的,奥尔汉姆先生。”

奥尔汉姆不解。他琢磨了一下彼得斯的话,仍然毫无头绪。“拜访我?为什么?”

“我是来逮捕你这个外太空间谍的。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就来这里了吧。抓住他,纳尔逊 — ”

一支枪抵在了奥尔汉姆腰上。纳尔逊卸下伪装的表情,双手发颤,脸色惨白。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

“我们现在就动手吗?”他轻声问彼得斯,“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即除掉他,不能再拖了。”

奥尔汉姆盯着眼前这个老朋友的脸,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两个男人死死地盯着他,表情僵硬,诚惶诚恐。奥尔汉姆感到两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

这时,车子离开地面,往空中飞去。脚下的项目中心离他们越来越远,慢慢变小,直到消失不见。奥尔汉姆闭上了嘴。

“可以再等等。”彼得斯说,“我还有话问他。”

车越飞越高,奥尔汉姆呆滞地望着前方。

“逮捕很顺利。”彼得斯对着可视电话的屏幕说。屏幕上是安全署署长的脸。“这下大家可以放下心里的大石头了。”

“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有。他上车时毫无戒备,似乎并不觉得我的出现有什么异常。”

“你们现在的位置?”

“正在往外飞,刚到防护罩边上。我们在全速前进。现在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刚才还担心车里的起飞设备会出问题。如果刚才有什么意外的话 — ”

“让我看看他。”署长说。奥尔汉姆坐在座位上,两手搭着膝盖,眼睛盯着前方。

“所以他就是那个家伙。”他看了奥尔汉姆一阵子,见他默不作声,转而对彼得斯点点头。“嗯,可以了。”他的脸上似乎泛起一阵鄙夷,“我已经看到我想看的了。你的功劳不小。大家已经开始为你俩准备表彰大会了。”

“那倒没必要。”彼得斯说道。

“现在还有什么危险吗?有没有可能 — ”

“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据我了解,需要一个口头秘钥。即便发生什么意外,我们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那我去通知月球基地,准备好迎接你们。”

“不用。”彼得斯摇摇头,“我想把飞船停在基地外面,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危险。”

“就照你说的办吧。”署长又瞟了奥尔汉姆一眼。然后屏幕一闪,他的脸消失了。

奥尔汉姆把目光投向窗外。飞船已经穿过防护罩,速度越来越快。看来彼得斯很着急。下面的喷射口全开,发出隆隆巨响。他们疯狂赶路,都是出于对他的恐惧。

坐在他身旁的纳尔逊不安地动来动去。“我觉得我们应该现在就动手。”他说,“只要这件事能尽快了结,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冷静点。”彼得斯说,“你去开会儿飞船,我来问他些事情。”

他挪到奥尔汉姆身旁,看着他的脸。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奥尔汉姆的胳膊,又戳了戳他的脸。

奥尔汉姆仍然一言不发。我得通知玛丽,他又闪过了这个念头。我一定要想办法通知玛丽。他环顾飞船。怎么通知?通过可视电话吗?纳尔逊正举着枪坐在控制台旁。他无计可施。他被抓了,被诱捕了。

但是为什么呢?

“听着,”彼得斯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们正飞往月球。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会降落在月球没有人烟的那头。一落地,你就会被转交给等在那儿的一队人马。他们会当场把你摧毁。你明白吗?”他看了看表,“用不了两小时,你就会残骸遍地,灰飞烟灭。”

奥尔汉姆努力打起精神。“你能不能告诉我 — ”

“当然,听好了。”彼得斯点点头,“两天前,我们接到一份报告,说一艘外太空飞船潜进了防护罩,带来一个人形机器间谍。这个机器人的使命是杀掉一个人,然后取而代之。”

彼得斯平静地看着奥尔汉姆。

“机器人体内有一枚铀弹。我们的侦探还不知道这枚炸弹具体会被怎样引爆,但是据他推测,引爆指令可能是一句话。我们还知道,这个机器人会过上被它杀掉的人的生活,进入他的社交圈,接替他的工作。它能把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没人能察觉出任何异常。”

奥尔汉姆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这个机器人要取而代之的就是斯彭斯·奥尔汉姆,一个项目研究中心的要员。因为这个特殊的项目目前正进入最关键的研究阶段,所以这枚靠近研究中心的人形炸弹可以 — ”

奥尔汉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但我就是奥尔汉姆啊。”

“一旦机器人找到并杀害奥尔汉姆,它就会轻而易举地过上奥尔汉姆的生活。这个机器人是八天前从飞船上降落的。替换工作大概发生在上个周末,趁奥尔汉姆独自一人在山间散步的时候。”

“但我就是奥尔汉姆啊。”他转头对控制台旁的纳尔逊说道,“你难道认不出我吗?你我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一起上大学的情景了吗?”他站了起来。“我们可是校友啊。不光是校友,我们还是室友呢。”他朝纳尔逊走去。

“离我远点!”纳尔逊大吼。

“听我说,你还记得大二时那个女生吗?她叫什么来着 — ”他挠挠前额,“就是那个黑头发的。我们在特德那儿碰见的那个。”

“够了!”纳尔逊失心疯般地挥舞着手里的枪,“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杀了他!你这个……该死的机器!”

奥尔汉姆看着纳尔逊。“你错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没有什么机器人接近我。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也许你们说的那艘飞船坠毁了。”他转身对彼得斯说,“我就是奥尔汉姆本人。我很清楚。没有什么替换。我还是如假包换的我。”

他两手摸遍自己的身体。“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带我回地球去。你们可以给我做X光检查,或者细胞采样,怎样都行。也许我们还能找到飞船坠毁的证据。”

彼得斯和纳尔逊都不做声了。

“我就是奥尔汉姆。”他再次重申,“我知道我没有撒谎。但在这儿我没法证明自己。”

“那个机器人,”彼得斯说,“它并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斯彭斯·奥尔汉姆。无论是内心还是外在,它都和奥尔汉姆如出一辙。它自带一整套人工记忆系统,虚假的记忆。它和他不仅长得一样,就连记忆、思想、爱好和工作能力,都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一个地方不同。机器人体内有一枚铀弹,听到指令后会立即爆炸。”彼得斯下意识地挪开一点,“这是唯一的区别所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把你带去月球。他们会在那儿肢解你,摘掉炸弹。即便炸弹最终还是爆炸了,在月球上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奥尔汉姆缓缓坐下。

“我们快到了。”纳尔逊说。

飞船缓缓降落的时候,奥尔汉姆靠在座位上,脑子疯狂地运转着。他们下面是月球坑坑洼洼的表面,一望无际的废墟。他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有救?

“准备好了。”彼得斯说。

再过几分钟,他就死翘翘了。他能隐约看见下面有个类似建筑的小点。一定有群拆弹专家等在那儿,准备把他撕成碎片。他们会扒开他的皮,卸掉他的四肢,让他死无全尸。当他们发现他体内并没有什么炸弹时,会很意外。那时他们才会明白,但为时已晚。

奥尔汉姆看了看舱内。纳尔逊仍然死死地攥着枪。他那儿看来打不了什么主意。要是他能找个医生来验明他的真身就好了 —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玛丽可以帮他。他的脑子疯转着。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要是他能联系上她,给她传个话就好了。

“别激动。”彼得斯说。飞船缓缓降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了几下。周围万籁俱寂。

“听着,”奥尔汉姆沉重地说道,“我能证明我就是斯彭斯·奥尔汉姆本人。找个医生来。把他带来这里 — ”

“就是那班人。”纳尔逊指着外面说,“他们过来了。”他紧张地瞟了奥尔汉姆一眼,“但愿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们会在他们开工前离开,”彼得斯说,“马上就返航。”他穿上增压服,从纳尔逊手里接过枪。“我来看着他。”

纳尔逊也手忙脚乱地穿上增压服。“他呢?”他示意了一下奥尔汉姆,“他要穿吗?”

“不用。”彼得斯摇摇头,“机器人应该不需要氧气吧。”

那班人来到飞船边上,停下来等候指示。彼得斯向他们示意。

“过来!”他挥挥手。那帮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他们被臃肿的衣服包裹着,显得有些怪异。

“如果你打开舱门,”奥尔汉姆说,“那我就必死无疑。这是谋杀。”

“开门。”纳尔逊伸手去拉门把。

奥尔汉姆眼看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金属把手。门马上就会打开,船舱内的空气会被瞬间吸出去。他必死无疑。他们也会立即意识到这是个错误。也许在和平年代,人们不会这样,仅仅因为自己害怕,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置另一个人于死地。但现在,当每个人都笼罩在恐惧中时,大家都愿意为了集体而牺牲个人。

他们甚至不想去验证他是否真的有罪。没有时间。

他看着纳尔逊。纳尔逊是他的多年老友。他们念同一所大学,他还是他的伴郎。现在纳尔逊却想置他于死地。这也不能怪纳尔逊中邪了,只是时机不对。当年大瘟疫的时候,大概也是一样的情形吧。一旦哪个人身上出现了一块可疑的斑痕,人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当场处死。在历史危难时刻,人类的选择一向如此。

他不怪他们。但是他想活下去。他的生命十分珍贵,不能轻易放弃。奥尔汉姆绞尽脑汁。怎么办?有什么契机吗?他环顾四周。

“我们出去吧。”纳尔逊说。

“你说得对。”奥尔汉姆说,被自己的口气吓到了。那是绝望的力量。“我不需要空气。开门吧。”

他们停了下来,警觉地看着他。

“动手啊。把门打开。反正对我也没什么差别。”奥尔汉姆把手伸进夹克,“我倒想知道你们究竟能跑多远。”

“跑?”

“你们只剩下十五秒钟的时间了。”他的手指在夹克里扭动着,手臂突然绷紧。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关于引爆指令,你们错了。你们完全想偏了。还剩十四秒。”

增压服里的两张脸吓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去撕舱门。空气猛地泄入外面的虚无世界,发出尖啸声。彼得斯和纳尔逊立刻跳出船舱。奥尔汉姆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把抓住舱门,死命往回拽。舱门关闭之后,自动压力系统开始迅速补给空气。奥尔汉姆战栗地舒了口气。

真是千钧一发啊 —

窗外,那两个男人已经跑到了大部队身边。大家开始撤退,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跑。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匍匐在地。奥尔汉姆坐到控制台旁,将仪表归位。飞船升空,下面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每一个都仰头看着天,惊讶得合不拢嘴。“对不住了,”奥尔汉姆自言自语道,“但我必须回地球去。”他开始沿原路返航。

已经入夜。飞船里环绕着蟋蟀的鸣叫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奥尔汉姆低头看着可视电话的屏幕,人像渐渐清晰起来。视频电话没费多大劲就打出去了。他松了口气。

“玛丽。”他说。屏幕上的女子盯着他,喘着粗气。

“斯彭斯!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跟你解释,你先听我说。他们随时可能截断这个通话。马上去项目中心找张伯伦医生。如果他不在那儿,那就随便找个其他医生,带他到我们家等我回去。记得让他带上仪器,X光、荧光检查器,什么都带着。”

“可是 — ”

“照我说的做。赶快。让他在一个小时内准备好。”奥尔汉姆凑近屏幕,“一切还好吗?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

“你身边有其他人吗?那个……纳尔逊或者其他什么人联系过你吗?”

“没有。斯彭斯,我被弄糊涂了。”

“放心。我们一小时后在家里见。千万别对任何人走漏风声,包括张伯伦。就说是你自己病得厉害。”

他掐断通话,看了看表。过了一会儿,他下了飞船,走进暗夜中。还有半英里路要走。

他迈开步子。

窗口亮着一盏灯,应该是书房的灯。他跪在篱笆旁,警觉地观察家里的情况。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他抬起手表,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看。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了。

这时,街边开过来一辆小快车,没停。

奥尔汉姆看着眼前的房子。医生应该已经到了,此刻大概正和玛丽一起在家里等他。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万一她根本没法离开家怎么办?他们有可能已经控制住她了。也许他即将自投罗网。

但即便这样,也别无他法了。

只要有医生的检查记录、照片和报告,他就有一线希望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他能接受检查,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

那他就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了。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的救命稻草就在家里。张伯伦医生很有声望,是项目中心的医师。他应该能查明真相,而且也能让其他人信服。让他来揭穿真相,应该能消除大家的疑虑和恐慌。

恐慌 — 就是恐慌。要是他们不是那么迫不及待,而是不慌不忙地慢慢来,那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他必须死,立马就得死,即使没有任何证据,也不经过任何审判或检查。事实上,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小检查,也能证明他们是错的,但他们连这点时间都不给他。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危险,除了危险,别无其他。

他站起身来,向房子走去。他跨上门廊,在门口停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声音。整栋房子都安安静静的。

安静得瘆人。

奥尔汉姆站在门廊上,一动不动。里面的人显然是在刻意保持安静。为什么呢?房子并不大。门后面几英尺的距离内,应该站着玛丽和张伯伦医生。但是他却听不见一丝声响,没有任何说话声。什么都没有。他瞧了瞧大门。就是这扇门,他进进出出了不知多少次,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夜晚。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突然,他伸手去按门铃。门铃声穿过房子,一直传到了后院。奥尔汉姆笑了笑。他听见有人在动了。

玛丽打开门。一看见她的脸,他就立刻明白了。

他撒腿就跑,冲进灌木丛里。一个安全署警察一把推开玛丽,朝他开火。灌木丛顿时炸开了花。奥尔汉姆沿着房子外围蜿蜒前进,然后猛地跳了出去,发疯似的往黑暗里跑。一盏探照灯亮了起来,刚刚好掠过他的身边。

他跑到马路对面,钻过一道篱笆,迅速穿过后院。在他身后,安全署的警察们边吼边朝他追过来。奥尔汉姆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她那张脸 — 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那紧闭的双唇,被恐惧主宰的双眼。如果他当时直接去开门,然后走进去,那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们一定是截获了他和玛丽的通话,然后马上赶到他家潜伏着。她十有八九已经相信了他们的一面之词。现在她和他们一样,都认为他是机器人。

奥尔汉姆一直往前跑,渐渐甩掉了尾随的警察们。看来他们对追逐战并不在行。他爬上一座小山,然后沿山坡下到另一侧。很快他就能回到飞船里去了。但是这个时候,又该去哪儿呢?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已经能看见飞船镶嵌在夜空中的轮廓了,仍然停在原地。他已经远离了居民区,来到城郊的荒野地带。再往前,就只有灭绝人迹的广袤森林。他穿过一块荒地,进入森林地带。

他还没走到飞船跟前,舱门却打开了。

逆着光线看过去,彼得斯的身影跨出飞船,挎着沉甸甸的鲍里斯枪。奥尔汉姆愣住了。彼得斯在黑暗中寻找他。“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就躲在什么地方。”他叫道,“过来啊,奥尔汉姆。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奥尔汉姆没有动。

“听着。我们马上就能捉住你。看来你还是不相信自己是个机器人。听你和那女人的通话,你仍然活在植入你大脑的人工记忆中。

“但是,你是机器人。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机器人,你体内的炸弹随时会被引爆。不管是你自己,还是其他某个人,任何人,一旦说出引爆指令,你体内的炸弹就会爆炸,让方圆数英里内化为灰烬。正在进行的项目、那个女人,还有我们大家,都得死。你明白吗?”

奥尔汉姆没有做声,仔细聆听着。周围有人穿过树林,朝他包抄过来。

“即使你不现身,我们也能捉住你。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已经取消了把你送去月球基地的计划,改成了就地处决。也只有冒着炸弹在这里引爆的风险了。我已经调动了这个区域所有的安全人员。全县正在进行地毯式搜捕。天网恢恢,你无处可逃了。现在,这片树林已经被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起来了。你最多还有六小时的时间。”

奥尔汉姆慢慢往边上挪。彼得斯还在继续说,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这里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彼得斯没有撒谎,奥尔汉姆逃不掉。虽然他现在离开了居民区,来到了森林边上,大概还能躲藏一时半会儿,但是最终,他们还是会抓住他的。

只是时间问题。

奥尔汉姆在树林里悄无声息地穿行。这个县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翻过来,搜查,研究,化验。搜索圈正在不停地缩小,渐渐把他逼到死角。

还能怎么办呢?现在,他连最后能用来逃生的飞船都没有了。他们的人已经占领了他的房子,他妻子也站到了他们一边,深信不疑地认为真正的奥尔汉姆早已死了。他握紧拳头。在地球某处坠毁的外太空针形飞船里,躺着一具机器人的残骸。肯定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一艘飞船摔得稀巴烂。

里面的那个机器人,应该也已面目全非。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希望。要是他能找到这些残骸……要是能让他们看看坠毁的飞船,还有那个机器人 —

但是在哪儿呢?他要去哪里找呢?

他继续往前走,陷入沉思。某个地方,也许就在附近。飞船一定是准备在项目中心附近着陆,然后让机器人步行过去。他爬上小山,站在山头四处眺望。坠毁烧焦。哪里像是事发地点呢?有线索没?他有没有读到过什么,或者听说过什么?从这里出发,步行距离内。一个没人去的荒野。

突然,奥尔汉姆笑了。坠毁烧焦的地方 —

萨顿森林。

他加快了步伐。

天已大亮。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枯枝,照在一个蜷缩在林中空地边缘的男子身上。奥尔汉姆不时地抬头观望,倾听声响。他们就在不远处,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追上他。他笑了笑。

在他脚下,一堆遭难的残骸散落在空地上,蔓延进萨顿森林烧焦的树桩中间。阳光照耀下,残骸闪着微光。他毫不费劲就找到了源头。他可是萨顿森林的常客。年轻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把这里走了多少遍。他知道飞船会在哪儿坠毁。这里的地形很奇特,平地中间突然隆起一个山丘。

对于一艘正在降落的飞船,如果驾驶员事先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肯定躲不开那个山丘。他弯腰看着飞船,或者应该说,看着飞船留下的残骸。

奥尔汉姆站起身来。他听见他们的声音了,距离很近。他们低声说着话,正往这里靠拢。他紧张起来。一切都取决于谁先发现他。如果是纳尔逊,那他必死无疑。纳尔逊肯定一上来就直接开火。不等他们发现飞船残骸,他就死透了。但是,如果他能有时间向他们解释,争取到一分半秒,那就够了。只要他们看见飞船,他就安全了。

但如果他们先开枪 —

啪嗒一声,谁踩断了一根烧焦的树枝。随后,一个身影畏首畏尾地出现了。奥尔汉姆深吸一口气。只剩下几秒钟的光景了,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几秒钟。他举起手,注视着前方。

是彼得斯。

“彼得斯!”奥尔汉姆急忙挥舞手臂。彼得斯举起枪,对准他。“别开枪!”他尖叫起来,“等等,看我身后,空地那边。”

“我找到他了。”彼得斯大喊。警察们立即从烧焦的树林中钻出来,向他围拢。

“别开枪。看我身后。飞船,针形飞船。你们说的外太空飞船。看啊!”

彼得斯犹豫了,晃了晃手里的枪。

“飞船就在那儿,”奥尔汉姆急忙说,“我知道我能在这儿找到它。就在这片失火的树林里。你现在应该相信我了。你会看到躺在飞船里的机器人残骸。你去看一眼好吗?”

“那边确实有东西。”一个警察紧张地说道。

“杀了他!”另一个声音喊起来。是纳尔逊。

“等等。”彼得斯迅速转过身,“都听我的,谁也不许开枪。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杀了他。”纳尔逊说,“他杀了奥尔汉姆。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把我们全干了。如果炸弹爆炸 — ”

“闭嘴。”彼得斯向山坡走去,往下看了看。“快看。”他招手让两个人过来,“你们下去看看那是什么。”

两个男人冲下斜坡,穿过空地。他们弯下腰,用枪戳了戳飞船残骸。

“怎么样?”彼得斯喊道。

奥尔汉姆屏住呼吸,微微一笑。它肯定就在那儿;虽然他来不及亲自验明真身,但不会错的。突然间,他脑中疑云满布。万一机器人没有当场死亡,勉强逃离了事故现场可怎么办?又万一它已经面目全非、灰飞烟灭了呢?

他舔舔嘴唇,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纳尔逊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发青,胸脯一起一伏。

“快杀了他。”纳尔逊说道,“否则他就会抢先杀掉我们所有人。”

那两个警察终于直起身来。

“发现什么没有?”彼得斯问,稳稳地举着枪,“是什么?”

“看起来应该是 — 好吧,是艘针形飞船。旁边还躺着什么东西。”

“让我看看。”彼得斯大步走过奥尔汉姆身边。奥尔汉姆看着他下了山坡,走到那两名男子身旁。其他人也跟在他后面,争相观望。

“看起来的确像具尸体,”彼得斯说,“快看!”

奥尔汉姆也跟了过去。他们围成一圈,低头看着脚下。

地上躺着一团怪异的东西,扭曲地蜷在一起。看起来似乎有些人形,但是蜷得太厉害,四肢横竖交错。它的嘴巴大张,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

“就像一台坏机器一样。”彼得斯喃喃地说。

奥尔汉姆微微笑了笑。“怎样?”他问。

彼得斯看着他。“我真不敢相信。你一直都是对的。”

“这个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接近我。”奥尔汉姆说。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火。“它应该是在飞船坠毁的时候摔烂的。你们都忙着战事,没一个人关心这片森林怎么无缘无故就起火了。现在你们知道了。”

他站在那儿抽着烟,看着周围的人把那个畸形残骸从废墟里拖出来。残尸硬邦邦的,四肢已完全僵直。

“你们现在应该能找到那枚炸弹了。”奥尔汉姆说。他们把尸体平放在地上。彼得斯弯下腰去。

“我好像看见炸弹的影子了。”他伸手去摸残骸。

尸骸的胸腔已被打开。透过缝隙,能看见里面有东西一闪一闪的,好像是什么金属。大家都看着那个金属体,一声不吭。

“这个家伙要是还活着,早把我们都干了。”彼得斯说,“就凭这个金属盒。”

大家仍然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们冤枉你了,”彼得斯对奥尔汉姆说,“真不敢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你没有逃脱,现在已经 — ”他没说下去。

奥尔汉姆灭掉手中的烟。“我自己当然很清楚机器人从没接近过我。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有时候你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问题就在于我当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

“要不要休个假?”彼得斯说,“我们应该能安排一下,给你放一个月长假。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我现在只想回家。”奥尔汉姆说。

“好吧,”彼得斯说,“都听你的。”

纳尔逊仍然蹲在尸体旁。他伸手去摸胸腔里那个闪烁的金属盒。

“别碰它,”奥尔汉姆喊道,“它仍然有可能爆炸。我们还是让拆弹专家来处理吧。”

纳尔逊没理他。突然,他一把伸进机器人的胸腔,抓住金属盒往外扯。

“你在干什么!”奥尔汉姆叫起来。

纳尔逊直起身来,手里握着那个金属制品,脸色吓得发青。那是一把金属匕首,一把太空针形匕首,上面沾满鲜血。

“这个东西杀了他,”纳尔逊轻声说道,“我的朋友已经被这个东西杀死了。”他看着奥尔汉姆。“你用这个杀了他,然后把他扔在飞船旁。”

奥尔汉姆浑身颤栗起来,牙齿直发抖。他先看看匕首,又望向尸体。“那不可能是奥尔汉姆。”他说。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只觉得天旋地转,“难道是我错了?”

他目瞪口呆。

“但是,如果那是真的奥尔汉姆,那我就是 — ”

他话音未落,刚吐出头几个字……爆炸的光线一直传到了半人马座阿尔法星。